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永田町临近国会选举的气氛日益浓厚。与此同时,近畿商事的伊朗五号井也开钻了。
这天,工人们把井架搬运到勘探地点,勘探技术人员聚集在一起进行准备工作。壹岐也参加完在伦敦召开的日欧经济会议,在归途中绕道伊朗首都德黑兰。此刻在德黑兰机场和从东京赶来的兵头一起等待去设拉子的飞机。
石油危机以后伊朗越来越有活力,在德黑兰的机场候机室里也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欧美人,从韩国来的集体打工仔也越来越多。
“呦,这不是兵头桑吗?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老相识了。”
飞往伊斯法罕、设拉子、阿巴丹、阿巴斯港等的航班顺次晚点,从一大堆等待飞机的旅客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兵头回头,只见五菱商事的石油商上杉笑眯眯地站在眼前。在萨鲁贝斯坦国际竞标中互相竞争的时候,上杉像伊朗人一样留着一把漂亮的山羊胡子。现在他转战到沙特阿拉伯,常驻首都利雅得,从事中央地区的油田开发,脸上的胡子也变成了沙特式的络腮胡,极具沙特人的风貌。这一华丽的转变看得兵头目瞪口呆。
上杉接着说道:“哎呀,从沙特来伊朗,简直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常驻伊朗的时候,因为是第一次常驻中东,所以觉得很痛苦,到了沙特才知道伊朗的好。沙特整天热得人浑身冒烟儿,而且那里古兰经的戒律又严,本国人又极其排外,不太接受外国人。常驻利亚德快四年了,到现在我都受不了这方面的精神压迫。”
沙特至今不允许各国大使馆入驻首都利雅得,由此可知这个国家的封闭性。而且,沙特秘密警察的眼睛比伊朗的还要雪亮。兵头也曾亲身体验过沙特沉闷的氛围。所以他说: “我也知道,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今天你去哪儿?”
“陪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的高层视察。去吉达、利雅得,还有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所在地的扎赫兰,围着日本阿拉伯石油的海夫吉油田转了一圈,现在要去参观阿巴丹的最新炼油厂。哦,对了,后来萨鲁贝斯坦的出油征兆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天开始打五号井了。”
“哦,是吗?第五号……你们也够辛苦的。”上杉略带讽刺地说。这时他才注意到壹岐,说:“我是五菱商事常驻利雅得的上杉。我从我们公司的神尾那儿久仰您的大名,今天很荣幸能见到您。”他作了自我介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我和神尾桑一起参加了伦敦的日欧经济会议。听他说在沙特的中央地区也有很多让人烦恼的事。”
“对呀,毕竟是离海七百公里的内陆,从器材上岸到搬运,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事。幸运的是这次公团给了我们百分之七十的政府资金,可以说是国家性的大计划。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努力。”
听到这句话,壹岐和兵头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下。近畿商事在萨鲁贝斯坦油田这个项目上,只从公团那里得到百分之五十的政府资金。为了这百分之五十,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屈辱,咽了多少苦水。
“去阿巴丹的飞机好像开始登机了,那我就先告辞了。恭祝你们成功!”上杉一副绰绰有余的样子,说完转身向正在等候的石油公团要员那里走去。
兵头说:“上杉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故作姿态。不说一些打对方脸的话就不甘心,真让人讨厌。”
“看起来他很善于交际,也很善于表现自己。百分之七十的政府资金,这句话挺打击人的。”壹岐苦笑着说。
候机大厅里响起飞往设拉子的航班开始登机的广播。从德黑兰到设拉子,要一个小时十分钟。
壹岐和兵头到达设拉子机场的时候,在萨鲁贝斯坦油田进行实地开发的INOCO(Iran Nippon and Orion Company)公司的车已经来接他们了。
兵头见过那个司机,问道:“打井准备进行得顺利吗?”
会英语的司机答道:“为了今天能按时打井,大家都使了一大把劲。奥利恩石油的詹姆斯先生和梅拉先生已经到了。”
詹姆斯是负责中东地区的总经理,梅拉是矿物勘探部长。壹岐也在洛杉矶奥利恩石油的总公司和他们见过面。
汽车顺着被烤得闪闪发亮的公路一路奔向萨鲁贝斯坦油田。远处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位于四号井以东一公里处的五号井井架。开近一些,可以看到几辆卡车卷起滚滚的尘沙,正在从四号井往五号井搬运尚未搬完的器材。
“这热闹劲儿,简直好像战场一样。”
听到壹岐这么说,兵头说道:“五号井勘探的决定下晚了,当时租的井架合同已经解除。所以为了能在今天开钻,费了好大的劲。虽说离四号井只有一公里,十辆卡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搬运器材,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呢。”
“钢筋井架有四十三米高,你们是怎么搬的?”
“先把井架放倒,拆成五大块,然后用大型卡车运到勘探地点,再在勘探地点重新组装。唉,现在回想起四号井废时的情景,那简直就像看到地狱一样。”兵头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因为最后的这个五号井在开采过程中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壹岐他们在白色的简易房前下车,看到日本石油开发公团派来的勘探部副部长内田正在等他们,一张脸晒得黝黑:“欢迎!欢迎!听说日本的老总要来,现场的同事们都干劲十足呢。”说着打开简易房的门。
詹姆斯、梅拉和现场指挥麦克都来迎接他们。
詹姆斯考虑到壹岐刚从伦敦出差回来,所以提议:“开钻仪式的准备已经作好了。今天这天气热得异常,跟八月份差不多。要不然我们推后两三个小时再进行?”。
壹岐看到梅拉麦克这两名技术人员早已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开始,便说:“不用考虑我,咱们这就开始吧!”
听了这句话,麦克马上飞奔出简易房,对在井架周围忙碌得满身大汗的施工人员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亲自带着壹岐和兵头来到井架底下。井架的正下方被挖了一个长二点五米、宽两米、深两米的长方体的坑,坑的四周都用混凝土固定住了。五号井的第一个钻头将被放在被称作地窖的隔墙的正中间,从这里开始向下掘进。
詹姆斯、梅拉和内田他们也来到壹岐他们身边。为了一扫从一号井到四号井的失败带来的晦气,祈求这五号井顺利出油,马上要举行祈祷仪式,把羊头献给安拉。
在麦克的指挥下,扛着白色木棉袋子的伊朗人从袋子里拿出羊头,供奉在地窖旁边。鲜血从被一刀切断的颈动脉中一滴滴地流下来,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蒸发,发出刺鼻的血腥味。被活生生砍下头的羊睁着眼睛,流出的血染红了周围的沙土。羊头上方,仿佛正在燃烧的太阳照耀着一切。这一场面看起来有些怪异,可是在伊斯兰教的国家,供奉活羊头是为了祈求丰饶和祈祷生命安全。井架下的这一仪式是为了祈求安拉,保佑这次一定出油,保佑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
伊朗人口念古兰经,壹岐也为五号井的成功在心里祈求神佛保佑。
献祭的仪式举行完以后,活羊头马上被埋在坑里。工人们开始攀登距离地面六米高的钻井工作台。在回转台上,安装着九十一厘米钻头的钻杆已经准备就绪。随着一个井架工对引擎员的一个手势,柴油机的引擎开始在沙土中轰隆作响。
麦克下命令:“开始!”
声音刚落,负了重的引擎加大了轰鸣声,装了钻头的钻杆静静地落向褐色的大地。九十一厘米的钻头对地球来说只能算针尖那么大。在这个火箭可以飞上月球的时代,人们要用这个针尖大钻头找到只有上帝才知道在哪里的石油。钻头插入大地,搅碎石灰岩,发出刺耳的响声。井架的下方腾起一股白烟。
壹岐和兵头靠近井口,顿时头上落满了白色的石灰岩。
人们看着钻头用二十分钟掘进三四十厘米之后,开钻仪式落下了帷幕。剩下的就是在活动房屋内干杯了。
简易房内开着空调,摆放着准备好了的羊肉串、啤酒和可乐。施工人员无法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所以只有壹岐、兵头和詹姆斯、梅拉、麦克和其他几个技术人员,大家为五号井的成功干杯。
壹岐说:“这五号井是近畿商事和奥利恩下的最后一把赌注。我们要作好背水一战的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出油。”
壹岐的这句话使得大家神情严肃。
麦克不愧是现场指挥,他一边干杯,一边注意听着外边引擎的声音:“终于开始泥水循环了。嗯,开坑顺利。”说着对壹岐微笑了一下。
第二天早晨,壹岐在大流士酒店和兵头一起吃早餐。
大流士酒店离位于设拉子市区东北六十多公里的波斯波利斯遗迹很近。五号井开坑仪式结束以后,壹岐又乘车三小时,穿过设拉子市区,来到了与萨鲁贝斯坦相反方向的波斯波利斯。
兵头先到的餐厅,他在伊朗的主食馕上涂上黄油,用熟练的动作在里面卷上类似日本春菊的蔬菜,一边送入嘴里,一边看着壹岐关心地说:“昨天萨鲁贝斯坦够热的。从气温二十度的伦敦专程飞到差不多四十度的萨鲁贝斯坦参加开坑仪式,您身体有些吃不消吧?”
“昨天那个供奉活羊头的献祭仪式的时候,我眼前确实有些发黑。昨天晚上来到这边,可能是因为好好睡了一觉,现在已经没事了。正好是淡季,酒店里没什么客人,很安静。”
服务生用银盘端来咖啡。银盘上放着开水瓶、咖啡杯,用来泡咖啡的雀巢咖啡、咖啡伴侣和砂糖都是小包装的,和飞机上的速溶咖啡一样。
“疲劳的时候,至少能吃一点好吃的东西也行。可是,这种超一流的宾馆也才是这个水平……昨天晚上的羊肉也够油腻的吧。”
“连酒店都是这样。在伊朗工作的日本人都觉得这儿的生活平淡无味,很辛苦。我真的理解他们的心情了。”壹岐说完,也模仿兵头的样子,用手掰了一块看起来像日本大阪烧的馕放进嘴里。比起让人想起西伯利亚集中营生活的稀糊糊的伊朗面包,伊朗的馕还能吃得下去。
“这儿虽然很热,不过今天、明天两天您在这儿,谁也不会打扰您。您就好好地休息休息,参观一下历史遗迹。在德黑兰,除了事务所处长以外,您还得应酬有工作关系的银行、企业等,根本休息不好。”
“嗯,谢谢了。我一直想看看这儿的波斯波利斯遗迹,你去过很多次了吗?”
“这三年里,我来过五六次萨鲁贝斯坦。虽然那个遗迹就在眼前,可是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去年秋天,来设拉子开工厂的日本电器的常驻人员带我去的。我在这方面虽然没有什么造诣,但是觉得波斯波利斯遗址比罗马呀希腊的遗址规模大得多。那次去那儿参观的时候,我正因为三号井的失败而心灰意冷。看到波斯波利斯,我就想,两千五百年前的波斯人都能成就这样的伟业,石油肯定就在沙漠里,我还不得拼死力把它找出来。这么一想,觉得又充满了勇气。所以我想让您也趁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兵头接着又说,“我去前台要出租车,您在大厅等一下。在出租车来之前,我去向德黑兰的总办事处打听一下勘探现场的情况。”
这里虽然离萨鲁贝斯坦矿区只有一百六十公里,可是因为没有电话线,所以要想知道现场的情况,只能向在德黑兰的INOCO 的总办事处询问。
壹岐喝完咖啡,来到大厅,走进角落里的礼品商店,想买一本简单的导游指南和一些明信片。当他看到摆放在商店角落里的陶壶时,突然想买一个送给秋津千里。他望着一个上有波斯蓝釉的水壶,觉得千里肯定喜欢。店主凑过来说:“这是从波斯波利斯遗迹出土的公元前四世纪左右的水壶。您看这蓝色的釉已经银化了,这就是证据。这么好的东西,您找遍全伊朗,也只有这儿才有。”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打着手势,指着喷着银粉的地方。
“从遗迹出土的文物不是都由政府严格管理,禁止携带出境的吗?”
“嘘!先生,您声音太大了。您说得对,如果被发现了,会被抓起来。可是,这个水壶很长时间都是收藏家的藏品。您不信,壶底有可以证明年代的证据。”店主人愈加放低了声音,翻过壶底给壹岐看。
壶底略微发黑,带着古色,底座也有两处缺损,缺损的断面也发黑,看起来好像很有年头。可是壹岐听人说过,即便是在德黑兰正经的文物店,店员只要看客人是门外汉,店里摆设的物品马上就变成公元前的出土品,其实销售的是赝品。所以壹岐没有把礼品店主人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这是要送给陶艺家千里的礼物,可以在德黑兰挑个差不多的,但绝不能买假货。
出租车到了以后,壹岐和兵头向遗迹出发。
“怎么样?五号井进行得还顺利吗?”
