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下半年经济开始有点恢复了,毛主席又发动要搞“四清”运动。清什么呢?农村的资本主义又发生了,要复辟了,所以要清思想、清经济、清政治、清组织。首先在农村,所有人统统要清查一遍,搞了一两年。城市也搞,所有的单位机关,每个人都要搞。这个事,中央正式作了决定。刘少奇说,“四清”运动就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意思是说,农村的人,城市机关的人,“四清”还没有搞清楚的,把这四个方面查清楚;这个运动的主要矛盾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这个话跟没有讲差不多。毛主席说不是这个问题,“四清”运动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又变成阶级斗争的大运动,而且发表的决定公开批判说,有人说“四清”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这说法是错误的。实际上,这是毛第一次公开批刘,在一九六四年就出现了。毛跟刘的矛盾这时已经公开化,书面化了。以后的事情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中央上层当时就知道了。他们听了刘少奇的讲话,以及毛对刘的批评。
简单地说,“四清”是全民的阶级斗争的大运动。每个人都要查。不是被斗,就是斗人,一个也不能跑。在“四清”运动决议中,提出有些“四不清”的人也可参加“四清”运动,作为工作队的队员参加,提高其觉悟,把自己“四不清”的问题讲清楚。我就是作为“四不清”(右派当然是“四不清”了)的人参加的。从一九六四年十月起,到“文革”,近两年。
上海市出版局负责各个出版社、各个印刷厂的“四清”运动。其中有个重点的“四清”对象,也是试点工厂,叫群众印刷厂,由上海市出版局的局长马飞海亲自担任队长。马飞海是老地下党,跟我年龄差不多,人非常好。上海市出版局从各个出版社、工厂等调了三四十个人作为队员,其中我也参加这个“四清”工作队。总之,又把你作为典型,希望你在运动中表现好一点。上海的同志,不管是出版局的局长、副局长,还是下面的,对我都很好,叫我参加“四清”运动,就是马飞海、丁景唐等同志对我的公开保护。
群众印刷厂有八百多人,是上海印刷厂大型中的小型,中型中的大型。这个印刷厂又印书,又装订,从排印一直到把书印出去。这个厂的装订车间有两百人左右。装订车间是技术性比较薄弱的车间,大概由三十家以上的小装订作合起来的。装订作,就是装订小作坊,但当时就叫装订作。过去私营时两三个人就可以成立一个装订作,印厂把需要装订的大张印张运出去装订。大一点的装订作有七八个人。解放后,社会主义改造全部改了,合成大装订车间。名义上是一个车间,其实占了许多大房子。这个车间有这样的特点:一是由小装订作合起来的,二是工人的文化程度相差很大,有的过去是小老板,有的过去是还不识字的家庭妇女。
由于这样的情况,这个车间就必然比较复杂。这个复杂,并不是从消极意义上说的,不等于那里的反动派就多,特务就多,不是政治情况复杂,这是两回事。这里边,小业主,也就是小老板有一批,有二十多个人,有的是有机器的,可以称为小资本家。因此,公认这个车间情况非常复杂,“问题”很多,推动工作很难。所谓难,是客观的。文化相差大,年龄相差大,有二十来岁的新工人,有六十多岁的老工人,那时还没有退休制度。还有一些小老板,统统得养着。
“清思想”。在这种工厂里清什么呢?这种工厂是以轻体力劳动为主,又不是科研单位,没有什么脑力劳动者。所谓两条路线斗争、反修、反赫鲁晓夫,他们不懂,也无兴趣,那时生活还难得很呢。
“清经济”。装订车间在印刷厂里人数是第一,技术算低级,清什么经济,谁能贪污?拿几张纸出去,或者拿两本书出去?什么地方都要去清思想、清经济,现在我才敢说,那时不敢说,这都是吃了饭没有事干。要人为地制造出一大堆阶级斗争,实际证明也是这样。
“清政治”跟“清组织”是一回事。这个地方有什么组织呢,一个是工会,有一些人给人家戴了反革命、资本家的帽子,其他的,都是工会会员,清什么呢?二个是党,几个党员跟广大工人并没有大关系。共产党内部要清就清,何必弄得天下攘攘?还有几个团员,无非是学习学习。
