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中州名贤集》中有这样一段话:清朝自汉学盛行以来,程朱理学几乎绝续,自倭仁先生起来维护倡导,同时馆阁中如唐鉴、何桂珍、李棠阶、曾国藩,以先生为师友,相与辅翼斯道后,一时人才蔚起,正学昌明,遂成国朝中兴翊赞之功,何其盛也!
把程朱的复兴与清朝的“中兴”联系在一起是否恰当,此处不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仅有程朱理学家是不能带来“中兴”的,只有完成从程朱到经世的转变,才能挽救日益沉沦的晚清大厦。这方面,曾国藩与倭仁可以做一简单的比较。
也许是曾国藩的出身与阅历,使他成不了纯正的理学家,而经世之学才是他真正关注的所在。从道光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起,连续几个月,曾国藩认真阅读了《纲鉴易知录》。这部书是康熙时著名才子、《古文观止》的作者吴秉权编辑的通鉴体编年史书,全书提纲挈领,“胸藏史镜,而事若指掌”,又贯穿了对历史得失的论述。曾国藩打算“将古来政事、人物分类,随手抄记,实为有用”,可见他的目的是有用。但尚未有头绪。这年七月,家人将《皇朝经世文编》请人自湘乡送来后,他又开始阅读这部由著名学者魏源等人编辑的“经世致用”之书。他认为“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他与友人交谈时说:“所谓正心者,曰厚实。厚者恕也。实者,不说大话,不鹜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曾国藩不但以此自励,同时亦以此戒所属。后来,曾国藩还把《皇朝经世文编》定为士子必读之书。可以说,曾国藩治学虽强调以义理为本,但最后落脚点还是在经世致用上。他后来对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只以义理、考据、辞章立意颇不满足,认为除此之外应增加经济一项,四者阙一不可,而且前三者都要以经济为依归,可以说是他文章经世的表现。他说:“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所谓“经济”,即是经世之学。关于经世的内容,曾国藩说:“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曾国藩究心时政,以经世为法,此间他认真阅读了清代典制总汇的《大清会典》,对后来的治政大有益处。他还将古今名臣大儒的言论,分条编录,分为修身、治家、治国三门,共有三十二个纲目。他在阅读秦蕙田的《五礼通考》时,感到有所不足,于是“将近时奏议之切时务者,别为六卷”,包括盐课、海运、钱法、河堪等事。此是道光二十八年的事。可见,曾国藩究心时务,从理学走上了经世之路,才与倭仁等人分道扬镳。
咸丰帝朝服像
倭仁与曾国藩同历嘉道咸同四朝,可以说完全是同时代的人。道光年间,他们同在京师为官,并同从唐鉴问学,是师友相交,是理学同仁;同治时期,同居高位,一立于朝,一主于外,同为“中兴”贤辅名臣。但是,他们又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代表,一为顽固保守的象征,一为洋务运动的首领。就此而言,两人又同道不同轨。倭仁一生集“首辅、师傅、翰林掌院、户部总理”于一身,但“皆第一清要之席”。曾国藩则不然,他亲身参加了晚清前半段的所有重大“救亡”活动,而且大多担当主角,所作所为多落到实处。显然,他把性理功夫与经世学问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
咸丰皇帝即位之初,曾就“用人行政”下诏求言,倭仁与曾国藩各上《应诏陈言疏》。倭仁所谈的是“君子小人之辨”,并提出“择天下贤俊,使得陪侍法从”之类建议,咸丰帝认为“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曾国藩则就“用人一端”详加阐述,咸丰帝以为“剀切明辩,切中情事”。可见,两人在咸丰帝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不同的。还有一次,那是咸丰二年(1852),咸丰皇帝召见吴廷栋时,特地向他询问曾、倭两人,吴廷栋认为曾国藩“虽进言近激而心实无他”,倭仁“守道近迂而能知大体”。吴廷栋堪称是两人的知交,一个“激”字,一个“迂”字,刻画得如此传神,这不能不加深咸丰皇帝心中的印象。
也在这一年,何桂珍以性命担保举荐重用倭仁,投以艰巨之任,咸丰皇帝未从其请。再以后,户部侍郎王茂荫奏请让倭仁会同办理团练时,咸丰皇帝才明确谕饬,称“倭仁断无干济之才,况此事非伊所长”。不久即命倭仁入值上书房。后来,曾国藩也在私下里评论倭仁有“特立之操”,然“才薄识短”。显然,在当时许多人眼中,包括皇帝在内,倭仁只是有学养道德的“君子”,而曾国藩却是个“干济之才”。
表面观之,倭仁与曾国藩都信守程朱理学,但是,从儒家传统的“内圣外王”标准来衡量,倭仁偏于“内圣”修身,曾国藩重于“外王”经世,他们正代表了晚清理学发展的两个方向:理学修身派,强调个体道德修养;理学经世派,注重建功立业。而咸丰帝劝左宗棠不要再为科举功名自困,说建功立业比文章报国更重要,显然是把“立功”放在“立德、立言”之前的。这也是王朝出现衰落之机,亟须有用的干济之才以转危为安的形势使然。好友刘蓉对曾国藩在京师发愤读书,一心想成为司马迁、班固一类人物也有批评,指出“当今之世须以事功显”。这对曾国藩后来出山有很大影响。曾国藩自己虽然有一段时间修炼理学的内圣功夫,甚至一度炼过静坐等功法,但他自己从不以理学家自居。他的学问之杂糅,他的处事之无忌等等,都说明他不是一个“纯儒”。他经常为理学的拘执所困扰,总想冲破这些,但又怕别人骂自己是“假道学”。这与倭仁形成鲜明对比。
说到底,曾国藩的经世,是更多地关注现实的一种务实精神,因此才能对具体的社会政治问题作出积极的回应。他说:“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这也是他能在中西文化接触后,吸收接纳,进而举办向西方学习的洋务运动的思想根源,而这又是倭仁所不及的。(参考李细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第197、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