“还比较顺利。不过麦克为了昨天的开钻仪式能按时进行,这么热的天气拼命工作了一个星期,再加上昨天高兴,喝多了一点儿,现在身体不大舒服。我打算明天出发之前去看一看。”
“现场指挥躺倒了的话,我们就没有闲情逸致看遗迹了吧。”壹岐严肃起来。
“没有那么严重。据说真实情况是,麦克又被总经理詹姆斯拿四号井的失败来说事儿,所以麦克就耍起了小性子。如果我太早出面,现在马上去的话,怕麦克自己下不来台。等他冷静下来以后我再去。麦克那个人,在打井这方面,有点儿缺乏专业人员应有的态度,有时候挺蛮横,不顾前后左右,所以不太好对付。”兵头笑着说。
因为修了一条公路,笔直地通往遗迹正面的大台阶。所以,从大流士酒店到波斯波利斯,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下了出租车,眼前出现了由石块砌成的高大台阶的侧面,威严地耸立在那里。那石块,让人联想到大阪城的巨石。壹岐带上太阳镜,走上台阶。台阶横向有七米宽,但每一级并不高。
“您知道身材魁梧的波斯人为什么要把台阶修得真么低,还不到十厘米吗?”兵头一步跨过两三个台阶,回过头来问壹岐。
“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吗?”
“据说是为了周围被征服的国家来上贡的时候,堆满贡品的牛车马车骆驼车能直接上台阶,才修成这样的。也可以说这是朝贡台阶。”
“原来是这样。被称为王中之王的人的想法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壹岐流着汗,爬上了一百多层台阶。到达宽阔的平台时,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繁盛于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代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宫殿遗迹,以被称为慈悲之山的褐色岩石山为背景,雄伟地展现在他面前。
“太壮观了!对了,你从德黑兰往东京给我发的有关国际投标消息的电传,用的暗号就是波斯波利斯吧。”壹岐说着,仰头看着宫殿遗迹的石柱。
近二十米高的石柱耸立在呈波斯蓝的天空之下。中东夏天的天空好像蓝色的玻璃,尽管带着太阳镜,还是那么耀眼。看起来比背后的山陵还高的圆形石柱,也被无情的太阳烘烤着。
穿过波斯波利斯刻着极具动感的人面兽翼像的巨大的万国门,兵头建议先观看遗迹的全景:“咱们先爬到慈悲之山的半山腰吧。天这么热,就是累一点儿。不过,从那儿能俯瞰到整个遗迹。”
九月的酷暑天气,来参观遗迹的只有壹岐和兵头。他们穿过空荡荡、连鸟都看不到的遗迹,登上了岩石山。走在前边的兵头说:“这块岩石旁边有块阴凉地,您站在这儿看吧!”
壹岐站在岩石的阴影里往下看去,削平十三万五千平方米的基岩修建的波斯波利斯遗迹一览无余。遗迹的那边是广袤的平原。宫殿以巍峨的岩石山作背后的要塞,面向宽阔的大平原,从军事上来看,立地条件极好。
壹岐受到震撼,小声地说道:“据说以大流士为代表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统治了东到印度、西到小亚细亚、北到中亚、南到北非的二十三个国家。原来这就是王朝最繁盛期的宫殿啊!”
波斯波利斯的宫殿历经大流士、薛西斯、阿尔塔薛西斯三代国王修建,已经接近完成。可是一百五十年之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一把火烧毁了它。随着波斯帝国的灭亡,这一雄伟的宫殿也被埋没于尘沙之中,两千几百年之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直到四十年前,才开始对遗迹进行全面发掘。三年前,因为国王要举行伊朗建国两千五百周年纪念,所以以极快的速度对遗迹进行了修复,但是尚未完成。现在仍在进行修复作业。
“两千五百年前,波斯人从这儿出兵,远征希腊、埃及、利比亚。来自各个属国的使者带着贡品来波斯波利斯朝贡,想想好像是梦中之梦。”
“就是。其规模之大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据说各国的朝贡者登上大台阶,穿过万国门,在广场上拍打掉旅途的尘土,然后被召见到阿帕达纳宫。”兵头介绍说。
“阿帕达纳宫?是那个只剩下高大圆柱的宫殿吗?”
壹岐朝刚才走过来的纪念门的方向望去。纪念门在最右边,通过的时候觉得非常巨大,可是现在从山上看去,仿佛一块积木。左手边的接近二十米的圆柱从整个遗迹看来,也不过是增强立体感的一个部分。
兵头点头说道:“阿帕达纳宫是大流士王采用多柱室的形式修建的谒见大殿。虽然现在只剩下十三根柱子,可是调查柱基发现,大厅有三十六根,周围三面的柱廊加起来有七十二根。所以宫殿的规模相当大。那时候的朝贡者一定都拜倒在波斯帝国的雄伟的宫殿下了。”
“当时的朝贡者都带来什么样的贡品?”
“这个,咱们到了阿帕达纳您就知道了。因为通往谒见大殿的台阶两边有刻着从二十三个属国来的使者的浮雕。这浮雕可以称为是石头的艺术品,保持状况极好,捧着各国贡品的使者的队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等一会儿去看。您看那儿,一根柱子也没有,可那里是比阿帕达纳宫规模更大的多柱式宫殿遗迹。”
壹岐朝兵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约十根柱基纵横交错,排列成棋盘状。
兵头说明道:“那是大流士大帝的第二代薛西斯和第三代阿尔塔薛西斯修建的被称为百柱厅的谒见宫殿。它的规模比阿帕达纳宫还大,更加倾向于炫耀王权。据说百柱厅的后边是卫兵室,左边邻接宝库,左边的那一头是王妃的房间,再往那边是后宫。”
壹岐听了兵头的说明,再次眺望波斯波利斯遗迹的全景。石柱、石门和台阶在褐色的地面上落下条纹状的黑影,壹岐觉得权势原来是如此的虚无。
兵头对默默无语的壹岐说:“那我们就下山去,从大流士大帝的阿帕达纳宫开始转着看吧。”说完就转身带路。
壹岐也擦了擦汗,正准备走,太阳镜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什么东西掉了?”
在寂静的遗迹中,连太阳镜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格外响亮。
“没什么,太阳镜掉了。”
壹岐正准备伸手捡起来,突然停住了。也许是螺丝松了,太阳镜左边的眼镜腿掉了下来,左右镜片都摔出了裂缝。壹岐心中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感。昨天开钻的五号井会不会又要失败。壹岐想着,趁兵头不注意,把摔破的太阳镜装进了口袋。
“是眼镜腿掉了吗?”
“对。从日本出发的时候就发现螺丝松了,因为太忙,没顾得上修就带来了。回酒店以后再买一副吧。”壹岐故作轻松地说。他一边和兵头下山,一边为了岔开太阳镜的话题,问道,“哪儿也看不到可以作为水源的河流,那时候的人是怎么用水的呢?”
“据说那时候宫殿后面的岩石山上滚滚涌出地下水,好像是把那儿的水引到这边来用的。听发掘遗迹的考古学家们说,这里的地下水道设施完备到惊人的程度,他们甚至设法利用汽化热做出了空调设施。所以那座山被命名为库赫拉福马特,意思是慈悲之山或恩惠之山。”
兵头说。
两人来到大流士大帝的阿帕达纳宫前边。
兵头手指石头台阶的墙面,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朝贡者队列的浮雕。”
台阶通往两米多高的谒见宫殿,墙面分三部分,雕刻着朝贡者的长长的队列。队列里的人有的戴着细长的皮革帽子,穿着满是褶裥的长衣,手里捧着装满水果的盆子;有的用头绳绑住卷发,身上只缠着腰布,拿着短剑和布料;也有的戴着类似头巾的帽子,牵着骆驼等等。凝视着浮雕画卷,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些朝贡者一齐走出浮雕,静静地登上台阶,去接受大流士大帝的光荣的谒见。
“波斯波利斯最精彩的部分,怎么说也要数这浮雕了。您看这个蓄着漂亮的大胡子的人,是波斯的高官。他拉着跟着他朝贡的人的手,微笑着,似乎正在和对方谈笑,看上去就像是个给客人带路的和蔼的向导。不过,握手这个动作也可以看成是对从属国使者的一种怀柔举动。所以,我觉得这个场面很有政治色彩。还有这个,应该是米底亚人吧,手里拿的是水壶和项链。那边的那个牵着麒麟,说明他是埃塞俄比亚人。” 兵头津津有味地解说着。可是壹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心里骚动不安。
参观完遗迹回到酒店,前台交给兵头两封信。“
‘拜托你一定要事先准备补充五号井调配泥浆用的重晶石’。噢,看开钻进行得还算顺利。咦,这封是给您的。”兵头说着,把另一封信递给壹岐。
信是德黑兰事务所所长寄来的,转告壹岐东京总社塙秘书课长来了急电,内容是
Tanifawa [1] ,leader of Shuofenghui,dies.
壹岐觉得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朔风会会长谷川原大佐突然去世了……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副社长,您怎么了?”兵头感觉到情况不一般,赶紧问道。
壹岐没有回答兵头,而是对前台说:“我有急事,要马上给东京打电话。”
前台服务员冷淡地摇摇头:“对不起!这片地区的电话刚才出了故障,连德黑兰也接不通。”
“什么时候能修好!”
“说不准。可能三十分钟以后,也有可能要到明天。”
壹岐呆住了。兵头看了壹岐手里拿的信,说:“朔风会的谷川先生……是您常说的那位原大佐吧?在这儿干等不是办法,咱们去设拉子的邮局吧。邮局的电话没准儿 能和德黑兰联系上。”
“我去邮局。你马上给我订能最快回日本的飞机票!”
“行,我马上去机场跟他们交涉。从设拉子到德黑兰,然后往南飞到东京。或者从设拉子到阿巴丹,再到东京。总之我去给您订现在能订到的最早的航班。不过,怎么也得到后天才能到羽田机场。守夜是肯定赶不上了,就连葬礼也不一定能赶上。”兵头说着,坐进了在门口等客人的出租车。
波斯波利斯接近正午,阳光更加强烈。可是,壹岐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一个月以前,壹岐还和谷川在位于日比谷公园旁边的中国餐馆二楼的朔风会事务所见过面。那个时候谷川还很精神,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也没有听说他因病卧床的消息,会不会是弄错了……壹岐这样祈祷着,伸手从口袋外边摸了摸刚才摔出裂痕的太阳镜。
收到讣告三十八个小时以后,壹岐回到了羽田机场。外边下着瓢泼大雨。
来接壹岐的塙秘书课长一看到壹岐就说:“离谷川先生出殡还有一个小时,得赶快了。给您发到德黑兰的那封信,是朔风会的神森先生托我发的。”说着把参加葬礼用的领带和黑袖章递给壹岐。塙课长能这么说,是因为他对壹岐的人际交往不论公私都了如指掌。
壹岐一上车,看着指向一点半的表,就急切地问:“两点半之前能到吗?”
“虽然下着雨,但是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开的。”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驶到高井户,穿过甲州街道,开到京王线调布车站才终于到了谷川家附近。谷川家在陈旧的都营住宅林立的染地住宅区。谷川家供着葬礼的日本莽草,一直摆到左右两边四五家门前。虽然下这雨,但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灵柩车停在门前。
壹岐跳下车,冲进谷川家。
这时告别仪式上的念经声已经停止了。在死者家属的注视下,棺材从祭坛上搬下,正要盖棺钉钉。
“谷川桑!”
壹岐扑到棺材前,凝视着埋在菊花里、紧闭双眼的谷川大佐。
“壹岐桑,你可赶来了。我丈夫一直在等你。”因为守夜和葬礼而憔悴的谷川夫人呜咽道。
“谷川太太,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壹岐强忍,不让自己失声痛哭,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该出殡了。”
旁边有人催促出殡,但壹岐无法从棺材旁离开。谷川夫人也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丈夫的脸说:“他为了碑的事去了趟舞鹤,回来就病倒了,得了肺炎……”
“……去舞鹤,慰灵碑……”壹岐说不出话了。他很想大声质问谷川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谷川身着寿衣,闭着眼睛。他仿佛只是在小憩,只要叫他,他随时都会醒来。对于壹岐来说,谷川的死实在太突然了。“您为什么不能再活哪怕三天啊!”如果没有旁人,壹岐想扑在遗体上大喊。
“壹岐,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可是出殡的时间到了。”神森把壹岐从棺材旁边拉开,接着说道,“你抬棺材!”
