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二十四岁以前,足迹从未踏出湖南,到过的地方只有长沙、衡阳等地。他也像所有读书人一样,把科举考试看做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在湖南家乡的同辈中,除郭嵩焘、刘蓉等人外,也没有结识更多对他以后人生道路有重要影响的人。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他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
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欧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
曾国藩认为自己的成长史中,在家乡并无太多益处,从家乡的友朋中获取的益处似乎不多。他说自己少时天分不算低,后来整日与平庸鄙俗的人相处,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心窍被堵塞太久了。等到乙未年(道光十五年,1835)到京后,才开始有志于学习作诗、古文和书法。
曾国藩的这番话,以及写给弟弟的信,自然是他站在京师翰林的高度,学有初成后所说的。由于整日与名儒硕学在一起,他当然感到昔日的时光多是在无益中度过,因而也就有了“今是而昨非”的意味。不过,话说过来,如果曾国藩仍然隅于湖南,没有“出湖”,后来的情况可能大不相同。
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交往是获取信息,相互扶助的重要手段。曾国藩到了京城,结交了一批新的师友,开阔了眼界,也认识到取得功名仅是人生之一端,而人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可以做。尤其是晚清时代已不同以往,大清江山更青睐那些对国家有用的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他写给弟弟的一封信中说,六弟今年考中当然好,万一考不中,就应该把以前的东西彻底放弃,一心一意地学习前辈们的文章。年纪已过了二十,不算小了。如果还似摸墙走路一般,为考试卜题忙碌,等到将来时间付出了,而学业仍不是精通,一定会悔恨失策的,不能不早做打算啊。自己以前确实也没看到这一点,幸亏早早得到了功名,而没受到损害。假如到现在还未考中,那么几十年都为了考取功名奔忙,仍然一无所得,怎能不羞愧呢?这里误了多少人的一生啊!国华是世家子弟,具备天资又聪明过人,即使考不中,也不会到挨饿的地步,又何必为科举耽误了一生呢!
曾国藩对昨日的“不满”,甚至劝弟弟放弃科举一途,这是他眼界提高后的反映。这是人生一次可贵的升华。他从良师益友那里,看到了个人在大千世界中的渺小位置。因此,要做“圣贤英雄”,要“志大人之学”,才能走出狭小的个人天地,走向广阔的天空。
他在写给家里诸弟的书信中,颇感欣慰地介绍所结交的朋友: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唐)镜海先生、(倭)艮峰(仁)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浅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
他还颇为自得地接着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
曾国藩家书中所提到的这十几个人,属于他在京师结交的名流学者,是他的主要交际圈。由于他出身翰林,必须有“国学”的基本功,因此初入京师,自然也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些人中,有的成为他生平好友,有的成为他日后事业发展的引路人,还有的对于他文学,主要是古文诗词等有很多帮助。
