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做事很讲究“本源”二字。每次比较大的行动,他不但向皇帝驰报,而且还给僚属亲朋写信说明情况,以取得理解和支持。他移师衡州后,首先给咸丰帝上了奏折,解释省城长沙守备妥善,移师衡州会有利于堵住太平军等。他写给江忠源的信中则直抒胸臆,说自己现在在外间盗得一点虚名,实际是作茧自缚,“不得放步大踏,一写平生欲白之怀”。由于树大招风,不如暂时隐蔽起来为好。曾国藩在衡州确实开创了新的天地,那就是筹建了水师,成为后来与太平天国在长江沿线一决雌雄的关键一步。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巧合。此前一百八十年,吴三桂自云南起兵,经云贵川后顺江而下,将清朝八旗劲旅阻于长江北岸,随即在衡州打造战船一千余艘,分发岳州等地,一时水军大盛,江南几不为清有。清廷倾举国之力,历时八年才平定三藩之乱。这场战争之所以拖得如此之长,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清廷水师力量薄弱,失去对长江的控制。一百八十年后,太平军再次凭借强大的水师,几乎致清廷于死命。不过,这次,他们遇到了有力的对手,那就是在衡州创立水师的曾国藩。
按照清朝的军事编制,本来也有水师的设置。如绿营水师按其军制,分为外海和内江两部分,外海水师驻守在广东、福建沿海地区,内江水师驻扎在长江沿岸各要岸、津口。至咸丰初年,外海水师仍然存在,而内江水师则久已废弛。从长江上游至下游,见不到水师的船与炮,偶尔遇到少数炮船,也不过是在渔船上装炮以应付了事,根本不能进行任何水战。咸丰二年(1852)冬,太平军在湖南益阳、岳州得到了大量民船,船工水手也大多加入太平军。但当时没有水军编制,不便统辖。杨秀清在岳州得湖南祁阳商人唐正财后,知其通晓船务,非常器重,立即封他为水匠,职同将军。这也是太平军始建水营。其后,“千船健将,两岸雄兵”,连下汉阳、汉口两重镇。杨秀清又命唐正财把船横在江上作浮桥,然后用铁索环绕,自汉阳直达湖北省城,俨如坦道,于是攻克武昌。次年春,太平军沿江东进,有船万艘,旋即攻克南京。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大办水军,唐正财统领水军一切事宜。此时的太平军,以天京为都城,扬帆上驶,取武昌如探囊,又往来湖北、安徽、江西数省之间,运粮济师,数日千里。太平军完全控制了长江水运权。
面对这一形势,清王朝要打败太平天国,必须控制长江。长江决战的关键,当然要以水师为主,强则胜,弱则败。因此,早在咸丰三年(1853)五月,太平军北渡淮河,南围南昌之际,熟悉历史掌故的御史黄经就上奏朝廷,请令湖南、湖北、四川造船练兵,从水上攻击太平军。咸丰皇帝批令三省照奏执行。但湖南巡抚骆秉章接到圣旨后,颇感为难,以力所不及为由将其搁置一边。水师之议一时没有了下文。此后不久,在湘军中有军师之称的郭嵩焘却旧事重提。据《郭崇焘日记》载:咸丰三年七月底,江忠源部被太平军围在南昌,郭、江住章江门城楼,每获太平军卒就在城楼上详细审问。当时城外仅文孝庙一处太平军营垒,就达数十亩,但不知有多少兵力。一日,抓到一个太平军卒,向其审问,兵卒答道:“不住一兵,官兵攻垒,调兵站墙而已。”“垒只三面,濒江一面无墙,人皆舟居。”兵卒还告诉郭嵩焘,太平军水师船兵有“十余万”。郭嵩焘大为震惊,立即告知江忠源:太平军若驰突长江,官兵无一船应之,非急治水师,不足以应敌。江忠源“大激赏,即嘱嵩焘具疏稿上之”。
