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部属“劝进”，扑朔迷离

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终于打下了，平定太平天国的大功基本告成。下一步怎么办？清末以后，曾传出许多曾国藩的部属和朋友怂恿他起兵造反、自己当皇帝的故事。

据说最先劝进的是王闿运。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1857年中举。1859年1月曾到曾国藩在江西的大营盘桓数日，然后到北京入肃顺家教书，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遇到麻烦的时候，王闿运曾经帮忙，这在本书前面已经说过。王闿运年纪轻轻，文名已为天下所知，所以他在曾国藩处受到相当高的礼遇。曾国藩的日记中，还有“灯下，批壬秋古文十余条，旋与壬秋谈至三更”的记录。肃顺被诛以后，他曾一度入曾国藩幕府，正是曾国藩新授两江总督，驻军祁门的时候。王闿运治学与别人大不相同，他后来教的弟子杨度称其为“帝王学”。简单说，他的帝王之学是要物色一个非常之人，辅佐他成就帝王之业，自己也成为开国功臣、卿相。曾国藩便是王闿运心目中的“非常之人”，因此，他曾或隐或显劝曾国藩成就帝王之业。有的人说王闿运怂恿曾国藩有多次，但最可能是在祁门之时和曾国荃攻占金陵之后。据说当时王闿运侃侃而谈，大意是现今正天下多事之秋，也是豪杰创立大业的绝好机会，放眼天下之人，只有大帅您可以为之。曾国藩只是倾听而不发一言，同时用手指蘸茶水不停地在桌上写字。谈了一段时间，曾国藩借口有事进入内室，王闿运趋前看曾国藩所写为何，只见满桌都是“妄”字。王闿运知曾国藩无造反意，便不再进言，而曾国藩也不敢重用王闿运，怕他闹出什么乱子来。王闿运后来撰写《湘军志》，对曾国藩颇多批评。在衡阳、成都书院讲学时，曾向他的学生说：“曾大不受抬举。”晚年自撰挽联，有“纵横计不售，空留高咏满江山”一句。王闿运是个颇为怪异之人，敢于放言高论，不惧人言。他劝曾国藩取代清室的事缺乏正式记载，但咸丰帝死后，他确曾上书曾国藩，说是要曾国藩自请入朝，应该请恭亲王主政，两太后不宜临朝听政。又曾撰《祺祥故事》，为肃顺辩冤，其胆子之大，于此可见一斑。所以他向曾国藩劝进，多半是可信的。

第二个向曾国藩试探的人是胡林翼。一位曾在曾国藩幕府任事的人，化名“楚狂”，写了一篇《投笔漫谈》，其中说，一日胡林翼见曾国藩，送来一副联语：“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曾国藩对这副对联非常欣赏。胡林翼走时，留一张小纸条在桌上，曾国藩起身去送客，幕僚偷看时，只见小纸条上赫然写道：“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

第三个暗示的是左宗棠。据说左宗棠当樊燮案发生后，曾写了题神鼎山联语：“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写后寄胡林翼，说是请其转曾国藩，请曾国藩改正。据说上古三代之时，以鼎为国宝，是全国最高权力的象征。“问鼎”的典故，出于《左传》，便是想夺取最高权力的意思。左宗棠的这副联语，其意不说自明。胡林翼阅后，一字不动转给曾国藩。曾国藩见联，将“似”改成“未”，变成“鼎之轻重，未可问焉”。一字之差，其意全变，然后转回胡林翼。胡林翼读后，在纸上批道：“一似一未，我何词费？”

不仅这三人，据说湘军攻占安庆后，彭玉麟曾呈密函给曾国藩，内中说：“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曾国藩阅后立即将函撕碎，并纳入口中。据说李元度也曾撰联语：“将相无种，帝王有真。”曾国藩看后也立即撕毁。

又传说曾国荃攻占金陵后，因独揽大功，颇有忌妒之人；又有人说太平天国宝物都落入湘军手中，朝廷将要追抄。众将欲自保，颇想效仿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之事。一天晚上，曾国藩审问李秀成之后，刚要休息，将领幕僚约三十多人突然来到曾国藩住处，说是要见大帅。曾国藩问：“九帅（曾国荃）偕来否？”左右回答说没来，曾国藩命人立即去请。待曾国荃抱病前来，众人见曾国藩神情极为严肃，与平时的和蔼可亲大不一样，众将手足无措，不敢发一言。过了半天，曾国藩命人取纸笔来，纸笔到后，曾国藩伏案挥笔写成一联，写罢，一言不发，掷笔起身，回归内室。众人仍没有一个敢吭声。过了好半天，曾国荃到案前，只见上面写道：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藩明心之联

众将细细品味之后，有的点头，有的叹惜，有的热泪盈眶。曾国荃开始好像很失望、激动，稍后也严肃起来，最后惶然说：以后谁也不准再说了。今日之事不准外传。如有意外，曾某一人承担！众将这才散去。从这以后，再也无人提及造反的事。

以上所述，多来自萧一山先生所著《清代通史》中的一小节《曾国藩不做皇帝》。但是萧先生所引，多为笔记史料，可以说扑朔迷离，难以对证。然而就当时的情势来说，曾国藩若造反，还是有相当的实力。中国历史上，不乏镇压造反者有功的大臣夺权篡位的事，曹操打败黄巾后，他自己虽没有夺汉朝之位，但他的儿子终于代汉建魏；朱温镇压了黄巢起义后，取代了唐朝。曾国藩熟读史书，这些典故当然比我们还要清楚。

那么，曾国藩为什么不造反呢？

有的人从利害关系观察这个问题，认为曾国藩自己估量实力不足，所以不造反。当时官文守武昌，据长江上游；绿营系的冯子材守镇江、江宁将军富明阿守扬州；亲王僧格林沁又率重兵驻皖、鄂一带，控扼中原。曾国藩不能不有所顾忌。这还不算，曾国藩若造反，可以肯定跟他走的只有曾国荃直接统率的部下、彭玉麟统率的水师及其他个别将领，至于实力较强的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都很难拥戴，而左宗棠和沈葆桢甚至可能反戈相向。而湘军的暮气也已很深，战斗力下降。

我们以为，根本的原因是曾国藩根本就没有造反之心。满清1644年入关建立全国政权，初时汉族及其士大夫阶层曾经激烈反抗，但历经二百余年之后，至曾国藩生活的道光、咸丰、同治时代，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在心理上已经认同清政府的统治。在曾国藩及一般士大夫的心目中，大清朝是接续汉、唐、宋、明的正统。尽管曾国藩有各种各样的委屈，但他觉得忠于大清的皇帝，与汉唐宋明那些忠臣们忠于他们的君主并无二致。正因为如此，太平天国造反、捻军造反，并没有有功名的读书人参加。没有士大夫阶级的支持，这也正是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常言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造反如果没有秀才参加，一般来说，也难最终成功。正因为中国士大夫已认同了清朝的统治，所以不但曾国藩根本没有造反的念头，恐怕那些部属劝进的故事也大都是人们的猜测而非事实。曾国藩也好，他的那些部属也好，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们的思想理念，不能脱离那个时代。

只有王闿运劝进的事比较可信，因为这不但与王闿运所从事的学问有关，也和他那怪异不羁的性格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