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无油兆



第三十一章 无油兆



东京青山高楼大厦组成的丛林中静静伫立着一座教堂。壹岐凝视着教堂里的十字架,心情复杂。他儿子壹岐诚的婚礼马上就要在这里举行了。

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近畿商事在伊朗萨鲁贝斯坦油田国际竞标中一举中标,至今已经三年零八个月了,但是还没见到一滴石油。壹岐呕心沥血,白头发更多了,额头上也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加之本该是喜庆的婚事却高兴不起来,就更使壹岐脸上的表情复杂、难看。

面对十字架的右侧是新郎这边的人。最前排坐着壹岐和直子夫妇、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太和三年前出生的真理子。后面是自从油田中标以后突然套起亲家近乎的鲛岛夫妇。座位上没有壹岐山形老家的人,也看不到他的亡妻佳子大阪老家的来宾。

左边新娘那边的人就更少了。只有一个印度尼西亚青年和一对华侨夫妇。新娘是爪哇岛日惹人,严格的伊斯兰戒律和大家族制只允许他和父母选择的人结婚。她是被赶出家族,名副其实孑然一身来到诚身边的。

做伴郎和伴娘的是黄乾臣和红子夫妇,他们也是促使诚下决心娶这个印尼姑娘的人。新郎在黄乾臣的陪伴下站在右排最前面,等待着新娘出现。壹岐看着站在十字架前紧张等待的诚的背影,思绪联翩。四年前,诚从五井物产雅加达支店调回东京总社后,再次主动提出去印尼工作,在一个偏远地区从事农业开发工程项目。一个星期前,他利用年末一个星期的休假回到日本,事先没有打任何招呼,更没有商量就跟壹岐说他要结婚。对方是和五井物产雅加达支店在同一个写字楼的东都银行雅加达支店的当地职员。他已经通过东京总社一个基督教徒的同事的关系找好了教堂,婚礼就在那儿举行。并且,不办婚宴。婚礼一完马上去波利尼西亚度蜜月,然后直接回印尼。听到这话时,作为父亲壹岐感到震惊和气愤。当时的心情深深留在他心底,无法抹去。

妻子去世,壹岐作为父亲在诚的婚事上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是,几年来他不断托山形和大阪的亲戚们、热心的朋友们给诚找对象,至少把三四封装着女孩子的照片用航空信寄给了诚。可每次他都是冷冰冰地一口回绝,根本不顾及父亲为儿子的将来着想、梦想天伦之乐的心情。不仅如此,他还故意违抗父亲的意愿,要迎娶一个印尼姑娘。要知道,雅加达有近五千名日本人,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娶了当地姑娘。这还不算,他还口口声声说为了这个新娘,决心在印尼扎根,一心一意开发偏远地区的农业。诚的自私任性让壹岐大为震怒,他训斥:“你以为你自己能长这么大?”诚却异常冷静地反驳:“死去的妈妈可以骂我,爸,你没有资格这么大声教训我。”

“壹岐桑,新娘怎么还不来呢?”

鲛岛在后面小声说。诚已经在那儿等了五六分钟了,还不见新娘的影子。这场婚礼是红子一手操办的,不可能出现差错。

“唉,这就是近畿商事副社长壹岐正公子的婚礼,简直和守灵差不多。”

鲛岛这几年虽然发福,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招人讨厌。壹岐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他虽然没有想大操大办儿子的婚事,但是也想以现在的地位和积蓄为儿子办场像样的婚礼,享受一下娶儿媳妇的欢乐。

见壹岐把脸扭过去不理他,鲛岛又把身子探到前面,拽了拽一身西服领带、一副小大人打扮的孙子的袖口,说:“阿太!在那儿待着没意思吧?过来!”

伦敦责备道:“爸,今天是婚礼,您就让他懂点儿规矩吧!”

太可不管那一套,他从外公眼前溜过去,跑到后排。鲛岛一直看不起军人出身的壹岐和他的家庭,这几年开始和壹岐走动,一是在工作方面有预谋,另外也是因为疼爱和自己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孙子。太想要星星他绝不摘月亮,上个小学也一定要进名校。为了太上学的事儿他找了学校的理事、赞助人,甚至还跑到跟学校有关的某大银行副总裁那里求情。

新娘终于出现了。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新娘挽着红子出现在教堂门口。她身穿洁白的婚纱,花边面纱遮住她脸庞的上半部。由于紧张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巴使她看上去非常美丽、清纯。鲛岛辰三那美貌的外交官女儿的妻子曾经表现出毫不掩饰的轻蔑,说:“真不明白诚桑为什么要和印尼人结婚。” 此时,看到像花朵般美丽纯洁的新娘,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娘在管风琴奏出的婚礼进行曲的乐曲声中、在红子的引导下从红地毯上一步一步慢慢走来,曼妙的身姿吸引了寥寥几个在场的人。

在圣坛前红子把新娘的手交给了新郎壹岐诚,两人一步步走上神父等待着的圣坛。没有合唱队,管风琴奏出赞美曲。神父用低沉通透的声音宣读圣经。

“你当像顺服上帝一样顺服自己的丈夫……你当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你的妻子……”