邵懿辰,字位西,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是曾国藩讨教今文经学的主要人物。他少年时就有著作传世,后任职军机章京。他才思敏捷,下笔成章,当时的许多大型活动,尤其是皇帝颁发的诏谕,多由他草拟。在繁忙的军机之余,他与文章大家唐鉴、梅柏言等人“以文章道义相往来”。由于曾国藩师事唐鉴,因而对邵懿辰也格外敬重。
对曾国藩影响比较大的还有刘传莹和何绍基。刘传莹是湖北汉阳人,专攻古文经学,精通考据。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在城南报国寺养病,阅读了古文字学大家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便向刘传莹请教古文经学与考据。刘传莹也向曾国藩请教理学。二人互相切磋,取长补短,成为至友。
何绍基
何绍基,字子贞,号东洲,湖南道州人。他精通书法,擅长吟咏。对文字学、经史也颇有研究。曾国藩与他交往中,感到何绍基所长,正是自己的不足。此后,他非常重视写作和赋诗。
曾国藩还经常与吴廷栋、何桂珍等人讨论理学。
吴廷栋,号竹如,安徽霍山人,“生平笃信朱子,不敢师心自用,妄发一语”。曾国藩与他的交往颇多,时间也颇长。
到了京师后,天地无比开阔,曾国藩感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压力。于是对有用的人“强与之附”,即采取主动办法与之接近,对无补于学、无益于仕途等人“渐次疏远”。而与他相交契合的是吴廷栋。他给家人的信中说:
吴竹如最近来得比较多,一来就坐下作终日的倾谈,所讲的都是一些修身治国的大道理。听他说有个叫窦兰泉的,见识十分精当平实。窦兰泉也熟知我,只是彼此之间至今未曾见面交往。竹如一定要我搬进城去居住,因为城里的唐鉴先生可以当我们的老师,再加之倭仁先生、窦兰泉也可以作为朋友,经常来往。师与友从两边夹持着我,我想,自己即使是懦夫也会变得坚强起来。予思朱子曾经认为学习之事,就好像炖肉一样,首先必须用猛火来煮,然后再用小火来慢慢煨。我反省自己,生平的工夫全都没有用猛火煮过,虽然也有一点小小的见识,但那都只是靠自己的领悟能力得来的。我偶然也用过一点功,但不过是略有所得。这就好比没有煮开过的汤,突然用小火慢熬,那结果是越煮越不熟。因此,我急于要搬进城去,希望自己能屏除一切,从事修身养性的克己之学。倭、唐两先生也劝我赶快搬。然而城外的朋友,我也有些希望经常见面的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等人。
翰林学问,文章经世,曾国藩感到无比的振奋。他为有那么多“指针”,有如此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人而兴奋不已,以至于城内城外“分身乏术”。曾国藩语言诙谐,尤其擅长比喻。他觉得与邵蕙西的交往如“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俩人一见面便长谈不愿分手。对子序的为人,曾国藩当时还不能作出结论,但对他的见识远大精辟十分佩服。后者常常告诫曾国藩说,用功好比掘井一样,与其掘了好几口井而没有一口掘到地下的泉水,倒不如老是守着一口井掘,一定要掘到泉水为止。曾国藩认为这句话正道出了自己不精专的毛病。
他在信中不无自豪地告诉家人:自己来到京城后,才开始有志学习写诗写古文并习字之法,但最初也没有良友,近年来得到一二位良友,才知道有所谓治学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才知道范仲淹、韩琦等贤臣可以通过学习做到,司马迁、韩愈的文章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程颐、朱熹也可以通过学习达到。
这些人物,在以前的曾国藩看来,是高山仰止,是可望而不可及、不能及。然而在京师二年后,他通过朋友们的开导,认识到“圣贤豪杰皆可为也”,他要为自己立一个标杆,引领自己向着目标前行。值得一提的是,二十多年后,曾国藩重返南京时,还专程看望昔日交往甚密而当时仅存的朋友吴廷栋。那是六月的一天,曾国藩亲自带酒到吴廷栋家做客。吴廷栋那时已八十岁了,在南京租屋而居已经五年,他的宅子所处偏僻,腿上又有病不能行走,所以每天坐在那里校勘书籍,孜孜不倦。曾国藩每日必拜访一两次,谈论时事,品评政治。
