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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高位不失书生本色

三 高位不失书生本色

中国传统社会,改朝换代往往是革新政治的最好时机。而新君即位,也是洗涤旧弊的一次契机,曾国藩压抑已久的情愫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了。一般而言,人总是随环境变化而改变、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官宦之人,随着位高权重,保守自己既得利益的倾向越发加重。胡林翼曾说:“人一入宦途,全不能自己作主。”康熙皇帝有一句名言,说穿了士大夫的本质:“士子负笈(指书籍)而行时,以天下为易;跌蹶经营,一入高位,反成尸位。”曾国藩却是权位越高,责任感越强,越敢于负责的人。

道光二十七年六月,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这是他跻身高官的开始。时年三十七岁,可谓官运亨通。他高兴之余,感到一种更重的责任,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自己骤升高位,担心无补于国计民生。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病故。这位在鸦片战争中失败的皇帝临终前立下遗嘱说,自己无德无能,有损祖宗脸面,因此决定死后灵位不进太庙,也不用郊配,不让臣民祭奠他。这当然是对自己最严重的惩罚了。由于遗嘱用的是“朱谕”,属于亲笔书写,这就不得不令他的继承人重视起来。因此,咸丰即位后立即让臣下讨论。

曾国藩当时是礼部侍郎,责无旁贷要拿出意见来。在他上奏前,朝廷大臣已进行了集体讨论,都认为“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袝尤在所必行”。按说有了大臣集议,曾国藩顺水推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他经过十余天的思考,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正月二十八日他上疏说:诸臣集议乃是“天下之公论也,臣国藩亦欲随从众议,退而细思,大行皇帝谆谆诰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他明确提出,进太庙应是确定无疑的,但无庸郊配一项,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在阐述“不敢违者”之一时,曾国藩指出:庙坛的规模尺寸是有一定的,增之不能,改之不可。现在大行皇帝以身作则,不予郊配,是“久远之图”。经此次朱谕之严切,盈廷之集议,尚不肯裁决遵行,则后之人,又孰肯冒天下之不韪乎?将来必至修改基址,轻变旧章。此其不敢违者一也。

第二条理由是古来祀典,兴废不常。大行皇帝以身作则禁后世,越严格越表明他对列祖列宗的尊仰。大行皇帝以圣人制礼自居,臣下的浅短见识怎么能考虑得长远呢!

第三条是“我朝以孝治天下,而遗命在所尤重”。曾国藩举出二个显见的例证,一是孝庄文皇后病逝时留下遗嘱:愿将她安葬到遵化州孝陵近地。当时所有大臣都认为遵化离太宗昭陵相去一千余里,不合袝葬之例。因为孝庄是太宗之妃(即庄妃),理应与太宗葬在一起,即迁到盛京(沈阳)昭陵去安葬。孝庄的遗命给一生敬仰她的康熙帝出了个大难题。康熙不敢违遗命,又不敢违成例,因此在孝陵旁建暂安奉殿,三十余年未敢安葬地宫,直到雍正即位后才完成这一典礼。第二个例子是乾隆皇帝。乾隆帝把大清朝推向全盛,他的功绩大业死后是完全可以称“祖”的。但乾隆帝临终前留下遗命:“庙号无庸称祖。”嘉庆帝只好遵从,故庙号高宗。并将此载入《会典》,“先后同揆矣”。在举出以上两个例证后,曾国藩说:此次大行皇帝遗命,惟第一条森严可畏,若不遵行,则与我朝家法不符,且朱谕反复申明,无非自处于卑屈,而处列祖于崇高,此乃大孝大让,亘古未有之盛德。“与其以尊崇之微忱属之臣子,孰若以莫大之盛德归之君父,此其不敢违者三也。”

曾国藩的奏疏很有说服力,但这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因为已死的道光帝本人很可能是做做样子,并不是真心要如此,更何况他的继承人也不会听任自己的父亲自贬自损,想抬高还来不及呢!再者,大臣们已有明确的“公议”,曾国藩如此“不识时务”,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因此疏的末尾用“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这样的话,也是坦露心情。咸丰帝的御批虽有肯定之词,心中却不满意。但曾国藩认定这是天下之理,所以奏疏一个接一个上,批评也逐渐升级,最后连刚继位的皇帝也有“三大缺失了”。

咸丰帝即位之初,颇为振作。道光三十年二月初八,他发布上谕,令九卿科道凡有言事之责者,就国家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曾国藩时为二品的侍郎,立即将久蓄心中的治国大计倾吐出来,乃于三月初二上《应诏陈言疏》,对于清朝开国至咸丰之初的人才问题,提出了中肯的批评。他认为人才“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在“转移之道”中他提出,大清朝的几代皇帝都能根据时势的变化而调整人才政策,希望达到宽猛适中,但也有矫枉过正的弊病。如大行皇帝实行“镇静”的政策,使人才循规蹈矩,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故守成者多,而有贡献有作为的渐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他提出官场四大通病:

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他提出,让天下英才备出,又使之不出范围之外,即不做非分之事,必须倡导学习之风。而且,这种学风要落到实处。那么,“十年以后,人才必大有起色。一人典学于宫中,群英鼓舞于天下,其几在此,其效在彼,康熙年间之往事,昭昭可观也。以今日之萎靡因循,而期之以振作;又虑他日更张偾事,而泽之以《诗》、《书》。”

