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纽约已经很冷了。
壹岐前天就出差来到纽约,但是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在美国近畿商事位于公园大道的办公室露面。因为还不到八点,公司里还没什么人。只有警卫偶尔来回走动。
“副社长真行!昨天晚上和八束君商量联合汽车公司的事,弄到很晚吧?”海部要边推社长会客室的门边说。
“有上次和福克公司打交道的经验,也多少知道了一点做交涉的方法,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次是背水一战,如果失手,千代田汽车就……”壹岐把后半截话吞进肚里,走到窗边。
新泛美大厦靠近地铁中央车站,从位于四十五层的这个房间里可以看到曼哈顿的摩天大楼仿佛一幅全景画在眼前铺开,楼群在初冬钝重的朝阳照耀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壹岐作为美国近畿商事的社长,曾经无数次地凝视过曼哈顿的这一景象。现在,他再次把充满斗志的目光投向窗外。
和福克公司的合作计划落空后,为了让千代田汽车挂靠上外资,重获新生,八束功在备受世间瞩目的伊朗石油开发的掩护下,在公司高层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联合汽车公司进行了接触,在水面下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对于联合汽车公司这样世界最大规模的企业来说,千代田汽车作为它的合作伙伴规模的确太小了。四年过去,他们还没有得到任何理想答复。现在联合汽车突然表示希望进行最高级别的会谈。于是,壹岐火速飞到了纽约。如果合作计划在年内不能取得展,千代田汽车就将被日新汽车吞并。
壹岐叼上一支香烟,海部在一旁替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边抽边说:“油井每落空一次,副社长就不知道要对政界陪多少笑脸,汽车方面的工作也是偷偷摸摸的。我们如此费神,大门社长却照旧高高在上。是不是谁过了七十岁都还想赖在权力的宝座上呢?”
“这样不也很好吗?石油方面有兵头君,汽车方面有你,有你们俩的辅佐,我才能把长达三四年的持久战打下来。对了,我去联合汽车公司的时候,你得跟上。”
“我?这么大的事,您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怎么办好?首先我这衣服就……”海部显出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这么规规矩矩的深色西装,已经很像样子了。我想让你作为东京总社下一任业务本部见习部长,一起出席这次会谈。”纵贯曼哈顿的公园大道上,车辆开始显得拥挤。从地铁里鱼贯而出的白领们像老鼠一样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走向各自工作的地方。壹岐一边俯视着这一切一边说。
“这么说,副社长离社长的位子也……”
海部正兴奋地说着,八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我到酒店接您,前台的留言却说您来公司了。吓坏我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次壹岐出差,除了美国近畿商事的社长,对所有的人都是保密的。所以八束的语气显得格外担心。
“没事没事,到了纽约以后,一直闷在酒店房间里,正好海部君一大早过来,就一起散了会儿步,结果就走到公司来了。”
“散步?散步散到公司来的?”八束好像一下子没听明白壹岐的话,又追问了一句。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副社长这是去联合汽车之前的热身吧。对手是超大型企业,不带任何夸张地自诩‘联合汽车公司的利益就是美国的利益’。要一举拿下这样的对手,从这四十五层一眼望去的风景,确实能激发斗志。”八束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酒窝。
八束的笑容被美国同事评价为“价值百万美元的微笑”,让美国人倍感亲近。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但是和福克公司的合作计划失败,同样使他尝到了遭受挫折的滋味,也使他更加成熟了。壹岐从年轻人才的茁壮成长中感受到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他再次把视线投向联合汽车公司大厦的方向。
曼哈顿的市中心从下曼哈顿到中区、再从中区到东区逐渐向北延伸,而联合汽车公司大厦在五年先行一步,把总部大楼移到了中央公园北端的一百一十号大街。
壹岐和海部、八束一起,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在刚过九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到达了联合汽车公司。他们从挂着星条旗和公司旗的正门坐上电梯,上到顶楼的二十三层。福克公司一直坚守在它的发祥地底特律,从没离开过半步,所有的生产、行政指示都来自总裁哈利•福克的办公室。而联合汽车公司虽然总部大楼仍在底特律,但却很早就来到纽约。公司的最高决策都是由联合汽车公司精心培养选拔出的二十几个精英组成的经营执行委员会和财务委员会作出,总裁按照规定必须在六十五岁退休。而半数以上的历代总裁都住在离公司不远的五号大街上的公寓里。这些都体现了权力集中于总裁一身的福克公司和组织运作的联合汽车公司的不同,再加上排名第三的格兰斯勒的衰落,“三巨头”这一提法正在逐渐成为历史的遗物。
壹岐一行在二十三层下了电梯,经过保安的安全检查,很快就被带到了总裁办公室。联合汽车是年营业额达三百一十五亿美元(合九万四千亿日元)、公司员工七十五万人、年产汽车八百万台以上的世界最大规模的企业,它的总裁办公室虽然不乏庄重,但却是格外的质朴。
六十三岁的罗宾逊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和壹岐一行说了几句简单的客套话。
“各位请坐!”罗宾逊指了一下办公桌远处的会议桌,他自己则在这张U 型会议桌的正面缓缓地坐下。他的头发中夹杂着银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沉稳的英国人。负责国际业务的副总裁和总经理拿着资料来到办公室,各自做了自我介绍。两个人都和八束、海部很熟,互相微笑着握手问候。他们中规中矩的深色西服,殷勤的态度,看上去倒更像是严谨能干的政府官员,而不是生意场上的人。这点也体现了联合汽车公司以组织运作见长的企业文化。
“你们近畿商事的提案对我们公司的日本战略很有意义,我们之所以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正式表态,是因为对方执意要求我们公司的出资比例不能超过三分之一。但财务委员会认为这样的投资对公司没有益处,所以没有批准。对方的这一方针直到现在也没有变化吗?关于这一点,不知千代田汽车方面的意向如何?”罗宾逊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提出了出资比率这个敏感的问题。
“千代田汽车的想法仍然没有变化。但是如果联合汽车公司能够以某种方式明确保证,无论是合作开始时还是开始后,都绝不会对千代田汽车进行收购,我们就有信心说服千代田汽车。”
听到壹岐的回答,罗宾逊接着说:“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应该会替我们作出这一保证。每当我们想拓展新业务时,最让我们头疼的就是,我们的公司实在太庞大了,我们总得考虑怎样做才能不抵触我们国家的反垄断法。”罗宾逊不动声色地说。
他的话连壹岐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片刻后,他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明确地告诉千代田汽车,联合汽车公司不会对千代田进行收购。是这样吗?”壹岐急切地想套出罗宾逊的承诺。
“我们的公司在世界各国留下了种种案例,我们深知要怎样做才有利于对方国家的利益,怎样做才有利于公司自身的利益。所以我们可以明确地承诺,在日本我们也不会成为不速之客。但是我们希望获得三分之一的出资比例。从世界规模的资本自由化的大趋势来看,这一出资比例是理所当然可以被接受的比例,同时也是为了让合作获得具体成效的最低限度的手段。”
“坚持三分之一这个数字,您所期待的收效到底是什么呢?”壹岐追问道。
联合汽车总经理打开一份资料回答说:“在过去三年里,我们根据自己的独家调查和你们提供的报告书,对千代田汽车进行了研究。研究的结果显示,厚木工厂一个月至少要生产四万辆汽车才能达到盈亏平衡点。但是现实情况是,千代田汽车靠生产自有品牌丽贝卡以及来自日新汽车的委托生产,才不过勉强达到月产五千辆。如果因为和我们公司的合作,日新汽车停止委托生产,厚木工厂将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为了避免这一事态的发生,我们计划让厚木工厂生产在国外享有良好声誉的小型柴油卡车,再通过联合汽车公司的全球销售网进行销售,以此获取利润。这样可以使千代田汽车获得重建的资金,然后我们再共同开发、生产销售小型小轿车。我们公司计划把厚木工厂作为生产符合美国政府节约能源法的轻型车辆的基地,同时希望能够引进千代田汽车在小型汽车方面的技术。”
八束听完这番话后,说:“我们得到的信息表明,福克公司也在八十年代的世界战略中制定计划,打算东和汽车为基地生产小型车辆,让日本汽车业一直战战兢兢。福克公司在四年前就已经进入日本,落后一步的联合汽车公司和千代田汽车联手推出小型车辆,有与之抗衡的胜算吗?”
“我们在五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有关政府方面限制排气量的情报,在全世界的分公司对零部件的统一规格、兼容性作了周密的准备。如果在千代田汽车的协助下成功开发出小型车辆,基于同一设计的‘世界标准车辆’的大批量生产体系也将随之完善。为了让这一构想顺利地实现,我们必须保证三分之一的出资率以及由我们派遣与出资额相匹配的高管。”
联合汽车公司之所以突然对千代田汽车表示出兴趣,原来是在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世界战略进行明晰的分析后作出的判断。壹岐被以十年为单位筹划、拓展业务的联合汽车公司的经营战略震慑住了。
“回国后我们将把您所说的传达给千代田汽车,如果能得到对方的同意,我希望尽早召开包括我们公司在内的三方会谈。假如贵公司和千代田汽车之间达成了合作协议,我希望罗宾逊总裁能够亲自去日本,作为日美经济交流的一环,向政界、经济界坦言联合汽车公司对这次合作所报的期待。”
“这难道不是你们作为中介应该做的事吗?”
“当然我们也会尽力。但是如果贵公司希望尽快打入日本市场,就应该靠自己的言行来向日本人表明,联合汽车公司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吞并魔王’,而是友善的邻居。而且,如果日本和美国之间在八十年代真的会爆发一场小型车的全面商战,这么做就显得更为重要。”
“好的,我知道了。”罗宾逊总裁回答道。
虽然由于和里井的冲突而走了很长的弯路,但是在历经四年之后,联合汽车公司和千代田汽车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开始就资金合作进行磋商。
在大仓酒店举行的纪念第一重工成立五十周年的宴会上,里井一手拿着玻璃杯,一边用目光追寻着近畿商事兵头信一良的身影。
兵头一如往常,既没有主动去和别人搭话,也没有显出陪着笑脸和人谈笑的样子,但却总有人聚集在他周围,显示出身为第三大综合商社常务的气派。
里井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兵头一向受到老一辈高管和业务骨干的广泛信任,而且年富力强。他一直想在自己回近畿商事之前,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常务拉拢好。特意叫他出去吃饭或者喝酒又显得不够自然。所以,角田就帮他出了一个主意,趁着今天的宴会若无其事地和他搭话。
里井看到兵头周围的人渐渐散开,走过去打招呼说:“这不是兵头君吗?好久不见了。”
“久违久违,您越来越精神了。”兵头很客气地回了招呼。
“有点事想拜托你,能不能到那边椅子上坐下慢慢聊?”里井很自然地邀请道。
两个人并排坐下。
“听说伊朗的石油开发费了不少周折,后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掌管石油的神仙弥彦神社还有安拉我都拜过了,一点都没见灵验。唉,到了这份上,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然已经把五六十亿扔到了荒野上,可是兵头看起来却并没怎么动摇。
“投了那么多钱在里面,你也真够沉得住气的。”
“倒也没什么。不管出不出油,就这最后一口井了。我是已经准备好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卷铺盖卷儿走人。”兵头的口气让人摸不透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
“已经准备好被炒鱿鱼了?不过,大门社长可是非常赏识你,我的看法也和他一样,就算这次没搞出结果,炒谁的鱿鱼也不会炒到你头上来。别的不说,公司里除了你,也没有别的理事懂石油了。”里井的口气就像是在奉承兵头。
兵头喝光手里的兑水威士忌,问:“话说回来,您不是有事要找我吗?”