郭嵩焘博学多识,有经世之才,虽不擅长带兵打仗,但出谋划策却能一下看到问题的关键。当时太平军水师声势颇壮,控制了长江水面,使清军不胜其扰。曾国藩练的湘军只能陆上作战,要对付太平军的水师唯有望江兴叹。郭嵩焘及时提出建立水师的问题,为曾国藩的湘军营垒当了高参。对郭嵩焘的建议,江忠源极为重视,本想马上上奏朝廷,但恐自己上奏不被清廷重视,于是写信给曾国藩,希望他登高而呼,以成此事。信中说:“方今贼据有长江之险,非我造船筏,广制炮位,训练水勇,先务肃清江面,窃恐江南、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各省无安枕之日。然窃计海内人才能办此者,惟吾师一人,若再旷日持久,天下大局非臣子所忍言矣。”
曾国藩于十月二十四日,向清廷上了《请筹备战船折》,曾国藩又拿出他的一贯笔法,向清廷提出“办船为第一先务”的建议,他说:
因思该匪以舟楫为巢穴,以掳掠为生涯,千舸百艘,游弈往来,长江千里,任其横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前在江西,近在湖北,凡傍水区域,城池莫不残毁,口岸莫不蹂躏,大小船只莫不掳掠,皆由舟师未备,无可如何。兵勇但保省城,亦不暇兼顾水次,该匪饱掠而去,总未大受惩创。今若为专保省会之计,不过数千兵勇,即可坚守无虞。若为保卫全楚之计,必须多备炮船,乃能堵剿兼施。夏间奉到寄谕,饬令两湖督抚筹备舟师,经署督臣张亮基造船运炮,设法兴办,尚未完备。忽于九月十三日田家镇失守,一切战船炮位,尽为贼有,水勇溃散,收合为难。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今若带勇但赴鄂省,则鄂省已无贼矣;若驰赴下游,则贼以水去,我以陆追,曾不能与之相遇,又何能痛加攻剿哉?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臣现驻衡州,即在衡城试行赶办。湖南木料薄脆,船身笨重,本不足以为战舰。然就地兴工,急何能择,止可价买民间钓钩小 之类,另行改造,添置炮位,教练水勇。如果舟师办有头绪,即行奏明,臣亲自统带驶赴下游。
曾国藩的建议再次获准通过,后来上谕中还有以水师“肃清江面”之语,这也是此后曾国藩与清廷屡屡言及的湘军水师之缘起。当年十二月,郭崇焘来到曾国藩团练大营,与之商定水陆营制。
筹建水师,对于既无资金,又无技术,甚至毫无经验的曾国藩而言,远比练湘勇要困难得多。
访船制,无人知其形状,筏成,又不可用。羽檄征军日数至,人人以逗留为疑,乃叹曰:“今寇往来阳逻,湖南、北所费殆二十万,彼纵横江肖,非舟楫无与争利害。”最初他只好购买钓钩、小 之类的民船,改造成炮船使用。其后,岳州水师守备成名标、广西同知褚汝航来到衡州,曾国藩不时向两人咨询,将商船改造成长唇宽舷,在上面设置炮位,炮发而船不震动,一时收有功效。后来当曾国藩了解到拖罟、快蟹、长龙诸船的式样及功用后,也立即大量打造。
为解决资金问题,咸丰三年(1853)秋,他奏请提取途经湖南解往江南大营的粤饷银四万两,作为购船造炮、招募水勇的经费,又于广西购得造船的上等木材。于是曾国藩在衡州设立制造厂,由成名标任监造,又在湘潭设立分厂,由褚汝航任监造,召集大批能工巧匠,日夜赶制船只,主要是拖罟、快蟹、长龙三种船型。由于两厂之船,往来比较,互相质证,各用其长,因此进展比较快。湘潭所造尤为坚利。在即将赶造完工时,曾国藩将长期在江南办海防的黄冕请到船厂参观。谙熟水战船式的黄冕建议每营添造十只舢板船,其船身短小,运行灵活,适宜于在河湾港汊中行驶,以补快蟹、长龙在作战中由于船体大运行不灵活的缺点。曾国藩接受这一建议,即刻开工,赶造舢板。