我就被派到这个装订车间。我们这个“四清”小组有八个人,副组长是个老工人,文化低,人很好,另外有两个大学生,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工人,还有一个是我。正组长挂名而不来上班。清经济,清什么呢,每个月领工资,不多领一文也不少一文钱,闹来闹去就是买卖粮票。那个时候,一两粮票,比现在一百块钱还贵重。没有粮票,饿死也没办法。有一两粮票,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东西。当时江浙天堂地区也有一二十斤或二三十斤粮票换一个媳妇的现象。
装订车间买卖粮票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没有粮了,支撑不下去了,我向你买两斤粮票,这就是救命。除了直接买卖,还有转卖,这个是必然的。我有几百块钱,我从你那里买了粮票后,我用不完,又倒一下。相互间买卖粮票,不是一个人,很多人都参加了。你说,这是贪污?就算吧,整一个,法不责众,而且没有凭据,只是大家的印象,某某人,倒卖粮票。这样的事,反复发动,反复讲,效果不大。交代清楚就完了。如果反映很多的,找他谈谈话,让他认认错就算了。这怎么就成了全国性的严重的“阶级斗争”呢?其他的,啥也没有。要说投机倒把,他没有东西投什么机倒什么把呀。
清经济,我举一个笑话。有一个女工经常把劳动棉纱线手套拆了后织棉线衣、棉线背心。她哪里来的?大概是偷的。她有问题,有经济问题,有贪污。大家反映得厉害,我们就去了解情况。原来她的丈夫是另外一个钢铁厂的搬运工,手套是一个星期发两双。因此,这个女工就有许多,她吃过饭就织。闹了半天,就是这么个伟大的阶级斗争。在所有反映清经济的事情中,这件事是最大的。真是闹剧!
所以,在普通老百姓里清经济、清思想,都清不了什么。清组织、清政治,他们什么组织都没有,挂名的工会会员,人人都是。结果后来自然就变成了集中清政治历史。我们“四清”工作队一去,印刷厂人事科就把这个车间“问题”多的人的档案交给我们了。别看这个普通装订车间,有些人的档案两大本。各种各样的运动交代、各种表、外调材料,多得不得了。大概有三十个人上下,人事科认为问题严重。
当时我是摘帽右派,不能参加审查。但后来没有办法,我不但审查普通的,连党员也要我去审查。这三十个人的结论都是我写的,统统弄得清清楚楚,什么事都没有。工作队的工人同志,年轻的三十岁,年龄大一点的四十来岁,他们的文化不高,对旧社会的情况不太了解,什么叫国民党、三青团,不懂,连青红帮,杜月笙、黄金荣都弄不清,政治上基本上是一张白纸。这些人解放后成为积极分子,确实很单纯,很卖力,表现好,也入党了,成为“四清”工作队的组长或者队员。
我们共用一张差不多有半个乒乓球桌子那么大的办公桌。开始,他们一人分几个人,没有分给我,因为我不是党员,是大右派,形式上必须另眼看待。但他们都相信我,讨论时,没叫我离开。他们也离不开我,讨论这个,讨论那个,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本身比审查对象还小一二十岁,要讨论别人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连边都摸不着。开始,我看他们苦得很,没有办法,不得不参加,发发言。慢慢地,可能他们去汇报了吧,我就正式参加对工人的审查了。党员的档案,开始我还是不能看,非党员,我都能看。到了最后,审查对象有两个党员,包括一个支部书记,他们不知道怎么办,还是交给我。这些同志相信我,知道我不会包庇特务。最后,审查历史这个事,就由我一个人包揽了。我提出一些问题,请他们去调查,最后讨论作结论。
由我起草的三十来个人的结论,只有一个人没有作正式推翻怀疑的结论。但也没有增加新的怀疑,因为现有的资料无法增加对他的怀疑,也无法根本推翻过去对他的一点怀疑。这个人,本身问题不严重。国民党垮台时,他在浙江温州不挂牌的据说是非正式特务机关给别人做饭,兼管清洁。这是他自己写的,这就说明他不懂什么。我们还到温州反复调查,问当地解放前的情况。又问街道,街道邻居说,那个没有牌子的房子是有几个人进进出出,但究竟是干什么的,弄不清楚。所以,就是根据他本人写的,他就是做饭和做清洁的,其他的没有,构不成什么特务嫌疑。但对他的怀疑,不能全解除,所以没有作结论,但把性质冲淡了。