“对对对,也没别的事,就是我们公司在雅加达有一桩污水处理的生意,想请你帮忙,给介绍一下在那边的政府有门路的黄公司的黄社长。”
“这没问题,随时可以帮您介绍。”
“不愧是兵头君,连知名华侨黄乾臣都能说介绍就介绍。说实话,这可真是帮了 我们大忙了,我们公司正准备扩展海外业务呢。”
“田久保工业在里井桑上任之后的业绩可是最近的热门话题。”
“是吗。像你这样不喜欢说恭维话的人能这么夸奖我,可真太让我高兴了。过两 天一起喝几杯怎么样?”里井巧妙地把话头引到了这里。
“谢谢您的邀请,到时候还劳烦您好好招待。黄先生的事我会尽早跟雅加达方面联系,一联系上就马上给您打电话。好了,我还有点事,就此告辞了。”
兵头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宴会会场。
兵头坐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汽车,回想起今天里井的热乎劲儿和好像安抚下属一样的傲慢口吻,觉得有点不对劲。里井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套近乎?难道是为了打探伊朗石油开发的情况?但现在身为田久保工业社长的里井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兵头隐隐约约察觉到里井身边发生了变化,但却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到公司,兵头径直回到自己常务董事办公室。刚进门,石油部长好像一直在等他,也跟着进了办公室。
“常务,萨鲁贝斯坦发来电传,刚才伊朗石油开发的项目经理也来了。”石油部长一边说一边把标着绝密的电传递给了兵头。
电文是用英文字母的暗号写的,需要每次跳过四个字母才能看出是什么意思。
“深度八千一百七十英尺,发生钻进突变,泥浆气体C170、C29.0、C32.5、C41.2,钻屑有强烈的荧光反应,石油的可能性较大,检测的结果将随后报告。”
钻进突变是指一直在坚硬的岩层中钻探的钻杆,在柔软的地层中开始轻松掘进的现象。也就是说钻头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油层。
“常务,就差一点点了。”
“还不能掉以轻心。和那边密切保持联系,继续关注后续的机密电报。”
“好。常务和我马上都要去开会。我已经拜托伊朗石油开发的项目经理和工地继续保持联系了。”石油部长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
兵头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副社长办公室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秘书的声音:“副社长现在正在国外出差。”
“我是兵头,他去什么地方出差了?”
“美国。”
四天前,和壹岐谈话的时候,壹岐根本没提去美国出差的事。兵头不解地挂掉电话,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能源部门的部门会议。但此刻他心里惦记的是五号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钻探转而进行DST(钻杆地层测试)?五号井发生过井喷,危险性较高,所以也可能不做DST,钻探到最终深度后进行电测,然后插入套管进行生产测试?不过,这些只能交给现场的工程技术人员来定夺了。
兵头正要离开办公室,伊朗石油开发的项目经理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关于最终方案的请示来了。”项目经理把电传交给了兵头。
“经过研究,我们希望不做DST,在电测之后进行套管测试。”
兵头看着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派来的工程师出身的项目经理,无言地征求他的意见。项目经理用力点了一下头。
“好!给他们发电传,批准他们的请示。从这些测试到出油需要多少天?”
“停止钻探然后进行电测,再插入套管,大约需要四五天吧。”
“哦,四五天……”
对于兵头来说,这几天成了他人生中最为漫长、最为难熬的时间。
兵头第一次在萨鲁贝斯坦油田五号井的简易房里度过了一个晚上。
外面还很黑。今天清晨七点开始的生产测试。在探照灯的灯光下,工人们正在进行准备工作。搬运器材、调试各种仪器的声音和人们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片嘈杂,仿佛拂晓就要打响一场战斗的战场。
兵头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仰天八叉躺在破旧的弹簧床上。
简陋的室内只有办公桌、成摞的文件、简易卫生间和两张床。勘探部次长内田的床上早就没人了。但是兵头不是技术人员,跑到工地上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既不是指挥官,也不是参谋,但是这里发生的一切将决定他作为商社人的命运。
深达两千五百米的地下究竟有没有石油?生产试验究竟能不能成功?兵头在床上翻了个身。简易房的墙上贴着性感女郎的海报,但是对于身处紧要关头的兵头来说,那和褪了色的明信片没什么两样。
昏暗的灯光中,有人开门进来拿办公桌上的资料。
“嘿!还没开始?”
“快了,分离器已经设置好了。”
来人用得克萨斯口音的英语说完,就匆匆走出了屋子。兵头再也待不住了,套上运动衫,一口气喝掉咖啡壶里的咖啡,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天空已经开始放亮,荒漠远处的地平线正被逐渐染成红色。兵头满怀对成功的企盼,看了一眼朝阳,迈步走向井架。
“对不起,先生。”
一个伊朗工人把一个装着打火机、火柴和香烟的纸箱伸到兵头面前。兵头昨天刚从东京到德黑兰,口袋里还装着一盒日本寿司店的火柴。为了安全起见,他从口袋里掏出这盒火柴,放进了纸箱里。这里每个简易住房前边都贴着用英语、日语、波斯语写的注意事项:生产测试期间严禁烟火,请上缴所有吸烟用品。平时,有人在离井架比较远的地方吸烟,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是,今天这个日子特别,很可能出油,稍有不慎就会有引发火灾的危险。所以除了张贴注意事项,还特意安排了人站岗,让所有人把引火的东西都交出来。
兵头来到井架前,看到奥利恩石油派来的勘探部长梅拉正拿着电测图在和内田说着什么。麦克在钻台上和专门负责生产测试的法国福勒•佩特洛尔公司的测试班班长开完现场会议,顺着楼梯走下来。
“怎么样?麦克,有戏吗?”兵头在下面问。
“不管有戏还是没戏,都到这份上了,怎么都得钻出油来让你看看!”麦克高高挽起衣袖,露出毛茸茸的手臂,笑着说。
“常务已经起来了?测试好像还没开始呢!”五月女过来说。他戴着安全帽,挺像一个工程师。五月女在德黑兰负责和伊朗天然气公社合作的LNG 计划,昨天晚上陪兵头从德黑兰到的工地。
“天有不测风云,要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就是抱住无线电台,也得给我派点什么用场喔!”
“这个包在我身上好了。话说回来,现在挖石油也全都科学化、机械化了,我们这样的外行以为挖对了地方石油就会一下喷出来,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呀!”五月女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生产测试用的设备。
在井口的下风头五六十米的地方,设置着引爆钻井内炸药用的起爆器和内置油压测量仪的分离器。为了避免在石油喷出的时候地面发生火灾,同样是在下风头方大约三米的地方,铺设了二百多米长的输油管道。输油管道的出口处安装着燃烧器,喷出来的石油会被马上烧掉。
井架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工人们开始疏散。生产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钻台上只剩下麦克手下的钻井工人,其他技术人员和工人们远远地站在井架四周。初升的太阳越爬越高,在充满紧张的静谧中,四十三米高的井架显得更加高大,直入云霄。
紧盯着分离器、负责生产测试的测试人员向班长报告一切准备就绪。五号井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用来汲取石油的油管被放入铺设好套管的油井内。油井里还铺设着细细的爆破用的穿孔管爆气器。
“装填炸药。生产测试,开始!”测试班班长大声喊道。
麦克和内田、梅拉互相看了一眼。
“OK!”麦克用力点了点头。起爆器随即被按了下去。地面上的人无法知道设置在地下两千五百米的炸药是否被成功引爆。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兵头感觉到自己仅存的三分之一的胃在一阵阵地抽搐。
两三秒后,分离器上的指针好像受到爆炸的震动,微微地摆动了几下。
“成功了!”法国人班长大喊一声。
如果爆炸是在油层附近发生,就会贯穿套管和周围的水泥,在岩层上开出破口,天然气和石油便会顺着油管喷涌而出,再通过地面上的输油管道,变成火焰喷射出来。
“出来了!”伊朗工人们发出了欢呼声。
但是,以麦克为首的技术人员却都一言不发。最初喷出来的火焰,是为了让油井内的石油更容易喷射出来,预先灌在里面的柴油燃烧产生的。
鲜艳的橘红色火焰很快变成了原油燃烧时特有的暗红色。又过了一会儿,被天然气推送而出的泥浆开始剧烈地喷射出来,“第一次喷射,到此为止!”两三分钟之后,测试班班长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五号井的井口被封闭了起来,测试班同时开始测量封闭后的压力。
接着,第二次喷射开始了。第二次喷射完,生产测试才算正式开始。兵头咽了咽唾沫,死死地盯着输油管道的出口。先喷出来的是泥浆,被粉碎的岩石四射飞溅,五六米长的暗红色火舌刚一出现便又消失了,只剩下泥浆时断时续地喷涌而出。
三十分钟,六十分钟,九十分钟——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原油燃烧形成的暗红色的火焰终究没有再出现。钻探过程中预示着油气的迹象相当良好,在两千五百米深度停止钻探后电测的结果也不错。难道五号井下边也没有足以让石油喷出的油层吗?
“还是不行吗?……”兵头吃力地挤出这几个字,问麦克。
“压力上升的势头很弱,喷出的原油也几乎为零。看样子不是干井,就是有石油但是存在阻碍石油喷出的油井障碍。试一下酸化吧,要是还不行的话……兵头,你就死心吧!”