神森和壹岐抬起棺材的前边。水岛、丸长他们也抬起棺材,在雨中静静地行进。丸长顾不得体面,放声大哭。
“不准哭!像什么样子!”
训斥丸长的神森也在哭,壹岐也在哭,前来送别的会员们都在哭。
目送载着棺材的灵柩车出发,壹岐对神森说:“你专门发消息到德黑兰通知我,谢了!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壹岐再一次询问。
“谷川桑去新泻和福井走访会员以后去了舞鹤。可是不巧天气一直不好,再加上疲劳过度,得了热感冒。一回到东京,就变成肺炎住了院。第四五天的时候,痰堵住了喉咙,最后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可是……”神森懊恼地说。
水岛说:“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所以只有常常去事务所帮忙的会员去医院探望他。去世的前一天他精神比较好,说是建慰灵碑的地点还是上次和壹岐去看的五老岳最好,还说想麻烦壹岐君这两三天之内来一趟。他从来不说性急的话,最后这么说来着。”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啊。”壹岐觉得胸口发紧,连呼吸都困难。
“车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愿意的话,请一起去火葬场吧。”谷川家的一个亲戚过来,周到地说。
“那请允许我们也去为谷川桑拾骨吧。”
壹岐和神森、水岛一起上了车。
到火葬场的时候,遗体已被送入火化炉中。人们集中在空荡荡的煞风景的合式房间里,等待火化完毕。没有人说话。倾盆大雨溅起阵阵飞沫。
壹岐看了一眼谷川夫人。夫人和亲戚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家都低着头。谷川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了家,分别在大阪和名古屋工作。现在,他们正小声地和一起来到火葬场的客人们打招呼。十八年以来,谷川夫人做和服裁缝,两个儿子每个月寄来生活费,默默地支撑着谷川原大佐无偿地为朔风会工作。
壹岐向谷川的两个儿子走去:“你们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非常照顾我。正因为有各位家人的支持和帮助,朔风会才能有今天。”
“哪里。家父很幸福。他在诸位的帮助下,一直到最后都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而且今天,有朔风会的各位前来参加,使得葬礼非常隆重,真是不胜感激。”谷川四十四五岁的长子回答道。他和父亲很像,有股村夫子的气质。牺牲自己,为他人尽心尽力的父亲很幸福——壹岐从他的这句话中,仿佛看到了生前的谷川原大佐。
有人来通知火化结束。壹岐他们跟在死者家属和亲戚的身后,朝火化炉走去。雨已经停了,强风吹响玻璃,使得昏暗的火化场显得异常冷清。
火化炉的门打开,遗体已经化作白色的骨头和骨灰。谷川夫人首先用长长的筷子捡起形状完好的喉骨放进素烧的骨灰罐里。接着是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妻子,然后是亲戚依次拾起遗骨。最后,壹岐他们怀着各自对谷川的思念拾起遗骨。
壹岐拾起还留有余热的骨灰,放进骨灰罐里,脑海里出现了故人的身影。刮风下雨他总是独自一人默默编写朔风会会报,四处求人帮会员找工作甚至借钱,还亲自去探望卧病在床的会员,而自己却一天也没有休息。十八年来,毫无怨言,任劳任怨,无偿地付出。正是因为他,撤回日本十八年过去了,朔风会的一千五百名会员,除了去世的以外,没有一个人退出朔风会。大家各尽所能,终于走到了为长眠在西伯利亚的战友树立慰灵碑的这一步。
这项工作,在谷川原大佐逝世以后还必须进行下去。这是一项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非常困难的工作。但是,这也是活着回到祖国的人必须继续坚持下去的工作。
十月下旬,位于夙川高台上的大门家,庭院里的树已经染上美丽的红色。园丁的剪刀发出轻快的声音,大门一三觉得后背好像被粘在褥子上,怎么也起不来。
和式房间的门被拉开了,妻子藤子走了进来:“你呀,今天星期六,没有约人去打高尔夫,不用早起。可这都八点多了,修剪树木的园丁都来了,你就起来吧!”说着打开窗户。
秋天澄净的阳光照进走廊,院子里裁剪罗汉松叶的剪刀声听起来更加轻快。可是大门还是起不来。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藤子鬓角多了些白发,她觉得丈夫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有些担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半年前打高尔夫的时候弄伤的腰有点儿疼。好了,起来了。”大门为了不让妻子追问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可是身体里好像灌了铅,直往下沉。
藤子帮他穿上睡袍,问道:“最近血压怎么样?一男说,爸爸已经七十多了,商社社长的工作身体肯定吃不消,最好去做个综合体检。”
一男是和他们住在一起大儿子,在制药公司工作。
“体检? 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大门一边沉着脸说,一边走到面朝院子的套廊。
大门一向早起,起来以后即使是大冬天,只要天气好,他都会光着脚下到院子里,有时候甚至做做体操。可是今天,虽然秋高气爽,可大门连一次深呼吸都不想做。让医生看也好,去体检也罢,我的血压都不会降下来,除非棉花行情好起来……大门在心中呻吟道。
最近的棉花行情直线下跌,连身经百战的大门都害怕知道。昨天纽约交易市场的收盘价是四十九点八美分,终于跌破了五十美分。因为他亲自下达的指令,现在近畿商事光苏联棉就有七万五千捆。大门本来信心十足地预测棉花价格将上涨到一美元,然而实际上不仅没有上涨,反而由于牵扯到投资石油的美元,棉花价格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下跌,以至于错过了卖出的机会。现在,只要一举手,少说也是四十五亿日元的损失。但是,假如现在不卖,万一价格继续下跌,跌落到一年半以前的三十多美分,那情况将会令人绝望。大门想到这儿,一阵眩晕,眼前的院子开始打转。他急忙抓住玻璃门。
“你又头晕了?叫医生来吧!”
“没有,就是差点儿滑倒。吃早饭吧!”大门故意大声说。说完就去了洗手间。
大门按照老习惯,先用水漱漱嗓子,然后进了厕所。他站在小便器前,觉得下腹部涨得难受。虽然有尿意,可是小便没有马上出来。他看着插在小花瓶里的龙胆花,小肚子一用力,小便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溅在白色小便器上的尿,吓了一跳。是黑红色的血尿。大门觉得后背一阵凉。
上完厕所,大门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几乎站不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仔细地观察尿的颜色,然后用水冲掉。可是红褐色的飞沫溅到小便器的边缘,变成红色的斑点。大门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纸把斑点擦得干干净净。生意人用尿血形容自己疲于奔命……自己被苏联棉花市场逼到快走投无路的地步,真的尿血了。如果让不知情的妻子看到血尿,不知道会吃惊成什么样子。虽然妻子藤子一如年轻时傲慢,而且喜欢吃醋,不能算是个好妻子,但是毕竟已经上了年纪,大门不想让她担心。
擦完小便器周围的污垢,大门终于从厕所出来,好不容易回到卧室。被褥已经被收起来,为了晒太阳,堆在面向院子的回廊上。大门拉过被子,躺在榻榻米上。大门以前也尿过一次血。当年做棉纱交意,他和强硬对手中京纺织的鬼头勘助之间进行的为期十个月的苦战。那个时候大门是棉纱部长,年龄才四十五六岁,正值壮年。那场被世人戏称为龙虎相争的苦战最后以大门的胜利收场。但是,这次的商品是棉花,是国际性商品,综合商社做市场投机这一行为本身现在已经变成违反企业道德的行为,而大门的年龄也已经七十出头了。
大门一方面觉得浑身发冷,一方面受到尿血的打击,浑身打战,但是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以壹岐为首的理事会目前还被自己用社长的权限牵制着,如果现在轻举妄动,理事会就会爆发对苏联棉花交易的不满和批评,逼迫自己卖掉棉花。这样一来就要造成四十五亿的亏损,对于综合商社的社长来说,这无疑是致命一击。现在想起来,棉花价格跌破五十美分以前,伊原曾几次来哭诉。其实不用他哭大门也知道有很多次出手的机会。但是,大门执意相信价格一定会回升,结果现在身陷泥沼,无法脱身。为什么会导致现在这个局面?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失败,有些焦躁。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想放弃社长这把交椅……大门这样自问自答。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等棉价跌到谷底。不管风险多大的市场,只要有山就有谷,到了谷底总有一天会有高山。年过七十,为了商品交易竟然尿血,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事到如今只能挺住。挺住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公司都应该是件好事。
“你怎么了?出了一头虚汗!”在餐厅没有找到丈夫,藤子过来一看,惊叫道。
“嗯,今天早上血压有点儿高。你跟医生说,早上出诊完了以后,过来下一盘象棋,顺便帮我看看。”
“你都抖成这个样子,出了一头虚汗,还逞什么强!我马上叫医生来。”藤子说着,叫来儿媳和佣人,让她们重新铺好被褥,去叫他们的家庭医生。
“不用那么慌张。医生来以前我小睡一会儿,你们到那边去吧。”
大门让女人们退出房间,闭上了眼睛。眼前最先浮现的是伊原憔悴的脸。那家伙是不是也一个人对着一天天下跌的行情束手无策,着急得尿血呢?对不起了,伊原。大门小声地说。他眨了一下眼,眼前突然浮现出里井的脸。当年里井隐瞒心脏病发作的实情,坚持为福克和千代田汽车的合作而奔走。现在大门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心头涌起一股对里井的怜悯和怀念。那个时候虽然是大门自己无情地抛弃里井,把他赶到集团旗下的公司去当社长,但是将来必须让出社长职位的时候,他宁愿让给里井,而不是壹岐。
兵头和伊朗国营石油公司新任开发部长莫哈杰鲁从设拉子机场出发,乘坐伊朗国营石油公司专用直升飞机,飞往萨鲁贝斯坦油田。
在荒漠的远方,可以看到火焰冒着黑烟熊熊燃烧,仿佛要把天空燃烧一般。那是被称为火炬现象,是已经进入生产期的油田燃烧从石油中分离出来的废气而形成的。
“从地质构造学的角度来看,我认为萨鲁贝斯坦地区非常有前途,对你们INOCO的开发抱有很大期望。”莫哈杰鲁说道。
莫哈杰鲁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地质学专业,是一名技术人员。他刚一就任,就说想视察近畿•奥利恩的油田开发情况,兵头就陪他一起来了。此时,在德黑兰的油商之间,前任开发部长阿布道尔突然下台是大家关心的焦点。
兵头问道:“阿布道尔先生新的职务是什么?”
“不知道。”
“有人说他病了,也有人说是他要离开石油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莫哈杰鲁生硬地答道,把目光移到了别处,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传言说,阿布道尔通过亲戚把内部消息透露给住在科威特的代理人。最近这件事被告发,现在被秘密警察扣留起来了。看来这种说法可信度比较高。
进入萨鲁贝斯坦油田上空,直升机驾驶员一边与地面进行无线电通讯,一边在距离井架一百米左右的降落点着陆。五号井的现场工作人员为了表示对新任开发部长的敬意,特意挂起了伊朗国营石油公司的旗帜,伊朗的工人们也列队欢迎。
“衷心感谢莫哈杰鲁开发部长前来视察。”德黑兰总办事处勘探部副部长内田说道。
他提前一天来到现场,迎接新任开发部长。以现场指挥麦克为首的技术人员也向莫哈杰鲁点头致敬。莫哈杰鲁对众人的迎接满意地点点头,看着井架问:“挖掘情况怎么样?”
“很顺利。打四号井的时候好不容易发现天然气,可是因为井漏,挖掘困难,导致不得不废井。这次我们吸取经验教训,在套管(遮水管)方面下了很大功夫。”
“我看了四号井废井的报告书,四号井是可惜了。这次你们是怎么在套管方面下功夫的?”莫哈杰鲁为了显示自己是技术人员出身,问了一个比较专业的问题。
“这一地区的套管,一般插入的深度是到六七百米。可是四号井的时候,在一千二百米左右遇到三处极易崩塌的地层,所以一天钻进不到十五米,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这次我们采取安全措施,干脆把三十三厘米的套管插到一千三百七十米深处,把能预想到的崩塌层全部防水。”
莫哈杰鲁转向现场指挥麦克,问道:“很不错。现在的深度是多少?”
“正好把套管安装到一千三百七十米了。下边只要能顺利地穿过伊拉姆层,不要发生井漏,就能到达目的深度,和石油见面了!”麦克信心十足地回答。
他把安全帽递给莫哈杰鲁和兵头,领他们去井架。正好是白班夜班交接的时间,结束了白班的工人们对夜班的人说:“哎,后边的夜班可轻松了!”