另外三十个左右,我可以举四五个人。这些人的事,比小说里写的还有趣。
102 被怀疑是特务的小资本家,其实是解放前救过地下党员的同情分子李某某,六十来岁的老先生。他原来是有十几个人的装订作的小老板,够得上小资本家了。公私合营后,他也就进工厂了。他本人在老弱残废组,做点零碎的小事。他的妻子五十多了,在折页组。他们说,这个人的问题严重。一是说他解放前曾经寄钱给国民党浦东游击队,二是说他常常去看过去属他的一丈多长的折页机,想复辟,想国民党打回来,收回他的机器。所以,李某某,除资本家外,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
我说,审查别人的问题,最怕始终不见面,背对背,始终乱猜,根据无数的怀疑作了无任何证据的结论,人家都不知道。我说,这次要一个个问清楚,要审查就这样做,背对背的审查,我不参加,要我参加,就要直接谈话。他们同意了。我找这个老先生谈话。我说,听你说你身体不好,饭也不大吃得下去,没有什么事情的。还不清楚的,讲清楚就是了,身体要紧。他什么都不敢说,吓得不得了,尽管我对他非常客气,绝对不是怀疑他的,而是关心的,问他什么地方的人、多少岁、身体什么样,等等,但他还是吓坏了。
正在这时,有人向我反映说,他的妻子这两三天没有吃午饭,恐怕要出事。因为中午在厂里食堂吃一顿饭。中午吃饭带休息有四十五分钟。我就去找这位女工谈,好好安慰她。我说,听说你两天都没有吃午饭,千万不要这样,身体吃不消。总之东拉西扯,只强调要她先吃饭,天垮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对方一听,觉得你不是来整我的。她无意间提到解放前他们家是帮助过地下党的,她家楼上曾经藏过共产党,有三个人,住了两三个星期。我立刻就懂了。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大逮捕,抓住共产党立刻杀头,当时整个地下党到处隐蔽。我问,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姓什么?她说不知道,是她的老伴认识的。这下我就很注意了,一边问,一边听,看她说的像不像。她就有点诉苦了,说很难呀,很危险。我问怎么危险,怎么难。她说,三个人在楼上,我每天去买菜,都是偷偷地不让人家看见。我问为什么,她说,平时就我们夫妇,突然加三个人,每天买菜增加很多。她这个话,不像编出来的,因为她是个没有知识的人,没有能力编。我很注意,但我不表现出来。我就用各种方法再启发她讲具体的事,看她讲的是不是真的。她又提到倒马桶。上海天天倒马桶。她说,倒马桶也难,要没有人的时候倒。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一下子来了三个人,增加很多,如果被旁边的人家看见,就会奇怪。我听她这样讲,觉得这些不大可能编造出来,是她无意中讲出来的,真实性非常强。一个人没有实际的经历,你就是一个侦探小说家,也制造不出这样的故事来。我反复安慰她,一定会调查清楚,劝她先吃饭,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然后,我又去问她的丈夫,把三个躲藏者的名字弄清了。我回小组,把这些事一谈,就请费全法做下一步的事。我们小组的费全法是中华书局的印刷工人,三十岁,能干,灵活得很。我说,如果地下党真有三个人在他们楼上避过难,去问市总工会,一定问得出来。这三个人,不会是普通的人,职位不会低,一定是中层干部了。如果市总工会没有,就到市委组织部去调查。这种调查的方法,他们不懂。费全法去问市总工会,一问,三个人立刻调查出来了。一个在浦东哪个厂当党委书记还是副书记,一个在哪个区当工会副主席之类的,还有一个也查到了,都是上海市工会的中层干部。后来,费全法又到浦东去见了那个党委书记还是副书记,那个人说有这一回事,他们是在那里躲过。问为什么要到他家去。他说,平时跟这个小资本家就有关系,觉得他思想并不反动,跟他建立来往。一个完全证实,其他两个,就不去见也行。