麦克用近似呻吟的声音说完,就和测试班的工作人员、地质学专家梅拉、内田商量起来。
工人们又开始在井架周围忙碌。所谓酸化,就是为了去除油井里的障碍物,向油井中注入盐酸类的化学物质。
“常务,我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五月女攥着拳头说道。
兵头一个人转身向荒漠走去。裸露在地表的阿斯马里地层和古尔帕地层是石油矿区所特有的地质特征。具有这一特征的萨鲁贝斯坦油田使兵头像着了魔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这是最后一口井”的誓言,一直挖到了这第五口井。到头来这里真的只是空无一物的荒漠吗?在兵头的眼里,那一望无垠的荒野显得如此的无情。
三小时后,做完了酸化的工地再次迎来了一片寂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上,云在天空缓缓地飘过。
“生产测试,开始!”麦克的声音带着几分悲壮。
兵头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仿佛要从血管里迸射出来。
一秒……两秒……三秒……柴油燃烧形成的火舌喷了出来,刚才曾为此高声欢呼的工人们,这次也只是不安地默默注视着。
不一会儿,耀眼的橙色火焰变成了黑色的泥浆,喷出十几米远,润湿了荒漠的地面。
“这次看起来不错!”测试班的班长说。
在泥浆偶尔间断的瞬间,暗红色的火焰仿佛蛇的信子一样闪现着。
“看样子快了,兵头,你听这声音。”麦克把耳朵贴在输油管道上招呼道。
兵头照他的样子也把耳朵凑到钢管上。咕噜咕噜咕噜,嘘,那声音就好像大地正在做深吸气,要把泥浆和岩石之类的障碍物清除干净,然后再把石油从地下两千五百的深处喷出来一样。听着这越来越大、仿佛大地正在经历阵痛般的声音,兵头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里有石油!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输油管道的出口,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喷射出二三十米长的巨大火焰,黑烟也随之滚滚直上。
“出来了!出石油了!”所有的人都一起发出了欢呼,巨大的声浪回荡在荒漠之中。
“压力计要爆表了!快减压!”测试员喊道。
压力随即降了下来,但是火势丝毫没有减弱,虽然距离上百米,但身体仍被烤得生疼。“这个油田可了不得!兵头,我们挖到了石油了!”麦克发狂般地喊叫着,跑去把从输油管道分流出来的原油装在空罐里提了过来。
黏稠的黑色液体在太阳光的映照下发出绿光。兵头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插了进去。原油原来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黏稠。在这一瞬间,兵头虽然紧闭着双眼,却似乎看到沉睡于地下两千五百米的石油喷涌而出,直刺波斯蔚蓝的天空。
五号井喷出石油的消息最早传到东京,是在经营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
壹岐一反常态,在会议中途几次离开会议室。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到会场的时候,他在大门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又把电传递给了大门。
“什么?挖到了?在伊朗挖到石油了?!”
大门最近一直为购买苏联棉花的决策失误不厌其烦地作出辩解。但是越解释理事们的态度越冷淡。理事们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态度使大门感到异常狼狈。电传的消息让大门好像捞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出油情况呢?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大约一个小时前原油开始喷出,为了测定油层的规模,现在正在不间断地燃烧喷出的石油,进行生产测试。原油喷出的势头到现在丝毫没有减弱,据此推测日产量不会低于二到三万桶。”壹岐按捺住激动汇报说。
围着大会议桌就座的以堂本、金子副社长为首的理事们都发出了充满惊叹和兴奋的声音。
“恭喜壹岐副社长!”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第一个向壹岐祝贺的是业务本部长角田专务。
“这背水一战的一口井终于冒出石油来了。兵头君匆匆忙忙飞到伊朗去,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堂本副社长一开口,金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坚持了这么久,这下终于干出成果了。以他的为人,现在肯定在不停地往身上抹着石油狂欢呢。”金子说,仿佛他和赌上自己的前程去搞石油的兵头产生了内心共鸣。
“中东就是不一样。这几年陆地上日产二三万桶的油井可是难有耳闻了。这口井什么时候才能确保开始商业化运营?”分管财务的武藏专务同样兴奋但却不乏搞财务出身的冷静。
壹岐点点头,说:“诸位,正如武藏君所说的,虽然五号井挖到了石油,但是,还不能忘乎所以。萨鲁贝斯坦是否是个有商业价值的油田,还需要挖至少三口以上的评估井,把储藏量调查清楚后才能知道。”
“还要挖三口井?也就是说至少还要花一到两年的时间?”大门显得有点失望。
这时秘书课课长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说:“副社长,总理官邸的副官房长官刚刚打来电话,希望您尽早去汇报一下伊朗油田的事。”
“知道了。你就回话说我和社长马上就到。”壹岐没有忘记维护大门的面子。
可是理事们的态度早已如豹突变,发亮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大门,而是露骨地盯着壹岐。
向田渊总理、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通产省、能源厅逐个汇报完之后,等待着壹岐他们的是新闻发布会。近畿商事公关部的会见场地里,挤满了来自各新闻媒体的记者,摄像机照明的热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大门脸上渗着汗珠,满脸通红地回答着记者们的问题。前排的负责石油方面报道的记者问道:“公团的山下总裁、分管技术工作的多多良理事说,从后续的数据推测,油田比当初预想的规模更大,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记者的问题一问完,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马上转向大门,定格在他的侧脸上。
“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只是在五号井刚刚发现石油而已,还什么都不好说。是否构成油田,构成油田的话油田的结构如何,这些都要在打几口评估井,搞清楚油层的面积和厚度之后才能知道。”大门注意到凑过来给自己拍特写的摄像机镜头,因而在回答问题时尽量避免用平时那一口的关西腔。
另一个记者问道:“据说最初预测的五号井的油层在地下两千米到两千五百米,但是根据试油的结果,油层比预测还要深大约六十米,达到两千五百六十多米的深度。有消息说为了确定整个油田的规模,近畿商事已经开始和公团就评估井的钻探计划进行了协商,请问会在什么位置进行钻探呢?”
“这个嘛……壹岐君,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大门很自然地就把问题推给了一同出席新闻发布会的壹岐。
壹岐开始有些犹豫,最后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因为是在打到第五口井的时候才终于出油,所以为了搞清楚油田构造,我们会尽快推进评估井的钻探计划。但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奥利恩石油、公团的技术队伍还有和伊朗国营石油公司进行协调的理事还没有回国,所以这件事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正式决定。根据奥利恩石油的计算机现在给出的数据,六号井、七号井、八号井将分别在五号井东南方向九公里处、东北方向一点九公里处以及北面四点八公里处进行钻探。”
“哦?也就是说目前推测,萨鲁贝斯坦油田的结构是向东北和东南方向延伸的,而最初挖到石油的五号井正好是在油田的顶部。假设这三口评估井都和五号井一样分出大量石油的话,这个油田的储藏量会是多少呢?”
“虽然还只不过是计算机的推算,但根据对油田构造的推测和五号井试油得到的数据,这将是一个储藏量十亿桶以上的油田。”
“十亿桶!国际石油资本巨头如今也不太能找到这样的巨型油田了!不愧是中东,不能和东南亚和日本海一带的油田相提并论!”负责石油相关报道的记者兴奋得有点不能自已。
负责社会热点新闻的记者也禁不住感慨道:“当初开始招标的时候,专家曾经打保票说萨鲁贝斯坦是伊朗陆地上仅存的、本世纪最大规模的油田,看来他们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无疑是继阿拉伯石油公司在沙特阿拉伯近海发现哈夫吉油田之后,又一国家规模的壮举!”
记者们兴奋地在记事本上走笔如飞。大门把记者们缓缓扫视了一遍,说:“那可真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岁月啊,公团为我们提供所需资金的一半,但是东京商事中途退出这次开发,使得我们公司作为运营方,每天都忧心忡忡,担心还没有发现石油资金先告罄。”大门说话的神态仿佛戏剧的名角在尽情地施展演技。
“原来是这样。资金枯竭在先还是发现石油在先。这种心情,不是当事人是体会不到的。那让大门社长能一直坚持到今天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
“嗯……这还真的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大门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所以关键时刻自然说不出什么发自肺腑的话,只能随便搪塞两句。
记者转而问道:“那么壹岐副社长呢?作为这一计划的直接负责人,您努力说服奥利恩、伊朗政府、日本各政府部门首脑这些利害并不一致的各方,并且让他们一直支持你们,直到五号井成功发现石油的这一天。这一次的大发现,您一定有不同于别人的感慨。”
“不是感慨,是一种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因为我终于即将完成一项义不容辞的使命。但是,作为民营企业,要把全力倾注到风险这么高的项目上,如果没有最高决策者的勇气,是绝对无法坚持下来的。”
“这么说,大门社长从来没有表示过要放弃开发计划?”石油记者似乎知道一些内情,用讽刺的口吻这样问道。
“当然。社长一次也没有说过要放弃退出开发的话。他那种坚定的态度可以说是最终发现萨鲁贝斯坦油田的最大动力。”壹岐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新闻发布会也随即结束。
记者们匆匆忙忙地离席而去,电视摄像机用的照明一盏又一盏地熄灭掉,摄像人员也都带着器材离开了会场。
公关部的会见场地里只剩下三十多张杂乱摆放的折叠椅。大门从匆忙准备好的会场正面的桌子后站起身来,以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对壹岐说:“这新闻发布会开得可真是圆满呐!真把我累得够呛。”
“没想到有那么多关于石油钻探的技术性问题,不过您回答得真是滴水不漏,帮了我的大忙了。”
“哪里哪里。倒是你刚才把我恭维得可以呢。听说商业电视台会六点半播出这条新闻,NHK会七点播出。不一起看看?”
“好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跟社长……”
“你看你说得,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绝对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大门以无比轻 松的表情点了点头说。
“那我们到社长的办公室慢慢谈。”
来到公关部楼上的社长办公室,大门在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香啊!这是我有生以来抽过的最香的雪茄!”大门眯着眼睛说。他见壹岐不说话,又催问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啊?不要客气嘛。”
壹岐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还是没有开腔。
“你这是怎么了?看样子是什么很了不得的话?”
壹岐直视了一会儿毫无戒备的大门,欲言又止。但是,他马上露出决心已定的神情,站直了身体,说:“社长,没有大门社长,也就没有今天的近畿商事。而我能有今天,更是仰仗大门社长的栽培。”壹岐发自内心地感谢道。
“这么煞有介事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想感谢我,壹岐君还真是彬彬有礼呀!”
“社长的功绩,公司内外早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有了这次伊朗大型油田的成功,您的功绩就更加不可动摇了。为了让这样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我希望您能把这次发现油田作为自己急流勇退的机会。”
“什么?你说什么?壹岐君,你再说一遍!”