在曾国藩交往的诸多师友中,对他的思想与治学影响最大的当数唐鉴和倭仁两人。唐鉴,号镜海,湖南善化人,嘉庆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久官京外,历任按察使、布政使,曾主讲金陵书院,后内召为太常寺卿。唐鉴为晚清著名的理学家,对程朱非常有研究,当时汉学风行一时,“翕然从风,几若百川之朝东瀛,三军之随大纛”。只有唐鉴“潜研性道,被服洛闽,力践精思,与世殊轨,亦豪杰之士矣”。道光二十年,唐鉴“再官京师,倡导正学”,在他周围聚集了倭仁、曾国藩、吴廷栋、何桂珍、吕贤基等一批理学名士,皆从其问学。
唐鉴服膺程朱之学,是当时义理学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开始叩开学问大门,即是从唐鉴那里学习程朱。道光二十一年八月,曾国藩在琉璃厂买了一部《朱子全集》,回寓所后开始阅读。三天后,他向唐鉴请教。唐鉴教曾国藩敦品治学,当以《朱子全集》为依据,此书不仅要熟读熟记,而且要照着书中所说,去身体力行。他还告诉曾国藩,学问有三途:义理、考据、辞章,其中以义理最是首要。只要能在义理上痛下工夫,其余文章词曲,都是末流小技,毫无难处。而义理工夫最切要处,乃在于“不自欺”。时贤在这方面用功最笃实的,首推河南人倭仁,他每天从早到晚,饮食言行,都有札记;凡自己思想行为有不符合义理的,全都记载下来,以期自我纠正。
曾国藩大受启发之余,提出古人所谓“经济之学”,“宜何如审端致力”这样的问题。唐鉴告诉他,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之内,不必他求。至于用功着力,应该从读史下手。因为历代治迹,典章昭然俱在;取法前贤以治当世,已经足够了。
唐鉴的一席话,对曾国藩而言,确实胜读十年书。原来三十年光阴,竟不知学问门径。他在当天的日记中激动地写道:“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他立即写信把他的重大收获告诉家人、朋友。在给同乡前辈贺长龄的信中说,自己最初治学,不知根本,寻声逐响而已。自从认识了唐镜海先生,才从他那里窥见一点学问的门径。曾国藩自此一段时间跟从唐鉴致力于宋儒之学,这对于他的伦理道德思想及克己省复功夫影响很大。他后来走向军旅,与清廷、与地方官、与太平军多方周旋,可以说是屡遭拂逆,九死一生,但他能在困难拂逆的环境中艰苦支撑,如果没有坚忍强毅的意志品格,恐怕他不会坚持到最后,而这种坚忍强毅的意志力量,就得力于他此一时期的陶冶。甚至于晚场善收,能够在极复杂的情况下处理好与清廷的关系,也与他理学的“内敛”功夫有很大关系。
倭仁是驻防河南开封的蒙古旗人出身,道光九年考中进士进入京师后,与李棠阶、王庆云、罗绕典等人进行“会课”,时间长达十年之久。“每月六集,迭为宾主,皆在时晴馆”。这种“会课”大致分三个步骤:一是写“日录”,即每天写下心得体会,以改过迁善为目的,属于心性修养。第二步是互相批阅“日录”,有批评,有鼓励,也有建议。第三步是当面指陈得失。由于原来参加“会课”的人或者外出做官,或者坚持不下来,而倭仁自始至终,“精进严密”,因此备受瞩目。
倭仁笃守程朱理学,对道咸同三朝士林影响颇大,而这种影响首先是通过他的日记流传的。倭仁的日记主要是记载自己修养的心得体会,为格言警句式的语录体。曾国藩的幕僚方宗诚说,他见过吴廷栋、涂宗瀛等人的倭仁日记手抄本,他自己又“皆录而藏之”。郭嵩焘也见过陈作梅和方鲁生两个人的抄本,他自己也“借抄”了一帙,他认为倭仁的日记“多体味有得之言”。倭仁还编辑《为学大指》一书,辑录程朱理学家的语录。全书共六条:立志为学、居敬存心、穷理致知、察几慎动、克己力行、推己及人。目的是“正世之惑于歧趋,及汩没功利而不知止者”。
曾国藩与倭仁的交往,属于师友之间,倭仁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修身经验,教曾国藩写日课,并要他“当即写,不宜再因循”。曾国藩也真的当天即开始写日课,“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曾国藩还把自己的日课册送给倭仁批阅指教,倭仁毫不客气地教曾国藩“扫除一切,须另换一个人”,曾国藩“读之悚然汗下”,以此为“药石之言”,曾国藩对倭仁的日课册则敬畏有加,“不敢加批,但就其极感予心处,著圈而已”。