登上离地面有六米左右高的井架挖掘工作台,引擎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声音让人想到带着钻头的钻杆,它正以巨大的力量在地下一千三百七十多米深处掘进。负责带路的麦克说:“这五号井可是举行了用活羊的祭祀仪式的,是有安拉保佑的井。虽然比当初预定的挖掘计划慢了一些,但是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正说着,一个工作人员从工作台一端的测定井内各项数值的小屋里冲出来,用很难懂的德克萨斯英语向麦克说些了什么。麦克听后脸色大变,匆忙走进测定小屋,接着马上又跑出来,冲向把井内的泥水抽上地面的排水槽。莫哈杰鲁也大步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兵头也急忙凑近一看,只见里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喷油气啦!快关闭防喷装置!”麦克的喊声响彻作业现场。
操作控制板开关的工人立刻按下连接防喷装置的按钮。
“指挥!开关不起作用!”
“别慌!再按一次!”麦克吼道。
流过排水槽的泥水的气泡越来越大,水量也眼看着越来越多,快要从排水槽溢出来了。
“出故障了!开关不管用!”工人喊道。
麦克大声地命令道:“关掉所有电源!停止引擎!”
就在这一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油气和泥水从井里喷了出来。褐色的水柱比高达四十三米的井架还高。在上边进行作业的工人被水柱击中,发出惨叫。
“井喷了!快跑!”
工作人员仿佛受惊的鸟群呼啦啦从井架边跑开。麦克对被水柱溅起的泥水拍打着、不知所措的兵头他们吼道:“你们也赶快跑!”
兵头拉起面色苍白的莫哈杰鲁开发部长的手,奔下旋转台阶,趴在地面上。麦克也跳下,在狂喷不止的油气和泥水中钻到井架下,握住防喷装置的手动式把手,使尽全身力气,试图转动直径大约一米的巨大把手。但是把手纹丝不动。兵头屏住了呼吸。万一井架周围有一丝火星,引着从井里喷出的天然气,一瞬间这里就会变成火海,吹飞整个井架。兵头趴在地上,看着麦克。井喷还没有停止,发出低沉的吼声向空中喷射着天然气和泥水。麦克不顾浑身已经湿透,一点点地转动着把手。随着他的动作,喷涌而出的泥水的高度从三十米降到二十米,渐渐降低,五分钟以后终于停了下来。
内田从测定小屋中冲出来,说道:“我去测定正确比重,你们马上准备配制泥水!”
麦克也对避难的工作人员下达命令:“喂!已经没事了。重晶石还有没有库存?”“赶快作调泥准备!”
“刚才的井喷到底是怎么回事?”兵头跑到井架下边,质问麦克和内田。
“我们把套管插入一千三百七十的深度,为了进行下一步的掘进,刚把比重从一点八五下调到一点四五,钻头变轻,被天然气顶了上来,导致了井喷。”
“防喷装置的开关竟然能出故障,不起作用,这怎么行!”
“我们每星期测试两次。可能是因为油压装置漏油,开关不管用了。幸亏用手动 式开关装置控制住了。”
“可是,麦克啊,刚才真太危险了!只要有个闪失,你不就没命了吗?”
“这算什么。我从小就开始打油井了,习惯了。能和油井死在一起,我可是太幸 福了。”
麦克说,不愧是德克萨斯的男子汉。
“现在油井没问题了吗?”
麦克说:“现在我们必须争分夺秒,把握正确比重,调配水泥,打开防喷装置,回到正常循环状态。不抓紧时间,油井就会泡汤,又不得不废井了。”
内田说:“这五号井可是我们最后的堡垒。这下估计得两天两夜连轴转了。不过,我们一定不会让五号井重蹈四号井的覆辙的。兵头桑的工作是想办法给莫哈杰鲁开发部长留个好印象,还有就是火速跟去洛杉矶奥利恩总部出来的梅拉部长取得联系。”
被泥水淋成落汤鸡的莫哈杰鲁一改刚才装腔作势的模样,一脸愤怒,骂道:“这像什么样子!看来没有大公司参与还是不行。小公司的技术水平太低。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打算把这口井也弄报废了!”
兵头勉强辩解道:“天然气到了井喷的程度,这说明一定会有石油。”
莫哈杰鲁脸涨得通红:“你们这些人,没有根据的话也敢当真说。我可是专家!你们掌握正确比重了吗?”
内田回答道:“现在正在测定。”
莫哈杰鲁暴跳如雷:“到现在都没有掌握正确比重? !凭这样的技术,你们怎么 能挖出油!”
麦克从旁边插进来安抚说:“都说麻烦多的井最后一定会出油。”
莫哈杰鲁愈加生气:“就算现在糊弄过去了,离目的地层还有一千二百多米。在 以后的地层中如果遇到崩塌层,再井漏,无法控制泥水的话,又会井喷。你们能保证再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了吗?”
兵头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谁能保证不会再次井喷。石油真的是一边挖一边看情况,一边看情况一边挖。能不能挖到石油那都要看天意。想到这里,兵头心里又多了一份新的不安。
近畿商事公司内部,五号井井喷的消息除了壹岐和他下令通知的洛杉矶奥利恩总部及德黑兰事务所的石油部次长之外,没有别的人知道。四号井废井,接着又是五号井井喷……萨鲁贝斯坦的石油开发仿佛有扫帚星跟着,不幸一个接一个。
可是,自从井喷以后,兵头突然断了联系,连负责收集情报的石油部次长也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不知道现场情况如何。壹岐坐在办公桌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所尊敬的谷川原大佐的讣告也是在五号井开钻仪式刚结束不久接到的。这么想来,愈发觉得难产的五号井前途多舛。
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秘书课长塙用极快的速度传达道:“副社长,德黑兰的伊朗国营石油公司来电话。现在是接线员的声音,对方还没有讲话。”
“什么?伊朗国营石油公社?”
兵头就在当地,为什么伊朗国营石油公社会直接给自己打电话。会不会是兵头……想到这里,壹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拿起了话筒。
“喂,是副社长吗。让您担心了。”话筒里传来清楚的日语,正是壹岐正在担心的兵头浑厚的声音。
壹岐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忍不住吼道:“为什么不早点儿联系?!”
“真对不起!井喷的时候,不巧偏偏赶上伊朗国营石油公司的新任开发部长来视察。幸好井喷五分钟左右就控制,没有发生火灾,也没有人受伤。接下来的整整两天,停止掘进,处理井里的泥水。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作业,钻头也开始顺利地运作了。”
“那就好。刚才,公团的多多良理事对我说,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任何联系,事态一定很严重。这句话弄得我坐立不安。你应该再联系得勤一点儿,无线又没有坏。”
“其实是我擅自做主封锁了消息。如果每进行一步都向东京和洛杉矶汇报,肯定会有各种指示。不但麻烦,而且得用无线先跟德黑兰联系,万一一个不小心串到别的公司的无线上,或者被什么人监听到,消息肯定会传开的。”
这么说来,兵头采取的措施是正确的。
“我知道了。伊朗国营石油公司对我们的印象没有问题吧?”
“唉,新任开发部长一向以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地质学专业为骄傲。井喷的时候被浇成了落汤鸡,大发雷霆,说什么小公司还有日本的技术工作人员不成体统。但是,阿克巴鲁总裁发话说天然气喷出是地下有油的有力证据,从那以后,理事切尔博士和开发部长都转变了态度。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用马上能接通国际电话的专用电话线路跟您联系。”
“这么说地下有油的概率很高了?”
“副社长,您就不要急着要结论了。只能说可能性越来越大。详细情况回国以后再向您汇报。”
壹岐放下电话,从转椅上站起来。丸之内商业街再次映入眼帘,刚才还觉得那里一片灰暗,现在突然变得鲜亮起来。他走到窗户前边时,外线电话响了。
“喂,我是第三银行的玉井。”
壹岐一边寻思是什么事,一边郑重地回答道:“总裁,您亲自来电话,我可是诚惶诚恐。”
玉井劈头盖脸严厉地问道:“我听说伊朗的五号井失败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您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消息? 刚才还我接到从伊朗国营石油公司打来的电话。”壹岐怀疑是从石油公团那里走漏的消息,但他沉着地反问道。
玉井说:“我只能回答是从相关大臣那儿听说的。说是发生井喷,五号井又失败了,所以给你打电话确认一下儿。这么说,这都是谣传了?”玉井出于银行家的谨慎,慎重地追问道。
看来主要融资银行也被高风险的伊朗石油开发搞得神经紧张。这时候兵头提前一步打来的那个电话,效果就尤为显著。
玉井总裁有一点儿尴尬地说:“政治家们就是喜欢传播一些不着四六的消息。还好马上跟你核实了一下真假。对了,这个周末,在新喜乐和你们有宴会,宴会以后能不能腾出点儿时间给我?有一个小时就行。”玉井马上转换了话题。
壹岐说:“知道了。不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听说大门桑正在棉花市场上苦战。现在这个时代,综合商社的社长做市场投机这种事,真是让人头疼。”
壹岐否定说:“不是我反驳您,那件事和大门社长没有关系。正如您所说的,如今综合商社的社长做投机买卖这种事,首先我们公司理事会就不会允许。”
“壹岐桑,你想包庇大门社长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他在不动产方面也有问题,是该考虑考虑的时候了。”玉井总裁长意味深长地说完,挂了电话。
五号井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主要融资银行总裁竟然突然提到大门,这是壹岐没有想到的。壹岐早就考虑应该尽快为棉花交易的问题想出对策,这也是为大门好。而且他已经拜托分管纤维的金子副社长多注意点儿大门,别让他败得太惨。可是,金子本人直到十几年前一直置身于棉纱交易市场的残酷商战中,他非常理解大门的苦衷。正因为理解,所以有些话说不出口。看来,老虎头上拍苍蝇的工作只有自己做了。壹岐想到这里,拿起电话,给大阪的伊原棉花部长打电话。
格子窗里挂着两面都用禅僧的僧衣布料做成的暖帘,一直拖到地面,充满古典的高雅气氛。在这里,大阪新町的日本料亭“锦户”的榻榻米包间里,大门邀请田久保工业的里井社长,享受多日来未曾有过的轻松。
在幽深的榻榻米房间里,拖着长长衣摆的艺伎在一旁伺候着,一边用妩媚的动作给大门斟酒,一边说:“社长,您好久没来了,今天晚上您慢慢玩儿。”
“好,好,今天晚上咱们好好儿玩儿。”
“是吗,我好高兴。您可要说话算数,来,咱们拉钩。”
艺伎说着,伸出连指尖都用粉涂成白色的手。大门也伸出开始出现老人斑的手,和年轻的艺伎的手纠缠在一起,拉了拉钩。
里井说:“社长,您身边总是美女成群,您可真年轻啊!”
“哪儿呀。好久没和你坐坐了,今天想和你好好儿聊聊。”大门轻松地说着,和年轻艳丽的艺伎嬉闹。一点儿也看不出正在被一直暴跌的苏联棉市场搞得身心疲惫,以至于尿血。
里井也随着大门,把旁边艺伎给斟满的酒连着干了好几杯。他看起来很健康,一点儿也看不出曾苦于剧烈的心脏病发作。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身体情况怎么样?”
“托您的福,现在健康得有点儿精力没处使。”
“公司的业绩也很不错吧。为了重建田久保工业,让你去做社长,仅三年就能改 善到现在这个程度,真是了不起啊。”
“您能这么说,我真是万分荣幸。我跟您说,现在我正计划把工业地带清出的污泥经过化学处理凝固,用来代替填海造地的混凝土。如果能成功的话,因为是废物利用,所以成本低,利润高,而且还可以消除污泥的公害,可是一举三得。”
“你真厉害。不愧是在商社经过严峻考验的人。”
通过这些话,大门确信里井的能力不比以前差。
“社长您那里怎么样啊?”他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其实几个月以前,里井曾听角田叹息着说伊朗油田不出一滴油,社长又被套在棉花市场上。
大门让艺伎们退席,一边用筷子夹喜欢吃的鲷鱼头,一边说:“我这边不太好。公司里找不到商量这件事的人,所以正好趁你来大阪出差和你见一面。”
“您说的是什么事?”
“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不动产也不行,棉花市场也不好,再加上石油一滴也没有出, 公司整个业绩都不好。银行也来说三道四。而且,现在经济又不景气。这种时候,要是有像你这样会做生意的理事在就好了。”大门边说边窥探里井的反应。
“这么说起来,现在只会嘴上说什么企业道德,谈论几年计划的鼠辈们越来越多了。以后经济环境越来越严峻,估计那些家伙根本应付不了。在您面前说这样的话有些不礼貌,不过,现在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管理部门在公司里飞扬跋扈,往日的近畿商事荡然无存,我都觉得惭愧。”
大门听到里井这么说,正中下怀,恨恨地说:“对,原因就在这儿,所以生意进行得不顺利。”
“可您不是曾经很重用那些只讲理论的人吗?”
