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举时代,读书、做官、发财,总是连在一起的。升官与发财总是须臾不分,升官是桥梁,发财是目的,这似乎成了仕宦为官者的人生轨迹。曾国藩进入翰苑以后,即立誓不发财。他在《家书》中告诉诸弟说:“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曾国藩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言行如一,京官十二年中,他从未借公务之便身染墨黑,在贪污成风的晚清社会,的确算是一位难得的廉臣。
清代的薪俸很低,甚至不足以养家 口,雍正时实行养廉银制度后,将官员的灰色收入明晰化,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低薪不廉的缺欠。但整个清代,贪风极盛,尤其是地方封疆大吏,往往聚敛成性,积财甚厚。而皇帝当这些贪官没有养肥前,一般也不动声色。一旦贪官成为巨蠹时,就抄家问斩,在所不惜。时人称为“宰肥鸭”。到了晚清,贪风日烈。曾国藩作为一个翰林,既无权又不贪,物质生活的贫困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道光二十一年,是曾国藩进京的第二年,他别无生计,光景渐窘,东扯西支,总算熬到了年底,一心盼望外官例寄炭敬过个年。何为“炭敬”?当时北方天气严寒,每至冬日,家家烧炭取暖,外官照例于冬令以钱馈赠京官用为取暖之资,所以有炭敬之名,实际是官场通行的陋规,约定成俗的旧例,说白了就是变相的送礼。可能曾国藩只是翰林院的下级官吏,没有什么权力,因而当年地方官竟无炭敬馈赠,曾国藩无奈,只好借银五十两过年。
道光二十二年,曾国藩同样是东挪西借。春夏之交,借银已达二百两,到年底,累计欠债四百两。曾国藩自顾不暇,焉能顾家?不过,曾国藩最重孝道,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每年总要寄些银两给父母。虽然曾国藩多次在家书中称京城借债比较容易,他的师友比较多,能够左右逢源,但欠债毕竟要还钱!这使曾国藩焦急不安,出现了“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的感叹。曾国藩的早年诗作中,不乏对艰窘生活的描写。如赠梅伯言诗中曰:
隘巷萧萧劣过车,蓬门寂寂似逃虚。
为杓不愿庚桑楚,争席谁名扬子居?
喜泼绿成新引竹,仍磨丹复旧仇书。
长安挂眼无冠盖,独有文章未肯疏。
人无钱,受人欺,甚至连佣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曾国藩的《傲奴》一诗颇有意趣: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
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千人百人伏!
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
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豀。
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
噫嘻乎,傲奴!
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
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大考升官后,曾国藩的境况稍好,但仍不富足。家里欠债要量力清还,诸弟捐监要他出钱,二男六女(其中一女夭折)要养育,历次升官要请客,还有一些人情来往,用度日繁,最后还是欠了一千两银子的债。所以,曾国藩在京师十几年就总体而言过着清苦的日子。相传曾国藩三十初度时,曾添制青缎马褂一件,非年节庆典不舍得穿一次,藏了三十年,衣新如初,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但由此可知曾国藩是如何节俭的了。
曾国藩从民间走出来,深知百姓生活的艰难。他在翰林院期间,虽然不乏吃请应酬,偶尔也在自己的寓所摆上一桌,但总体上他感到“酒食较丰”并不是好事。一天,好友刘觉香从外省来到京城,对曾国藩大谈作外官景况之苦,曾国藩触动很大,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愈知我辈舍节俭,别无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弥缝罅漏,缺瘠则无以自存,缺肥则不堪问矣,可不惧哉!这就是说,做地方官如果是瘠缺,连生活都困难,何以立志、发达?如果是肥缺,就会常在河边站,难免不湿鞋。如果立志不坚卓,极易成为贪官。这件事促使他更加珍惜自己的翰院生涯。
曾国藩在京师的困窘,还有一事可以记述。曾国藩一生对其外祖父家都十分亲敬。道光十九年十月,曾国藩进京散馆前,去外祖父家看望舅父,并向舅父请训。当时,曾国藩的大舅已年过花甲,但仍“陶穴而居,种菜而食”。对此,曾国藩内心恻然者久之。当十舅提出要送曾国藩进京,说“外甥作外官,则阿舅来做烧火夫”时,曾国藩以“京城苦,劝舅勿来”。五年之后,曾国藩仍记得昔日情景,但自己无能为力,写信让几位弟弟援手相助,信中说:“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年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
曾国藩后来做了二品的侍郎,依然捉襟见肘,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够,只好把思亲之情埋藏心中。《曾国藩年谱》记载,曾国藩居京四年时,“宦况清苦,力行节俭”。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在等待中迎来了一次试差:这年六月,他被道光帝钦命充四川正考官,这使他的经济状况有了一定改善。
按照清朝的习惯,士人将翰林得差早晚分为“红翰林”与“黑翰林”。因为一充试差,即意味着有颇为可观的一笔进项。曾国藩得试差较早,可称为“红翰林”。七月初,曾国藩偕副考官赵楫一同驰驿出京。经过明成祖与李景隆交战处白沟河时,有感而发,得诗两句:长兴老将废不用,赵括小儿轻用兵。上句指耿炳文,下句指李景隆。白沟河一战使燕王终于南下,建文帝的江山也在战败后被燕王朱棣夺得,史称靖难之役。由于此行正值酷暑,加之连降暴雨,因此曾国藩路途染病。到达西安时,陕西巡抚李星沅将他接到衙署,为他请医治病,数日后病愈入蜀,天气转晴。曾国藩的心情也随之一喜,赋诗曰:
万里关山睡梦中,今朝始洗眼朦胧。
云头齐拥剑门上,峰势欲随江水东。
楚客初来询物俗,蜀人从古足英雄。
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
此次试差是曾国藩行程最远的一次。一路上,尽管他身体不佳,但仍踏访古迹,诗兴时发,至今仍留存了不少诗作。
十月十一日,曾国藩考试完毕回行到陕西境,此时残秋已逝,宝鸡山已有白雪堆积,但博大的渭水依然奔流不息。这一天曾国藩迎来了他的三十三岁生日。面对中华文明的摇篮,曾国藩情不自已,赋七律二首,其一是:
三十余龄似转车,吾生泛泛信天涯。
白云望远千山隔,黄叶催人两鬓华。
去日行藏同踏雪,迂儒事业类团沙。
名山坛席都无分,欲傍青门学种瓜。
他还在日记中写道:夜月如画,独立台上,看南山积雪与渭水寒流、雪月沙水,并皆皓白,真清绝也。琼楼玉宇,何以过此?恨不得李太白、苏长公来此一吐奇句耳!孤负,孤负!
十一月二十日,曾国藩历时半年有余,回到了京师。这次试差他得到的例行规礼,大约有三千两左右。第二年春天,他将这笔钱偿还欠债,又拿出四百两赠送族戚。试差缓解了曾国藩拮据的境况,但总体而言,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好。
曾国藩不贪货财,但对公务可谓尽心尽职,“不苟不懈”,同僚皆甚佩服。这种克己奉公、廉洁自律的精神,难能可贵,这也是他在京之日声誉日隆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