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变蛟龙的理想,以及“志大人之学”的目标,使曾国藩的眼界更加开阔。他在与唐鉴、倭仁等理学家“肆力于宋学”期间,切肤感到:一切目标都必须靠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来实现。他开始重塑自己。早在改名字为“国藩”时,即做五句箴言以自砺,包括立志、居敬、主静、谨言、有恒,可以称为曾国藩实现抱负的“内王”路径。他首先立志,要荷道以躬;要言行一致,以己身担道德。在人生过程中,不论遭遇任何艰难险阻,只要一息尚存,就勇往无前。途径是矢志有恒,铢积寸累。在向唐鉴和倭仁求教后,又自立课程十二条,督促自己:
一、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时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务外为人。
五、读史。丙申购二十三史,嗣后每日圈点十叶,间断不孝。
六、谨言。刻刻留心,第一功夫。
七、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八、保身。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九、日知所亡。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有求深意是徇人。
十、月无亡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沉著,最易溺心丧志。
十一、作字。饭后写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凡事不待明日,愈积愈难清。
十二、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日课十二条”,可以说是曾国藩重塑自己的具体作法。然而,无论是立德、立言,还是立功,“不朽”的道路是异常艰难的。让我们透过曾国藩改易品性的“内敛”历程,走近他的内心世界。
曾国藩到京师的最初几年,因为只是翰林院检讨的小官,没有担当重责,因此人倒放松。
道光二十年四月,庶吉士散馆,他以第二等第十九名留在翰林院。按往常的惯例,散馆只有第一等的少数人才留在翰林院,其余的或到中央部院任职,或到地方从七品知县干起。这一年的一等十七名,二等二十六名,三等三名。曾国藩在三个等级共四十六人中排名第三十六,是很靠后的。但这一年只有二人到部院任职,三人到地方任知县,其余都留在翰林院,所以他的《日记》中说:“可谓千载一遇”,还说“翰林衙门现已多至百四五十人,可谓极盛”。曾国藩的运气实在太好,否则按照惯例,无论如何也没有他的份。
中国传统的做官之道是重中央轻地方,虽然中央的俸禄远不如地方多,但可以结交朝中大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重要的是,在中央为官,尤其是翰林院官,属于“天子近臣”,如果一个人的水平可以,很快就会脱颖而出,升迁的机会自然要多得多。做地方官则不然。按过去的体制,任地方官有冲、繁、疲、难的区分。“疲”,说白了就是穷地方,很难干出成绩。清朝有名的清官于成龙在边远的广西罗城为县令,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在破庙里理事。加之水土不服,随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于成龙很快便成了孤家寡人。于成龙真正出名也不是在广西,而是他后来做了直隶总督。与曾国藩前后中进士的胡林翼更可以说明问题,他在贵州一干就是九年,后来发誓宁愿出外当幕僚起家,也不愿继续留在贵州效力。胡走出贵州时只是个道员,而曾国藩已是官居二品的侍郎了。
曾国藩留在翰林院后,本要用功,但日日玩憩,不知不觉过了四十余天。此后的一段时间,除了给家里写信商议家眷来京之事外,余皆怠忽,因循过日,每天都是送往迎来,吃酒、读书、闲侃。所以他早期的《日记》每天都在“检讨”,但又会故伎重演。显然这种品性,若不能自察自改,是无益于自己的目标,不能成就大事的。
