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六〇年六月调到上海去。上海当时设立了辞海编辑所。这个辞海编辑所缘起毛主席说要重编《辞海》。抗战开始时,上海中华书局用二十年编出了一部《辞海》,上下两卷。抗战时这个书后方就断了,毛主席有一套,常查,觉得这个书有用处。一九五七年在全国反右派运动的最高潮中,毛视察到上海,接见老朋友舒新城等文化名人。毛提出要舒修订辞书,甚为重视此事。舒提出调一百个干部,一百万元的计划。后来这些事情由上海市委全盘负责。
这是毛主席的命令,柯庆施当然执行了。这些条件,在当时来说是特好的。找了一所很好的花园很大的花园洋房。关于调人,有个传说。不知是不是舒新城建议调专家,毛主席开玩笑说,那么多右派,现在没有事,你们调去就是了。就是说,那么多教授,那么多大学校长,还有报纸的总编辑等,你们要调就调吧。七十到八十个人,有大学校长、大学教授,还有编辑,其中有我。
我没有去劳改的原因,一是不能行动,二是要留下我编一个东西。一九五八年,我下来后王子野负全责。他找我说,你不能去劳动了,就留在这里,要编蒋介石全集,是毛主席的意思,你也知道,可能就要动手。他说,材料多是公开的,关键是注释,注释比较麻烦,你就在这里做此事。你主要是抓注释。注释牵涉近现代的历史、人物等,政治性很强。上海要调我去辞海,王子野都找各种理由没让我走。我也不想去,在北京臭了,何必还要臭到上海去?拖到一九六〇年六月,上海辞海一个副总编辑来北京出差,随便到我们单位来。他一看,我并不是病得那么厉害,结果还是要我去。要我去的原因是编一个大东西光有学者不行,还要有一批做编辑的人。
我一九六〇年六月去上海,到辞海编辑所去报到,一切均很客气。第二天,上海市文教书记石西民派车来接我,接到上海锦江饭店的楼下。这个饭店很有名,楼下有个小会议室,很多会议都在这里开。石西民那天在那里开会,他出来接见我,就几分钟,因为他认识我。进北京城前,在新华总社里就是邻座,很熟悉的。这个接见,用中国话来讲就是“打招呼”,跟党内外的人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太整他了。我完全明白他是这个意思。
要调的七八十个人,基本上全部落空,像费孝通,中央民族大学不放,说他现在不当校长,不公开讲课,但可以给教授讲课。山东大学的副校长陆侃如、夫人冯沅君本来也要一块调的,也没有调来。山东大学也这样讲,现在不让他上课,也不做校长了,但可以让他给教研组讲课,结果统统没有落实。最后调成的只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叫李毓珍(二十年代的党员,后来失掉了组织关系),笔名叫于振,北大俄文系副主任,翻译了很多俄文诗;一个是我。上海师大去一个姓徐的教授,但没去多久,又回师大了。所以,这个调右派的事全部落空。这件事反过来证明,你打的那些右派,人家单位不放。我们单位也一样,拖了两年。我对自己被调到上海去,至今心里也感到很不安,像聂绀弩、艾青、丁玲这些前辈革命家都去东北劳改了,我怎么能不有愧于他们呢?
99 提意见只能提一些表面文字上的,不能提真正重要的我这个身份不好安排。把我放在综合组,就是编务组,无所不管的事务性小组,十来个人,但是编务组的工作,我一点也都没有做过。我的工作,主要是由辞海编辑所长、上海市调来的原教育局副局长杭苇负责。从头到尾,完全由他分配。他从老新四军、老根据地出来,在上海待过很多年,所以知道运动这些情况。按照规矩,我是不能放在重要地方的。但是调你来,又不是专来抄抄写写的。杭苇这个人工作十分积极负责,人直爽,对我相当客气。他要我看稿,提意见。
稿件分四个人看,自然科学一个人、社会科学一个人、文学艺术一个人、历史地理一个人。我复看史地类稿,看后即提意见,处理后发稿。平日我做一些什么呢?我举一两个例子。比如人物评价。稿件里古今中外各种人物评价总体要平衡一下,看有没有太滑边的。中国人跟外国人比,是不是有评价太高或者太低的。这个活,不是我能做的,但杭苇要我做,只好服从。
另外看长条样。我是看长条样的四个人之一。长条样,就是没有正式印刷前按照笔画排的还没有分页码的清样,没有拼版前叫长条样,长条样还不是正式的清样。看长条样就是提提意见。所有意见,都别在一张纸上,最后交到杭苇、罗竹风那里去。我提了些什么呢?举一条例子。“自由、平等、博爱”这一条,在一九六几年“左”得要命,被骂得狗血喷头,我提了意见。杭苇看到后,找我到他的办公室,把秘书支开。他说,老曾,你怎么不知道呀。我说,什么事,我真不知道。他说,彭老总为这一条在延安不是被批过吗?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事。他说,彭老总在一九三九年写过一篇文章,可能是秀才给他写的,对自由平等博爱歌颂了一下,延安知道了,批了他,批他资产阶级思想,说他是资产阶级民主派,还不是完全的马克思主义者。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此事。他说,你在延安,怎么不知道?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有各种文件,我们在延安,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你以后注意一点。这一来,我就知道了,所有的极“左”的,乱打棍子的,提意见时,只提一些表面文字上的,不能从根本上提什么意见。杭苇在这个问题上怕我出乱子,暗中帮助我,不然,再给你戴一个右派帽子。
我在上海并没有做什么工作,但我对上海有关同志对我的关照爱护非常感激。我发现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一个人对我采取轻视态度。
100 石西民总结了《辞海》的根本大法我一到上海,发现工作基本上是停顿的。有一间房,堆满了稿子,一条一条的,没有人管。我进去拿了几条一看,天老爷,这不是中学生写的吗,绝对不能用。在我去之前在北京已经处理过一本“大跃进”时大学新生编的辞典了。一九五七年反右派开始,世界知识出版社从人民社分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出版社,归外交部管。大概一九五九年的秋天,上面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到世界知识出版社去看他们编的《世界知识辞典》的全部草稿,几千条。我每天去,中午给我送饭。我就奇怪,《世界知识辞典》是他们出版社组织的,我是人民出版社的右派,他们那么多专家,哪一个不比我强,为什么叫我去看呢?我当时不多想,现在很明白了。这个辞典草稿不成话,百分之百否定,但他们谁出来干这个事呢,一否定不是又要当右派吗?
