在北京人民社时,我的关节炎严重,走不动,我住的地方与我办公的地方,只有一站地,但都走不动。走不动怎么办呢,便找了一个三轮车工人,用破三轮车拉我上下班。然后他就做清洁、烧开水等杂工。他也很高兴,他有正式编制,后来当收发。我当了右派后,当然不能坐三轮车了,我就靠拄棍子。
到了上海后,一九六三年,我到医院去看一般的感冒之类的病,医生姓李,四十多岁,他问我还有没有别的病,我说还有关节炎。我把我的情况讲了,说走不动,还把拐杖给他看。这个李医生好得不得了。他说,治疗试试看。我说我治疗过,没有效果。他说,再试试。他去联系骨科,骨科一个专家的回答也很科学,说你这个类风湿关节炎,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治疗的办法。这个病古时候就有,所以,治可以治,一般不大见效。很客气。这个话,我在北京就听专家讲过。可是这个内科李医生说,试试吧。他给我吃“可的松”,激素类药,当时还没有“强的松”。我照着他给的药吃。两三个月后,在商店柜台买东西,买完走出来,棍子都忘记了,又回去拿。李医生太好了,但过不了多久,这个李医生不见了。我问护士,说调走了。我问调到哪里,说不知道。李医生走后,我还找其他的医生,其他医生说,既然有效,就可以治下去。我吃“可的松”,三个月后是一天一片,然后是一天半片,最后服到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四年。一九七〇到干校劳动时,也带着照样服。
“文革”开始时,我的关节炎实际上已经好了百分之七八十了。从走不了几步,到后来在干校劳动样样都离不开我,真是没有想到。现在老了,九十岁走不了路,不是痛得不得了,只是隐隐痛。
108 “文革”前,我在上海是怎么度过业余时光的 逛旧书店,买两种书——那个时候物质生活很困难,不用说了。政治生活就是“反修”,一年比一年紧。但是还有星期天,还有多数晚上的时间。当时又没有电视,我在上海的业余消遣主要有下面一些。
逛旧书店。上海旧书店在福州路。星期天,就坐四十九路公共汽车到福州路口下,在那里待两三个钟头,中午坐车回家。旧书买什么呢?我买两种书。一种是线装书,买来做什么?做大便纸。那个时候没有大便纸卖,上海也没有,单位每个月发很小张的三十张。买了些什么呢,现在讲,实在对不起,有《二程全书》《朱子语类》《王阳明全集》等,这些书解放后根本就卖不出去,很多,《二程全书》有几十本,纸还比较好。有中华书局的,也有商务印书馆的,你花几毛钱,一块钱,提两大捆回去。同时我不喜欢理学,我对理学厌烦得很。中国搞成这个样子,理学家要负很大的责任。
另一种是我喜欢的书,因为钱不多,买些零零碎碎的。比如《世说新语》,几种版本我都买,有中华书局的四库备要本,有商务印书馆的四库丛刊本。当时一堆一堆地摆在那里,没有人要,三四毛钱一本。文字漂亮得不得了。还有董解元的《西厢记》——董解元的《西厢记》比王实甫的好——贾岛的《长江集》。《长江集》,很薄,万有文库本,有光纸的,五分钱或一毛钱,字一点点大。我看了后,倒数的第三首诗吧,好像是“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记不清了,每一个字我都画了红圈。其他有几首也画满了。还有三曹诗集里的一些诗,我也是圈上加圈。
批邓拓的时候,因邓拓引用过贾岛的诗,说邓拓要拿刀杀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我就知道不对了,我也画了圈,不是说我也想刺杀元首吗?要赶快消灭书。那时,什么书都有问题。这一类道林纸的,反光的,很重,水又化不了。怎么办?第一,不敢烧,要冒烟,抓到不得了,就是反革命。第二,又不敢拿到废纸店去卖,怕废纸店有人监视。当时就是这么荒唐。因此,我放在水盆里泡,发涨后,撕碎用手捏成蚕豆大,放进马桶一边冲一边倒,再查,你查不出来。那时,逼得不得不想这样的办法。因为查出来,说不清。尽管是非常薄的唐代诗人的一本旧书,你在上面画了红圈圈,就可能是反革命。
在这个问题上,田家英就吃了亏。一九七八年以后,我见过他夫人董边。
这些故事现在为什么讲?因为没有人想得到人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而今天还有人要歌颂这个怎么伟大,我觉得真是不可理解。
除了逛旧书店外,还逛文具店。文具店有纸笔墨店。福州路过去拐弯有个河南路,河南路有家很大的墨庄,叫曹素功墨店,各种各样的墨多得很,观赏观赏,买点零碎的,两毛、三毛的,十几二十块的买不起,但经常去看,太好看了,想不到墨的形状竟是数十百种的。