因为根本问题弄清楚了,说寄钱帮助过国民党浦东游击队的事,就直接问他了。我知道国民党没有浦东游击队,我们倒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我说,你浦东那边是不是有什么熟人,听说你解放前给浦东那边寄过钱,是不是有这回事?他说,有啊,他恐怕寄了相当于“四清”时的一两百块。我问为什么要寄钱。他说,那个人说他没有办法生存了,要做个小生意,过去认识的,他就寄了。
所以,问题弄清楚了。这个人不但不是反动资本家,相反是在危机时帮助地下党、隐藏了三个党员的进步的资本家。把这些问题弄清楚并不难。不要神秘化,这个有问题,那个有问题,又不去调查。
103 说人家是汉奸反革命,其实是抗战时我们派出的“两面村长”朱某某,快六十岁了,是清洁工人,工作表现非常好,但头上戴顶“汉奸反革命”的帽子。人事科就是这样介绍的。但是群众反映好,工作上找不出毛病,卖命得很。这个帽子是公开戴的,所以更怕。我们又看档案,又派人去调查。他是江阴县对河那边靖江县江边的一个农民。那个地方是敌伪统治,建立了伪政权,但是我们也进进出出的。他是“两面村长”,是我们叫他去当伪村长的,总要有一个人应付差事嘛。他说,我白天应付伪政府,晚上,走几里路就到根据地汇报情况,接受任务。我一听他说“接受任务”,心里就想,一般人说不出来。我问他有些什么指示。他说,敌人要粮食,你说不给,就要杀老百姓的头。他特别讲到献铜献铁。他说,明知道这是敌人拿去做武器的,我就请示,结果是,不交不行,不交就暴露了,所以就收起来,把最差的交给敌人,好的运到根据地去。我一听,这不大像一个文化低的人能制造出来的。如果完全是敌人那边的村长,不会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他即使要编造,也会漏洞百出。你讲的是真的、假的,我一听就知道了。
我们到他家乡也调查过,得出结果,这个人是共产党指派的应付敌人的村长,实际上为解放区工作。因为他的“汉奸反革命”帽子是上海××区公安局戴的,有名单的,他要定期去汇报,我们就向××区公安局报告。××区公安局也派了人来,说是弄错了,就是你们说的情况。我说,为什么不早点解决呢?那个人说,我们的工作也不容易。你们来了这么大个工作队,什么局长呀一大堆,你们调查出来,比我们容易说话,如果我们说,动不动就说我们右倾、投降。
当时还没有“平反”一说,共产党还有搞错的呀。当时说因为表现好、劳动好等等,说些好话,大家都赞成,摘了帽子。说人家是汉奸反革命,结果呢,不但不是汉奸,而是抗战时立了功的,是共产党派他去当“两面村长”的。想想看,这样的情况有多少?
104 一个真新四军,长年被怀疑是特务分子胡某某,是真的新四军,被怀疑是特务分子,说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根据是他平日的胡吹。弄清楚这个人的问题,很费力。
胡某某是切边工,行话叫“大刀架子上做的”,很有劲,工作不错,但喜欢胡吹(吹牛)。还买卖粮票,车间里你卖给我,我卖给你。他还有赌钱恶习。当时那点工资真的用不完,能买的东西就那么多,钱没有用处。当然是小赌,打牌、掷骰子,麻将当时还少。他老讲他是新四军,是从南京对面的江北撤退到黄河以北山东渤海区,又打回来的,功劳很大。过去他是党员,后来没有党籍了,等等。
他的档案厚厚一大本。工作组反复讨论,我也参加。非常奇怪,他的档案里竟有一张党证,是有光纸,比巴掌小一点,油印的,某某人是某某团的党员。我觉得奇怪。共产党从来没有党证制度,这是怎么回事?问“四清”队的几个领导,新四军在苏北有没有党证制度,他们说没有听说过。但是,特务哪有那么笨的,制造一个假党证,这么简陋,不是闹笑话吗?如果是假的,就应该制造得像样一点,制造成这个样子,骗人也难呀。我仔细看,里边的章,跟写的字不一样,写的是某某团,章却是另外一个团的。这样看,我觉得反而更不像假的了。作假的人,公开做出这个矛盾给你看吗?天下任何特务机关不会这么傻的。华北似乎没有盖章之说,但新四军地区有指头大小的章。我们的队伍番号一天到晚变来变去,今天叫什么团,明天又叫什么团,后天又变成地方队伍叫什么团。这个团变来变去,但党的章是老章,永远不变的。这有可能。所以这个党证,我不能肯定是真的,但更不能肯定是假的。我们工作队的副队长,辞海的副总编辑陈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比我大七八岁,知道的事情多。我向他建议说,胡某某的经历有北上,有南下,我们两个找他谈一次话,和和平平的,听他讲,提出问题。他如果是假的,上下几千里,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他的文化程度低,要骗我们,不可能。