“哎呀,你可别这么说。那个时候是考虑到你的健康问题才那么做的。而且,不是我一个人下的决定,壹岐君、堂本君,连你的心腹角田都担心您的病。壹岐甚至说,让一个随时都会心脏病发作的人工作太残忍,简直就是在毁有作为的人的前途。”
“是吗……那个时候,内人慌了神,还跑到您府上去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内人说,不管当初是什么情况,她都不能原谅您改变了对我的态度。”里井借夫人的口吐露了当时自己的心声。
大门说:“你太太真是不错。那个时候她那么为你着想,我真感动。你太太回去以后,连我都伤心了半天。”
“可是社长,您有没有想到,跟我太太相比,我受了多大的打击。这话也是到了现在才能说,都是因为有那个时候的悔恨和受的屈辱,所以我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田久保工业。”
里井好像想起了当时懊悔的心情,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
那个时候是大门无情地将里井抛弃,可现在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是吗?看来你不光是会做生意,能那么想那才叫男子汉。对了,那时候是为了重建田久保工业把你派出那儿的,现在那边已经起死回生,这次你想不想试试重振一下这边的业绩。虽说你是去了旗下的相关企业,但你还是近畿商事的特聘理事,回来应该不难。”
里井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喜色。下一个瞬间,他的无框眼镜闪了一下光,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说:“社长,您突然这么说,我也有我的情况。田久保工业都是我一个人在经营,要辞掉社长职务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我也对那个公司有了感情,刚才我也说了,我正考虑进一步扩大市场。”
“我知道。你只要回这边来,我从总社给你派一个相当的人才,去接你的班。”
里井虽然很有自信,但是还是谨慎地说:“但是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轮不到我出场吧?”
大门看透了里井的心理,说:“不,现在我想让你再大显一番身手。”
里井说:“如果我回去的话,希望能按照我的经营方针办事。”
“那是当然的。既然把你叫回来,你就按你的做法做,没问题。”
“那么,我希望您让壹岐君出去。”
“什么?让壹岐出去……这可有点儿……”大门一时语塞。他没有想到里井竟然会要求把壹岐赶出会社。
“如果办不到这一点的话,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要想让我回去,只有把只讲理论的管理部门缩小到最小程度,别的都投入营业部门,恢复商社应该有的态势。要不然我不会回去。因为对我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里井最后这句话,意味着现在是他大显身手的最后机会,也是把壹岐这个对手踢出去,一定要把“大门后任”这个地位捞到手的最后机会。
大门沉默了。他让里井回公司本来是想靠里井的手腕挽回因土地和棉花投机而造成的业绩恶化,以维持自己的政权。
里井看到大门突然沉默不语地望着庭院中灯笼的灯光,便说道:“社长,在考虑公司将来的同时,也好好考虑一下您自己的将来,然后再作决定吧。”言外之意,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照顾到您退休以后,甚至会给您扫墓。
大门的心一下子向里井这边倾斜了。
第二天,棉花部长伊原打着每个月到东京出差一两次的幌子来到东京总社。两点,他来到了副社长办公室。
在大阪总社,他常常被大门社长和负责纤维的金子副社长叫到办公室,但是他还是第一次踏进东京总社的理事办公区。从进入公司到现在五十岁,伊原一直在棉花部工作,除了常驻美国休斯顿、达拉斯等棉花产地那段时间,没有离开过大阪总社。所以,管理部门和非纤维部门的理事办公区对他来说好像别的公司一样陌生,他感到有些紧张。
在最里边的壹岐副社长办公室门口,伊原向秘书说明来意后,女秘书说:“会议没能按时结束,请您稍等。”说着把伊原领进副社长办公室。
办公室间里放着一张会议桌,伊原在末座坐下,环视四周。副社长办公室与其说简朴不如说是煞风景。布置也和一般的理事办公室不同,办公桌紧紧贴在墙壁上,资料也整整齐齐地分类摆好,就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伊原突然有些胆怯了。壹岐副社长是大门社长以三顾茅庐之礼请来的,是他让做纤维生意的近畿商事飞跃发展到进行开发石油的业界第三大综合商社。对伊原来说,他是比大门社长更高不可及的人物。
壹岐推门进来。一进来就指着客人用的沙发说:“啊,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来这边坐。”伊原按指示走到沙发边儿。他已经大致猜测到壹岐叫他来的意图,想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更加紧张,悄悄地润了润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唇。
壹岐静静地说:“这次让你来东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以苏联棉为主的棉花交易。这件事不是我负责,我本来不该插嘴。但是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传言,说情况相当不好。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我想听你说说真实情况。”
“昨天接到副社长您亲自打来的电话,我就大概知道您要问什么了。但是关于这次的棉花生意,社长让我坚决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就是对分管纤维的金子副社长也不能说。所以,还请您理解我的难处,不要为难我。”伊原双膝并拢,低下了头。
“你明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可是你还是来东京了。这就说明你还是有想说的意思吧?”
伊原重复道:“不管您怎么批评我,我也绝对不能告诉您我在大门社长的命令下做了什么事。今天您叫我来的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社长。还希望您能通过我来东京的这一行动体谅我的心情。”
“你如果这么为社长着想的话,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社长的健康问题。最近社长的脸色差得厉害,你也一样,而且你瘦了好多,衣服都显得大了一圈。”
伊原有些意外,但依旧保持沉默。中等身材的伊原在这大概六个月期间体重急剧下降,脸上瘦得干巴巴的,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加大了。他妻子甚至担心他得了癌症。
壹岐看伊原一直不说话,就说:“你每天承受的痛苦可能是他人无法想象的。我这么说可能对你不公平,可是年过七十的大门社长承受的痛苦是五十岁的你根本无法相比的。这一点你就没有考虑过吗?”这话是很严厉的批评,让伊原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大门社长在短期之内不会把棉花脱手的。”
“至今为止,你多次建议脱手,可是每次都被社长骂回来。这个情况,我从金子副社长那里不经意间听说过。而且,那次我在大阪总社和大门社长谈话,看见你拿着价格浮动表慌慌张张进来的时候,我也明白了你的处境。但是,现在连我们的主要融资银行都开始表示不满,说他们听说大门社长亲自上阵炒苏联棉交易。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最终也是为了大门社长好。”
“是吗?连银行都这么说……”伊原喃喃地说,他觉得奋力支撑着自己的力气消失了,感到了事情的重大性。如果说作为部下,直到最后都严格遵守大门社长的命令是男人该做的事,那么为了大门社长本人而背叛他也是男人该走的路。伊原下了决心。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早已错过把手上的棉花脱手的机会。当时以每磅平均七十五点三美分买进的十一万五千捆棉花,今天早上纽约交易市场的价格已经下跌到四十八点八美分。按照这个价格计算,大概损失四十六亿日元。”
“什么?四十六亿……”壹岐惊愕了。他问道:“在常务理事会上,社长夸口说一定会涨到一美元的棉花,但现成了四十八点八美分……以后的趋势呢?”
“除了棉花以外,其他国际商品,像玉米、大豆、小麦什么的,价格已经跌到了谷底,有的现在开始上涨了。但是关系到棉花,今年全世界的棉花大丰收,有供大于求的趋势,很有可能跌落到一年半以前的价格,差不多是固定价的三十多美分。尽管这样,大门社长还打算坚持到跌到谷底……”
“如果真的跌落到三十美分,之后要等多长时间,价格才会回升?”
“我让纽约的中介商和我们在达拉斯的支店预测过,大部分人认为,从目前丰收这个材料来判断,价格回升大概要在十个月或者一年以后。而且即使回升,涨到高于平均买进价的七十五点三美分的可能性大概……再加上最头疼的是,每个月高于平均买价失策买进的玉石今后还会继续大量进来,先不说很难找到仓库,光L/C 的支付就很困难。”伊原把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无法对人诉说的苦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那我们只有下决心尽早把货出手了。为什么像大门社长这样的投机高手会犯这样的错误……”壹岐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就算石油危机以后市场被不知底细的石油美元带动,让人无法预料,可是社长的判断错到这种程度,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着了魔。”
“着魔?什么意思?”
伊原不经意的一句话,引来了壹岐的反问。
伊原连忙否定:“不,不,刚才的这句话就当我没说。我可能是有点儿累了,才说出这么失礼的话。”
“那我就当没听到好了。既然造成了四十六亿这么大的损失,你作为现场操作的主管,不得不负责任。”壹岐严厉地说道 。
伊原虽然已经有思想准备,但是没有想到会被叫到东京总社,并接受非纤维部门 理事的壹岐副社长的宣判。他觉得后背上冒出了凉飕飕的东西。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作为棉花部长,事到如今,没有打算再说是社长命令这种借口。”伊原 吞下满肚子委屈,干脆地答道。
“是吗?这种结果可能从很多意义上将对你来说都是不甘心的。但是,如果你能负该负的责任,就可以防止大门社长受到牵累。更进一步说,也是为了整个公司。如果你能接受的话,明天你就把辞呈交给大门社长吧!”
“哎?明天……”伊原听到这句话,脸禁不住歪曲了。壹岐的话无疑是把四十六亿日元亏损的全部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而且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无论如何,明天交辞呈的这一命令太无情了。
“没有问题吧。明天一上班就交!”壹岐看出了伊原的动摇,再次命令道。
伊原走出副社长办公室,强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推开了电梯旁边通往台阶的门。楼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青白色的荧光灯光。这里对现在的伊原来说,是唯一能够避开人眼目的地方。
他朝纤维部所在的四楼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每走一步,脚步声都在水泥墙壁中回响。伊原受不了了,停下脚步,抓住楼梯扶手。壹岐副社长只说“这种结果可能从很多意义上对你来说都是不甘心的”,而没有追究作为棉花部长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大门社长,导致四十六亿损失的责任。那么副社长的那句话是不是表示他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呢?伊原从突然被命令辞职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但心中却茫然若失。他感到空虚,因为始终在棉花交易上摸爬滚打的自己,做了这么一大笔交易,但作为操盘主管却从来没有发挥过自主性。直到最后也没能得到大门社长的信任,没能让他把这笔交易交给自己就败阵而去。
壹岐虽然狠下心来命令伊原棉花部长辞职,但是他很同情在公司组织机构中被逼到这种地步的人。那天晚上,他抱着这种心情,拜访了京王线调布的已故谷川原大佐的家。
“啊,是壹岐桑,谢谢你来。”谷川夫人面容憔悴,欢迎壹岐。
都营住宅的一套小单元,六叠的和式房间里供奉着小小的佛龛,上面摆着故人的遗照和牌位。陈旧的书柜和桌子,也都是故人生前使用时的样子。
壹岐把谷川生前喜欢的柳叶鱼供奉在佛龛上,点香合掌。遗照上的谷川剃着光头,村夫子一样的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凝视着遗照,壹岐感到温暖,仿佛谷川原大佐就在自己面前。
“来,喝点儿热茶吧。到了晚上,突然冷起来了。”谷川夫人给壹岐倒上香气十足的焙茶。
“七七也完了,您也可以松口气了。”
“托大家的福,七七也做得很好。在大阪和名古屋的两个儿子也从心里感谢大家。”家父很幸福。他在诸位的帮助下,一直到最后都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壹岐想起葬礼那天谷川的长子对他说的这些话。说:“您的儿子真的是很了不起。以后,您要去和您儿子过吗?”
谷川夫人看着遗照和故人生前用过的桌子,说:“儿子说让我过去一起住,可是我打算留在和谷川两个人生活过的地方,和他在世的时候一样生活下去,一直到腰腿不能动弹为止。”
“您能这么说,我们也很高兴。只要您在这儿,我们就能随时来看看大佐。”
“真的,大家是常常来这里的。你这么忙还来看他,谷川一定很高兴。他那个人从来不说为难人的话,可是去世前一天,说想把你叫来,非常想见你,可惜……”夫人说不下去了。
谷川原大佐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呢?壹岐问道:“是不是慰灵碑的事情?”