神父用威严、充满慈爱的声音宣读完证婚词,新郎新娘交换结婚誓言,诚把婚戒戴在新娘手上。壹岐注视着圣坛上的一对新人,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他对自己说,至少阿诚让我看到了他这样简朴、纯洁的婚礼,我应该感谢他。

教堂里再次响起庄严的管风琴声,诚和新娘玉丽双颊绯红,紧紧挽着手臂踏着红地毯向教堂外走去,在场的人也跟在后面。不大的庭院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但庭院里摆满了紫色的绣球花。

红子紧紧握着玉丽的手祝福道:“恭喜你!玉丽。以后诚桑会好好儿保护你的。” 

玉丽虽然坚强到足以背叛家族和诚结婚,但是一个人来到国外,举目无亲地举行婚礼仍让她感到极大的不安。她只用母语说了一声“谢谢”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别担心!诚桑的父亲也是个好人。”说完红子把玉丽推到壹岐面前。

壹岐还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儿媳妇,还有困惑。但他还是说:“以后要有耐心,慢慢地尽最大努力做你家人的工作,等待他们承认你们的那一天。阿诚就拜托你了。” 

“爸爸接受我们了。我真高兴!”玉丽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一旁的诚。

这时传来鲛岛伦敦的叫声:“再不快点儿回饭店就赶不上飞机了!”他已经把自己的车开到教堂门口,等诚他们上车。

“爸!那我走了。”

“嗯。回去以后安顿好了给家里打个电话。还有,有了什么事儿,不管怎样都要 跟爸说。”

“我知道!”诚没有多说话,点点头。然后带着新娘上了伦敦和直子的车,走了。

其他人又回到教堂,等各自的车来。壹岐给黄乾臣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黄桑,太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光仿佛在黄乾臣面前停住了脚步,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说:“看到壹岐先生刚才的表情,我觉得这趟没白来。诚君的婚姻以后肯定会出现种种困难,不过有我在雅加达关照他呢。”接着他问道,“伊朗油田怎么样了?”

鲛岛好像早就在等着这句话,在一旁责怪道:“对啊!就是因为世界顶尖级的地质学家都保证萨鲁贝斯坦是个大油田,我们公司才给近畿·奥利恩集团投的资。一号井不出油情有可原,可二号、三号都没有一滴油。现在都开始挖四号井了,情况还是不乐观。如果四号井再不出油,资金就要出现问题。这可是大问题!”此刻他的表情已经是在商场上激烈战斗的战士的表情。

壹岐明确地反驳鲛岛的责难:“那么大的油田,六千万平方米,开始勘探才三年时间,现在就这么说,你也太武断了。”

黄乾臣说:“奥利恩在爪哇开发的海上油田一号井就出油了,最近在伊拉克也成功勘测出石油,他们是好运不断。即使四号井以失败告终,奥利恩大概也不会改变开发计划。”

“现在还没有打到油层,谈不上失败。奥利恩的开发计划当然不会改变。”壹岐虽然嘴上否定,但想到目前四号井的挖掘状况并不乐观,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拿下萨鲁贝斯坦油田后,兵头信一良由石油部长升任统管石油、天然气及其他燃料的能源本部部长,继而又成为常务,可谓一路破格提升。

发生石油危机的四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年底,兵头去纽约出差。在酒店房间的电视里他偶然看到ABC电视台的节目嘉宾在分析完美国面临的能源问题之后,最后说总体上讲目前原油价格并不高,但现在就有必要开始储备。这句话深深印在兵头的脑海里。回到日本后,他以每桶不到两美元的价格在中东和非洲购买了一千五百万桶石油,储存在国际石油流通中心鹿特丹租用的油库里。翌年十月石油危机袭来,原油价格上涨了三四倍。这时,他在欧洲市场抛出这些原油,短期内就为公司创下了近百亿的巨额利润。而日本许多商社蜂拥至中东、非洲购买石油,使石油价格狂飙到每桶十七八美元,备受指责也是在这一时期。兵头的这一功绩得到公司的肯定,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连升两级,从能源本部部长升任为常务。但是,他也付出了代价。因劳累过度患胃溃疡,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一度体重下降了十公斤。现在他已经完全恢复健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显得器量过人。

但是,萨鲁贝斯坦油田从中标的第二年、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七月份就开始勘探,至今三年多只有些微的出油征兆,但还没有打出可以用于商业的油井。当初合同里规定,近畿•奥利恩集团必须履行每三年放弃四分之一油田的“放弃义务”。第一个三年期限迫在眉睫。

兵头走出拥有二百名职员的能源本部,来到公司配楼里的伊朗石油开发公司。伊朗石油开发公司名义上是为开发萨鲁贝斯坦设立的新公司,除近畿商事外,日本石油公团出资百分之五十,东京商事出资百分之五。但事实加上由近畿商事操作,壹岐兼任社长,兵头也在里面兼任理事。根据与伊朗政府的协定,他们还在伊朗设立了伊朗占百分之五十、近畿商事和奥利恩石油公司各占百分之二十五股份的当地法人INOCO(伊朗日本奥利恩公司),每天的开采情况通过INOCO 在德黑兰的总公司发往东京和洛杉矶。

