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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逼卧榻,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第十七章 倡办洋务 一 近逼卧榻,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自从西洋人用洋枪大炮打开中国的大门以后,曾国藩等人的思想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演变。

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曾国藩刚刚科举成功,职务为翰林院检讨,稍后又担任国史馆协修官,这时他正努力钻研程朱理学,做艰苦的内心修养工夫。作为低级官员,曾国藩离朝廷决策层还差得远,但他对鸦片战争的动向十分关心,在家书中多次介绍战争的情况,有时也发表自己的看法。如:

1841年12月1日《禀父母》:“英夷之事,九月十七大胜。在福建、台湾生擒夷人一百三十三名,斩首三十二名,大快人心。”

1842年2月27日:“英夷去秋在浙滋扰,冬间无甚动作。若今春不来天津,或来而我师全胜,使彼片帆不返,则社稷苍生之福也。”

1842年3月4日:“浙江之事,闻于正月底交战,仍而不胜。去岁所失宁波府城、定海、镇海二县城尚未收复。英夷滋扰以来,皆汉奸助之为虐。此辈食毛践土,丧尽天良,不知何日罪恶贯盈,始得聚而歼灭!”

1842年6月5日:“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宁波府及定海、镇海两县。今年退出宁波,攻占乍浦,极可痛恨。京师人心安静如无事时,想不日可殄灭也。”

1842年7月17日:“逆夷海氛甚恶,现在江苏滋扰。宝山失守,官兵退缩不前,反在民间骚扰。不知何日方可荡平!天津防堵甚严,或可无虑。”

1842年8月9日:“逆夷在江苏滋扰,于六月十一日(7月18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弋。江宁、扬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

1842年10月20日:“英夷在江南,抚局已定。盖金陵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据要害,不得不权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现在夷船已全数出海,各处防海之兵陆续撤回,天津亦已撤退……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将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国威不无少损。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晏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

著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了这么多私人信函的内容,只是想让读者知道当时曾国藩的想法和对西方的了解程度。

从以上这些通信的内容来看,曾国藩对“英夷”即西方列强还缺少起码的了解,盲目自大的思想充满了他的头脑,然而对“英夷”的船坚炮利却也有些无可奈何。这次战争以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而结束。丧什么权?《南京条约》包括附约,以及后来与法国、美国签订的条约,除了割香港岛(现在香港特区的一部分)外,最大的损失是协定关税、片面最惠国待遇、领事裁判权三项条款。后三项内容不仅损害中国主权,而且对中国后来发展机器工矿业危害非常之大。比如按协定关税条款,中国自己不能确定进口货物关税,必须与列强协商,结果近代中国的进口关税出奇的低,完全失去了保护民族工业的作用。但是当时参加议和的人,以及朝廷中枢的领导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到这一点。他们最卖力去争的,一个是不让各国使节见皇帝,如果见皇帝,必须用藩属国的礼节,行跪拜礼,否则就不可以见“天朝”大皇帝;另一个是各国使臣不可以驻京师,各国与中国的外交交涉,必须通过两广总督或通商大臣进行。而战争结束以后,举国上下,又好像没事一般,似乎天下又太平无事了。只有魏源等少数人对列强的威胁极为关注,魏源编著成历史地理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海国图志》,并在书中大胆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曾国藩,似乎也与一般士大夫没有什么两样,他十分关注内政的腐败和危机,但是对世界的观念,却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旧梦里。对于英、法、美、俄等西方列强的情况,他也没有特别的关注。在他的心目中,那只是一些不知天朝法度,不了解孔孟之道,只是凭着坚船利炮而横行一时的蛮夷而已。再往后,他率军与太平天国作殊死搏战,暂时无暇考虑这些问题。