曾国藩在广交新友的同时,也十分注意联络旧时志向相投的老朋友,尤其是他的湘籍朋友。这不但扩大了他在家乡的影响,而且对他日后出山也是一种人才的储备。除刘蓉、郭嵩焘少年两知己外,这里主要介绍他与江忠源、罗泽南、欧阳兆熊、陈源衮等人的交往。
曾国藩与江忠源的相识被后来的记载说得神乎其神,曾国藩“知人善相”的传说大概也是从此开始演绎的。江忠源,字岷樵,湖南新宁人,道光十七年举人,历任浙江丽水知县等职,他留心时势发展,尤以气节相尚。一次,他与同乡刘长佑造访曾国藩,初次见面,曾国藩对两人称赞有加,说“江公与刘公皆有戡乱之才”。当时清朝虽然危机四伏,但全国并没有战事。因此曾国藩的话把俩人说得不知底里。由于三人同属湘籍,曾只比江年长一岁,因此江忠源在理学家面前也毫无拘束,放言高论一番而去。曾国藩目送远去的江忠源,心中更为叹服,说“平生未见如此人”,随后又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人们听到曾国藩的话十分惊疑,但后来的事实却得到验证。史书中记载:曾国藩为人,沉着有威严,美髯,三角眼睛带棱。每当接见客人时,注视很长时间不说话,见他的人都很害怕,客人退出后,曾国藩回忆这个人的优缺点,从未有差错。曾国藩的眼力确实不错。刘蓉也称赞江忠源“交友有信,与士卒同甘苦,临阵常居人先,死生患难,实可仗倚”。江忠源在与曾国藩的交往中,认为曾有胆有识,遂引为益友。曾国藩则称赞江忠源“儒文侠武”。日后江忠源果真成为湘军的主要干将。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与曾国藩是同县人。生于嘉庆十二年十二月,比曾国藩长五岁。罗泽南是个苦命人,幼年丧父,家境十分贫寒,母亲夜晚用燃烧的糠米或松香的光纺纱,他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先后肄业于湘乡涟滨书院、双峰书院及省城城南书院。穷苦使罗泽南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负。每当看到大父拿着旧衣换米的时候,强烈的内疚感就折磨着他。十九岁那年,他走出了家乡,开始以教授学生混口饭吃。可是,没有多久,母亲和大父都离开了人世。但更不幸的还在后面。道光十五年夏秋之交,湘乡干旱欲火,瘟疫大作,二十岁的罗泽南参加长沙省试后,徒步回里,夜半叩门,闻听哭声大作,方知三个儿子都被灾难夺去了生命。妻子的双眼因为失去爱子也永远失去了光明。然而,穷困潦倒的罗泽南在家庭连遭不幸的时候,仍借馆四方,与弟子生徒推讲理学。在《罗山遗书》所附的《年谱》中,几乎每月都有借馆授徒的记载。以后与太平天国作战中,死亡的书生及将帅而有“勋业”者,大多是他的弟子。
道光十八年,二十三岁的罗泽南与同乡学者刘蓉相识。刘蓉博通经史,为文有奇气。两人在一起研读《大学》明新之道,见解相同。罗泽南孤寂的心灵似乎找到了知己,两人遂订莫逆之交,书札往来,讲求先贤经世之学。次年,泽南第七次参加郡试。考题是“举枉错诸直”。罗泽南将古今奸贤进退之道与朝代兴衰连结一起,包容经史,议论横生。知府大人阅卷时一叹三咏,亲拔为第一,遂入县学生。罗泽南得报后潸然泪下,说:“我大父及母亲勤苦资读,期望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看到孩子取得功名。而直到今天才能告慰他们,岂不悲哉!”道光二十四年,罗泽南在城南书院授课,曾国藩见两个弟弟国华与国荃都在其门下受业,非常高兴,他在《致诸弟》信中说:“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罗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阳晓岑所推服,有杨生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曾国藩还称他为家乡的颜渊,说:“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由此可见,罗泽南深得曾国藩等人的钦佩。