逛旧货店、古董店——上海广东路有一家很大的古董店,延安中路等处也有。上海古董店、旧货店不少,那时还开着,只是没有人去买。我没有什么知识,只是看看。当时卖的东西多是几块,而不是几十、几百、几千。比方说,紫檀木的笔架,两三块,现在一万块钱都买不着。各种小玩意,镇纸的东西,有象牙的,有竹的,有玉的。象牙的,大概不到十块钱,但买不起呀。字画一大堆,都三块五块。木器店也有。有个圆桌子很漂亮,是花梨木的,现在叫黄花梨,要十五块钱。价钱不便宜,但买回去,放在那里。一个右派,不知道自己犯的罪还消遣,不是自己找罪受。我只是去看看,看了后,心情好一些,时间也过得快一点,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跑旧货店有一个目的,我要卖一点旧货。当时旧货店的东西还是很贵。国内什么都不能生产,什么都不准进口了,偏偏我有一些东西可以卖。我有几个照相机。一九三六年,我在重庆北碚西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当练习生会照相。解放初,我买了几只旧照相机,德国的蔡司依康、罗勒福来、徕卡都有。蔡司依康相机有两种,一种照小的,两寸,一卷照十六张;一种照八张,这两种我都买了,因为已成废品了,两种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块。还有观剧镜,外国进口的,镀金的,很漂亮,我也买过一个,好玩,也便宜,那个时候三五块钱,也是旧的。还有金笔,解放后,在广州地摊上,五一笔、派克笔,根本不值线。五一金笔,一支旧的可能相当于一九五四年币改后的两三块钱。我大概一样买了一支。还有一种瓦特曼金笔,中国人只知道瓦特曼是墨水,也有金笔,我也买了。
这个时候,这些东西派上用场了。我的东西都卖了。上海有钱的很多,会买东西的人更多。觉得钱没有用,买的人,不一定是投什么机,可能是绝望的心情,买点旧货看看算了。好东西,一两天就卖出去了。
上海旧货店的人都是有眼光的,他收这些东西都是高价。因为上海有一批人,手里有钱,又懂这些东西,知道以后再也没有这些东西了,不准进来了,就要买回去,贵也要买。旧货店帮你卖,非常合理。一般是七折到八折。比如他卖了一百块,他通知你,他收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佣金,给你七十块或者八十块。卖解放初买的东西,也只在上海才卖得出去。
听音乐——上海音乐厅当时在延安东路,离外滩一站路,现在整体搬家了。我办公的地方在陕西北路,有轨电车可到。一九六三年夏天后,饥饿的情况稍有缓解,音乐厅才有演出。每次演出要登广告。只要有演出,不吃午饭,我就去买票,两毛到三毛一张。买好票,立刻用粮票买点东西回来上班。回来的时间不够,要迟到一点。迟到一二十分钟。我跟一个副总编辑在一个小办公室,这个副总编辑不管这些事,普通的办公室不行,迟到是不行的。五点过下班,就不着急了,七点才开幕。
其实我哪里懂这些东西,就是散散心。但是,到现在还记得哪些人演的什么。不是有意记的,什么原因,说不出来,但是这一辈子就记住了。一个是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卫仲乐,六十几岁,白头发,弹《十面埋伏》,想不到琵琶弹得那么精彩。还有一个陆春龄,是个三轮车工人,报上介绍过,吹笛子《江南春早》等,好得不得了。温可铮,个子不高,男低音。男低音是很难唱的,世界上不多。中国二十世纪以来,我所知道的,他是一个。好不好,我无法评论,我不懂。还有一个,叫杜矢甲,跟萧军的作风差不多,在延安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在延安,我听杜演唱过两三次。他不大出台。他唱《伏尔加船夫曲》。二十世纪以来,世界上最出名的男低音只有苏联的夏里阿平,高尔基的朋友。我在台下还见过拉二胡的闵惠芬,她拉《二泉映月》《江河水》。我看她比赛时,年纪很小,坐在椅子上,脚似乎还不着地。
为什么六七十年前听过一两次的,连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作品现在还记得,想也不用想?因为我自己没有才,我尊敬有才的人,我佩服有学问、有专长的人,我尊重他们,我觉得他们了不起,所以把他们记住了。另外,我不会悲观的原因,是我还有这些可笑的闲情野趣。
坐公共汽车逛郊区——当时在上海一张月票可以到处跑,但是郊区要另外买票。所谓郊区,就是离开上海市区十几二十里以外的地方。上海郊区什么样子,我也去看看。老看南京路、淮海路,有啥意思?
上海周围附近的市镇,什么七宝、宝山、朱家角、高桥,我都去过。我坐着车,看一看,又坐车回来。七宝、朱家角是比较大的市镇。现在鼎鼎大名的宝山县,当时就是一条小街,什么都没有,连我们四川的小乡镇都比不上。到高桥看到了杜月笙的杜家祠堂,大门外墙上好像有用金箔贴成的一篇杜氏族谱序,似乎是章太炎写的,说杜月笙的祖先是杜甫,妙不可言。
去转郊区是为什么目的呢,什么都不为。不买东西,也不卖东西,反正花钱的话,就是三毛、一毛五的票钱,不花钱的话,就是月票。我总不能说在上海待了这么多年,只知道南京路、淮海路、外滩嘛。这也是开阔眼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