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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潜龙在渊,四拒旨令

五 潜龙在渊,四拒旨令

兵书曰:羽翼未丰而遭众忌,乃招祸之端。又说:谋未行而先令人知,乃凶兆之端。

曾国藩是一个善于守拙而又执理不移的人。当他移师衡州,经过一年时间,初步编练成水陆齐备的万余湘军时,远在三千里外的京城早已四下严旨,令曾国藩出兵平乱。但曾国藩均以船炮未齐拒绝从命。过早将自己的底牌亮出去,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输个精光。而羽翼未丰时,更不可四处张扬。《易经》乾卦中的“潜龙在渊”,就是指君子待时而动,要善于保存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曾国藩在京城为官时,深研《易经》,对“潜龙在渊”尤为加意。他初建湘军时,水陆两军加一起只有一万余人,这时若和太平天国的百万之师相对抗,无异以卵击石。因此曾国藩为保护他的起家资本,四次抗清廷圣旨,甚至当自己的老师吴文镕陷入绝境时也不出手相救,可以说把执理不移做到底了。

在湘系将帅大吏中,江忠源是出头较早的一位。他也是湖南最早办团练的人之一。由于江忠源善治匪盗,因此深得曾国藩的老师吴文镕的赏识,待以国士,提携有加。在镇压太平军之初,江忠源募湘勇五百人,随副都统乌兰泰立功。其后散尽家财募勇千人,因解桂林之围,升授知府。后署湖北按察使,命帮办江南军务。江忠源乃上书兵事大略八条:严军法、撤提镇、汰弁兵、明赏罚、戒浪战、察地势、严约束、宽胁从。太平军长驱入赣,南昌告急。江忠源率众坚守近百日,以保全省城功,咸丰帝赏其二品顶戴。不久授安徽巡抚,当时江忠源颇著声望,海内企盼,“咸知非公莫属”。

曾国藩在京师时与江忠源过从颇多,他写给江忠源的诗有多首,对其推崇备至。江忠源发达后,曾国藩对他更寄予厚望。由于江对曾国藩执弟子礼,因此咸丰三年八月,曾国藩把练勇万人交江忠源统领的计划相告。江忠源不明底里,立刻向清廷合盘奏出,结果船炮未齐就招来咸丰皇帝的一连串征调谕旨。第一次是此年八月底,太平军西征军进至蕲、黄一带,武汉危急,清廷下令曾国藩与骆秉章率炮船增援湖北。第二次是同年十月初,咸丰帝命曾国藩带领湘勇,驰赴湖北。所需军饷等由骆秉章筹支。谕旨中有“两湖唇齿相依,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之语。正在曾国藩为难之际,太平军已开赴长江下游,武昌解严,因此援鄂之旨也就无须付诸行动。第三次是同年十月底,太平军大将胡以晃进攻庐州,清廷令曾国藩督带船炮兵勇速赴安徽救援。上谕中有“驶出洞庭湖,由大江迎头截剿,肃清江面”字样。第四次是咸丰四年正月,清廷再次催促曾国藩迅速由长江驶赴安徽。很显然,清廷的部署也很混乱。一会儿命他赴武昌,一会儿让他救南昌,这在前方战情瞬息万变的时候,皇帝的谕旨即使加急八百里传递也赶不上前线的变化快。曾国藩更清楚,自己手中的这点没见世面的家底,与太平天国身经百战的几十万大军相比,简直是以卵击石。因此,曾国藩提出四省合防之策并打定主意:船要精工良木,坚固耐用;炮要不惜重金,全购洋炮。船炮不齐,决不出征!

他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所上奏折向清廷解释其理由时说,自田家镇失防以来,湖广总督吴文镕、湖南巡抚骆秉章与自己往返函商达十余次,皆言各省分防,糜饷多而兵力薄,不如数省合防,糜饷少而力较厚。自己与张芾、江忠源函商,亦认为应实施四省合防之策。但统计船、炮、水勇三项,皆非一月所能办就,必须明春乃可成行。“而且广东购备之炮,张敬修雇募之勇,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者,臣若不督带同行,则殊失皇上命臣统筹全局之意,亦非臣与吴文镕等四省合防之心。臣之斟酌迟速,规划大局,不得不一一缕陈。”

曾国藩这里犯了臣子“大忌”,他把自己说成比咸丰帝还高明,而且又好像清廷把四省合防的大任交给他一人一样,确实有说大话之嫌。难怪他受到咸丰帝的讥笑、训斥!朱批是这样戏弄这位臣子的:

现在安省待援甚急,若必偏执己见,则太觉迟缓。朕知汝尚能激发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济燃眉。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曾国藩确实有一种百折不回、认死理的精神。面对咸丰帝带着讥讽式的训斥,他据理力争,一条条地为自己辩解,首先他仍然坚持洋炮运不到衡州就不能率军赴楚,也不能进军安徽,因为打仗不是儿戏。针对咸丰帝讥讽他“一身克当”,曾国藩坚持认为会剿是正确的,而四省合防又是他与骆秉章、江忠源、吴文镕等共同商量后的共识,十二月二十一日,他在《三历陈现办情形折》中,还带着肯定的语气说:“论天下之大局,则武昌为必争之地。何也?能保武昌则能扼金陵之上游,能固荆、襄之门户,能通两广、四川之饷道。若武昌不保,则恐成割据之势,此最可忧者也。目今之计,宜先合两湖之兵力,水陆并进,以剿为堵,不使贼舟回窜武昌,乃为决不可易之策。若攻剿得手,能将黄州、巴河之贼渐渐驱逐,步步进逼,直至湖口之下、小孤之间,与江西、安徽四省合防,则南服犹可支撑。臣之才力固不能胜,臣之见解亦不及此,此系吴文镕、骆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议论。然舍此办法,则南数省殆不可问矣。”

实际上,曾国藩是较早发现团练不可用于平乱,必须合数省之力才能致太平军于死地的人,因而一再委婉批评清廷战略决策不得要领。对咸丰帝的训斥,曾国藩倒出自己的委屈:“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至于成败利钝,一无可恃。皇上若遽责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陈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娴武事,既不能在籍服丧守制,贻讥于士林;又复以大言偾事,贻笑于天下。臣亦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乎!中夜焦思,但有痛哭而已。伏乞圣慈垂鉴,怜臣之进退两难,诫臣以敬慎,不遽责臣以成效。臣自当殚竭血诚,断不敢妄自矜诩,亦不敢稍涉退缩。”实则软中带硬,以柔克刚。是《挺经》之实例。咸丰皇帝看了奏折,为曾国藩的一片“血诚”所感动,从此不再催其赴援外省,并以“朱批”安慰他说:“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曾国藩“闻命感激,至于泣下”。多少年后,他还对此念念不忘,并专门请人从京中抄回原奏(因底稿在九江与座船一起丢失),与咸丰皇帝的“朱谕”一起保存,“同志恩遇”。

曾国藩四处劝捐,甚至强行摊派,早已引起湖南士绅的普遍不满,与地方官也频生矛盾。现在,皇帝令他出师,他却几次拒绝。为此,矛头一齐指向了他,有人怀疑他拿富绅的钱在干什么。有人以委婉的方式批评他,说兵法不是讲兵贵神速嘛,为何如此迟缓?!曾国藩却不为所动,复信说:“此次募勇,成军以出,要须卧薪尝胆,勤操苦练,养成艰难百战之卒,预为东征不归之计。若草率从事,驱不教之士,执蛊脆之器,行三千里之远,以当虎狼百万之贼,未与交锋而军士之气固已馁矣。虽有一二主者忠义奋发,亦无以作其众而贞于久也。故鄙意欲竭此两月之力,昼夜训练。凡局中窳苦之器,概与讲求而别为制造,庶几与此剧贼一决死战。断不敢招集乌合,仓卒成行,又蹈六月援江之故辙。虽蒙糜饷之讥,获逗留之咎,亦不敢辞。”

在回复林源恩的信中曾国藩一再强调:“剑戟不利,不可以断割;毛羽不丰,不可以高飞。若仓皇一出,比于辽东自诩之豕,又同灞上儿戏之师,则徒见笑大方耳。必须练百金精强之卒,制十分坚致之械,转战数年,曾无馁志,乃可出而一试。”

曾国藩善于吸取历史教训。当时他的旧友已有不少因仓促一战而命丧黄泉,他不能蹈此覆辙,必须坚持定见,不为谣言所动,不为讥讽所撼,甚至皇帝的圣旨,十二道金牌也要挡回去。他给刘蓉信中曰:

前此饬仆援鄂中,有肃清江面字样。省中人言藉藉,遂谓谕旨令赴皖,会同江某云云。有以书来贺我起行者,有以书来责我迟缓者,仆方付之一笑,以为不足办而已。不谓此次寄谕,乃与前番谣言巧相符合。彼中旧知,如周敬修、吕鹤田遽已沦谢,江、李、袁、陈诸君,计亦难必瓦全。如仆者,尚何忌何待?然不稍为储峙,则此后更无继者,故不得不稍慎也。大局所在,只论利害,不顾私谊,即使君父谕旨,也不能完全遵照。

