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当初打太平天国时,曾国藩可以咬牙干到底,那么,现在他已不愿意再率军出征了。他已经五十四岁了,在那个年代,五十四岁已经算是个十足的老人了。他的精力已经大大衰减,早年的锐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阅历的增加而逐渐消退。不仅如此,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常常抑郁,也使他的斗志消减。
曾国藩心情抑郁的原因是恭亲王奕 遭受弹劾。
恭王府一角
自从恭亲王奕 与慈禧太后合作发动政变以后,奕
主持政务,权倾朝野。然而正像曾国藩等人观察的那样,奕
人虽聪明,办事也算干练,但却不知求人自辅,缺乏根基,在权势隆盛的背后,早已埋藏着危机。慈禧太后当太平天国势盛时,再加上自己还缺乏主政经验,须倚重奕
,便对他加意笼络。但此时太平天国已灭,两人的矛盾就尖锐起来。1865年3月21日,有日讲起居注官蔡寿祺上疏,弹劾曾国藩、李鸿章、曾国荃、官文、胡林翼、骆秉章、刘蓉等一大堆人,说他们败坏纪纲,捏报战功,其所谓战功都是因人成事。又说这些人贪婪鄙陋,只能授以小官,怎可委以重任。简直将湘军的战功一笔抹杀。对于这样一个乱放炮甚至可以说胡说八道的奏折,慈禧太后破例不予申斥,于是蔡寿祺胆子大了起来。他窥测太后之意,于3月30日直接上奏参劾奕
。他给奕
安了四大莫须有的罪状,叫做“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又直接要求奕
“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即罢斥奕
。慈禧太后看到蔡寿祺奏折,正中下怀,她立即撇开奕
,抛开军机处,直接召见大学士周祖培、大学士瑞常、吏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吴廷栋等八人。慈禧太后拿出她善于表演的手段,涕泪交流,说是奕
跋扈,叫他们重治奕
,甚至“逮问”。诸臣不敢应命,慈禧太后威胁说:“他日皇帝长成,汝等独无咎乎?”就是说,将来皇帝长大,你们不怕吃罪吗?周祖培表示:“此事(蔡寿祺安的罪名)须有实据,容臣等退后详察以闻。并请大学士倭仁共治之。”4月1日,周祖培等会同倭仁询问蔡寿祺,蔡寿祺对他所说的各项罪名都无法指实,只有纳贿一层说出薛焕、刘蓉,然而又说是得自传闻,没有实据。倭仁等见状,只好用模棱两可的话奏上,说是“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慈禧太后早已想好处分办法,她拿出自己先已写好的有不少错别字的谕旨,命诸人润色后,打破惯例,不通过军机处,立即下诏。诏书上列举蔡寿祺所说的莫须有的罪状后,说:
恭亲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
一夜之间,奕 所有的职务和权力全被免掉。
在曾国藩的眼里,恭亲王虽然有些浮躁,但却是不可多得的贤王、贤臣。曾国藩从不轻易和京师的权臣打交道,但却多次与恭亲王通信,这也说明他虽然不能算是奕 的同党,但至少对奕
的印象不错。早在1860年10月,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信中就说:“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那正好是英法联军进北京,恭亲王奉命留京议和,咸丰帝命曾国藩派鲍超赴京勤王之时。北京政变以后,恭亲王主政,曾国藩觉得在大政方针上并无明显失误。清廷已经度过了英法联军侵占北京、咸丰皇帝病死造成的巨大危机,太平天国也已经基本剿灭,以后应该是励精图治,创造一个真正的中兴的局面了。不料却出现了这意想不到的事情。