一天下午约胡某某谈,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原原本本讲了。他就是上海人,是外滩修鞋的。大概在日本快投降前两年,一九四四年被抓壮丁,变成伪军。不久打了败仗,新四军把他们解放了,他就变成新四军了。当时我们兵源不够,训练训练,讲讲话,诉诉苦,就变成新四军。大体上他说得对。
他说,我打仗表现不错,发展为党员。我问怎么不错,他说,如果我打得不好,还准我当党员吗?他说,又调我去当某个师长的警卫员,师长是解放后才叫的,那时可能叫某个军分区司令之类。我一听,解放区团以上干部有警卫员,不是党员不能做。
他讲一九四六年民国党大进攻,他们朝北撤退时经过了什么地方。我觉得他说得大体对,他的文化程度不高,编不出来。有时,我插一句话说,你说的地名不大对,音是对的,字记错了。这个是为了解除他的恐慌,让他知道我不是来找他的碴子的;这也是对他的威慑,你乱说过不了关。当他讲到一些地方,我又提出问题,看他讲的是不是实话。比如他讲到山东渤海区,我问他到过哪些地方,他说到了阳信。我说我也到过阳信,阳信出什么?他说,出枣,出梨。全对。他讲到南下时说,北撤也难,南下也难,打了多少仗,牺牲了多少人。这也跟实际的情况差不多。
我问起他党证的事。我说,共产党没有党证制哟,你这是怎么来的?他说,这是临时的。我们北撤的时候,我们自己没有收容队,为了准备受伤掉队时让老百姓收留,发了这个党证,这张党证不但说明我是新四军,还说明我是党员。我这一听,完全不像假的。什么高明的特务都制造不出这些细节来。陈落听了也觉得是合理的。
我问,你又怎么离队了呢?他说,我一到了江阴要塞,就请假回上海,我就不想回队了,所以我就没有回去。我问,还记得师长的名字吗?他说记得,叫某某某。
这次谈话后,我跟陈落已大致肯定,他讲的全是真的,编是编不出来的。有个别的地方他记不清楚,是自然的事情。最后就是调查他说的师长了。十好几年了,怎么找到这个师长?大家都觉得难。我说,当时的师长,现在中央军委、国防部都有名字。我们工作队没有办法调查,我们写一个情况,通过市委组织部,请市委办公厅转国防部办公厅,国防部办公厅转有关单位。总之,往国防部办公厅一交就行了,或请中央组织部转也一样。这个信发出后,不到两个星期,海南岛来信了,过去那个师长现在是海南岛某舰队司令。这个司令立刻回信,关心得不得了,介绍这个人怎样怎样,本人所说均属实。说他还派人回上海找过两次,没有找到。这个材料一来,情况完全清楚了。
这种很复杂的历史,叫一般的人事科去调查,怎么弄得清楚?一般工作队,也弄不清楚。所以,我们把一切复杂情况都交给人事科,很危险。
105 被认为是“滥权”病退了女工的女支书,差点被开除党籍诸××是党支部书记,权力比车间主任大。这个女同志能力强,脾气大,工作方式不好,得罪人,对她的反映很多。一、说她父亲是大汉奸,二、说她是洋奴,历史不清,三、说她在“四清”开始前一两年,对女职工进行过搜身。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一次有人丢东西,她把几个女职工叫到她的办公室去,没有搜出结果来。四、最严重的一件事情,我们去后才爆炸性地说她在一九六二年越权把女工汪某某病退了。最后一事闹得天翻地覆。
一九六一到一九六二年,全国饿饭的人很多,全国单位要减员,中央紧急政策。诸××把一个姓汪的女工病退了,是××区核防所出的医生签字证明了的。当时上面规定,估计这人一年或者两年之内不可能上班,就要病退。退回地方,由民政局救济。这是压缩开支,减少各单位支出。
我们“四清”工作队一进厂,汪某某就来了。很多人支持她,说诸××让汪某某病退,没有根据。这个问题最尖锐,用的时间很长。诸××是车间支部书记,我是大右派,按规定,我是不能做党员的“四清”工作的。但是,这个问题复杂,还是交给我。我接手前,已经开过两次批判会。“四清”工作队的队长马飞海来看了,说不要这样搞,这是斗争会,诸××的脾气那个样子,万一出事怎么办?