“我不太清楚,但是自从他卧病不起,嘴里念叨的就是朔风会和慰灵碑的事。所以壹岐桑,请你一定要继承谷川的遗志啊!”夫人郑重其事地说道。
“您不说我也会的。上次七七法事完了以后,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今后朔风会怎么运营,还有会报怎么办。当前问题是,因为会报是全国会员的心灵寄托,为了不让会报停下来,由神森、水岛和大场君他们几个在东京的会员,有空的人轮流负责出。至于会长,到明年春天开全国大会的时候,看能不能找到人。”
“大家这么把谷川的遗志当作一回事,真是太感谢了。”夫人眼里噙着泪说道。
这时玻璃门被拉开,神森和水岛两个人一起来了。
“哦,壹岐,你也来了。正好,这个月的会报好不容易做出来了,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拿来给谷川桑看看。”神森说着,和水岛一起把刚印刷出来带着油墨香的朔风会会报供在佛龛前面。
壹岐说:“待会儿给我也看看。”
水岛比神森和壹岐年轻,他惭愧地说:“上一期的会报,用的都谷川桑收集的稿件和来自全国的追悼谷川桑的文章。所以这一期的会报才是真正出自我们之手的第一期会报。排字错误很多,而且排版也不太令人满意,真是不好意思拿出手。”
“你们辛苦了。谷川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去给你们煮点儿热荞麦面吧!”夫人含着泪水,起身去了厨房。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神森说:“其实我和大场、涩野也帮忙了。但是因为是第一次做会报的编辑,一点儿都不懂,就全部推给了在学习出版社工作的水岛。他为了这期会报的编辑和排版,三天都没有去上班,差一点被开除了。”
水岛谦虚诚恳地说道:“没什么,我本来就喜欢做会报的工作,只要我有时间就让我做吧。万一公司那边不同意,反正我老婆是药剂师,在医院工作,我就让老婆养家,我办会报。就像谷川桑的太太为了谷川桑去给人家打工、儿子给他寄生活费一样。”
壹岐听了说:“你别。你二十八岁还单身的时候被扣留了十一年,是回来以后才结的婚。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大的孩子还上高中生呢。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神森也拍着水岛的肩膀说:“对。会报的编辑还是用轮班制吧,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了。水岛,你不要再勉强了。好好工作到退休,拿到退休金以后再说吧。”说完又面带难色地说,“还有会长,得快点儿决定,要不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壹岐问道:“竹村少将不愿意接受吗?”
竹村少将作为原关东军副参谋长被众人所知,从西伯利亚撤退的时候坐最后一条船和士兵们一起归国,和去世的谷川关系也很亲近。
“竹村少将说自己已经快八十了,做会长反而会给大家添麻烦,推辞了。”
“是吗?遗憾是遗憾,不过不能非让他当,万一像谷川桑一样的话,那我们可是 后悔也来不及了。那问问坂井大佐吧。他和谷川桑是俳句之友。”
神森叹口气说:“前一段时间,我和水岛一起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因为肾病正在住院。他答话说要和家人商量一下儿,让我们等一等。”
水岛懊悔地垂下肩膀说:“谷川桑对我们来说,真的是谁也无法取代的。是因为我们太依赖他了,才缩短了他的寿命。真是太惭愧了。”
这时候夫人端着冒着热气的荞麦面进来:“让大家久等了。来,趁热吃。”
“没想到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哦,是赏月荞麦。”神森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筷子。
壹岐也拿起碗:“说道赏月,谷川桑做的秋天的俳句里有一句是‘明月呀,旁边也是迟归人。’”说完就吃起来。
想到做这俳句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四个人都沉默了。
大门做完上午的工作,吃完午饭,回到社长办公室。棉花部长伊原走了进来。
伊原忐忑不安地问道:“我听说现在您有空,所以来拜访,没关系吧。”
大门为了让伊原平静下来,答道:“怎么了?这么郑重其事的。是不是有什么新材料出来了?”
伊原站到大门的办公桌前,最后下决心说:“社长,今天纽约交易所的价格是四十六点七美分,很有可能跌破四十五美分。我们不能再拱着手等它继续跌下去了。我们早已错过了脱手的时机,但是至少在跌破四十五美分之前抛出去吧!”
“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呀!接近四十五美分,那就离谷底不远了。我们都已经努力坚持到现在了,你开始慌了手脚了。没想到你也是个没胆量的。”大门开玩笑说道,仿佛从来没有为了这件事尿过血一样。
伊原双颊下陷,只有眼睛烁烁放光:“不管您怎么说,我反对继续保持存货。社长,您再好好看看这个价格浮动表吧!”说着把手里的价格浮动表铺开在办公桌上。
大门看都不看一眼,说道:“唉,你不用着急。我之所以坚信棉花已经跌近谷底,是因为世界三大农作物的玉米、小麦和大豆都已经开始回升了。比如说大豆,前一段时间每莆式耳是五美元左右,现在又超过六美元了。不光是农作物,银也一样。以前跌落到每盎司四美元,后来挣扎回到四美元五十、五美元十美分。所以,国际市场的商品环境已经开始好转了。再加上据美国纽约中介店的情报说,中国的纺织公司最近会购进大量棉花。所以棉花价格一定会回升的。”大门信心十足地说了北京政府看上低价棉花,趁机买进,计划在国内加工成纺织品出口,以获得外币的消息。
可是伊原依然表情僵硬,站着不动。
大门有点儿不耐烦了:“还吊着脸?中国要购买棉花,你怎么看这条消息?”
伊原说:“棉花价格下跌,可以肯定地说,大家都会期待中国买进。但我们无法确认消息是真是假。社长,现在您就下决心,发抛出的指令吧!同行业里,现在都纷纷传言说,每年有五十万捆苏联棉花进入日本,近畿商事就买下百分之十五,现在背着七万五千捆棉花的包袱,正发愁着呢。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无法忍受这种有辱社长您威信的流言。”伊原说完,垂下了头。
“老在意苍蝇嗡嗡叫,怎么能做投机生意。都说‘曲径通幽’,要想在投资市场上大获全胜,必须能忍得住孤独,战胜自己。”大门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动摇,试图说服伊原。
伊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直勾勾地看着大门,说:“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您还是不能信任我吗……现在如果您收手的话,我会承担一切责任。”伊原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字一句。
可是,大门听了这话,却觉得好像被烙铁烙了最怕疼的地方。他恼羞成怒,扯着喉咙痛骂道:“如果我现在收手,你承担全部责任?不要自以为是!”
伊原的面部抽搐,肩膀颤抖。他挺直身体,摆正姿势,把手伸到因消瘦而显宽大的上衣内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大门。用和纸做成的白色信封上用黑毛笔写着“辞呈”两个字。
“请允许我提交辞呈。不管您怎么看今后的市场行情,这次的棉花投资已经是走投无路,注定会惨败。所以我已经无法做好棉花部长了。”
伊原说完鞠了一躬正要转身,大门满脸怒气地说:“伊原!这种东西,我不会接受!”
“这是我再三考虑的结果。请您……”
“偏偏在这个时候,你打算逃跑?这种东西,是谁教你写的?”
大门从转椅上站起来,叉着腰站在伊原面前。
“辞呈不是别人让我写我就写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行,绝对不行!这种没出息的东西,我不接受!”大门说着,把伊原的辞呈撕碎,扔在伊原的脚下。
伊原声音颤抖着说:“社长,您不能这样。”
“过分的是你!是我看中你让你做的棉花部长,不管你多痛苦,还是得跟原来一样听我的指挥。回你自己的座位去!”大门不容辩解地命令道。
伊原捡起脚下被撕成碎片的辞呈,恍惚地走出社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大门一个人,他呼地出了一口长气,瘫坐在沙发上。虽然刚才勉 强阻止了伊原,但是万一伊原辞职,一直隐藏着的亏损就会浮出水面。很有可能发展成危及到自己社长职位的重大事件。
但是,伊原真的是凭自己一个人的意志作出辞职决定的吗?那些轻视纤维的东京总社的中坚管理层就不说了,在纤维的大本营大阪总社,棉花部长竟然赌上自己的职业生命反对他,这是大门万万没有想到的。这对他造成了重大打击。
大门血压上升,眼前发黑。他让秘书叫来金子副社长。
十几分钟后,分管纤维的金子副社长一进来,大门就不高兴地质问道:“是不是你给伊原出的馊主意?”
金子对大门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生性温和,冷静地问道:“您突然说什么呢? 今天我们还没碰面呢。”
“我问是不是你为了让我从棉花市场收手,教唆伊原,让他辞职的?”
“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伊原君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了?棉花的事,我也 向您进言很多次了,每次都被您顶回来。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也没有像伊原君那样的 勇气,所以一直拖到今天。真是惭愧。”
“连你都这么说,不是要我好看吗?我把他的辞呈撕成八半,扔回给他了。”
“无论如何,您也不应该做这样残忍的事啊!”
“可是现在,只要我一抬手,就是四十六亿的损失。这件事让别人知道试试,我 的面子往哪儿放?我的处境怎么办?”大门仿佛想一吐为快,把自己受到的打击和不安说出来。
“如果真的是亏损四十六亿,光一个棉花部长辞职根本收不了场。这样的话,我来背这个责任,想办法不连累您。伊原还有五年就退休了,可他却提笔写下了辞呈。还望您能考虑一下他的心情,从棉花交易上收手吧!”金子这么说,主动要承担亏损四十六亿的责任。
可是大门还是不接受。就算伊原和金子替自己背黑锅,可是不光是理事,就连整个纺织界都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直接指示伊原干的。
“关于棉花,我是以我正确的市场观在操作,所以你就不用插嘴了。还说棉花交易,伊朗的石油开发怎么样了?你问过壹岐吗?老说棉花市场棉花市场的,这个石油开发最后连东京商事都退出了。五号井再失败的话,银行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最好不要因为石油开发殃及到我这个当社长的。”大门慌慌张张地想转换话题。
一向温和的金子的表情变得严厉了:“社长,您打算逃避现实,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都已经亏失了四十六亿,您还不收手。到了关键的时候,连我这个分管纤维的副社长也包庇不了您啊!其实壹岐君也在这方面很担心您,为了您不要在投资上跌大跟头,从很早以前就让我看着点儿您。”
听了金子的劝说,大门有点儿动心,可是还嘴硬:“壹岐君要是真的担心我的话,就让他闭上嘴,等着市场价格回升。他把一滴油也没出的石油开发放在一边,老盯着我的棉花市场说三道四,真是不像话!”
“社长,把石油开发和棉花市场相提并论,从道理上是根本说不通的啊!”
“你人好,所以才束手被壹岐君欺负。正好趁这个机会告诉你。今后要想在严峻的经济环境下生存下去,就必须有真正懂生意、有才干的人镇守关键部门。可是,我在现在的理事里找不到这样的人才。所以,打算让去重建田久保工业的里井君再回来。你心里有个数。”
金子说了一句重话:“什么?让里井桑回来?当初是您亲自决定的这个人事调动,现在要叫他回来,首先理事会就通不过。”
“所谓理事,不过是变成一期两年制的高级工薪阶层。比当一般职员的时候更考虑怎么保全自己,会敏感地嗅到自己应该走的方向。就好像发大洪水以前,大群的老鼠争先恐后地逃命一样,现在就有一只老鼠正在往里井君那边跑。”
大门用眼角瞟着愕然无语的金子,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像是在炫耀社长至高无上的权力。
棉花部长伊原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公司上班了。大白天在家关着百叶窗,在黑暗房间里紧紧裹着被子。
他整天躺在被窝里,但无法入睡,好像得了严重的失眠症。脸上胡子拉碴,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在打转。他被逼进了死胡同。他递交的辞呈虽然被社长撕碎扔在地上,但是他已经没有精力和体力再按照社长的指示行动了。现在的伊原,因在工作中丧失自信,陷入恐慌,看什么都是灰色的,不想见任何人。待在家里,把自己的关在房间里,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伊原听见妻子上楼梯的脚步声,把头也缩进被子里。现在连和妻子说话都让他觉得麻烦、郁闷。
“你呀,到底是怎么了?就知道喝酒,饭也不好好吃,这样身体会垮的!”
伊原从被窝中伸出脑袋:“烦死了!别管我,给我酒!我要喝酒。”
“不行,不能再给你酒了。这一个星期,你不是一直都在喝吗?”“不行!只要你给我酒,今天我一定去公司。求你了,给我酒。”伊原恳求道。现在只有酒精能把他从一切烦恼中解放出来。
伊原的妻子直勾勾地看着丈夫,突然用围裙掩着脸,说:“我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跟我和孩子也不好好说话,晚上痛苦得睡不着,喝了酒,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在梦里说什么暴跌呀社长呀这些莫名其妙的梦话。这可不正常。你去神经科让医生给你看一看吧。”
“什么,你打算把我当疯子对待?”