“我希望您能把这次找到大油田作为一个机会,辞去社长的职务。”
“你说什么?你知道对着我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吗?”大门的脸因为惊愕和屈辱而扭曲了。
“为了能让近畿商事以这次的成功为契机获得更大的发展,公司需要进行新老交替。而对于社长您来说,经历了苦难之后终于获得成功的伊朗石油开发计划,是您光荣引退的最好时机,您的引退是为了让我们的企业获得长远发展的必经之路。这一点还希望您能明白。”
壹岐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极其平静的口吻说完,垂下眼睛。
“刚才你在新闻发布会上那样使劲说我的好话,还把说好了先不对外公布的储藏量都给说出来,让新闻发布会开得那么出彩,原来都是为这个作的准备,你这个家伙……”大门一副咬牙切齿地说,口齿也开始有些不利索。
壹岐仿佛不愿意看到大门的这副样子,只是低垂着视线,一句话也不说。
“你在刚开始搞石油开发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投标的时候退出公团搞单干,四号井报废的时候,公团和奥利恩都想要放弃了,你却想方设法地说服了他们。说到底原来都是为了你自己呀!说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使命感!都是骗人的把戏!”
“社长,不是这样的——”
“住口!我现在算是知道你的本性了,到现在你身上还是一副日本陆军参谋的心肠,大本营一声令下,你就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让那些一张明信片征召来的士兵成千上万地去送死!你把竞争对手里井赶出公司,又要伊原写请示去留的辞呈,你觉得把我架空了,是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大门浑身颤抖,劈头盖脸地骂个不停。壹岐避开他的视线任由他叫骂。可是大门渐渐地丧失了理智:“你说什么不愿意回想起西伯利亚十一年的羁押生活,看你这德行,你大概就是用这副嘴脸出卖了当年为日军做事的流亡俄国人间谍,收买了苏联人的心,过了十一年滋滋润润的日子吧?像你这样的家伙,明天不用来公司上班了!”大门的脸涨得通红。
“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会静待社长作出引退的决断。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是以怎样的心情跟您说这些话的,也希望您作出冷静的判断。”壹岐说完就离开了社长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祝贺壹岐找到石油的电话不停地打过来,壹岐把它们全推给塙,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他之所以下决心劝大门退休,是因为他在棉花交易上表现出的僵化和固执。但是,让现任社长退位是件超乎常理的,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在伊朗找到石油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当壹岐接到兵头发来的五号井试油成功的第一份电传时,他就下定决心要依靠发现大油田这份荣誉、这份力量来不失时机地对公司进行改革,同时也要让它成为请大门走下社长宝座的台阶。
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但是,很明显,这一做法对大门的伤害太大了,可以说是把他逼到了绝境。还沉浸在新闻发布会后的喜气洋洋中的大门,突然从壹岐嘴里听到让他引退的话时,万分的惊愕出现在他那喜悦还没有褪尽的脸上,他甚至都不能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还有随后那充满愤怒和屈辱的表情,让壹岐觉得一生都会对此感到深深的内疚。毕竟,当年三顾茅庐把壹岐请到会社的正是大门。
但是,同时让壹岐不能原谅的是,大门竟然无情地揭开了他在西伯利亚十一年的这块伤疤。虽然当时大门是怒火攻心,但西伯利亚的十一年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它让人目睹了不忍目睹的惨状,让人做出了难以下手的事情。但同时它也是壹岐心灵中的一个神圣的领域,因为他自负那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既然大门已经对壹岐喊出了不要再来会社上班的话,他就很有可能利用现任社长的巨大权限,把壹岐赶出近畿商事。对于这一点,决心把大门拉下马的壹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大门感到好似身陷万丈深渊。但是,为了克制心中的震惊和混乱,他还坚持待在社长办公室里。
“社长,到时间了……”秘书边看大门的脸色边说。为招待能源厅副厅长和石油部长而设的酒宴还在等着大门出席。
“壹岐君已经先去了,你就客客气气地跟人家说我有点急事晚一点到。里井君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一直在给他打电话,对方说他还在客户那边。我已经说了,等和他联系上了,就请让他直接过来。”
正说着,里井进来了。
“社长,听说您有急事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在车里听到收音机广播里正在谈论发现石油的新闻,这可是件大事啊!刚才一进公司我就感到一股和平时不一样的气氛,在电梯里钢铁部的人在嚷嚷说要卖钢管,一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连女孩子们都在满口石油石油的。倒是社长都这个时间了,还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办公室里,这是怎么了?明明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去忙呢。”里井很不解地问。
“什么忙不忙的,叫里井君过来,然后在这里等你,都是因为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在石油喷出的新闻发布会开完以后,壹岐突然劝我在这次任期到了以后退位。”
“让社长您退位?!”
“对!说什么让我借这次石油大喷光光彩彩地引退,还说是为了企业今后的发 展。”
里井仍然难以置信地追问道:“这真的是壹岐一个人明确说出来的吗?”
“嗯,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说得清清楚楚。”
“亏他说得出这种话!这叫什么事!这不是政变吗!”里井脸色大变。
“对!根本就是造反!”
“他肯定是摩拳擦掌地等这天等了很久了。要是挖到了石油,就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社长下台,自己取而代之,要是挖不出来还照旧当他的副社长,这个阴险的小人。”
“你也这么觉得了吧,壹岐真是个可怕的家伙,我算是中了他的圈套了。不过,我是不会败给这个从军队半路出家的外行的,我已经命令他不用再来公司了。”
“他怎么回答的?”
“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都是为了我好,才让我趁着这个时机光荣引退,一连说了好几遍。”
“别的理事有什么动静?”
“不知道。发现石油的电传是在经营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到的,当时大家看壹岐都是一股子谄媚的目光,那个角田更是忙不迭地站起来说什么恭喜副社长,起劲地拍马屁。”
“统管整个公司内部业务的角田竟然会第一个出来站队……”里井仿佛在揣摩公司内部的形势。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你当年的心腹,真让人受不了。把你调回公司那件事,怎么会让那样的家伙来牵头,看来我也是老糊涂了。”大门气呼呼地说完,又接着说,“我着急把你里井君叫过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你马上去公司的各大股东、为公司出资的大银行这些方面跑一趟,让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大门。”
“苏联棉花交易亏损的那四十六亿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很要命了……”里井自言自语地说完,就把手交叉在胸前不说话了。
“你还犹豫什么?这么做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当下任社长的你自己呀!”
听到大门这么说,里井猛然抬起头说:“非常感谢社长您的好意,但是那个让我回公司的计划,就当没有过好了。”
“你说什么?就当没有过好了?你这么轻易地就让壹岐代替你去当下任社长?现在认输还太早,只要我自己不说辞职,还有谁能让我辞职?只要我还是社长,小小一个理事的生杀予夺对我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就像原来和你商量好的一样,把壹岐赶走以后,我一定会把你重新招回公司的。我可是社长,公司内外公认的给近畿商事带来中兴的社长!”本来就有高血压的大门脸涨得通红,舌头也开始转不过弯了。
“社长,请您冷静一点,我只不过是不想再当一次小丑罢了。四年前,同样是在这里,您选择了壹岐君,把我从副社长的位子上赶了下去。上次您说希望我回公司的时候,说实话我的心情很复杂。但是,人真的是很浅薄的动物,我本来以为近畿商事社长的位子对我来说已经遥不可及,可一旦又有机会重新靠近他,我又开始醉心于它了。不过,现在的我和您坐着的第三大综合商社近畿商事社长这把交椅还是没有缘分。我还是保持现状,在田久保工业当我的社长好了。我在那儿一言九鼎,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里井用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语气说。
“也就是说你要和这件事撇清关系,让我好自为之啦?”
“不不,只要是能帮得上社长忙的事,我都会尽力去做,只是希望您能慎重行事。”
里井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善于趋利避害的里井似乎并不会马上采取什么积极的行动,因为他已经看出形势于大门不利。大门第一次尝到了孤身一人站在万丈悬崖上的感觉。
第三银行总裁专用会客厅的天花板很高,深色墙布装饰的壁面上挂着黑色色调的静物画,窗户上精致的蕾丝窗帘一直垂到地面。但因窗户朝着阳光照射不到的中庭,玻璃夹丝安全玻璃,所以房间里昏暗阴沉。
想到马上要玉井总裁进行的谈话内容,虽然深知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壹岐仍然感到胸中异常的苦闷。
上学的时候就在一直练柔道的玉井总裁推门走了进来:“你好!你好!真要恭喜你呀,现在走到哪儿听到的全都是关于伊朗石油的事儿,人们对商社的看法也改变了不少。真是要恭喜你了!”
“谢谢!我想您已经知道了,今天晚上千代田汽车的小牧副社长出发去纽约,参加和联合汽车关于资金合作的第一次会谈。我们公司已经在那边作了周密的准备工作,相信进展会非常顺利。”
“小牧君下午会过来和我见面。千代田汽车的去向一直是一个让我们头疼的问题,现在也总算有希望了,这下我也放心了。我们推举你为近畿商事社长的事也算是万事俱备了。”
“其实,今天我来就是想就这件事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出了什么事?搞得这么严肃。”
“前段时间在新喜乐吃完饭以后,总裁和我谈起的有关大门的事有了新的进展。昨天开完新闻发布会以后,我已经向他提出,希望他能趁着这次石油开发成功的机会从公司引退。”
“那大门桑的意思呢?”玉井不动声色地问。
“他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要引退的意思。”
“这就有点麻烦了。你们公司今后的项目,比如需要以十年为单位进行决策的石油开发、正在筹备的大型LNG 计划都需要和中央财经界保持更紧密的联系。大门摆脱不了投机商人习气,如果还让他继续当社长,这个恐怕是很难有指望了。而且,如果以大门为首的公司体制就这么继续下去的话,我们作为近畿商事的主要融资银行也不无担忧,况且这件事还牵扯到将要在萨鲁贝斯坦打的那三口评价井的融资问题。实在不行的话,让我去和他谈好了。”玉井听似柔和的语气中透着冷酷。
“不,大门是去是留,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我会再花时间劝说他,一直到他心甘情愿为止。”壹岐这么说完全是为大门着想。
玉井总裁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说:“大门从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你准备怎么安置他呢?”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我们公司带来繁荣的功勋社长。作为回报,我本来的想法是让他留任公司的最高名誉顾问,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聘为顾问更合适一些……”
“顾问……”玉井总裁一时瞠目结舌,“这是不是有点过了?作为卸任之后的过渡,不是还有会长这个职位吗?一下子把他贬为顾问,这也太……如果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可以冠冕堂皇地把他封为没有决策权的名誉会长嘛!”玉井建议壹岐采取这种比较稳健的做法。
“我很理解总裁的建议。但是,不管有没有决策权,只要大门还作为会长留在公司,短时间内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革的势头就会被大大削弱。大门作为经营决策者的能力已经远不如从前,所以让他负自己该负的责任,才是让他留下一个好名声的最好办法。”
“社会上有这么一些会长族,他们早就没有了决定经营决策的能力,仅仅因为没有人出来反对就大搞垂帘听政。这些人听了你的这番话一定会如坐针毡,但年轻一代的公司首脑定会拍手称快。但是,壹岐桑,谁都想把这样人的赶下台,但实际上谁也不去赶,这就是现在日本的企业文化。如果不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对方的反扑是很可怕的。再说一句不怕冒犯你的话,当年如果没有大门请你进公司,你也没有在近畿商事再就业的机会了。”
“这一点我早就考虑过了。但是,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近畿商事的百年大计也就无从谈起了。”
“看来你是决心已定。我也知道你是个没有私心的人,但是,一般人大概不会理解你的苦衷。其他理事的动向如何?”