按翰林院的官员标准,读书养望、切磋交往是本职工作,本无可厚非,但每天如此打发日子,终究养不成经世的韬略。道光二十二年十月的一天,曾国藩读了《易经·损卦》后,即出门拜客,在杜兰溪家吃了中饭,随即又到何子敬处祝贺生日,晚上在何宅听昆曲,到了初更时分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当天的日记又充满自责,说“明知尽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随流的意思。总是立志不坚,不能斩断葛根,截然由义,故一引便放逸了。”《日记》中仍不忘“戒之”二字。但决心一下再下,行动依然如故。当月的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无事出门,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写此册而不日日改过,则此册直盗名之具也。既不痛改旧习,则何必写此册!”曾国藩认识到往来征逐,就是浮躁,已成为他的一大病根了。他虽强迫自己静下来,坐下去,但读《易经》中的《旅卦》、《巽卦》却一无所得,甚至连“白文都不能背诵,不知心忙什么。丹黄几十页书,如勉强当差一样,是何为者?平生只为不静,断送了几十年光阴。立志自新以来,又已月余,尚浮躁如此耶?”他也分析为什么如此交游往来,无非是好名,希望别人说自己好。并说这个病根已经很深,只有减少往来,渐改征逐之习。
曾国藩除了往来吃请、征逐日月之外,还有一个“喜色”的毛病。他的早期《日记》里经常检点“房闼不敬”,并把它作为“三大戒”之一。本来一个青年才子,志得意满,起居生活不注意小节,也是人之常情。但除家庭生活外,曾国藩颇有“喜色”之意,对于一个有志成为理学家的他而言,就属非分之想了。
《日记》中记载这样几件事:
曾国藩与一帮文人朋友谈诗论赋之余,不免也常谈东家美媳西家婆娘之类所谓浑话。这对本不紧张的文人生活可能是一种调剂。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的一天,曾国藩的同年朋友陈源衮新纳一小妾,年方十几,人称貌若桃花。曾国藩得知后,艳慕不已,借故到其家,先聊点学问,随后称赞这位朋友艳福不浅。这还不算,曾国藩还非要一睹芳容,朋友心存不愿,但曾国藩“欲强之见”,无奈,朋友只好将新过门的姬妾呼之而出。曾国藩竟当面说了些挑逗的话,令人很难堪。当天的《日记》写道:“狎亵大不敬。在岱云处,言太谐戏。车中有游思。”狎,是过分亲近而态度轻佻之意,亵,是轻慢、淫秽的意思。从曾国藩所记“大不敬”而言,似乎有出格的举动。
数日后,曾国藩听说在菜市口斩一位武臣,别人邀他一同看热闹,曾国藩欣然乐从。连杀人这样的事都去看,曾国藩觉得自己成不了理学家,“仁心丧尽”,走在路上很后悔,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又不好回去,因此“徘徊良久,始归”。责备自己“旷日荒谬至此,尚得为人乎?”
曾国藩虽然没有看斩杀武臣,但回去后又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又无聊地到了雨三的家中,当时雨三本来很忙,但曾国藩东拉西扯,非要谈谈“浑”。《日记》说“谈次,闻色而心艳羡,真禽兽矣。”从雨三处出来,已是很晚,曾国藩仍不愿回家,又到子贞家中,三更而归。《日记》说自己“无事夜行,心贪嬉游,尚说甚学!”嬉游、狎亵往往是出入歌馆妓院的用语,曾国藩的日记中有几次这样的记载,是否说他也不能免俗?从他的父亲给他写信,嘱咐他要“节欲、节劳、节饮食”来看,早年的曾国藩是否也有这方面的不检点之处?曾国藩的妻子当时同住京城,此外他没有姬妾,尽管他的《日记》中屡有“房闼不敬”、“晏起”之类的话,即是说他的生活无节制,但如果属于夫妻正常生活,何必烦老父千里之遥,殷殷致嘱呢?而且,“节欲、节劳、节饮食”正好说明曾国藩经常四出征逐、酒欢宴席已成一大习惯。
曾国藩的妻子欧阳夫人
曾国藩的妻子欧阳氏身体不是很好,时常患病。一次曾国藩参加进士同学的团拜,所拜之家钟鸣鼎食、姬妾如云,曾国藩大开眼界,喜色之心油然而生,东张西望,颇失大雅。《日记》说“是日,目屡邪视,真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当他回到家中后,惶然不适。加之妻子闹病,因此“入夜心情不畅,又厌闻呻吟声”。白天的佳丽美景与病榻上的呻吟之声反差如此之大,使曾国藩简直无法接受,乃出门到朋友处聊天,“更初归”。次日,妻子的病有所加重,曾国藩请吴竹如来诊视。由于周身为私欲所填塞,曾国藩的理学功夫大减,一听别人谈论理学,就感到格格不入,而用宴请吃酒之事打发时光,他倒很乐意。