以往史书多责备曾国藩不顾师生情谊,置老师吴文镕安危于不顾,实则不然。曾、吴二人在函札往来中有大致统一的意见,即坚守武昌对两湖十分关键,如果轻易出战,必败无疑。形势的发展将吴文镕逼上了死路,这就是湖北巡抚崇纶向清廷参奏吴文镕,而清廷不辨黑白。谕旨责吴哓哓置辩,何能掩前之失!曾国藩得知吴文镕被参及清廷的谕旨后,焦灼不安。十二月十五日,他致信吴文镕,嘱其坚守省城,即因此受到处分,也仍坚持:“窃念吾师之进退,系南北两湖之安危,即系天下之利害。此时以极小之船,易炸之炮,不练之勇,轻于进剿,不特‘剿’之一字毫无把握,即鄂垣城守,亦觉单薄可虑。虽有严旨切责,吾师尚当剀切痛陈,备言进剿之不能得力,徒挫声威;省会防守之不可忽,船炮凑办之不易集,湘省之办船,粤东之购炮,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只可并为一气,协力进攻,不可七零八落,彼此无成。逐层奏明,宜蒙俞允。即以此获咎,而于吾师忠直之素,谋事之臧,固亦可坦然共白于天下。”但曾国藩十分担忧座师吴文镕已率兵出城,因而信尾说“如尚未起行,伏望审慎三思,仍驻鄂垣,专重防守”。本来,吴文镕坚守武昌,激励将士,数旬围解,而崇纶反以闭城坐守奏劾,清廷下诏促其进复黄州。文镕此时方调胡林翼率黔勇来助,又约曾国藩水师夹攻。

直到咸丰四年正月十六,曾国藩还给吴去信,称他定于二月十八日起行。当时曾国藩刚得悉江忠源战死,对吴说:“吾党失此男子,知与不知,同声泣悼。国藩之初意,欲多备船只、炮械,募练劲旅,奉吾师为主帅,而国藩与岷樵二人为左右之辅。盖以近年以来,老成凋谢,吾师为中原群士所归仰,而国藩与岷樵二人又适皆出门下,或者共相激励,维持南服数省之大局。今岷樵成名以去,吾师又被参劾,国藩区区,将何所依倚以图宏济乎?但祈吾师善卫玉躬,临戎持重。”

吴文镕此时料到自己也难逃一死,出战前致书曾国藩嘱其万勿草草而出,说自己为人所逼,以一死报国,无复他望。要曾国藩所练水师各军,必等稍有把握,然后可以出而应敌,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轻率东下,东南大局,完全依仗曾一人,务以持重为意,倘若曾有不测之险,恐怕连后来的继承人都找不到了。

吴文镕在崇纶等满洲亲贵的趋战下,十分气愤,说:“吾受国恩厚,岂惜死?以将卒宜精练,且翼黔、湘国至,收夹击之效。今不及待矣!”咸丰四年正月,无奈之中率兵勇四千人进驻黄州以北的堵城,以图攻占黄州。时值太平天国天历的新年,黄州城里举行庆祝活动。吴文镕以为有机可乘,下令所部清军发动进攻。不料太平军派出一支部队,绕出清军之后,隐蔽埋伏。随即,黄州城内的太平军全部出动,猛攻清军,同时伏兵突起,对清军进行夹击。清军两面受敌,死伤大半。吴文镕投塘水而死。

江、吴两人的死对曾国藩是个沉重的打击。江忠源在曾国藩门生弟子中,办团练最早,最有实战经验,同时也任职最高,深得清政府的信任。曾国藩曾打算练勇万人概交江忠源指挥,而自己只在后方办理练兵筹饷等事。不料未待出征而江忠源毙命,这逼迫曾国藩不得不亲自出征。吴文镕的死对曾国藩打击更甚,吴文镕身任湖广总督,既是曾国藩的老师,又是他强有力的支持者。若吴文镕仍在,处处有人帮他说话,或许不至于陷入后来那样的困境。

曾国藩深通天道盈缩、洪荒变幻的道理,他常常告诫诸将说,宁可好几个月不开一仗,决不可以开仗而毫无安排、准备和算计。凡是用兵的道理,本来力量强而故意显示给敌人以懦弱的多半会打胜仗,本来力量弱小而故意显示给敌人以强大的多半会打败仗。敌人向我进攻,一定要仔细考究衡量而后应战的多半会打胜仗;随意而没有仔细考究衡量,轻率地发兵向敌人进攻的多半会打败仗。兵者是不得已而用之的,应常常存留不敢为先之心,必须让对方打第二下,我才打第一下。与强悍敌人交手,要以能看出敌人的漏洞和毛病为第一要务。如果敌方完全没有漏洞、毛病,而我方冒然前进,那么我方必有漏洞和毛病,被对方所看出。不要乘自己有急躁情绪的时候出兵,不要为众人的议论所动摇,自然能够瞄准敌方可破的漏洞。曾国藩蓄势以待,赢得了宝贵的半年时间。这是他“咬牙立志”的又一次体现。

咸丰三年冬,确实是曾国藩出办团练以来最艰难的时期之一。庶事草创,经费繁巨,有求弗应,“公尝以蚊虻负山、商距驰河自况;又尝有精卫填海、杜鹃泣山之语。盖公之水师为肃清东南之基本,而是年冬间,最为盘错艰难之会矣。”(《曾国藩年谱》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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