“我怎么会把你当疯子对待? 你早点儿去看医生,拿一点儿能让神经放松的药,不是能舒服一点儿吗?这样,你不是就能早一点儿去公司上班了吗?”妻子哭着说,她想鼓励伊原。
可伊原一听见“公司”两个字,就感到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他喘不上气来。他觉得妻子越担心他,就越把他逼上绝路。
“连你也来逼我!别说了!”由于恐惧,伊原揪着自己的头发。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伊原的脸色顿时大变了,好像害怕电话铃声一样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妻子连忙下楼去接电话,过了一会回来,上来带着哭腔说:“又是次长本田桑打来的。我跟人家撒谎说你感冒,看来已经瞒不过去了。他说纤维出口部也在不停地催促,他想来看看你。”
“那还不如我去公司呢。”
伊原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刮了胡子,朝阪急电车的丰中车站走去。
伊原之所以不让妻子叫出租车,选择坐电车去,是想拖延到公司的时间,哪怕一分钟也好。
棉花部找自己肯定是为了支付L/C,那是只有社长和自己知道的购买苏联棉的款项。当初说购买苏联棉花,作为回报,苏联答应从近畿商事购买纤维制品。其他部门来电话,是要问为什么购买量没有事先说好的那么多。一想到这些心烦的事,伊原停下了向车站走的沉重脚步,身不由己,就是去不了公司。
三天后,棉花部长伊原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来上班了。
次长和棉花部的部下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上班,跟他打招呼。可是伊原没有反应,坐到部长办公桌前。一坐下,直线下跌的价格浮动表迎面扑来袭,他开始头疼。
次长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还把价格浮动表拿到伊原面前,说:“您休息期间,市场价格有大的变动,中国开始买进,带动市场价格多少有所回升。但因为投机商趁机蜂拥抛出,所以价格又下来了……”
次长还没有说完,伊原就觉得头盖骨被锤子砸碎了一样,头痛欲裂。他说:“行了!不要再说了!”说着还堵上了耳朵。
次长有点儿生气,但是马上又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伊原,然后退下去了。
又有两三个部下来请示,要部长盖章,伊原都没有力气理他们。他把视线转向窗 外,仿佛正在忍受着严刑拷打。棉花部的五排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电传也开始发出咔咔的声音。伊原把女职员端来的茶倒进烟灰缸里,趁人不注意把从家里带来的小瓶威士忌倒进茶杯里,喝了起来。如果不这样,他觉得连坐在部长席上都让他感到恐惧。
次长看见他喝威士忌,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一边观察周围职员的反应,一边劝告说:“部长,您这样对身体不好。”
“烦死了! 你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怎么,是有人让你监视我?”伊原瞪着次长吼道,好像在故意找茬。
怒吼声引起部下们的注意,大家看到伊原神情突变,都开始交头接耳。这时,罕见的事情发生了,大门社长出现在棉花部办公室。
他本来只是路过,已经走过棉花部了,又返回来,跟伊原打招呼:“哦?伊原君,你来上班了。”说着走近伊原的办公桌。
伊原条件反射地感到惊恐,站起来,把威士忌的小瓶藏在了抽屉里。
“听说你这几天不舒服,已经不要紧了?”
虽然大门的话里充满关心,可是一想到提交的辞呈随着大门一声呵斥被撕碎,还被宣告不可能从苏联棉花上收手,当时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惧和不安又出现了。
“怎么了? 病还没有好,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勉强。”大门说。接着他皱着眉头,责问道:“怎么,你大中午就开始喝酒?”
伊原说:“对不起!不喝酒,就害怕得不行。苏联棉花市场……”
话未说完,大门连忙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我有东西可以 让你放心。”
伊原痛苦地自责说:“不,我已经没有资格了。如果棉花部长不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给社长添这么多麻烦。想到这些,我真是坐立不安。”
大门怕其他职员听到什么,干笑着说:“你说什么呢?你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啊?”
“不,竟然造成四十六亿亏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道歉。真是对不起,我已经……”
伊原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低下了头。
棉花部门的人听到亏损高达四十六个亿,都顾不得手头的工作,竖着耳朵听大门 和伊原的对话。
“你突然说什么呢!你这不是让大家担心吗?我看你脸色也不好,一定是病还没有好。今天你就叫车回去休息吧!”
“不,我一定要负这个责任。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公司会因为我而倒闭,如果真 的倒闭了,全公司的人就要在街头徘徊!”伊原仿佛被什么附了体,拼命地向大门倾诉。
次长抓住伊原的胳膊说:“部长,冷静点儿!我送您回家。”
伊原粗暴地甩开次长的手说:“我没有病!你们不要把我当病人看待。”
狼狈至极的大门,赶紧顺次长的水推舟:“病人才会说自己不是病人。你快去看 医生,需要住院就住院,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休息。”大门不高兴地说完转身就走。
在公司组织机构中,被下令好好休养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伊原冲着大门的背影, 再一次确认道:“那么,您从市场交易上收手了,我从今天开始也可以离开棉花市场。”
可是大门头也没回,径直走出了棉花部办公室。
伊原没有得到答复,呆呆地盯着办公室的一角。过了一会儿,突然发出难以形容 的痛苦的声音,趴在墙上放声痛哭。这是一个可怜的身影,他在公司组织机构中被像棋子一样任意摆布,最后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分管业务的角田专务在理事办公区一遇见参加完外部会议刚回到公司的壹岐,就悄悄走到他身边,小声地说:“您听说了吗?大阪的乱子?”
“大阪的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棉花部长伊原君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在公司里说了不该说的话。”
壹岐吃了一惊,不禁反问道:“伊原君得了神经衰弱……是真的吗?”
“真的。好像是典型的焦躁型忧郁症。听说他直到休息的十天前都还很正常。都说那个人本性认真,责任感强。肯定是受到什么大的打击了。”角田说完,又接着说,“说到十天以前,我看见伊原君来这边出差,进了您的办公室。是您叫他来的吗?”
“我让他来汇报了一下棉花市场的实际情况。”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那苏联棉市场的亏损,到底有多大?”
“还不太清楚。你去问一问金子副社长吧。”壹岐说完,快步离开。
角田目送壹岐的背影走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对壹岐的态度无法释然。当壹岐听说知伊原到了神经衰弱的时候,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角田凭直觉断定伊原得神经衰弱的原因,有一部分在壹岐身上。他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大阪总社大门社长办公室的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大门不高兴的声音。
“喂,我是角田。”
“啊,是你。筹划让里井君回来的事,你没偷懒吧?”
“怎么会。那件事,动作太大反而对事情不利。所以现在还在水面下活动,但是该做的事正在一步一步地进行。让人吃惊的是,吃冷饭的那些人对壹岐副社长重视管理部门、轻视营业部门的方针很不满,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不过,我今天打电话是想跟您说棉花部长伊原君的事……”
话还没说完,大门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只要做好我让你做的事就行了!就是让里井回公司那件事!”
“社长,这件事事关重大。您知道大概十天以前,壹岐副社长把伊原君叫到东京来的这件事吗?”
“什么?壹岐叫伊原去?”大门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怒气。
角田确信,正如自己的直觉判断,伊原得神经衰弱这件事和壹岐不无关系。
“是的。刚才我跟壹岐副社长说,伊原这两天有点儿不对劲。他那个人一向不感情外露,可是听了这话马上变了脸色。看样子,他一定把伊原欺负得够呛。”
“是吗?所以伊原突然要提交辞呈的啊。把伊原逼疯的不是我,是壹岐!那个家伙,不经过我的允许,擅作主张!”大门说完,扔下电话。
电话挂断时的咔嚓声大得能震破耳膜。角田放下话筒,幸灾乐祸地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有了一个可以打倒壹岐的求之不得的材料。角田马上拨通了田久保工业里井社长的直通电话:“喂,是我。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打搅您到那么晚。给您夫人也添麻烦了。”
昨天晚上,他在位于田园调布的里井家一直待到十二点多。连以前都不正眼瞧他的里井夫人也大大改变了态度,甚至给他们做了夜宵。
“哪里,哪里。我老婆非常感谢你为我的事费心。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新闻吗?”
角田说:“告诉您,这边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大门社长肯定会对壹岐桑大发雷霆。” 然后把事情的经过给里井讲了一遍。
里井说:“你亲眼看见伊原君进了壹岐的办公室,这是最强有力的武器。今天晚上你要和第三银行的竹内专务见面吧。就拜托你好好做做工作了。”里井满怀期待地说。
近畿商事不像财阀系统的商社那样有指手画脚的长老会,也不像企业集团那样有社长会。而商社又是有多少钱都不够用的无底洞,所以主要融资银行的意向对近畿商社这样的公司就起很大的主导作用。
角田说:“这件事虽然没有把握,可是要想让理事会闭嘴,就必须让主要融资银行在背后操作。所以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等我回去,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实现大门会长、里井社长、角田副社长这个构想的。完了以后你再来我这儿一趟吧。”
“知道了。再见。”角田得到里井给他副社长这把交椅的承诺,兴奋地回答道。
银座某俱乐部,角田正在请出席完同一个宴会的第三银行贷款负责人竹内专务喝酒。
“哦?要让田久保工业的里井桑再回近畿商事当副社长?这可是够意外的。”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左胸口袋里露出稍浅一点儿的同色系的丝手绢,穿着考究的竹内专务把酒杯放到桌子上,说。
“是啊。说真的,我从大门那儿听说的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大门一定是考虑到今后经济环境越来越严峻,考虑到商社的前途,深深感到公司需要一个兼具先见性和营业能力的理事了。”角田煞有介事地说。
“把赶到外边的理事接回来,安排到原来的职位上。这样的事除了个体小企业以外,大企业很少有这样的例子。是不是这件事是关系到大门社长退休,和退休以后谁任下一届社长的事?”竹内触到了问题的核心。
“据我推测,可能不是马上,但是应该有这个意思在里边吧。”
“如果这样的话,号称二把手的壹岐桑的待遇怎么办呢?”
“对,问题就在这儿。大门最近的想法好像有些改变……这种有关最高人事的事,以我的身份不好说什么,所以如果可以,我想在近期找机会设个宴,让贵行的玉井总裁和大门、里井坐下来谈一谈。不知道您能不能给牵个线?”
“这样的话,就让大门社长直接跟总裁说吧。听你话的意思,是不是大门社长和壹岐桑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啊……这件事您不要告诉别人。伊朗的石油开发,现在看来连五号井出油的希望也不大了。商社应该为确保石油资源出力,这种为国家利益着想的意识是很好的,可是有点儿太强人所难,我们公司其他营业部门对此都有意见。”
“是吗?是这样啊。”竹内点了点头,说了这一句话。
角田屏住气等下一句,可是竹内再没有别的反应。角田有点儿担心,问道:“嗯……是不是壹岐和贵行商量过这件事?”
“噢,我什么也没有听说。不过,壹岐桑大概没有考虑过大门桑退位的事情吧。听我们总裁说,在苏联棉市场那件事上,壹岐也是努力包庇大门的。”不知是不是有意的,竹内话里音,似乎站在壹岐一边。
“但是,为了这件事,一个棉花部长发疯了。具体情况我不能说,但是这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做法我不能赞同。有花有果又有泪,我认为这才是企业领导应具备的资质。”角田知道批判壹岐会起到副作用,可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竹内有些扫兴,说:“哎呀,都这么晚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大藏省开会,我先走了。”
“那我马上给您叫车。”
竹内起身:“不用了。我家就在青山,有等车的功夫,叫辆出租车就回去了。走了!”
角田送走竹内,一个人回到店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演了一出滑稽的闹剧。自己曾经被称为是里井的股肱之臣。可壹岐一坐上二把手的交椅,自己就立刻把老婆做的家常菜送到壹岐的单身公寓里,开始跟随壹岐。可是,壹岐从不真正接纳自己,和分管财务的武藏、负责石油开发的兵头比起来,自己总是个杂牌军,非嫡系。就是这种感到被排斥的情绪让自己在里井回归这件事上充当了摇旗呐喊的角色。可是,看起来自己对主要融资银行态度的推测还太乐观了。不为自己,为了三个女儿的婚礼,自己也必须保住近畿商事理事这个位子。想到这里,他虚弱地叹了口气,决定今晚不去里井家了。为了以防万一,他要想一个能再次反水投靠壹岐的办法。
“到柿木坂我女儿家。”壹岐对司机说。他要把儿子壹岐诚寄来的照片拿给直子看,这些照片已经在他的文件箱里放了好几天。壹岐诚现在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的农场里生活,刚刚结婚。
车很快就开来到柿木坂的家里。直子穿着开襟羊毛衫,出来迎接:“原来是爸爸,真难得您过来。”直子说话的声音和壹岐去世的妻子很像。她又朝见过很多次面的司机微微鞠了一躬。
“诚第一次寄照片过来了,想拿给你看看。”
“诚竟然会先给爸爸寄照片,看来诚结婚以后也变了不少。这么晚了,爸爸吃点夜宵再走吧!”
