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也曾以傲人的国势和科技成就雄视于东方。但是,西方自中世纪晚期以后,社会前进的步伐突然加快了。地理大发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而后英国、法国发生反对专制王权的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十八世纪又从英国开始了工业革命,这一系列事件之后,西方人走出了中世纪,把过去他们曾经羡慕不已的中国远远甩在了后面。这一过程,学者们常称之为现代化(或者译为“近代化”)的过程。
中国在鸦片战争之后,也开始了走出中世纪、求国家现代化的过程。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以及中央朝廷的奕 、文祥等人,为了抵御外洋的侵扰,开始师夷长技,他们创建了第一代新式海陆军(陆军不是完全新式),设立了第一批大机器工厂,派遣了(政府派遣)第一批留学生,创办第一批学习西方语言和科技的学校。这些都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们也许没有料到,近代的科学技术一旦传播开来,改变的就不仅是中国也拥有了坚船利炮,必要时也可以与欺人太甚的列强刀兵相见一件事,而是整个知识体系、思维方式、政治观念随着逐渐改变,这就是现代化的过程,这一过程竟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的。洋务新政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变法维新,变法维新失败后,又有革命运动。曾国藩不会料到,在他死了五十年以后(1911年爆发辛亥革命,清朝政府随之垮台),连皇帝的存在都成了不合法的。而启动这种变化的发端人,正是他们自己。所以,可以说曾国藩等洋务派人士,是开历史先河的人。在他们生活的时代的高级官员中,比起那些反对学习西方技术、坚持旧传统、抱残守缺的人来说,他们是较有远见的一些人。
曾国藩画像
虽然如此,曾国藩在制炮造船、派留学生的过程中,也显示出重重矛盾和复杂的心态。
尽管曾国藩提倡经世致用,尽管他在军事、财政、吏治诸方面下过相当的工夫去考究,但他的思想核心始终是保守的程朱理学的“义理”。这“义理”的核心就是怎样做合乎正统规范的人,怎样维护现存秩序,怎样维护纲常名教。这是万事之大本。1863年,也就是曾国藩见容闳并请他到美国购买机器的那一年,曾国藩曾在给长子曾纪泽的信中说:
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故《传》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仪礼》记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
义理纲常是本,西方来的技术就是末流了,它只能是义理纲常的一种补充,而不能代替义理纲常。所以,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感兴趣的,只是西方的技术和科学,西方的坚船利炮,西方的机器生产,而对这些东西背后的西方的政治制度、政治思想和新的观念,则没有深入下去了解,或根本不愿意去了解。很显然,义理纲常与西方技术是矛盾的,如果过于重西方技术,势必冲击义理纲常;反过来,若以义理纲常为本,就会阻滞西方技术的引进。其结果,引进新的,多半不是为了冲击旧的,反倒是为了维护旧的。就像宋明理学吸收佛理入儒一样,其目的是为了光大儒,虽使儒增添不少新彩,但核心还是三纲五常那一套。就像汉代大儒董仲舒说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注定了他们所引进的,多是枝枝节节,而不是引进也不愿引进西方的根本,即政治变革。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虽不是曾国藩首创,但曾国藩实在是已发其端。这也注定了洋务新政,只能是低层次的改革,它的成就无法与日本的明治维新相比。
浓厚的理学气,也影响曾国藩思想的变革和发展。清代嘉庆、道光以来的经世派,大体上可以分为今文学的经世派和理学经世派。重视实际、讲求实用,反对空谈,这是经世派的共同特征,因此,它是通向学习西方技术,举办洋务新政这一变化的桥梁。曾国藩之所以还能摆脱旧观念的束缚,倡导举办洋务新政,与他重视实际的学风有紧密的联系。但是如果仔细考察,今文学经世派和理学经世派还是有所不同。今文学经世派长于理论,大胆呼吁变革,曾国藩的湖南同乡魏源说:“变古愈尽,便民愈甚。”又说:“天下无数百年不弊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无不易简而能变通之法。”龚自珍说:“一祖之法无不弊,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勍改革,孰若自改革……《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魏源和龚自珍是今文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议论使后来的人读他们的著作时“若受电然”(梁启超语)。理学经世派只是重视实际,重视实用,不尚空谈,由此而走向引进西学之路,像龚自珍、魏源那样大胆的议论,是曾国藩所不敢发的。今文学派强调变,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而理学经世派则较难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曾国藩如此,他同时代的李鸿章、左宗棠以及稍后的张之洞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经世观念是使近代中国人通向学习西方技术的洋务新政的桥梁,但经世观念本身也有不可不可忽视的弱点。第一,经世观念接触外来文化,不是从外来文化本身的根本价值来评价它、吸收它,而只是以这种文化对眼前的现实是否有用作为判断的标准。这样,在当时的经世派所能看到的,也就只限于西方文化表层的洋枪大炮、科学技术了。说得抽象一点,就是文化学所说的文化的器物层面。第二,自古以来,经世之学强调经世致用,不是为了动摇现存秩序,恰恰相反,是为了维护这个现存秩序,使现存的统治更有效率、更强有力。正是如此,曾左李胡等经世派才运用他们远远超过一般腐儒的本领,去拼死镇压有悖传统(至少在形式上、表面上)的太平天国。他们不但不敢破坏现存统治秩序,而且引进西方技术本身的目的之一就是维护现存体制。这样,他们当然不会迈出那“离经叛道”——改变现存政治体制——的一步了。
曾国藩等办洋务新政,主要是为了“制夷”,即“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口号式的语言有它的优点,也有它不可忽视的问题。师夷长技只是为了“制夷”,如果“夷患”没有了呢?那么学习外国的长处,推行现代化就可能是不必要的了。
总之,曾国藩一边推进近代化(或叫现代化),一边也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人都是时代的产物,曾国藩也好、李鸿章也好,左宗棠也好,恭亲王奕 也好,他们虽是那个时代较有远见的人物,但他们对世界大势的认识,都受到相当的局限,我们可以从出身背景、知识结构、社会经历等各方面来探讨他们的局限,但是必须指出,根本上制约他们的认识和行事的,是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同时,我们指出曾国藩的矛盾,并不是想苛求前人,而是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探索前人的成功和失败,成就与不足,以便加深我们对历史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