汤鹏是他的好友,著有《浮邱子》一书,颇得曾国藩好评。道光二十三年二月的一天,曾国藩前往汤鹏家赴喜筵,席间见汤的两个姬人,曾国藩故伎重施,“谐谑为虐,绝无闲检,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曾国藩早期《日记》的类似记载不限于以上几例。这说明血气方刚,而立之年的曾国藩也有七情六欲,也是一个正常人,他对女性充满了爱,尽管这种爱是在性意识支配下的形而下之爱,但至少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了曾国藩的情感世界。他后来能够成大功,就在于一改昔日所为,“截断根缘,誓与血战一番”。
曾国藩还按理学家的要求,对自己言多尖刻等弱点进行改造。
中国有祸从口出、多言必失的箴戒,但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喜欢直来直去,常常与人争得面红耳赤,而且还有议论人短的毛病。他自己也深知言多尖刻,惹人厌烦,但就是难以改过。朋友间切磋学问时,曾国藩常常自持己见,强言争辩,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争强好胜,对于年轻人总是一般常情,但曾国藩自己承认,“好名之意,又自谓比他人高一层”,他还说这种心理已深入隐微,何时能拔此根株?一次,窦兰泉来切磋学问,曾国藩并未理解好友的意思,便词气甚厉,本来是一件增益学业的事,却适得其反,二人不欢而散。《日记》中说:“彼此持论不合,反复辩诘,余内有矜气,自是特甚,反疑别人不虚心,何以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九这一天,曾国藩四次出外,先是到岱云家为其母拜寿,本是喜庆之事,曾国藩出言不慎,弄得别人十分尴尬,席散速归。随即又到何子贞家。回家后读了一段《兑卦》,又到岱云家吃晚饭,“席前后气浮言多”,与汤鹏讨论诗文,“多夸诞语”。当天他的《日记》中说:凡往日游戏随和之处,不能遽立崖岸,惟当往还渐稀,相见必敬,渐改征逐之习;平日辩论夸诞之人,不能遽变聋哑,惟当谈论渐低卑,开口必诚,力去狂妄之习。此二习痼弊于吾心已深。前日云,除谨言静坐,无下手处,今忘之耶?以后戒多言如戒吃烟。如再妄语,明神殛之!并求不弃我者,时时以此相责。
曾国藩手迹
曾国藩的多言和自以为是,有时伤害了朋友间的感情,他与欧阳晓岑间的矛盾即由此而起。他平日引晓岑为知己,但偶有不合,就大发脾气。对此,好友看在眼里,但知道曾国藩的性格,都不愿相劝。只有陈源衮敢于揭破。一天,岱云到曾家来,彼此谈了很久,曾国藩又口若悬河,讲了很多自己做不到而要求别人做到的话。岱云见曾国藩依然故我,只好将话揭破,点出曾国藩的三个毛病。其后,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此三言者,皆药石也。”
几天后,曾国藩在家为父亲祝寿,小珊也前来,席间二人的言语碰撞,曾国藩的父亲看在眼里。客人走后,父亲与曾国藩谈起做人的道理,尤其讲了一大堆给人留分寸的话。曾国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遂亲自往小珊家中表示歉意。当天的日记他总结自己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之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
曾国藩检讨自己的同时,有意与朋友们疏远,认为不常在一起,反增加一分敬意。但还是没有效果。他又想到吕新吾的一句名言:淡而无味,冷而可厌,亦不足取。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不合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曾国藩一时感到难于处人,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吴竹如却不这样看,他开导曾国藩说:交情虽然有天性投缘与否,也由于尽没尽人力所决定:如知人之哲,友朋之投契,君臣之遇合,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积诚而致之。故曰,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此后,曾国藩在处事待人方面日渐成熟,自以为是的毛病也大有改观。给人留面子这一点尤其成为他以后待人交友的一个重要原则。