“我这么做其实反映的就是大家的意向。所以就是为了今后接手公司的人,我也必须让大门明白,作为最高决策者应该如何急流勇退,让他彻底退到顾问的位子上。”
“嗯……”玉井总裁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把视线投向窗外的中庭。壹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脸映在不渗透明的夹丝安全玻璃上,那是一张冷峻的侧脸。
玉井总裁把脸再次转向壹岐,说:“听说大门桑派去直接经手棉花交易的棉花部长因为重度的忧郁症,现在正在住院,是吧?”
“总裁怎么对这件事这么……”
“这个嘛,倒也没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先不要急着说什么让大门桑当顾问之类的话了。这件事还是让我通过别的大股东或者什么更特殊的途径,去和大门桑好好地把利害关系讲清楚吧。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日本的社会毕竟讲究‘以和为贵’嘛。”
“但是……”
“说老实话,我很佩服你能直接要求大门桑退位。刚才我也说过了,一般人即使这么想,也会因为害怕反受其害而只好袖手旁观。虽说大门社长还没有下死命令让你从公司消失,但是,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紧要关头,你再有更多的动作就很危险了。”
“谢谢您的关心!但是,大门社长自尊心极强,他无法忍受公司外部的人来劝他辞职的。只有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比如因为这件事和大股东以及客户的关系发生什么问题的时候,我再请您出面。”
“我知道了。我支持你!但是希望你不要给别人造成一种印象,让人家以为我们银行是你这种形同谋权篡位的行为的同谋。”玉井出于银行家特有的谨慎,这样告诫壹岐说。
在同一天,大门一三来到名古屋,在中京纺织的前社长鬼头勘助宅邸里的茶室中,和鬼头面对面地坐到了一起。
原本身无分文的鬼头勘助靠自己的奋斗把中京纺织建设成了名古屋数一数二的大会社,过去在投机生意方面是和大门齐名的人物。占地三千三百平方米的豪宅房顶铺满了模仿名古屋城的尾州产金色鱼虎瓦,成为一道异样的景观。五年前,他把社长的位子让给儿子,从公司的业务和投机生意上彻底退出,过上了优哉游哉的生活。他把这座建在宅邸中的茶室命名为“蓑虫庵”。
穿着铁青色木棉和服的鬼头勘助为了款待久违的大门,拿出了珍藏的茶道器具,开始准备为大门沏茶。鬼头师从松尾流茶道,在朴素的风格中,可以看到其他流派难得一见的粗旷做派。
鬼头用茶勺从架在茶炉上的茶釜中舀出一勺热水,倒在稍大的黑织部陶器的茶碗中,用很漂亮的动作打好泡,递到大门面前。茶香弥漫,绿色的抹茶发散出温暖的光泽。又瘦又小、一副穷酸相的鬼头为什么能够沏出这么让人叹为观止的好茶?大门在把茶碗端到手上的瞬间,不由得在心中这样赞叹道。
大门按照规矩分三口半把茶喝完,说:“手艺真不错,你沏的茶就是不一样啊!”
说完便把茶碗还给了鬼头。鬼头也不作声,接过茶碗,再次倒上热水,一边用茶筅搅拌一边小声问道:“看样子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话问得出其不意,大门只好点头说:“嗯……你的眼睛够尖。”
虽然大门的借口是借去近畿商事名古屋分社的机会顺便来喝鬼头沏的好茶,但是鬼头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来意。
“就是关于我在公司的去留问题……”大门没再往下说。
虽然两个人同混迹于投机圈子,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互相知心知底,但是在已经归隐的鬼头勘助面前说出“去留问题”这几个字,大门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鬼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动声色地把涮完茶碗的热水倒掉,用茶巾把茶碗擦干净,又用纱巾擦拭茶勺,准备泡下一杯茶。
“鬼头桑,我已经喝得够多了。”大门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喝第二杯茶了。
“这杯不给你,是给我自己的泡的。然后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当社长当了也快十八年了,总有一天是要把位子让给别人的。但是关于自己 的去留,我自己做主,不和任何人商量,接我班的人也要由我来决定。我和那些一块砖头能砸倒三个的社长不一样,是我让近畿商事发展壮大到今天的。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对于我来说是当然的权利。你说是不是?鬼头桑。”大门这样发问道。
“那个让你辞职的人是谁? 真有这样的人吗?”
“就是壹岐,把这次在伊朗找到石油当资本,当着我的面说的。”
听大门这么一说,鬼头一连串流畅的泡茶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眯缝着的眼睛打了一个转,说:“哦?是他跟你说的……”
“然后我就吼了他一句,不要得意忘形!”
大门越说越起劲。“这次的较量,形势对你不利。”鬼头冷不丁地这样插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他的确在伊朗找到了油田,而且还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油田。发 现油田之前想方设法筹措资金、拉来政府援助的的确也是他壹岐。但是,他办得成这些事都是因为别人信得过我们近畿商事,而现在的近畿商事都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他壹岐把这些都当成他一个人的功劳,还凭这个要逼我下台,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我说的不是功劳在谁不在谁的问题,只是想说那个本来是被你请进公司、提拔起来的人,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当了那只敢在猫脖子上挂铃铛的老鼠。单凭这勇气,就可以说胜负已定了。都到了这份上,你就抛掉那点可怜的功利心,干干脆脆地走人好了。”鬼头一边用极平淡的口吻说着,一边用和他那瘦小的身体极不相称的大手端起黑织部茶碗,一饮而尽。
“鬼头桑,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呢?……你虽然已经从中京纺织卸任了,可现在的社长是你儿子,会社又是你的家族企业,所以你才说得出这么轻飘飘的话!”大门反驳道。
鬼头把茶碗放在膝盖前,说:“虽然说公司是我们家族的公司,但是,你知道当我要辞去公司所有职务的时候,我有多犹豫吗?我很想要面子地说我只犹豫了一个星期,但是事实上我犹豫了整整三个月!公司是我白手起家搞起来的,可以说我的三魂七魄都已经成为公司的一部分了。前一天的晚上下定的决心,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就又舍不得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鄙。要是那时候是我人生的高峰期还好一点,可那偏偏就是在我和丸藤商事拼生丝期货,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鬼头把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的五年前的那件事缓缓地述说了一遍。大门想到眼下的苏联棉花交易,浑身直冒冷汗。
“期货生意讲究‘脱手值千金’,把亏本的货早点抛出去,这样的决断本身就价值千金。”
“也就是说我应该把小赔当成是大赚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是,中京纺织的所有权在你,你辞掉社长和我辞掉社长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你就算引退了,不管过怎样花天酒地的生活,一直到死都是尾张城里的太上皇,但是我要是辞掉近畿商事的社长,从明天起我就是个普通人了。”
“都七十岁了,当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像我这样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的人,从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一样可以玩玩茶道,顺便在宅子的一角开开期货讲座,向年轻人传授一下我关于期货的心得体会,这才是老有所乐。像你这样走遍整个世界,亲眼见识过一流企业的员工、一流的生意、一流东西的人,不能干那种让人觉得你老不中用,最后直接从职场到墓场的蠢事。”
从职场到墓场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大门,在这一瞬间,大门对鬼头的话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心理。正因为鬼头是公司的所有者,所以才有安度晚年的资本。而在从职场到墓场之间的这段余生里,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又是什么呢?虽然大门和鬼头的交情可以做到无话不说,但是,说到底两个人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想到这里,大门心中充满了苦涩,有些后悔来找鬼头了。
“不知不觉又待了这么长时间,晚上还有个宴会要参加,我这就告辞了。”
大门从茶室的小门钻出了茶室,顺着用石块铺成的小径走到宽广的庭院中。鬼头的宅邸位于郁郁葱葱的八事高地,从这里可以把名古屋的商业区尽收眼底。
“打扰了,那我们后会有期。”
大门回头向出来送他的鬼头告别,视线偶然瞥到了老樱花树上垂下的一只蓑蛾。蓑蛾在瑟瑟的秋风中轻轻地左右摇曳,让人觉得随时就会掉下来。我绝不当什么蓑蛾!鬼头勘助充其量不过是名古屋的土财主,他不可能理解我第三大综合商社近畿商事社长的心境。虽然壹岐手中有石油计划成功这张王牌,但是,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反过来把他扫地出门。不快点儿想办法的话……大门感到一阵阵的心慌。
傍晚的高峰期,壹岐和千代田汽车的小牧副社长乘坐的汽车,正奔驰在通往羽田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弄得好像是壹岐桑在给我送行一样,真让我担待不起。”小牧显得很过意不去。为了参加和世界最大的企业美国联合汽车公司就资金合作进行的第一次会谈,小牧正准备出发去纽约。
“哪里哪里!失礼的是我们。小牧桑找了我那么多次,因为石油那档子事,各种会议和酒宴接二连三,搞得最后只能借这个时间和你坐下来慢慢说话了。”
除了要和政府有关部门、生产石油机械的厂商碰头等等明里的工作之外,壹岐还去拜会了竹中莞尔和“镰仓之士”,整日精疲力竭。
技术人员出身的小牧根本无法想象在发现石油的好消息背后,还有这么多阴暗的事情发生,他的眼神一如以往的单纯。他毫不保留地说道:“伊朗石油的事,真的要恭喜你了,各家报纸都在抢着报道这件事。多亏这件事,和联合汽车公司合作的事没让那些报社知道。毕竟我们公司现在处境危险,随时都有被日新汽车吞并的可能。要是和联合汽车的事被媒体捅出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刚才我去拜会第三银行总裁的时候,他好像也终于放心了。”
“和联合汽车合作生产世界标准车型这件事,贵公司内部达成共识了吗?”