“好吧,谢谢啊!”
壹岐让司机先回去,然后走进了家门。
“阿太和真理子呢?”
“刚哄他们睡着。伦敦还是老样子,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走到被改装成伦敦喜欢的美国式饭厅,直子催道:“快让我看看诚和玉丽结婚以后的样子。”
壹岐从文件箱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直子接过彩色照片,说:“看看诚,穿套鞋的样子还和原来一样,不过猎装穿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那个喜欢害羞的诚还挽着玉丽的手,看起来好幸福。”
诚和印度尼西亚人结婚这件事曾经让壹岐和直子都很吃惊。但是在农场宽广的玉米地拍的这张照片,让人感受到他们现在真的很幸福。
“你再看看他写的信吧。玉丽的家人也终于改变了态度,承认他们两个人的婚事了。这里面有黄家夫妇的功劳,但更重要的是玉丽怀孕了。因为这个她的家族才认同了这桩婚事。这下子阿诚的小家庭才算是真正稳定下来了。”听壹岐的口气,他好像卸下心里一个沉重的包袱。
直子把信读完,也松了一口气,去给壹岐准备夜宵的茶泡饭。
“我更想知道爸爸您结婚的事,到现在秋津桑也没有来过。”直子很利索地把鲑鱼块烤好,一边往米饭上放一边说。
今年夏天壹岐说好把要秋津千里引见给直子夫妇,但却一直没能实现。千里最近也不来代官山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没有,她正在准备秋天要开的展览会,一直很忙,所以来不了。”壹岐一 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茶泡饭,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把陶艺当成工作的人真不容易。秋津桑要是和爸爸在一起了,她是想继续搞陶 艺呢,还是?……”
“这么具体的事我们还没有好好商量过。”
“可是,把这些事说清楚是很重要的啊!要是结了婚她还继续搞陶艺的话,装窑、 出窑的时候怎么办?是不是应该考虑把窑移到这边来?这样的话不要说住公寓了,独 门独户的房子都不行,这得去郊外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爸爸您怎么这样啊?你们见面的时候都说些什么呀?您真的有结婚的打算 吗?”
“反正,我们两个人都很忙啦。”壹岐突然发现自己和千里都在无意识地回避这 样的话题,他不吱声了。
“您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洗澡水也都烧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
正说着,伦敦回来了。
“还真是爸爸,好久不见!”伦敦微笑着说。他高高吊起的眼角和东京商事的鲛岛辰三一模一样。
“哦,你回来了。听说你最近自己拿钥匙开门回家了?还是得让直子开门迎接你。” 壹岐正想说这样不成体统。
伦敦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四谷那边我老爸的遗传,您就不用太在意了。我爸一直就靠晚上偷袭、早上突击做成不少大生意,我妈失眠,老因为这个大发脾气。所以,我爸习惯蹑手蹑脚地进出家门。搞得现在我也……”
壹岐觉得他说的一点儿也不好笑,直子却笑着说:“好吧,明天一大早你去打高尔夫,你就安安静静地给我出门吧!爸爸今天晚上不走了。”
直子说完就到二楼去给伦敦准备打高尔夫球要穿的衣服。伦敦见听不到直子的脚步声了,就坐到壹岐旁边的椅子上,说:“爸爸,有点事想跟您说,希望您别不高兴。我爸说,早上在您的公寓里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停地问我。究竟是谁呀?我爸说的那个年轻美女。”伦敦把和他爸一样的大块头凑到壹岐跟前,问道。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秋津桑……”
“哎?秋津桑原来那么年轻啊!”伦敦有些怀疑地说。
“秋津的年龄我应该说过了。大概是令堂把她看年轻了吧?”
“那就好。您是大家公认的近畿商事下任社长,在您和秋津桑的事还没有被闹成丑闻之前,应该早作安排。商社是个男人的世界,一不小心就会有人下绊子。”
说完,伦敦就走到电话前,一拨通电话就说:“喂?爸?上次您问我的事,那个女的,正正经经是我岳父的未婚妻。什么?是不是我搞错了?不是同一个人?现在我岳父就在我旁边,他亲口说的。喂?您为什么这么失望呀?”
壹岐一边在心里抱怨伦敦不该打这个电话,一边想起了在代官山的公寓里和千里不期而遇的鲛岛使劲盘算千里年龄时那下流的眼神。
“爸,您真啰嗦!为什么非得是什么别的女人呢?你就别在那儿胡思乱想,然后再去没事找事地造谣了!丢人!”伦敦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壹岐觉得和他再没什么好说的,就洗澡去了。
从浴室出来,壹岐走进直子整理好的靠里的房间。
“爸爸,您很久没有在这儿睡觉了。这里是您和妈妈的房间,您好好休息吧!”直子这么说完,就把灯关上出去了。
壹岐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借着从小窗里透进来的光亮数着勉强能看到的天花板上的接缝。数着数着,过去岁月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当年从近畿商事大阪总社的纤维部调到东京的航空事业部,住进的就是这座房子。十五年过去了,自己已经是副社长,但是历数过去自己为商社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没有哪一件是不抱遗憾的。在一切为公司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自己既干过不光彩的事,也牺牲过他人。想到这些,壹岐不禁感到心中一阵阵地发冷。
五天以后,壹岐在大阪总社社长办公室和大门面对面坐在一起。
作为伊朗石油开发的附带条件,日方要购买LNG(液化天然气)。这天,壹岐和大阪电力的理事们一起出席了在堺市举行的冷冻LNG 储存罐基地的开工典礼。结束以后回到了公司。
大门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用话套问道:“LNG 的事算是大致完成了。问题是什么时候出石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五号井的最终结果?”
“这件事很难说。”
“应该已经挖到能判断有没有石油的地层了吧?”
壹岐觉得大门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回答道:“还没有呢。现在掘进到一千八百六十多米的深度,没有两三个星期,还不能下结论。”
“两三个星期?好,我得记住。”大门说着,拉过办公桌上的日程表,用红圆珠笔做了一个大记号。
“棉花部长伊原君因为严重的神经衰弱住进医院神经科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我听金子桑说了。很让人遗憾。”
“你怎么说得跟没事儿人一样。在这件事儿上,你没有什么要反省的地方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瞒着我把伊原君叫到东京总社,逼他交辞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伊原君 才得的神经衰弱。”大门闭口不谈自己的事,坚决把责任都推卸到壹岐身上,“本来你这个门外汉就没有对棉花部长下命令的权力。如果你对棉花市场有意见,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壹岐直视着大门说道:“我对您说了很多次了。您不会说您没听到吧。”
大门狼狈地眨眨眼,说:“你对谁说话呢!你还死赖账啊?”大门面露怒色,粗声粗气地说。
壹岐毫不理会,接着说:“您紧紧抓住棉花市场不肯松手,结果出现了这么大一个漏洞。这件事已经传到主要融资银行的耳朵里了,他们来问我。我为了保护您的立场,维护我们公司的企业形象,声明这件事和社长没有一点儿关系。因此,我不得不想办法尽快让您收手。伊原君一直受您的指示买进,除了让他卸任之外,我认为没有别的办法。这些我都告诉伊原君了。虽然这样做很对他不起,但是为了公司,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你太可怕了。银行稍微抱怨一下,你就把处于相对弱势的伊原叫去,逼他写辞呈。
你真没有人情味。这是你在西伯利亚学的吗?”大门为了使自己处于优势,这样说道。
“对于伊原君,今后我会尽可能补偿他的。”
“补偿?用什么?用钱?用地位?医生说,他很长一段时间连和公司的人见面都不行。一个病到这个程度的人,你今后怎么补偿他?”
壹岐答道:“伊原君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考虑等他这次的伤口愈合了以后,让他换换环境,给他在外国支店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问题是棉花。听说次长接替伊原君以后还在继续做,我希望您尽快收手。”壹岐说得礼貌,可是语气中透出强硬。
“你打算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说的不是伊原君的事儿。如果您固执己见,到时候……”壹岐没有说下去。
“到时候?你想怎么样?”
一股冷冰冰的空气弥漫在两个人之间。壹岐犹豫了一瞬间,说:“到时候就不得不在常务理事会上决定这件事。但是,这样一来,就等于公司上下都知道亏损四十六亿的事实。所以,在殃及到您之前,请您下决心收手吧!”
“你是在威胁我?”大门怒火中烧,口齿都不利索了。
“您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今天我就先告辞了。请您跟金子副社长商量一下,尽快下结论。”
壹岐觉得跟大门再说下去,只能让他更激动,便静静地离开了社长办公室。
秋津千里卷起毛衣的袖子,在自己工作室的地板上揉着陶土。已经深夜十二点多,千里还在像摇橹一样,用腰和腿部的力量,满身大汗地揉着在白色瓷土中掺入红土的八公斤陶土。男人一次可以揉十公斤,但女人最多只能揉八公斤。
千里一边揉着以八比二的比例混合在一起的瓷土和红土,一边根据土的质感来确定对作品的构思。她准备制作直径四十五厘米的青瓷大盘,这比她原来设想的大。但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完美地表现清冽的水纹在美感十足的青瓷流动的沉静之美。
日本陶艺展将为今年的展览画上句号,千里将代表师父的门徒和师父叶赖山一同出展。作品的主题是比睿山里哥哥的小屋下面流到溪谷中的数注清水。溪谷的斜面上,有一年到头都见不到阳光、布满苔藓的岩石,也有盘踞着松树的断崖。在岩石和松树的树根之间曲折流过的几注清水,在谷底汇成一股小溪,再慢慢变成更宽广的水流流向远方。如果能把这一注又一注的水流的清澈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一定能获得成功。
门铃突然响了。千里停下揉土的手,看了一眼挂钟,快十二点半了。傍晚,壹岐打来过一个久违的电话,伤感地说“我现在在大阪出差,时间排得满满的,去不了你那儿了”。难道他还是来了?千里从工坊出来穿过堂屋侧面的院子,轻轻打开院门上开的小窗,看到壹岐正在孤零零地仰望着看不到一颗星星的天空。
千里赶快打开门。
“真对不起,这么晚过来…….”
“这倒没什么。不过,大门已经锁上了,你得从后面的工作室进来。到处都是陶器的碎片,你小心点儿。”千里说完,就到后面把工坊的门打开。
“你还在干活儿啊?”壹岐看着亮着灯的工作室和满身是泥的千里,吃惊地说。
“因为你说不来了,所以一干就……十一月就要交展品,我差不多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不好意思,你就从这儿去客厅吧,我洗了手马上就过来。”
“没关系。要是活儿急,你就接着忙你的,不用管我。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挺想在旁边看看的。”
壹岐回想起前几天在柿木坂的家里住的时候,女儿直子还问他如果两个人结了婚,千里的工作室怎么办。他又端详了一下千里:休闲裤和露在外面的手臂上都沾满了泥,长发束到脑后,脸庞被汗水打湿,充满生气。
“你看,到处都是泥,你快去客厅吧!”千里绕到壹岐前边,把手搭在通往堂屋的拉门上。一股只有壹岐熟悉的味道飘过来。
“喔,连这儿都是泥……”
壹岐伸出手拿掉千里耳朵后边一小块白色泥巴,顺势把千里的脸捧到自己面前。为伊原住院而痛心、为看不到结果的石油开发计划而焦虑、为听不进任何意见的大门而失望,身心疲惫的壹岐终于感到了一丝安详。
“看来你每天还是那么辛苦。”
“嗯。你不也是熬到深夜吗?你吃得消吗?”
“我的工作只不过是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到底,但是你就……”千里这么说着,从壹岐身旁走开了。
“你说的是上次在公寓里听到的事?”
“嗯。我从红子桑那里听说,鲛岛桑是天生的命中注定要成为商社精英的人。你和那样的人竞争,在政界跑关系,有时候还不得不和他联手……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对你的工作有了一点了解,说实话我很吃惊。”
“你可是说到我的痛处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活的那个世界竟然那么黑暗?”
“倒也没那么想。就是觉得能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的壹岐桑很顽强,或者说和我自杀的父亲、出家的哥哥很不一样。可是,现在看见你脸上的忧郁,我觉得很心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选择在商社开始自己的第二次人生。虽然你走到了副社长这个 高位上,但商社终究不是适合你的地方。”
“噢,你也这么觉得……”
壹岐凝视着千里。他们之间的隔阂消失了,两个人的心又深深地交融在一起。
[1]. 谷川的日语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