同治四年三月十七日,曾国藩接到朝廷来的谕旨,见首行无“议政王”衔,立即发觉情形不对,并且吃了一惊,幕僚们也非常惊讶。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1865年4月23日,曾国藩见到京师三月初八日发来的革去恭亲王差使的谕旨,其中有“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等语言。在曾国藩看来,这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在日记中写道:“读之寒心,惴慄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过了几天,曾国藩与彭玉麟见面,两人谈论时事,感慨万千,曾国藩在日记上写的是“郗歔久之”,在这位忠实而又肝胆相照的亲信面前,曾国藩很可能抑制不住自己失望难过的情绪,而涕泪交流。让曾国藩难过的不是恭亲王一个人的进退,而是让他隐隐感到朝廷政治昏暗,难望振兴。更让人着恼的是,昔日半为曾国藩师兄半为曾国藩老师、号称理学大师的倭仁,在这关键时候竟丝毫不讲原则,任凭慈禧太后纵横操纵,甚至助纣为虐。虽然后来因为多数朝臣反对罢黜恭亲王,特别是恭亲王奕 的几个弟弟——都是同治皇帝的叔叔——力争,慈禧太后不得不仍命奕
负责军机处和总理衙门,但议政王的头衔没有还给他,而经过这场风波,恭亲王表示服从慈禧太后,并且明确了恭亲王奕
一定要在慈禧太后的控驭之下办事,而不是与之准平等合作。
数日后,曾国藩虽然见到奕 复职的上谕,心情并没有好起来。他给李鸿章的信中写道:“恭邸近事虽有后命,殊觉未满人意。初八诏旨,措辞过重,读之战栗。”
在这之前,清廷下诏询问,如曾国荃身体已经复原,即进京鄙见,准备起用曾国荃。曾国藩开始还没有拿定主意,待三月十七日见到谕旨上没有“议政王”字样后,立即叫曾国荃不要出山,他在家信中写道:“十七日接奉三月初八日寄谕,首行军机大臣之上少议政王三字,殊堪大诧。以前无不有此三字者,虽恭亲王病假之时,亦尚有之。若非生死大变,则必斥逐,不与闻枢密大政矣。”曾国藩不仅不让老九出山,而且叫他闭户三年以后再说。
让曾国藩烦恼的还不止恭亲王被黜一件事,这就是鲍超部湘军溃散的事。鲍超是湘军中的一员勇将,深受曾国藩和胡林翼的重视,把他从一名弁兵提拔到统将,官至提督。但是鲍超对部下的纪律约束不严,他所部固然是湘军中能打仗的一支,但也是纪律较坏的一支。进入同治年间,鲍超部下又有许多士兵结成哥老会。哥老会虽然没有明确的宗旨,但是会党成员之间讲究互相联络扶助,哥老会的交谊胜过了军令。越到后来,会党的反抗情绪越强。再加上军费紧张,经常欠饷,有时甚至士兵的口粮都发生问题,这也导致士兵极为不满。当时新疆少数民族宗教首领起事甚急,占乌鲁木齐,湘军攻破金陵后,清廷命鲍超带兵赴新疆弹压。曾国藩觉得新疆情况复杂,恐怕鲍超应付不了,密奏让鲍超先随同陕甘总督杨岳斌(杨载福,鲍超原为杨载福部下)等肃清甘肃后,再寻恰当机会赴新疆;同时建议一定要确有每月三十万的军饷,否则决不可轻发。曾国藩又告诫鲍超不要全带湘军出秦陇关外,因为楚勇家乡离甘、新太远,湿润地方生长的人难以适应干燥的沙漠气候,不服水土,建议他最多带原部下六千人,其他兵员可在川北就近招募。后来鲍超让部下宋国永先带八千人赴川,其他鲍部士兵由娄云庆统带赴福建镇压太平天国余部。不料宋国永一支走到湖北金口,士兵们就闹饷哗变,哥老会是其中的骨干。当时鲍超告假在老家四川,宋国永弹压不住。另一支娄云庆部也在福建上杭因粮绝而哗变,江西巡抚沈葆桢闻讯急发饷银六万两送到军中,才算把军队稳住。清廷闻鲍超部下哗变,急命鲍超不必赴新疆,让他召集溃散的勇丁,前赴福建镇压太平军余部。曾国藩又上奏为哗变士兵说情,说是鲍超霆军哗变,实是长期乏饷所至,与一般叛逆不同,只要解散就好,不必严厉处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曾国藩接到了让他剿办捻军的谕旨。王命难违,他不得不出征,但是他却面临非常多的困难。因此,曾国藩于1865年6月2日上奏强调:万难迅速出征。