“不瞒你说,公司内部有意见认为,所谓世界标准车型,也就是让美国、欧洲、日本各地分公司之间的零部件具有兼容性,按照统一的设计以上百万辆的规模生产小型汽车。在联合汽车的这个构想中,千代田汽车只是为联合汽车的世界战略提供生产小型车辆的先进技术和高素质劳动力的道具而已。但是,我们最后拿出的结论是同意和联合汽车进行合作。因为和联合汽车合作,至少可以保证千代田汽车这一品牌的延续。如果就这么被国内厂商日新汽车吞并的话,千代田的名字也就永远消失了。当然,村山社长已经把交涉的全权托付给我,还有给罗宾逊总裁的亲笔信。”在交通拥挤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的汽车里,小牧向壹岐表明了千代田汽车坚定不移的决心。
“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准备把美国近畿商事的海部提升为东京本部业务本部部长,以他为首组建负责合作项目的班子。你知道我非常信任海部,所以,你完全可以把他说的话就当成是我说的。”
“那壹岐桑你呢?”
“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管太多了,等有了一定进展,我就把权限都下放给直接负责这件事的人。联合汽车和什么都是总裁一个人说了算的福克汽车不同,是完全靠组织运作的公司,所以和他们打交道,我们也应该以完善的组织机构来应对。还有,过段时间我们会派秘书课长塙参加这项工作,他原来参加过和福克汽车的交涉。”
“什么?连塙君也……他不是你的心腹吗?这么重要的人才你是不是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小牧吃惊地说。
“但是,他肯定不安于只作一个秘书课长,而是更想尝试一下和联合汽车的这个本世纪屈指可数的大合作项目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壹岐桑,听你突然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
“没事没事……”壹岐眼望着窗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大门凝视着社长办公室外的大阪城。天晴时,有着挺拔的石砌基座、深深的护城河、高耸的五层天守阁的大阪城显得雄伟壮观,让人一看便知这是天下霸主的居所。但是在冬天阴云密布的日子,它的身影却是异常的落寞。棉花生意的事被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曝了光,这让大门的心里和眼前的大阪城一样阴冷落寞。
“近畿商事因棉花交易受重创始料未及的四十六亿三千万”。醒目的大标题占据了经济版的左半边。靠在伊朗找到石油这条新闻好不容易让社会对公司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善,这篇报道无疑是媒体当头浇的一盆凉水。
通话器里传来秘书的声音,告诉大门第三银行的玉井总裁打来了电话。大门感觉不妙,但还是拿起了话筒。
“大门桑,今天早上的《每朝新闻》上的那篇报道,是怎么一回事?”玉井的口气虽然客气,但却是银行家特有的那种旁敲侧击的腔调。
“你说的是那件事啊,我们确实是在做棉花交易,因为现在价格跌到谷底,所以赔钱不少。真让人受不了啊!”大门故作轻松,想要蒙混过关。
“不过我听说贵公司的棉花部长因为忧郁症已经到神经科病房住院去了,公司内部也因为这件事人心惶惶,这是不是很成问题呢?另外,还牵扯到在伊朗打评估井的融资问题,所以想跟您当面谈一谈,希望您能尽早过来一趟。”
“棉花交易和石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还要等到您来过本行之后再说!”玉井虽然言辞客气,却是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完挂了电话。
从玉井总裁居高临下的态度推测,大门的直觉告诉他壹岐可能已经和玉井串通好了。上次去名古屋造访鬼头勘助时,鬼头说的那句“这次的较量形势对你不利”再次在大门的耳边响起。而且,里井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在这样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况下,大门终于领悟到在去留问题上作出决断的时刻,正在一点点逼近。他把视线转向铺满整面墙壁、标注着近畿商事所有海外分支店的分布图。
在用铜板做成的世界地图上,位于世界各地的支店、事务所被分别用红和蓝两色的灯标示出来。经度的两边显示着各地的时间。就任社长时,大门为了显示占领整个世界市场的雄心壮志,制作了这张铜板地图,镶嵌在办公室的墙上。现在,除了南极和北极,红灯和蓝灯几乎已经遍布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全都是大门的功绩,他为近畿商事带来了崛起。
到达大阪本部后,壹岐在秘书课问清楚大门社长的所在,便径直来到社长办公室。虽然他的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发展,但是,当年是大门社长把他请进公司,重用十六年,让他有了今天。再次逼迫大门退位,不能不说是忘恩负义。上次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是因为有伊朗石油的好消息推动了他。现在,从那时的亢奋中冷静下来,需要再次面对大门时,壹岐有些想退缩了。玉井总裁的那句“形同谋权篡位”的话让壹岐心情异常沉重。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够让大门社长退位了。壹岐这样鞭策着自己,推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
大门正站在铜板世界地图前。看着站在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的巨大铜板地图前的大门,壹岐感到大门的身影比以往矮小了很多,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你突然跑来做什么?我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你不用再来公司了!”大门恶狠狠地瞪了壹岐一眼,在转椅上坐了下来。
壹岐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前:“社长,上次向您提出的请求,不知道您是否已经作出决定?年度末的股东大会就快到了。”壹岐狠下心这样说道。
大门布满老人斑的脸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噢,是那件事啊。用不着你多费口舌了,我已经想好了,退到会长的位子上。当然,是有决策权的会长,办公室还在这儿,待遇什么的也全都和现在一样。”大门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
壹岐迟疑了一下,说:“社长,我希望您能趁着这次石油喷出的良好时机,一步到位,退到顾问的职位上。”
“顾问?你疯了吧?顾问可是对公司业务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这个我当然清楚,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才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如果您真的是一位卓越的社长,就应该抛弃别人不愿撒手的权力宝座。为了让公司的决策层更新换代,为了企业八十年代的发展,请您直接退到顾问的职位上。我相信除了大门社长没有第二个人能作出来这样的英明决断。”壹岐努力促使大门下决心。
大门肥厚的嘴唇扭曲了起来:“呵!呵!呵!不愧是惯于搞阴谋诡计为行的参谋出身,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觉得和我一对一地斗,斗不过我,就利用媒体来给我施压,让他们把棉花交易的事捅出去。这还不算,还到第三银行玉井总裁那里活动。刚才他刚刚打电话过来!”
“玉井总裁打电话过来了?他说什么……”
“还要装糊涂!亏得你能让公司的主要融资银行给你当打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大门的骂声像决了口的洪水,铺天盖地向壹岐袭来。
壹岐感到自己人格尊严被骂得体无完肤,但还是默默地忍耐着。现在只能等大门的情绪平静下来。但是,壹岐的举动反而让大门更加傲慢。
“我把从西伯利亚回国的你请进公司,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原来就是一个参谋,不过是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满脑子思谋如何把敌人成千上万的士兵干掉,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得了商社的社长?只有像我这样累得都尿血了还拼命跑生意、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的人,才能在国际商战中取胜!你就算当得了参谋,干得了出谋划策的角色,也当不了军队的指挥官,当不了社长!”大门越说越激动,怒气冲天,声音也越来越粗哑。
突然,骂声停止了。大门打开办公桌旁边的文件柜,使劲地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出一个信封。“你看看这个吧!”他把信封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发黄的信封正面写着“恳请之仪”四个字,这是十六年前壹岐进公司时亲笔写的。
“来!你把它念出声来!”大门居高临下地说。
“不用念我也知道它的内容。”
大门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来,递到壹岐眼前。壹岐紧紧咬着嘴唇不作声。
“你不愿意念,那我念给你听好了。”大门说完,展开信纸,念了起来:
其一,恳请免于面试、验明正身之后却不被录用之屈辱。
其二,鄙人被羁押于西伯利亚十一年,其间被剥夺自由。因此,恳请勿限制本人的言行自由。
其三,算盘、簿记一概不会,商业知识皆无,且性格不适合做商业工作,恳请谅解。
大门故意一字一顿地念着。这几行字表明了壹岐绝不让自己的第二次人生再误入歧途的信念。
壹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天的情景。他从大阪住之江的市营住宅出发,坐上南海电车,在难波站下车,再换乘公共汽车来到近畿商事。等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被带到社长办公室……
“社长……”壹岐忍不住呼唤道。
“你说什么不要让你蒙受验明正身而不予录用的耻辱,还加上这样那样的条件。可是,你倒是把我的身家性命、我的耻辱看得很轻呀!当时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份东西的,你扪心自问一下!”
“社长!那时的社长有着和自己的职位相称的才干和魄力,我眼中看的社长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英姿勃勃。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社长当然要上年纪,当然也要衰老。剩下的问题就是该以什么时机光荣引退了。您是关西经济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您引退的形式才显得更为重要。这一次在伊朗发现油田,不管从公司内部还是外部来看,都是您引退的最佳时机。希望您能体谅到我对您说这些话时的心情。”壹岐痛切地说。
“既然如此,那不就更应该让我当会长吗?把我逼到顾问的位置上,这不单单是看不起我的问题,这简直就是弑君篡位!”
“不!这么做正是因为考虑到社长的将来。正因为您有着为近畿商事带来崛起的种种丰功伟绩,所以我才希望您能做出任何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大门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又说:“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当然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不管主要融资银行说什么,我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公司,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滚蛋!”大门的语气有些耍赖,但很明显他产生了动摇心理。
“社长,无论如何还请您能作出英明的决断。”壹岐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写着“辞呈”两个字。
大门的脸色大变:“壹岐,你竟然……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直到这一瞬间,大门都一直以为壹岐是要取代自己坐上社长的交椅,他呆住了。
“社长,请您接受我的辞呈。社长引退之后的公司,我是不可能再待下去的。请让我陪着您一起离开公司。”
“壹岐,你宁愿赔上自己的前途,也要让我离开是吗?”大门苦涩地说。
大门的内心还在做着最后的痛苦挣扎,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两个人。大门的身躯突然晃动了一下,问:“公司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组织机构。从今往后将是靠组织运作的时代。幸运的是,我们的公司已经有了这样的组织机构。”壹岐进公司的时候,大门就曾要求壹岐在公司发挥他作为大本营参谋所擅长的策划能力和组织能力。
“是这样……今后是组织机构的时代……”大门的语气仿佛是下了决心,他要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他喃喃自语着,慢慢地踱到窗边。
“社长……”壹岐咬紧嘴唇。
三天后,近畿商事东京本部召开了紧急常务会议。
常务以上十七名理事中的十二名在没有被告知议题的情况下,被召集到会议室。壹岐、分管钢铁部门的堂本、分管纤维部门的金子这三名副社长,分管财务的武藏、分管公司业务的角田、分管粮油的桶口这三名专务都到齐了。会议上似乎要宣布一项重大决策会,与会者都感到很紧张。
“三点半了,开会吧!”角田向大门社长请示道。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兵头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真对不起!公团那边有一个奥利恩也参加的会,没能中途偷跑出来。”
兵头行了个礼坐下。自从五号井喷出石油后,和合作伙伴奥利恩石油以及日本、伊朗的政府部门进行协调的工作也更加繁忙。兵头身上愈发体现出靠着自己的执着找到大油田的那股魄力。
大门不禁有点羡慕当下的兵头。
“公团的资金供给现在怎么样?”
