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安庆会战期间和稍后的曾国藩、李鸿章组建淮军期间,也正是太平军攻取江浙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对于清政府方面来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是否借列强的兵力攻击太平军,这在当时,叫做“借师助剿”。
还是曾国藩困守祁门最艰难的时候,1860年12月7日,曾国藩接到清廷上谕,说是在北京议和交涉时,俄国使臣向奕 表示两个意思,一是愿协助镇压太平军,请中国官军于陆路统重兵进击,该国可以派海军三、四百人于水路配合进攻。一是转达美国商人的意思,愿意从江南代运漕米到天津,还有一些广东商人也想代运漕米。因为当时战争期间,运河不通,由江南供应北京的漕米的运输发生了极大的困难。助清军进攻的事,法国也曾表示过同样的意思。这两条是否可行,朝廷也拿不定主意,让曾国藩和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妥议。这时候,太平军大举西进,意在挽救安庆,曾国藩兵困祁门,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太需要军事上的支持了,哪怕有人能分散一下太平军的兵力也好。但是,用洋兵打太平天国,他还是觉得不妥。他知道,“自古外夷之助中国,成功之后,每多意外要求”,因此,他认为外夷的军队不可用。而且湘军水师已经控制了大部分长江江面,清兵的单薄在陆而不在水,太平军能够纵横转战,也是在陆而不在水。湘军陆军现在不可能进兵金陵,就算外夷的兵船由海口沿长江上驶,也不能收夹击之效。曾国藩建议,“应请饬下王大臣等,传谕该夷酋,奖其效顺之忱,缓其会师之期”。就是说,对外人要感谢他们的好意,但对他们出兵,要委婉地拒绝或加以拖延。对于洋商代运漕米,曾国藩则大力赞成;至于广东商人代运漕米,由他们自行办理就是,用不着插外国旗帜。恰好这时左宗棠来到祁门与曾国藩议作战方略,曾国藩将此事也与左宗棠商议,两人意见完全相同。曾国藩便请左宗棠代他起草奏折。在奏折的末尾,还加上这样两句话:“此次款议虽成,中国岂可一日忘备?无论目前资夷力以助剿、济运,得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清廷的上谕,只涉及借师助剿和用洋商代办漕运两件事,而曾国藩和左宗棠却想到了将来向洋人学习造炮制船的技术,而当时曾、左与太平军交战,都处于非常艰难的时刻,他们却想到了长久以后的事,这充分显示了曾、左二人的远见。不久胡林翼看到了奏折,对奏折的观点完全赞同。曾国藩复书胡林翼说:“承奖赞借夷助剿一疏。此系左季翁捉刀为之,鄙人不办此也。至于大败之后,力不能拒;和好之初,情不宜拒,此则鄙见与季翁(即左宗棠)相同。此时该夷以甘言德我,我乃以峻辞拒之,异时该夷以恶言加我,我反哀辞求之,不亦晚乎?似宜虚与危蛇,与之为婴儿,与之为无町畦,犹为少足自立之道。”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以前不少人提到这一奏折,都说“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的见解表现了曾国藩的远见,然而不知道这是曾国藩和左宗棠两人的共同作品和共同的思想。如果算是远见的话,应该是曾、左两个人的。
与曾国藩不同,薛焕和王有龄对借师助剿大力赞同,这当然也与两人自度无力抗击太平军有关。清廷接奏,觉得还是曾国藩说的办法比较妥当一些,于是婉拒法、俄的请求。这是第一次拒借外兵。不过,在此之前,事实上英、法军队已帮助清军守卫上海,并由当时任苏松太道的吴煦和候补道衔商人杨坊出面,雇佣美国人华尔组成了“洋枪队”,助清军作战。这是因为英法认为上海是他们的商业利益所在,如果太平军占领上海,将对他们不利,同时他们也认为太平天国不能成事。所以才出现北方英法联军与清军作战,南方英、法军队却帮助清军守城的怪事。