这个《世界知识辞典》草稿简直不像话,没有任何常识。比如英国的工党,印度的国大党,法国的社会党,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这些党每年都要开一次代表大会之类,要选举出一个大体上叫主席什么的人。但这个主席一年选一个,做当年的事务性的联络工作,跟党的领袖完全是两回事。典型的是印度的国大党,领袖是尼赫鲁,以后是他的后裔。我们人民社出版的《世界知识年鉴》是陈原主编的,照规矩讲,一九五四年的主席是谁,就是谁,没有讲是“领袖”。因为领袖比较难讲,有时候是一生的,有时候是一段时间的。要我看的《世界知识辞典》草稿,随便拿着我们社编的年鉴抄,拿着哪年是哪年,全是笑话。不是哪点不对,而是笑话大集中。一个初中、高中毕业生,去搞全球问题,或者刚刚考入大学就编书,全国都是这样。大学把原来的教授打倒,就由刚考进中文系的人编《中国文学史》。这就是“大跃进”闹的笑话。我在世界知识出版社看了三个星期,全部看完。但我这个报告没办法写,写出来就是全盘否定。正在为难时,一天回家,在南小街的人行道上碰到陈原。我说,陈原同志,怎么把我调去看这个东西。我举了几个例子,说明他们是根据他主编的《世界知识年鉴》来编的,拿到哪本抄哪本,全成笑话了。我说,我这个报告不好写,全不能用呀。他说,你不要说了,我懂了。这事我来对付。这个事,了不起,他来对付了。陈原显然也在保护我。
我到上海又看到这样的东西。一房子的稿子,全是一九五九年第四季度“大跃进”刚考进大学的学生写的。我找到副总编辑陈落,他比我大十来岁,是清华大学西语系毕业的,三十年代的地下党员,曾经失掉关系,他当然什么都懂。我说,那稿子我看了一些,我在北京刚好受命处理过世界知识出版社的辞典草稿,跟这一模一样。我报告陈原,陈原已经否定了。陈落说,我知道,你千万不要再讲了。估计编辑所已经发现了问题,大概领导也知道了,包括石西民。上海这些东西是根据什么来编的呢?政治性第一,就是大批判,在政治性下还有什么科学性?通俗性就是“大跃进”。同人人写诗是同一性质。
石西民也在抓《辞海》指导原则问题。一九六一年春天开了一个两三百人的大会,石西民作了一个报告,提出编写《辞海》的方针:知识性、正面性、稳定性。这就很正确了。这个方针任何辞书都适用,而且永远适用。知识性,辞典首先是告诉人们知识;正面性,讲清楚就行了,二加二等于四,不要扯别的;稳定性,这点很重要,辞书,要供人家翻多少年,这个知识必须是稳定的,不要过三天就不可靠了。这个意见是不是石西民提出来的?也不一定,我想也可能是许多专家提出来的。这个提得非常好。任何辞书、教科书,都离不开这个东西。我觉得这是《辞海》的一个大创造,具有永久价值。而且提出每条的释文要“四至”分明,不宜有半句出界的话。这也可谓是一条经典原则。这些如果是石西民首提的,那石西民的功劳就大了。
但是以后的几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一九六三年,一直到一九六四春天《辞海》发排,都是“反修”高潮,一切都是以革命性为准,一切都又全否定了,跟这个方针是根本相对的。要执行这个方针,根本做不到了。政治批判,乱戴帽子,谁也没有办法,编写的人明知道自己是胡说八道,也要这样写。编辑部的编辑看到,知道不对,也不敢说。饿着肚子天天一起“反修”,不要科学,不要知识,就这样胡来。虽然石西民提出了这么正确的原则,但无法贯彻。任何人,只要你一贯彻,就变成反革命修正主义了。所以,《辞海》试行本两巨册就是在这个环境下产生的。一九六四年编出来,很厚的两本,叫试行本,纸张很好,是专门制造的,叫圣经纸,又薄,韧性又强,但内容是“反修”高潮中的产物。此编未发行。当然,作为经验教训,此前的工作,还是很重要的。
接着,毛主席的指示又来了,说全国的文联作协都变成裴多菲俱乐部了。跟着以后全部是运动,一年多就是“文革”大爆发,不能再做什么事了。
我在上海这些年,业务上可以说丝毫作用没有起。我算好,得到了领导关怀,怕我再出乱子,提意见时,招呼我,反“左”的不能提,这个是善意的警告。在上海十八年,领导、同志们对我很好,处处保护我,我内心感到惭愧,对他们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