在“培养之方”中他提出:内阁、六部、翰林院是人才荟萃之地,将来内而卿相,外而督抚,大约不出此八衙门。此八衙门者,人才数千,皇上不能一一周知。培养之权,不得不责成于堂官。培养的办法大致有四个方面,即教诲、甄别、保举、超擢。堂官之于司员,一言嘉奖,则感而图功;片语责惩,则畏而改过。这就是教诲的功效。榛棘不除,则兰蕙减色;害马不去,则骐骥短气。这就是甄别的功效。人才好比禾稼,堂官之教诲,犹种植耘耔也;甄别则去其稂莠也;保举则犹灌溉也;皇上超擢,譬之甘雨时降、苗勃然兴也;堂官常到署,譬之农夫日日田间,乃能熟悉穑事也。

在“考察之法”中他指出:近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今皇上御极之初,又特诏求言,此诚太平之象。愿皇上坚持圣意,借奏折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厌烦之心。

曾国藩最后指出,以上“三者相需为用,并行不悖”才能收到效果。

曾国藩上这份奏疏时,已在京师为官十年之久,从七品官晋升二品大臣,对于官场风气可以说是每日触及,因此他才能够提出发人深思的问题来。他后来多次说,三四十年来不黑不白的官场,已让英豪短气。这确实是个悲哀的时代。

清朝的政治风气,在嘉庆道光以后日见泄沓萎靡,人才亦日见寥落。这与皇帝的好尚及执政者之逢迎谄谀,都有密切的关系。《瞑庵杂识》中曾有一条说:曹振镛晚年恩遇益隆,声名俱泰。做了很长时间的大学士却平安如初。他的一个门生请教做官诀窍,曹答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当时流传颇广的《一翦梅》形容官场积习十分形象: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

曹振镛死后谥号“文正”,是道光朝深得皇帝信任的宰相。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君主国家中,皇帝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着官员的风气。道光帝经过鸦片战争的打击后,几乎一蹶不振,“恶闻洋务及灾荒盗贼事”,身边的军机大臣也只好报喜不报忧,当时京师有一副联云:

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乐,

是、是、是,皇上天恩臣无事。

在这一世风下,曾国藩基于十多年京官的经历,以及对官场习俗的厌恨,更重要的是力图改变现状,因而能反其道而行之,众相柔靡之时,他却敢迎风独立,挺身而出,对提高他的政治声望以及艰难时身担大任创造了条件。

曾国藩的可贵不仅在于他的“敢”字,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具体可行的办法,有事实,有说理,足以反映他对清朝官僚体制的弊病研究得十分透彻。他从民间走出来,把八大衙门的正副长官即堂官比喻为农夫,把皇帝比喻为太阳,而把中下级官员喻为禾苗,既形象生动又十分贴切自然。他的思考,他的积累,形成了他对当时人才问题的系统认识。而这些也成为指导他日后治军打仗磨砺人才的思想基础。

曾国藩上奏时,左副都御史文瑞、大理寺卿倭仁、通政使罗惇衍等也各上奏疏,陈述政事。咸丰帝还将通政副使王庆云、鸿胪寺少卿刘良驹及科道官上的奏折,交有关部门议行。咸丰帝收到曾国藩奏折的时候,也奖许一番,称其“奏陈用人之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纳”,“折内所请保举人才、广收直言,迭经降旨宣示”,对折中“日讲”的建议,命礼部等衙门讨论切实办法。

据档案,当年四月初五日,曾国藩参照《会典》等书,将他拟定的“日讲十四条”,并绘图上奏。咸丰帝令礼部议奏。礼部于道光三十年四月十五日奏称:日讲已经近百年不行,因日讲人多、位微,有借端立说者,今人学问不能胜于当年,今人之干进不必逊于往日,因此以“毋庸议”回复。在礼部说明中,特别强调此是礼部主稿,而右侍郎曾国藩是原奏之人,所以未经列衔。曾国藩实际碰了个钉子。

随后,在荐举人才时,他举荐李棠阶、吴廷栋、王庆云、严正基、江忠源五人可当重任。

传统中国每当王朝更迭时,往往有政策的大调整。而一个王朝老皇帝崩逝、新皇帝即位之初,也有一番政策小调整。这就是说,在专制的统治下,由于皇帝的最高权威性,因此即使他在位期间有什么不适宜的政策,往往也难以纠正,只好等待新旧交替时调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尤其是到了帝国的晚期,自我调整的机制已很老化。明朝的嘉靖皇帝十几年不上朝,整日在宫中炼丹铅,与道士、宫女混在一起。朝臣上的奏疏大多连看都不看,就“留中”了,也就是不交有关部门讨论执行。这位统治了四十余年的皇帝,给明朝带来了中衰。他的晚年,终于有一位天下后世都闻名的大臣上了一道疏,大骂皇帝一通,其中有一句说:“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说天下人早就认为您不应当做皇帝了。这个人就是海瑞。嘉靖皇帝看到这句,气得浑身发抖,把奏疏摔在地上。不久,这位皇帝倒真的想辞去皇帝,当太上皇,并举海瑞上疏为证。但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一切只好等待新君即位。

咸丰的即位还是唤起了大臣们新的希冀,至少,曾国藩抱着很高的热忱。新旧君主更代时,是礼部最繁忙的时候,因为对大行皇帝的盖棺论定要礼部拿出意见,一切丧仪也要做得有章有法,而新君即位大典等等,也是礼部不可少的事。由于曾国藩“职务繁剧,不遑兼顾家事”,因此写信请他的四弟曾国潢到京帮助料理。三月十五日,曾国潢到达京都,兄弟二人相见极欢,曾国藩把所有的家务交给四弟经理,他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到公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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