在造船的过程中,曾国藩也积极筹划子炮装备。当时广西巡抚劳崇光解炮二百尊赴湖北,在经过衡州时因田镇防兵已溃,曾国藩将其截留,包括护送的水手也一并留下,这些人后来成了湘军水师的教练。曾国藩不仅对于造船精益求精,而且对于所置战炮的质量与装配方式亦很讲究。当时,中国各地所铸造的战炮,不仅炮身笨重,射程短,而且由于技术不过关,时常炸裂。为此,曾国藩花费重金,从广东购置大批洋炮,经过反复研试,终于将洋炮安装在战船上,成了当时中国技术先进、装备精良的内河水师。至咸丰四年(1854)初,曾国藩将湘军水师船炮准备齐整,总计有大小战船361号,其中拖罟船一号作为坐船,快蟹船40号,长龙船50号,舢板150号,战船120号,并装备了大小炮470门,其中购置洋庄炮320门,从广西借来150门。
船炮粗有规模后,曾国藩开始招募水勇。尽管湖南水流颇多,又有八百里洞庭,但绝大多数人不知水师为何物,因而应募的人很少。曾国藩乃决定招募不惧风涛的水上船户,由截留的广西炮勇教船户放炮等技艺。初定快蟹船用桨工二十八人,橹八人;长龙船桨工十六人,橹四人;舢舨船桨十人。每船用炮手数人。又另置船长一人,头工二名,柁工一人,口粮等待遇也比陆营优厚。水师营制后定为五百人为一营,共计十营,五正五副,每营设一营官,又设帮办一人,湘潭水师回营,营官分别由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担任。衡州水师六营,营民分别由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龙献琛担任。褚汝航为水师总统。正月二十八日,自衡州起程,会师于湘潭。后来在曾国葆的力荐下,主要由彭玉麟、杨载福两人负责。二人对湘军的发展也至关重要。
彭玉麟
彭玉麟,字雪琴,先世是江西太和人,明洪熙时迁湖南衡阳,定居在查江。父亲曾任安徽合肥县梁园巡检,母亲王氏,贤明有识鉴。彭玉麟生在梁园巡检司署,年十六从父查江旧居。父亲死后,为族人所逼,母亲让他外出避祸,入城居石鼓书院。因生活无以自给,投协标充书识,支月饷,如同马兵。衡州知府高人鉴善相士,见彭玉麟,以之为奇,使入署读书。及至赶考之时,衡阳应童试千人,竞争十分激烈,考中很不易。县试毕,拟定第一,但因彭玉麟是外乡人,被告发,后经知府力荐,取为第三。县令召见彭玉麟时对他说:“以文论,汝当第一,今乃太守意也。太守曰:‘彭某异日名位未可量,然在吾署中读书,若县试第一,必谓明府推屋乌之爱,是其终身之玷矣。’”彭玉麟闻言深受感动,更加发愤读书,二年后,始隶诸生籍。
彭玉麟考中秀才,还有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彭玉麟由于少年失学,不能作楷书,试卷誊正,往往出格。因此九应乡试,都没有考中。后浙江高学政到湖南视学,一次微服私访,物色人才。经过彭玉麟的门前时,听到有朗朗的读书声,便走近院落细听,发觉朗诵的并不是四书五经之类科举文章。高学政顿感奇怪,走进屋宇,虽非常简陋,但门上却有一副对联:
绝少五千柱腹撑肠书卷,
只余一副忠君爱国心肝。
高学政再一端详,见字写的雄伟有气势,可既不是欧体,也不是颜体,像未曾学过书法的人。于是学政到邻居家,得悉彭玉麟的名姓及家世,心中暗喜。两个月后,高按临湖南长沙府,得一试卷,见书法雄厚有力,似曾相识,恍然记起,当即选为第一。迨揭榜时,果然是彭玉麟,学政兴奋异常。彭玉麟被召见时,高将前几个月事告知,彭感恩知己,执弟子之礼。后来高致仕家居,子孙不能继其业,而彭玉麟此时已升任巡抚,为报答知遇之恩,彭为恩师在西湖高庄购园置地,以养余生。