为了让钻探时间减少到通常的一半,兵头已经向公团提出希望再增加一座石油钻塔,同时启动两座钻塔来加快调查储藏量的进度。为了筹措计划所需的资金,兵头已经向公团申请把公团的出资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七十。
“把出资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七十的申请已经获得批准,我们在萨鲁贝斯坦租用了两座钻塔,开始钻探六号井、七号井这两座评估井。顺利的话明年春天就能看到出油征兆。”兵头回答道。
分管财务的武藏接着说:“如果评估井也挖到石油,摸清储藏量以后,不用我们说,进出口银行也会主动为我们贷款,来解决实用化油井的开凿费用问题的。如果还不够,我们还可以发行面向欧洲金融市场的企业债券。油田的规模很大,不愁没有买家。”他一直和兵头分别在公司内外为筹集资金而奔波,所以这件事同样也让他喜不自禁。
“不知道这次召开紧急会议是为了什么事?”兵头直截了当地这么问道。
一直东猜西想的所有在座的人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大门。
“这次开会就是想跟大家说,到本年度结束的时候,我将辞去社长的职务。”大门宣布。大家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大门的下文。
“到了七十岁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考虑应该什么时候把这个位子让给后来人,从公司退隐。但是,赌上公司命运的石油开发计划、LNG 项目一直没有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我把这个个人愿望压了下来。现在,这些重要工作都成功地告了一个段落,资金方面也有了着落,我就也可以从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
理事们终于确信大门所说的话是真的。这天终于来到了!所有人的心里不禁油然而生一种肃穆之情,同时也接受了社长将要辞职的事实。但是,大门没有看到大家震惊的表情,没有听到惊叹的声音,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不禁有些失望。听到统治了公司十七年的功勋社长宣布辞职,总该有一两个理事作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站出来痛哭流涕吧?但事实却是大家都显得异常的冷静。这些两面三刀的东西! 大门不禁在心里这样骂道。和这些人相比,拿着辞呈这把杀手锏,单枪匹马过来逼自己辞职的壹岐,反倒显得有些人情味儿了。
大门怒目圆睁,盯着曾经一同谋划让里井回到公司的角田。角田哭丧着脸说:“身为决策层的中心人物,在这样一个公司正处于鼎盛的时候宣布引退,您的所作所为真是超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想象……但是,社长应该会退居到会长的职位,一如既往的鞭策鼓励我们才对吧?”角田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不不,我已经当了十七年社长了,既然已经决定引退,就应该走得干净利落。我只挂一个顾问的名就好了。”大门重新打起精神,强装镇定地说道。
“顾问?!”理事们这才第一次发出惊叹。
“突然一下退到顾问这个位子上,也太有悖常理了!”堂本副社长用困惑的眼神观察着大门的表情。
“我不喜欢像别的那些社长一样,从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还恋恋不舍,不愿撒手公司业务。我既然已经决定把位子让给后来人,就不会再对公司说三道四了。今后我只想再为关西经济界和纤维纺织行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有空再去打打我喜欢的高尔夫球。”说这些话时的大门,和在壹岐面前歇斯底里、丑态百出的那个大门完全判若两人。
分管纤维纺织业务的金子双眼湿润了:“您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真的不是别人所能够效仿的。真不愧是我们的大门社长。也就是说棉花交易我们也可以收手了?”
虽然早已是公司内部尽人皆知的事情,但是刚刚被《每朝新闻》曝光过的四十六亿三千万巨额的损失被金子这么一提,大门的脸又一下沉了下去:“是收手还是继续,就交给你办好了。”
大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装糊涂、逃避责任,让在场的理事们不禁哑然。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是私底下都认为大门辞职是为了承担一意孤行、致使棉花交易失手的责任。
金子还是体谅到大门的心情,二话不说,把这件事接了下来:“好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直到现在,棉花市场行情还在平均买入价的百分之四十七、四十八左右徘徊,公司早就没有资金继续支撑下去了。金子恨不得明天就结束棉花交易,然后去低声下气地恳求纺织行业,哪怕对方再怎么杀价,也要把囤积在各处港口仓库里的以苏联棉花为主的现货卖出去。
“那么社长的后任呢……”角田一心想讨好壹岐,这样问道。
“今天开这个会只是想把我要在本年度末辞职的决定告诉大家,指定下任社长的事,留到下次所有理事都到齐的经营会议上商谈。”
金子表情温和地追问道:“除了壹岐桑,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吧?”他似乎想让大门就在这儿指定后任。
“不,我会和大门社长一起辞职。”
席间一阵骚动。兵头再也按捺不住,在末座大声发问:“社长让棉花交易的责任问题不了了之,壹岐副社长又在任期中途辞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望能给我们一个说法!”
壹岐像一座雕像一样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知道在任期中途辞职很对不起大家,但是我确实是出于一些我个人的原因才决定辞职的。”
“我们的公司刚刚找到石油,正是一帆风顺的时候,为什么非得进行如此剧烈的人事变动?”武藏也用很坚定的语气诘问道。
“正因为我们公司现在取得了成功,所有才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很幸运的是我们公司理事的平均年龄比别的会社年轻三到四岁,权力的过渡也正在进行。今后的近畿商事,将不是依靠某一个人的杰出才能,而是靠组织运作的力量来获得新的飞跃。”壹岐一边说,一边扫视着每一个理事的脸。
从他的话中,理事们领悟到壹岐为了让大门引退,不但没有把石油开发的功劳据为己有,反而为公司的改革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整个会议室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感动当中……
壹岐和千里在漫天飞舞的小雪中,造访了位于京都大原的三千院。
从正殿的走廊放眼望去,长满桧叶金发藓的庭院中,堆积着白色天鹅绒般的积雪。高大的枫树和暗绿色的杉树也被积雪镶上了银边。静静坐落在对面的往生极乐院的房顶也被白色覆盖着。
悄无声息地飘落着的小雪,偶尔被强风席卷,树枝上的积雪也会随之哗啦啦地掉落到地上。比睿山的群峰一直连绵至眼前,寒冷刺骨的强风便是从那里吹拂而至的。
千里裹紧了披在和式大衣上的马海毛披肩,壹岐也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壹岐十二月末离开近畿商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越来越冷了,我们进书院去吧!”
“但是想想哥哥正在山上……”千里抬头望着比睿山。比睿山的群峰看起来就像是不让人轻易接近的冰山。
“好不容易来拜访你哥哥,贤澄桑却在供奉护摩,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你哥哥的身影不仅仅是令人震撼,简直就有如神灵附体。”壹岐这么说着,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几个小时前在比睿山看到千里的哥哥、法号大泉院贤澄的秋津清辉时的情景。
供奉护摩是遮那修行中的一种,是最为密教式的修行。这种修行需要提前七天断五谷和盐,修行期间戒饮食,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焚烧护摩木,是一种需要超人的毅力的修行。壹岐事先并不知道这些事,在辞掉近畿商事的工作,处理完身边的各种杂事之后,来到比睿山拜访贤澄。但是,无动寺谷的小屋中已经没有了贤澄的身影。贤澄那时正在总本堂附近的护摩堂中,在六七十个包括男女老幼的信徒的簇拥下,供奉着护摩。
细长的护摩木上用毛笔写着信徒们供奉祖先、祈祷全家平安、消灾祛病等等的愿望,贤澄把八千多根护摩木上的祈愿一句句高声念出,再投入到直径达一米的火炉中焚烧,周而复始。因为戒断了饮食,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侍奉在身边的僧侣不时把湿手巾伸过来,湿润一下他的嘴唇。这是他支撑体力的唯一的能量。但他仍然坚持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继续着供奉护摩的修行。那身影宛如不动明王的化身。
“以前我所知道的贤澄桑是为了祭慰那些阵亡部下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让自己更接近那些灵魂而进入山中修行的。他先是完成了长达七年的千日回峰的修行,然后又进行了十二年的山中修行。但是,我今天看到贤澄大师,觉得他身上有了一种气概。他已经不仅限于自身的修行,而是在救济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
几个小时之前,信徒们簇拥在贤澄的周围,唱和不动明王真言的声音,从护摩堂传出来,响彻比睿群山,又传到这三千院的庭院中,回响在壹岐的耳边。
千里一直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比睿山的山峰,这时转过脸来:“谢谢你告诉我连我都不知道的哥哥的这一面。这么冷的天,真亏你过来找他。”千里垂下长着又黑又浓睫毛的眼睑,又向壹岐道了一声谢。
啪——,又响起雪团掉落的声音。
“辞掉近畿商事的工作以后,壹岐桑准备做什么?”