这一阶段他还戒了烟。
吸烟有害健康是今天人人皆知的常识,但吸烟对人的精神有影响,就不是人人明了的。曾国藩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告诉人们这样一个道理:应酬过多,精神就难以集中,做起事来也会出差错。而吸烟对此有很大影响。他说:精神要常令有余,做起事来才能精气十足而不散漫。说话太多,吃烟太多,故致困乏。
意识到危害后,从道光二十二年十月起他发誓戒烟。但最初戒烟的日子很不好过。为了打发难熬的时光,他找朋友下棋、聊天。日记中写道:“即宜守规敬事,乃闲谈荒功,又溺情于弈。归后数时,不一振刷,读书悠忽,自弃至矣。乃以初戒吃烟,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无可为之事矣。急宜猛省。”曾国藩把初次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形象地说明了他对吸烟的嗜爱及戒烟的痛苦。十月二十九日,他送走客人后,又是掌灯时分,由于不能静坐,只好出门,他解释说:“自戒烟以来,心神彷徨,几若无主,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进入十一月中旬,曾国藩戒烟已有一个月,并基本成功。但他仍要求自己“一日三省,慎之慎之”。梁启超曾以此评价曾国藩意志之坚卓,实不知曾国藩当年为此如婴儿失乳般痛苦难熬。
曾国藩所书养生百字铭
“三戒”之外,还有一戒,但曾国藩没有戒成,这就是戒围棋。中国古代士人有一种雅性,即琴、棋、书、画要无所不通。由于政治的高压、专制的严酷,知识分子需要解脱,缓解日甚一日的精神压力。用现代心理学讲,即是移引法。东晋的谢安面对前秦数十万大军的进攻,临危不惧,弈棋如故,被传为千古佳话。当然实际的情况远非如此,淝水之战胜利后,谢安忙向朝廷报喜,连鞋跟掉了都不知道。
曾国藩早年即有弈棋之好,同年好友聚在一起,往往先要弈棋几局,随后饮酒畅谈。但下棋须精神贯注,很耗心血,往往几局结束,身体不能自如。曾国藩意识到此,决心把弈棋也戒了,但几次戒也戒不成。有时观看别人下棋,大声攘臂,几欲自代,颇有点侯宝林大师相声中所说的味道。
在翰林院任职的几年,曾国藩工作之余也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他不时去庆和园、天和馆听戏,去琉璃厂逛街、购书买纸,正业之余也读点《绿野仙踪》、《龙威秘书》之类的“野书”。不过,下棋的嗜好,还是令曾国藩伤透了脑筋。照他自己的话说,即“溺情于弈”。曾国藩下棋始于何时,无从得知,但自入翰苑,经常为棋所困,京中同僚友人如刘谷仁、何子敬、何子贞、黄鹤汀、汤海秋、毛寄云、朱廉甫、徐石泉、郭雨三、邓云陔等,都是他的棋友,隔不了几天,总要对弈几局。
曾国藩师从唐鉴等人,致力于程朱理学后,每日求过改过、克己窒欲。烟也戒了,喜色也改掉了,弈棋当然也是要戒的。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日记》中写道:“又围棋一局,此事不戒,何以为人?”暗下决心,戒棋!但戒棋何其难也。欲戒不能,下完棋,免不了痛责自己几句。
至于后来,无论在军旅,还是在总督任内,围棋仍然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越下越凶,每日非一二局不可,直到去世。曾国藩作为一个有毅力的人,一向做事有恒,唯独围棋立了多少恶誓却是戒不掉,走不出围城,连曾国藩自己也弄不明白何至于此。实际上,是围棋能缓解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是一种良好的转移法。
曾国藩后来说,人的品性是可以改变的。既如水,导之向下,则无孔而不入;又如禾苗,加之阳光雨露,就会健康成长。曾国藩并非停留在表面的立誓上,而是下了大功夫去躬行实践的。这一番改易品性的历程为他日后良好的工作与生活习惯的养成,功劳当属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