道光末年,新宁李源发率兵起义,彭玉麟以镇压有功赏蓝翎。时衡阳江子春在耒阳开典铺,请彭玉麟经理其事,每年收入颇丰,但多用来周济穷人。当时太平军由永安欲经过耒阳进攻衡阳,彭玉麟见耒阳县令,问如何阻击太平军。县令以无兵饷感到为难。彭玉麟说:“何患无兵饷,城中百姓召之即兵,吾典铺中有钱取百万即饷。”县令喜出望外,将防备交彭玉麟。太平军知耒阳有防,便直趋衡阳,彭城获全,玉麟不愿叙功,但求偿还所借典铺之钱,自此名声大起。
咸丰三年秋,曾国藩正在衡州、湘潭组建水师,广求人才。先有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葆盛赞彭玉麟,后又有常仪安推荐彭玉麟胆略超人,曾国藩遂发书召他速来。可是彭玉麟刚刚丧母,在家守制不出。曾国藩再次劝说:“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邱墓吗?”彭玉麟感其诚义,当即入军。后成水师十营,玉麟领一营。“其九营多武员,白事悉倚玉麟,隐主全军,草创规制多所赞画。”
杨载福,后改名杨岳斌,字厚庵,湖南善化人,出身武将之家,幼娴骑射。咸丰二年因守湘阴有功,升千总。次年为湘军水师营官。
曾国藩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艰苦努力,终于建成了一支既区别于八旗绿营,又远远超过其他团练、乡勇的水陆齐备的湘军。对于曾国藩“别开生面”组建湘军的意义,他的四大弟子之一的薛福成在得出曾国藩“以团练始,不以团练终,且幸其改图之速,所以能成殄寇之奇功”之后,又举出了十几位团练大臣固守旧制的悲剧结局:河南有内阁学士毛昶熙,虽亦自成一军,但将士疲弱,颇不耐战,只是虚张声势,从未重创敌军;山东有礼部侍郎杜 ,才力尤短,信任戚友,隐挠官吏之权,以致弱者抗粮,强者揭竿而起,库藏虚耗,上下交困;阎敬铭巡抚山东时,尝为此大发感慨。又如浙东有前漕运总督邵灿,为巡抚王有龄所劾罢;继之者为左副都御史王履谦,与王有龄更不和,官绅忤于上,兵练哄于下,绍兴失陷,杭州亦难固守;王有龄殉难,遗疏劾王履谦加严谴,而事已不可挽回。又如通州有前湖南布政使王璪,怙势作威,杀害避难绅商,侵夺良民财产,富拥专城,时太平军未到,一方先被其毒。当太平军势力最盛时,江南则有侍郎庞锺璐,江北则有左副都御史晏端书,江西则有候补京卿刘绎,这几位都是清望素著,不愿多事,故当时民间皆不知有团练大臣,也是一时罕见。此外其他人老病侵寻,虽充团练大臣之数,口不言战守事宜,一闻敌至,仓皇奔逃还来不及,更谈不上有什么作为了。在举出以上诸多例证后,薛福成说:
呜呼!自兵事起,世之谈经济者,措意于团练已数十年;曾文正公虽由此发轫,然惟早变其实,并变其名,所以能有成功,否则前事可睹矣。其贤者固束手无措,仅以一死报国,或明知无可发舒,洁身远引而已;其不贤者则 龁大吏,蠹国殃民,不啻为贼先导,求其能捍寇保境者,十无一二。盖在上者以不必筹饷为便,不知百端流弊,皆由此起。
由此可见,曾国藩仅仅借用了“团练”之名,变的是“湘军”之实。而且,转变得非常及时,否则他也与其他团练大臣一样,归宿恐怕也是很惨的。就此而言,曾国藩确实高人一筹,把握住了时代赐予的机会,以及巧借清廷的政策。
曾国藩后来总结说: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方有成事之可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