“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既然已经和大门社长一起辞职了,我以后也不准备再到公司工作了。”
“那你以后……”
“我准备接任去世的谷川桑,担任朔风会会长,也可以说是干事的职务。我要和两千多会员一起,在舞鹤修建慰灵碑,寻找长眠在西伯利亚荒原上的将士们的遗骨。要办完这些事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时间,但是我已经决意把我的第三次的人生用在这件事上了。”
“是这样……几个月前你深夜来我工坊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样子就猜想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千里显得有些吃惊,没有再说下去。
“在修建慰灵碑和寻找遗骨之外的时间,我会像谷川桑生前一样,忙着发行会刊、看望生病的会员、给会员子弟发奖学金和帮忙找工作。以往的积蓄和离职并不是很多,但我一个人生活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对于你来说就……”壹岐没有再说下去,眼睛直直地看着让树枝结出一朵朵冰雪之花的积雪。他接着说:“自从和你在纽约见面以后,在这七年的时间里,虽然的确有工作忙的原因,但很多事情拖了一天又一天,结果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对不起你。现在,我已经过了人生巅峰期,在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都一无所有,我已经没资格实现以前对你的承诺了。”
缓缓飘落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簌簌洒落的大雪。
“为什么这么说……”千里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着壹岐。
“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当初至少应该带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国家,买一件你喜欢的东西……但是,那时候我就知道工作。我这么自以为是又不懂得体贴别人,你却一直在等着我。虽然你已经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时间,但是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作为陶艺家,你都还有光明的未来,希望你能够像你哥哥一样,把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壹岐说的每一句话似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和哥哥一样走自己的路?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对我来说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呀。”千里说完,从正殿的台阶走下去,穿上放在走廊边上的木屐,走进了庭院的雪地。
“来,你也下来呀!”千里伸出白皙的手。一个提着暖炉、似乎刚刚剃成光头的小和尚正好顺着走廊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他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千里和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的壹岐,好奇地看着他们。
壹岐好像被他那纯真的眼神打动了,也走下了庭院的雪地。
“好不容易来一趟三千院,让我们去拜一拜往生极乐院的阿弥陀佛吧!”
“嗯。但是……”
“你又何必这么在意离开近畿商事,还有和我之间的事呢?我第一次见到壹岐桑是你给我父亲来上香。上完香我们和竹村先生、西阵的叔父一起来这三千院,那时候我就对你有了好感。我喜欢上的是那个刚刚从西伯利亚回国、因为十一年的羁押生活脸色凝重的壹岐桑。去年年底在报纸上看到大门社长退居顾问的职位,你也追随社长辞职的消息,虽然感到太突然了,但是我觉得你做得很对,这才像你的为人。”千里发自肺腑地说。
“就算我做得对,不能让你做我的妻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要说只顾自己,我也是一样。我也无论如何放不下陶艺。所以你和我都像原来一样,还各做自己的事就好了,然后再和你……”千里说到这儿,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壹岐。壹岐却一言不发。
“你不希望我继续搞陶艺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要去一趟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既然已经接下了朔风会会长的工作,我还是想去哈巴罗夫斯克、赤塔、伊尔库茨克这些地方,去那里的日本人墓地扫扫墓,然后再和苏联当局交涉一下搜集遗骨的事情。因为我只能办旅游签证去,只能去苏联方面指定的很小一部分墓地扫墓。”壹岐把自己一直决意要做的事情说了出来。
“可你应该早就被苏联方面盯上了呀!办旅游签证去,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千里的表情紧张起来。
“我现在手无寸铁,他们对我应该早就没有兴趣了。再说怕这怕那的,留给我的第三次人生也没法开始了。”壹岐平静地说。
“我知道了。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快……”千里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没事的。战争已经结束三十年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怀着使命感去的,所以觉得没什么。但是,我要等你回来,总会害怕你是 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连我都这样,你被关押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你的夫人和直子桑他们,是在以什么样的心境等着你回来的呀……因为和我的关系,你考虑到直子桑的心情,决定把去世的夫人当成你这一生唯一的妻子。你的心情,我终于可以理解了。” 雪花一点一点地飘落在千里漆黑的头发上。
“走,我们快进书院去吧!”
“好的,但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放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我不去送你。但是,你要告诉我回来的航班……我去接你。”
“是吗?我真应该感谢你这么自作主张。”
两个人之间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了。他们相互依偎着,走过三千院白雪飘飘的庭院……
羽田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机场广播正在通知,飞往哈巴罗夫斯克的苏联国营航空公司、苏联民用航空总局的航班因为天气恶劣,将推迟起飞。
壹岐拿着旅行包和花束,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里。旅行包被朔风会的会员和遗属们托付的香火、蜡烛、家人的照片塞得满满的。在商社工作的时候,部下总会把一切手续办妥,壹岐只需要带上护照、让车把自己送到机场,往头等舱一坐就可以了。现在他必须自己一个人把行李拉到航空公司的柜台,不管飞机怎么晚点,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等待,连一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神森、水岛和丸长几个人要来送他,但是因为这天是工作日,被壹岐婉言拒绝了。
“噢,这不是壹岐桑嘛?”
从五六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中走过来一个皮肤浅黑的高个儿男人。他就是东京商事的鲛岛辰三。他让别人帮他拿着大衣和文件箱,深色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泛美航空公司的登机牌。
“听伦敦说你要去西伯利亚扫墓,就你一个人去吗?”
“嗯,就一个人。”
“噢。你在商社上班的时候那么不愿意去苏联,怎么改变想法了?是辞掉工作以后,突然开始对死去的战友有了慈悲之心了?”鲛岛用他那双像鲛鱼一样的小眼睛审视着壹岐,想知道个究竟。
“我和你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你还是回到等着你的大家那边去吧。”壹岐冷冰冰地说。
鲛岛好像没听见一样,又说:“话又说回来了,大门桑是老了,不过真不愧是当年的投机高手,在棉花交易上吃了大亏,眼看再也没有办法服众了,就趁着在伊朗挖到石油,光光彩彩地退到了顾问的位子上。到头来他的声誉反而更高了。他算是赌赢了这最后一把,了不起!”并不知道真相的鲛岛不无钦佩地说,“现在多少公司对内部‘养老院’唯唯诺诺,大门社长的这次‘极具冲击性的引退’,应该会让这种现象有所改变。我们公司的生意明明越来越不好做,可脑软化症的会长、饭桶顾问们还是满脑子的‘五子登科’,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五子登科’?”
“哎呦!壹岐桑,这你都不知道?就是章子、票子、屋子、妹子、车子。有了章子,多少吃喝的钱也全能报销。票子就是趁着婚丧嫁娶能捞到手的小钱。屋子就是公司里自己专用的房间。妹子也就是秘书。车子就是会社给派的车啦。社长们不愿退到会长或者顾问的位子上,并不是因为什么‘对权力的执着’这种抽象的东西,其实就是想要‘五子登科’呀。”鲛岛数落着,一副怨气无处发泄的样子。
什么“五子登科”已经和壹岐毫无关系,这些话让他听起来厌烦无比。但是听到大门因为干净利落地退到顾问的位子上而受到世人的高度评价,他内心稍微得到了一丝安慰。
“啊!”鲛岛冷不丁地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死死地盯住旁边电视机的屏幕。壹岐觉得好奇,也看了一眼。正在播放的家庭幽默剧下边的字幕,显示出这样的内容:近畿商事促成世界最大的汽车生产厂家联合汽车公司与千代田汽车的资金合作,成为继伊朗大型油田开发之后该公司的又一壮举……
“好啊你……”鲛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联合汽车公司和千代田汽车就资金合作达成协议的事,壹岐早就从海部要那里得到了详细的汇报,只差对外正式公布了。海部要已经接替角田就任业务本部部长,并且晋升为常务。角田在十二月离开了近畿商事,被调到近畿商事集团下属公司。
看着不动声色、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壹岐,鲛岛涨红了脸,对他喊道:“这也是你的搞的鬼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离开会社……”
鲛岛还没有把话说完,候机厅里响起了苏联民用航空总局通知登机的广播。壹岐拿起旅行包和花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告辞了。”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够把你壹岐正的心脏给咬个稀烂。可是,FX 战斗机也好、石油也好、汽车也好,我鲛岛始终没能打败你。听说苏联民用航空总局的飞机上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发生有来头有背景的人因为心脏麻痹而猝死的事情。你可要当心了,哈!哈!哈!”
鲛岛不甘心得只想哭,但却硬挺着发出放肆的笑声,一边拨开人群,朝公用电话跑了过去,大概是急着收集关于联合汽车和千代田汽车合作项目的信息。这是一个奔忙的身影,他命中注定,从娘胎里出来一直到死都是一名商社人。
壹岐穿过登机口,坐上了飞机。在严寒的冬季,仿佛日本和西伯利亚的商贸往来也断绝了。乘客除了美国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其中只有壹岐一个人是日本人。
壹岐在后排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下,系好安全带。不一会儿飞机就从跑道上起飞,在东京上空转了一个大圈,向日本海的方向飞去。
这条航线是当年和秋津中将、竹村少将一起飞过的航线。那时被关押在苏联的第一年,他们作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苏联一方的证人被带回日本。国破山河在——当飞机到达日本海上空的时候,仿佛蓝色绸缎般静谧的大海、郁郁葱葱的佐渡岛、缓缓起伏的群山和河流柔和的曲线——那景象至今还深深地刻在壹岐的脑海里。
秋津中将在作为苏方证人出庭前自杀身亡,壹岐和竹村少将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又被带回苏联。那时,想到这也许是和祖国的永别,壹岐向能登近海的渔火做了告别。
当壹岐被再次带回西伯利亚的时候,等待着他的是西伯利亚民主运动像野火一样席卷的凄惨的日子。为了能够活着回到祖国,同胞互相出卖、互相攻击。虽然战俘营的生活充满了饥饿、寒冷和苛酷的劳动,无时无刻不是在和死亡做伴,但是西伯利亚民主运动仍然是西伯利亚滞留者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苏联沿海州的海岸线隐约出现在远方的薄暮中。
在夜幕中飞行的飞机下方,可以看到银白色的大地在一点点的扩展。再过一个小时,就是哈巴罗夫斯克了。
壹岐从旅行包中拿出西伯利亚地图,上面标记着根据生还者提供的线索和传闻推测出的日本人墓地的位置。墓地分散在哈巴罗夫斯克、伊尔库茨克、泰舍特,白桦木做成的墓标上连名字都不允许写,只能写上含义不明的数字。
我终于来了,你们再等等……壹岐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白色菊花花束,凑到舷窗上。
战俘营高耸的瞭望塔,突然从冰封的白色大地上探出头来。在寒风肆虐之中,被排成五列纵队的日军战俘,为了上工而从战俘营出发的情景,闪现在壹岐的脑海中。
“警告囚犯,如果打乱队形,将被视为企图逃跑,我们会不经警告开枪打死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于是在宛如死亡之灰的粉末状的大雪中,战俘们把所有能找到的破碎的布条都缠裹在身体上,队伍开始缓缓地前进。
壹岐的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北面昏暗的天空中,一道光线突然像彩虹一样浮现出来。光线越来越近,一直延伸至天顶。浅绿色的光回旋着,慢慢化作七彩幕布,在天空中无比壮丽地摇曳着。那就是北极光。那七彩的光芒,让西伯利亚无情的天空有了一种深不可测的美。“活下去做历史的证人”——无论命运多么残酷,也必须顽强地活下去。谷川大佐曾经这样告诫自己。在北极光中,壹岐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