难以迅速出征的第一个原因是军队兵员不敷分配。曾国藩直接指挥的湘军,自攻占金陵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已大部裁撤,驻金陵的还有十六营,阴历三月时曾遭御史参劾,当时决定疏浚秦淮河完工后立即遣散。湘勇不习惯北方的干燥气候,吃大米的南方人又不习惯北方的面食和杂粮,现在听说要到北方打仗,都不愿前往。曾国藩采取愿去则去,不愿去则裁撤的原则,将这十六营裁去十二营,又重新招募两营,驻金陵的湘军算是共六营三千人随曾国藩出征。另外原属张运兰部下的易开俊、刘松山表示愿随北征。这样湘军总共有九千人。曾国藩此次出征依靠的主要是淮军,计有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潘鼎新诸部共二万二千人。其中潘鼎新军已由海轮运赴天津,防止捻军冲击京师。但是淮军实际上也有吃不惯面食的问题,这在北方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而对于南人来说确实是不容易克服的困难。这些军队加起来,仍然感到兵力不足,曾国藩想在徐州一带招募勇丁,按照湘淮军的方法训练成军,但这样需要时间。
不能立即出征的第二个原因是需要购买战马,筹办骑兵。捻军用骑兵打远距离运动战,清军若全靠步兵,就根本抓不到捻军交战,而只能等捻军来打。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已战败溃散,建立骑兵,须从头开始,需要时间。
第三个原因是需要时间筹备黄河水师,防备捻军渡黄河北上。但防守范围涉及直隶(今河北省)、山东、河南三省,因为黄河水浅,长江所用吃水较深的战船不能在黄河使用,需要另行制造,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
战略战术也必须改变,不能再像僧格林沁那样尾随捻军狂追,而且曾国藩文人带兵,不能直接率军作战,他只能坐镇一地遥控指挥,这也决定了他不能采取僧格林沁的作战方针。这我们后面再介绍。但是战略方针一变,就需要一定的筹备时间。
种种情况,曾国藩说,要展开战略行动,大约要在半年以后。
总的说来,行动迂缓一方面是客观情势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和曾国藩用兵较为谨慎有关。
不仅展开战略行动需要时间,曾国藩还说,湘淮军与僧格林沁的作战战术不同,行动迟缓,不善运动战。打仗稳妥,这是湘淮军的长处,也是短处。因此,曾国藩请清廷划分战区防区,他自己负责山东、河南、江苏、安徽四省交界处十二府州,其余则由各省巡抚负责。在奏折的附片中,他又请派大员督办北路军务,他情愿以闲散人员在营效力。
也许清廷以为曾国藩又是担心事权不一,不好办事;也许是清廷急于扑灭这股威胁颇大的造反军队,在接到奏报之前,就下了一个与从前曾国藩节制四省军事同样的命令:“所有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均着归曾国藩节制调遣,如该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即由该大臣指名严参。”另一方面,又一再催促曾国藩赶快北上,甚至曾让他乘海轮抵达前线。实际上,这次曾国藩绝不是担心权力小,因为后路有李鸿章坐镇金陵,曾国藩不怕后勤供应不上,与从前没有地盘导致常常有兵无饷不同。曾国藩顾虑的是捻军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消灭,时间一长,朝廷、言官都会不耐烦而多有责备,那时候任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于是曾国藩一再请求清廷收回节制三省的成命,以免将来师老无功,责备也多,但清廷坚决不允。
清廷最担心的是捻军向北冲向京师,于是李鸿章命淮军潘鼎新率部五千人由轮船渡海赴天津,保卫畿辅,让清廷放心,也使曾国藩可以从容展开战略行动。僧格林沁残部驻山东,新败之后军心不稳,曾国藩又命刘铭传军赴济宁,以稳定山东的局势。自己仍然做各项准备工作。
直到1865年6月21日,曾国藩才乘船北上。31日,抵达苏北清江浦,开始了对捻军的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