《南京条约》签订十多年后,英法两国合伙对中国再一次发动了战争,我们习惯称“第二次鸦片战争”。

1857年12月,英法联军进攻广州,1858年1月5日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接着联军扬帆北上,先到上海,然后抵天津。这时候,因父亲去世尚家居的曾国藩还没有料到问题的严重性,5月29日,他在写给江西前线的曾国荃的信中说:“夷船至上海、天津,亦系恫喝之常态。”又分析说:“彼所长者,船炮也;其所短者,路极远人极少。若办理得宜,终不足患。”在给左宗棠的信中,他也说:“粤中团勇报捷,盖意中事。逆夷所长者船也,炮也,所短者路远也,人少也。自古称:国富者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耳。英夷土固不广,其来中国者,人数无几,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粤民习知其人之寡,技之浅,故官畏鬼而民不甚畏鬼,与之狎也。此次与之确斗,彼必不能坚守。此后官兵之气日强矣。往时徐松龛中丞著书(指徐继畲及所著《瀛环志略》——著者),颇张大英夷。筠仙(郭嵩焘)归自上海,亦震诧之!鄙意彼蹈骄兵、贪兵之二忌,恐不能久。”从这段话看,曾国藩对西方国家了解还是相当的少,文字中仍然充满盲目虚骄自大之气。

曾国藩的见解和想法,我们今天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做梦。梦可能是美好的,但总有醒的时候。

不久,英法联军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彻底打破了曾国藩盲目虚骄、天朝上国的梦。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到现在,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他才意识到,中国遇到的,不是古代遇到的那样的夷狄,他们不仅有强盛的武力,而且这强盛的武力,不是靠古代夷狄的那种勇猛和剽悍,而是发达的科学与技术。

随着梦醒的,是深沉的忧患和苦痛。作家们常常喜欢说,人生中只有爱才是让人刻骨铭心的。我们可以说,忧患和痛苦也许比爱更让人刻骨铭心。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曾国藩等人正是处在这种刻骨铭心的忧患和痛苦之中。

能再建一座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新的长城吗?

薛福成曾在他的《庸庵笔记》中记述过一件胡林翼的逸闻:

楚军之围安庆也,文忠(胡林翼)曾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眄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贼虽强,不足平也。”既复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文忠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盖粤贼之必灭,文忠已有成算,及见洋人之势方炽,则膏肓之症著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可得矣。阎丹初(阎敬铭)尚书向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务,文忠辄摇首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

作为湘军的统帅之一,胡林翼每天都在生死相搏的残酷战争中度过,怎会见到两艘洋船就受到如此打击?显然,他是看到了一个比太平天国更强大的对手,而这对手对中国的威胁和挑战,比太平天国更加强烈、更为严重!他一下子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付。

曾国藩和胡林翼不仅为莫逆之交,而且思想情趣都非常相近,胡林翼的这种苦痛,曾国藩也同样深深感受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按照《天津条约》,汉口、九江开辟为通商口岸,外国轮船时常来往。湘军攻占安庆后,曾国藩进驻安庆,免不了要和这些洋人交涉。就在1861年11月4日,在与英国人交涉后,曾国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睡时已三更二点矣,四更成寐,五更复醒。念夷人纵横中原,无以御之,为之忧悸。

及至攻灭太平天国以至捻军后,曾国藩的心情没有丝毫的轻松,就因为这些比太平天国和捻军还要厉害的对手。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内患虽平,外忧未艾。彼狡焉者,虽隔数万里而不啻近逼卧榻,非得后起英俊,宏济时艰,世变正未可知。

对外洋和中国面临的局势的认识,李鸿章比他的老师更深入一步。李鸿章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中国现在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就是说,中国面临了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最大难题。李鸿章在奏折中说:“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一句话,他们都为外夷的事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忧虑之后,曾国藩也开始注意了解西方的情况。1858年他还说徐继畲张大英夷,可是不久他自己也研读起徐所著的介绍世界各国地理历史的《瀛环志略》来,并将此书寄给他的好朋友刘蓉看。1867年剿捻未成,回任两江总督,他竟又将《瀛环志略》仔细阅读两遍。除了从书本中了解外,还加以亲身体验。1862年4月,幕僚吴坤修到上海,乘坐外国轮船,从安庆到上海,无论逆水顺水,都仅用两天,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甚矣,洋船之神速也。”以后,他经常乘坐或观看轮船。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之初,曾到湖南会馆参观方子恺所造的大地球仪,这地球仪特别大,曾国藩见了非常喜欢,他特地在总督府中造了三间屋来放这个地球仪,以便可以随时研究。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西方情况了解的加深,在曾国藩和他的一些朋友的头脑中,思想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中国未必是世界的中心,在中国之外,还有许多文化、历史不比中国差的国家,中国如果仍是抱残守缺,不奋发努力,将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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