欧阳兆熊,字晓岑,湖南湘潭人。道光二十年,曾国藩病倒在果子巷万顺客店中,病情沉重,卧床不起,同寓中的欧阳兆熊颇通医道,在他和同样精于医术的吴廷栋的精心护理下,大病三个月的曾国藩才没有死去。从此,他与欧阳兆熊成为好朋友。
在曾国藩的同年进士中,有一位同属湖南的陈源衮,与他的关系也十分密切。
早在1838年会试京城、中进士之后,曾国藩就与陈源衮建立了密切的关系。1840至1845年初,两人几乎每天都有往来。两人之间的谈话无所不包,而学问、人生正是他们经常谈论的核心。
两人坦诚相见,相互规谏的事例尤多。曾国藩在1842年11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曾国藩从内心深处感到这位同年好友指出他的三大缺点“皆药石也”,以致发出“直哉,岱云克敦友谊”的感叹。曾国藩对陈源衮也是真心相待。1843年夏,陈源衮大病一场,几不能起,曾国藩几乎天天去看望,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守护在他的身旁,7月10这一天的日记记载:“早,至岱云处看病,巳初归。方欲出门,又闻岱云下血甚多,心惶急失措,立遣人寻竹如,别请魏西亭诊脉,乃反闻骇愕之言,幸竹如来,片言镇定,心为稍安。留竹如在城外住,恐岱云有变症也。予二更归。”次日又记:“早,至岱云处。是日全未离身。夜住陈寓。观其症险,极惶急无计,一夜不寐。”次年,陈妻病逝,曾国藩为之操办一切丧事。后来又为陈氏撰写墓志铭、为其母撰写生日宴集宾僚诗序等充满感情的文字。对陈源衮的不足之处也直言批评,说他“见人随时须养气,好留为他日相见地也”。
情同手足的关系,使得曾国藩感到他早年在京城的生活充实而又愉快。当陈源衮于1845年奉旨赴任吉安太守时,曾国藩的生活好像缺少点什么。惆怅之余,他撰写了一篇《送陈岱云出守吉安序》,勉励他“丈夫要努力,无为苦惆怅”。当他接到陈从江西寄来的书信后,欣喜之情无法言表,深深恋念他们同在京城友好相处的日子:“计与阁下相处八年,忧戚爱憎,无一不相告问,每有称意之言,与不可于心之事,辄先走白阁下。今遽乖分,如何可任。”
人是社会中的人,越是走向高位,人际关系也越复杂。因为社会关系不仅仅是“友道”,而要打上很多互相借助、互为利用的印迹。通常说人是最复杂的动物,实际是说人我之际很难处理。
道光二十一年的春节,是曾国藩在京城渡过的第一个传统节日。大年初一,他起得很早,作为翰林院的一员,他要参加黎明时在太和殿举行的朝贺大典。隆重的仪式完毕后,曾国藩回到家中,拜见父亲后即去各处拜年。此后接连四天,曾国藩每天都是马不停蹄,先走完内城,随后走东城、西城。
他拜年的顺序是先拜老师,这些老师是曾国藩学习的榜样,而且也是朝中的大官员,他们多在内城居住,因此曾国藩初一当天,即从棉花六条胡同的寓所早早走出去,拜见他十分敬重的老师们。初二,曾国藩前往各处拜访湖广同乡。当时湖南已是独立的省份,但明朝时还归湖广省管辖,因此他拜访的同乡不仅包括了寓居京师的湖南籍官员,还包括湖北籍人。
与曾国藩关系颇近的还是“同年”,即同学,包括甲午乡试同年及戊戌会试同年两部分人。甲午年是道光十四年,这一年曾国藩高中举人。戊戌是道光十八年,这一年曾国藩正式跻身士林,成为曾门的第一个进士。这也是曾国藩走向社会的关系基础。
对于师长辈的,曾国藩在交往中贯穿一个“敬”字,比如对他的老师吴文镕,逢年过节,自然拜谢有加,吴赴江西巡抚任时,曾国藩早早起来,一直送到彰仪门外。祁隽藻,号春浦,当时颇得皇帝宠信,也属师长辈,曾国藩自然少不了与之往来。他知道祁喜爱字画,于是亲自到琉璃厂买了最好的宣纸,为祁写了一寸大的大字二百六十个,恭恭敬敬送上,让祁高兴不已。
对于乡辈同僚,他在交往中贯穿一个“谨”字,即保持一定距离,不可过分亲近,但必须尽职尽责。比如他主持湖广会馆事务,每逢节令时日,他都想得很周到。
对于同年,他在交往中贯穿一个“亲”字。曾国藩说,同学情谊在所有亲情之外是最相亲谊的。这种感情不源于天然,但又胜过天然。因此,他主张对同年要有求必应,尽己力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