我没有权力阻止开批判会,但让我接手调查,我愿意。首先她父亲的名字我听说过,印象中是个诗人,在民国初期当过北洋政府总统府秘书之类,汪伪政府前南京有个汉奸“维新政府”,主席叫梁鸿志,她父亲又是梁鸿志的秘书。我就请教他人后找到古籍出版社的富寿荪同志问诸××父亲的情况。这位同志说,诸的父亲是清朝末年同光诗体的代表。他还帮我找来书,证明诸××之父是诗人、名流。
诸××父亲的情况弄清楚了,确实是大官僚,是汉奸。但我们关键是查女工汪某某被病退的问题。如果不是核防所的意见,那就是严重违纪了。医生签字的地方,写的是医生的名字,但多人核对,是诸××的笔迹。这下,我们就紧张了。我们让一个女大学生去查核防所的档案,还让她把医生的签字带去给医生看。医生看了,说不是他写的。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做结论。我知道一点,住院的病人,医院有另外一套讨论病历。这个大学生跑了几次,觉得太啰唆。我们只好商量请另外一个女工,工作队员张美珍去。我说,据我所知,任何医院内部还有一个讨论病状的档案,是内部讨论的记录,一般不给人看,只有特殊情况,如上级卫生部门来调查才给看。我说,对诸的处理意见,只有看了这个档案才能决定。我对张美珍说,你要详详细细地说明,去哀求他们,说明这个特殊档案与我们处理一个人的关系,请他们给你看,有没有他们讨论的档案。张美珍跑了两三次,真的有内部档案,档案的诊断结果是汪某某在中央规定的时间内不能工作。医院只作了这个结论,退不退,中央有文件,因为签字就要得罪人了。有这些材料,基本上就把诸××的主要矛盾弄清楚了。
领导派我找诸××谈话,她不知道我是右派,如果知道,肯定会大骂我。当时规定,工作队所有人的身份都不公开。我把她找出来在食堂里谈。她的性子急得很,见面就说,你们把我开除好了,你们把我开除好了。我说,诸××同志,慢慢来,你看这个样子是不是要把你开除的样子嘛。我只好说,组织上了解你,不然不会找你反复谈。你的父亲,调查过了,是什么样什么样的人,你呢,具体的情况你不知道,但你的情况跟你父亲完全不同。她一听,就流泪了,说,我父亲有七个小老婆,我是第七个小老婆生的。我三四岁时,父亲就去世,我们被赶出来,就跟乞丐一样。我父亲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是依靠母亲做工带大的。她这一说,她的出身大汉奸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不是说她是洋奴吗?这个问题也要问清楚。我就说,听说你还会跳舞、会唱歌、会吹洋奏乐器。她说,我是被送到天主堂去学的。天主堂经济也困难,我们就去婚礼和丧礼上演奏,大商店开业,我们也去。原来她是干这个事,并不是洋奴。我说这个事我知道,大城市都有,解放后一段时间还有,我在广州看见过。
这些事情问清楚后,就剩最后的医生签字了。我又问她,我们调查了,好像医生的字迹是你的,怎么回事?她一下子又爆发了,又大哭,说,你们把我开除好了,你们把我开除好了。我说情况我们基本都了解了,你慢慢讲,慢慢讲。她看我不是整她的,说,是我代医生签名的。我说,你怎么去干这种事呢?意思是你怎么干这样的傻事。她说有什么办法,病退是得罪人的事,有指标,有任务,医生不签字,我也不知道高下,就代医生签了。她承认了。我说,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吃饭,注意健康,大事我们替你保险。上面只叫她做点自我批评了结。她工作积极,好面子,好胜,方式有点简单。这类同志是解放后第一批积极分子,非常可靠。