转眼一年过去了。太平军再一次进攻上海。江浙绅士又议借洋兵,这次他们不仅要用洋兵守上海,还要借助外国军队攻打被太平军占领着的苏州、常州。曾国藩复函说,洋人助守上海则可,请其进攻苏、常、金陵则不可:“借助外国,自古为患……大抵宁波、上海皆系通商码头,洋人与我同其利害,自当共争而共守之。苏、常、金陵本非通商子口,借兵助剿,不胜为笑,胜则后患不测。目前权宜之计,只宜借守沪城,切勿遽务远略。谓苏、常可以幸袭,非徒无益,而又有害也。”但另一方面,他又说,既然借助洋兵守上海,“则当坦然以至诚相与,虚心相待,不可猜疑。尤不可自矜自炫,存鄙处兵力可恃之见。中孚以涉大川,忠信可行蛮貊,能得其心,然后能得其力也。”理学家说话,常有“诚”字,讲“存诚不欺”,曾国藩后来发展出外交上对外国人也要讲“诚”,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但是江苏巡抚薛焕却上奏主张请洋兵助攻,朝廷再次征求曾国藩意见,曾国藩于1862年2月20日上奏,再次强调:“臣之愚见,借洋兵以助守上海,共保华洋之人财则可,借洋兵以助剿苏州,代复中国之疆土,则不可。如洋人因调船已齐,兵费大巨,势难中止,情愿自剿苏州等处,我中国当以情理阻之,婉言谢之。”这是二拒借洋兵。
不料曾国藩拒绝请洋兵后,上海方面一些绅士和江苏巡抚薛焕仍然坚持己见,薛焕还鼓动绅士潘曾玮等人赴京,直接向朝廷请求准借外国军队助攻。清廷命曾国藩就此事复奏。曾国藩上奏坚持,洋兵助守上海则可,助攻苏、常则不可。他最担心的是,洋兵既助你收复城池,以后必多要求。到那时处理不慎,必然贻害国家。曾国藩又密函恭亲王奕 和军机大臣桂良,指陈借洋兵助剿的问题和利害关系。这是曾国藩三拒借洋兵。
更让曾国藩料不到的是,曾国藩已三次拒绝借洋兵后,又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主张借英国殖民地印度的军队进攻太平天国,表面上却说洋人因助守上海,与太平天国积怨已深,又恐兵少不敌,拟调印度兵来,于秋间大举进攻。奕 等人觉得不妥,于1862年6月又一次询问曾国藩意见。这次曾国藩已经很不愉快,在最艰难的时刻,他尚反对借洋兵,现在事机已顺,胜利可望,岂能再多此一举。他甚至觉得这些一力主张借洋兵的人真是无聊,他们只图眼前痛快,对借洋兵可能给国家带来的祸害毫不考虑,他暗地里骂这些人“挟洋自重”。他联络了已是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和江苏巡抚的李鸿章,联衔上奏,上奏中有些话已不够客气。上奏先引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语拆穿崇厚的把戏,指出英国调印度兵之事实属子虚乌有。其中说,左宗棠来信云,“夷人之畏长毛,亦与我同”,断无起印度之兵与太平军战之事。“兵头纵有此意,国主未必允许”。李鸿章函则云,英国提督何伯不久前还见过李鸿章,并无调印度兵一说。英法两国,与中国情形不同,若调大兵开战,例须议会通过预算,才能成行。曾国藩说,崇厚既有所闻,应由总理衙门向驻京英使查明,婉言谢绝。接着笔锋一转,更陈述不肯借洋兵的另一理由:
中国之寇盗,其初本中国之赤子。中国之精兵,自足平中国之小丑。姑无论本年春夏连克二十余城,长江上下肃清三千余里,发逆(清方对太平天国的称呼——著者)无能久之理,吴、越有可复之机。即使事机未顺,贼焰未衰,而中华之难,中华当之。
随后,他不无讥讽地写道:
在皇上有自强之道,不因艰虞而求助于海邦;在臣等有当尽之职,岂轻借兵而诒讥于后世。
当然,曾国藩讥讽的对象是那些一再主张借师助剿之人。最后,曾国藩又拿出杀手锏,他申明,假使洋人真的调兵前来,“西兵进攻内地,臣处无会剿之师。若克城池,臣处无派防之卒”。就是说,假使洋人兵来,湘军不会配合进攻。这样做,因为洋兵人少,能攻城但无兵守城,所以实际上就无力入内地与太平军作战了。这是曾国藩四拒借洋兵。
由于曾国藩的一再反对,虽然外国军队曾直接参与上海附近的战斗,但清廷终于没有借外国军队进攻太平天国据守的苏、常、金陵等城市。到1864年,由洋枪队演变而来的常胜军也被李鸿章收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