106 “劝退”党的会上,临时暗中紧急改变“劝退”决定失掉共产党党籍当时有两种,一种是开除,一种是劝退。朱××,三十多岁参加过新四军。他是怎么到上海当工人的,没有多问。他们夫妇都不会理家,当时有高价粮卖,他常买高价粮,钱不够用,到处借,欠工厂的钱也比较多。大家对他的意见较多。就在“四清”期间,一九六五年夏秋,他突然接到家里的电报说父亲去世。他向厂部借了二百元。其实朱××父亲这时并没有死,他弟弟打电报时,父亲病重,以为活不成了。当时我们不知道,朱××也不知道这些真实情况。朱××寄钱回家乡如皋或东台,本人没有回去。这件事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但就在他寄钱不久,工作组因事外调,被调的人刚好从如皋回来,说见到了朱××的父亲,还到朱××的父亲家坐过。我们就觉得奇怪了,朱××说他父亲死了,寄了钱回去,但他父亲并没有死,他公然说父亲死了来骗两百块钱。
小组请费全法到朱××家乡去调查,真的看见朱父还在。费全法回到上海,汇报了情况,说是弟弟估计父亲会死才打的电报。我说,这还不能解决问题,要证明朱××是否欺骗,还必须证明他寄了安葬费后,是否还给父亲写了信,如寄了信,就证明他知道父亲没有死。厂里的人都知道,朱××对他父亲好,常寄钱,寄信也很多。我对费全法说,恐怕得再去一次,用非公开的办法,看有没有朱××再给他父亲写的信,如果有,问题就大了。我对费全法说,你的方法必须转弯抹角。他拿了一个空信封回来,是一九六五年几月的。这个信封的日期,说明信是向公家借钱以后写的。上面研究后,觉得朱××不可挽救了,觉悟低,决定劝他退党。
为了扩大影响,劝朱××退党的会,邀请了十多个老工人参加。我跟费全法在旁边听。
就在开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信封有点旧。我对费全法说,那信封好像旧了一点,能不能确定邮戳是哪天的?费全法是搞印刷质检的,说,我借放大镜来看。我马上递了个条子给主席说,请你现在设法拖时间,信封可能有问题,现在不能做组织处理。费全法拿放大镜来一看,“1963”“1965”,“3”与“5”两个字,就看清是“3”而不是“5”,也就是说这是前两年的邮戳。这下查清楚了,是旧信封。所以,我又立刻给主席递条子说,这个问题千万不能谈了,是旧信封,就是批评一下。
这件事如果不是小心,就会冤枉一个好人。
“四清”从一九六四年的四月搞到“文革”前,一年多。经过调查,证明这个印刷厂的装订车间的三十多个人没有问题。后来“文革”一来,过了半年多,说“四清”工作队是镇压群众,要交代。我说,我去吧。我可以当着群众的面,把一个个人是怎么审查的,一个个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统统说出来。陈落说,算了,你不要去,去了没有用。“文革”了,是非全翻了,越有理越有罪,现在要全是坏人才行。
作为一个摘帽右派,在这个印刷厂“四清”,我总觉得这是我这一生干的一件好事。三十多个人的结论,全是我写的,像部福尔摩斯侦探案。我全像办案似的,同一般所谓搞政治运动全不同,一个疑点,一个反证都不放过。
我这个人可谓“不学无术”。这个成语一般是骂人最厉害的话。如果我们把“无术”理解成为没有什么大的办事本领的话,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办事本领,那就是我愿、也敢对“人事”问题负责。很多人怕挨此事之边,我却十分喜欢钻进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一生毫无所长,凡遇到人的“历史”难题,涉及“整人”的,只要允许我过问时,我一定主动过问。孔子在《语论》中说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个“四毋”主义其实就是一个主义:不要主观主义,也就是胡适强调的四个字“拿证据来”!凡对人的政治怀疑,全没有证据的,在我的力量能及之处,我一定给予推翻。我现在已经进入九十岁了,还能活几天?吹牛会被人揭发得更惨。近来,我写了一首自寿诗《微觉此生未整人》:“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云。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