兵头走进伊朗石油开发会社,日本石油公团派来的计划课课长把今天的报告递给他。


一九七四年六月十日 No.71  开采至一四四八米处受阻,井漏,倒塌严重。


今天也毫无进展。兵头内心焦躁不安,表面上却泰然处之。他接着翻阅了这一星期的报告。

一九七四年六月三日 No.64  开采至一三九八米,采取防止淤泥溢出措施。

一九七四年六月八日  No.70 开采至一四〇三米,采取防护措施。为更换钻头起钻,取泥样后十八时继续投入开采,至一四一五米处,出现良好预迹象。一四〇三至一四一〇之间C165  C27.5  C32.1 C40.85……

 

兵头看完后一言不发地把报告还给了计划课长。报告表明地下溢出的淤泥使钻头温度下降,杂屑上浮,在井内产生循环的泥因无法回升而流失。

计划课长担心一口二十亿的井这次又要报废,说:“常务,前天虽然有了出油的迹象,可泥流这么严重,还能挖下去吗?”

兵头镇定自若地说:“现在又开始钻井了,等明天的报告吧!”

计划课长一边观察着兵头的表情,一边担忧地说:“可是,石油危机以后各种费 用都涨了,公团和通产省现在神经都很紧张。”


副社长壹岐的车缓缓驶进地下停车场,保安立正迎接。

“副社长,早安!”看到壹岐下车,几个保安一起举手敬礼。

“早!”壹岐回答了一句,坐电梯上了十三层理事办公室区。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常务以上的理事还没有几个人来公司。随着地位的升迁,晚上应酬越来越多的理事们体力不支,上班时间越来越晚。只有壹岐,除非有特殊情况,从不迟到。从还是一介航空事业部长到现在,从未改变过。

理事办公区走廊的墙上挂着东山魁夷和欧洲著名画家的画,壹岐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对面是同样分管钢铁的堂本副社长的办公室。里井退下去之后,分管纤维的一丸副社长和分管财务的宝田专务也都相继卸任。副社长实行了三人制,除了壹岐和堂本外,还有大阪总社的金子。专务、常务的平均年龄比以前年轻了。

壹岐走进办公室。两个女秘书和兼任秘书课长的塙迎上来。

“副社长,这是今天的安排。”

塙递过今天的日程安排来,时间排得满满的。十点公司内部机构改革委员会,十一点人事部会议,十一点五十五分和来日本访问的摩根银行副总裁在帝国饭店共进午餐。下午一点半日本贸易理事会,三点与经济企划厅长官会谈,四点坐飞机去大阪。到大阪后先去公司,六点半在料亭吉兆和大门社长一起宴请大阪电力总裁。

虽然实行了三副社长制,但壹岐统管人事、总务、业务、海外事业四个部门,权力远远大过当年的里井。而且,大门已经年过古稀,表面上他还是社长,但实际上是壹岐在指挥着整个公司,代行社长的职责。

近畿商事那些不甘寂寞的退休理事四处散布言论,说里井走后大门终于被壹岐祭上神坛,受壹岐控制,近畿商事成了“大门天皇机关”。营业部门现任理事中也有人不满,认为公司的权力过于集中在壹岐手里。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反倒各个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也像里井那样,让壹岐鼓动大门把自己发配了。

壹岐看了一下表。十点以后没有一点儿时间,他必须现在批阅文件。当上副社长以后,办公室比以前宽敞了许多,但布置得仍然很简朴,办公桌还是朝着墙。直通电话响了,但壹岐没有马上接。他正在看有关积极在南美发展、进行先期投资的申请报告。近畿商社在这方面已经比其他商社晚了一步。无奈电话铃不停地响,壹岐只好拿起话筒。

“早上好!我是角田。您能不能给我一两分钟时间。”角田像对待里井一样,用忠实诚恳地语调说。

“嗯……”壹岐一边看着申请报告,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

申请报告上充满热情和自信地写着:“阿根廷革命政权到目前仍不稳定,我们应当借其他商事还未站稳脚跟之际,由总社批准投资一百万美元,掌握国营机械公司的利益权利……”

“喂!副社长,您现在忙的话,我待会儿再打。“

“噢,我看文件呢。你有什么事儿?”

角田先阿谀了一番:“首先祝贺令郎成婚。昨天,遵照您的吩咐我没有去参加婚礼。只有亲属参加的婚礼一定格外清新别致。”

壹岐这才从文件上抬起头来。儿子诚和印尼姑娘结婚以后也没回家就去度蜜月,然后又直接返回印尼工作。一想到这些,壹岐心中就感到寂寞。

电话那头,角田见壹岐不吭声,知道不能再谈婚礼的事儿,便压低声音说:“副社长,有件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自以为汇报得很及时,“大门社长最近在棉花市场上投放了大量资金,您知道吗?”

“噢,我听金子桑说过。金额很大?”

“这个只有大门社长直接授意的棉花部长知道。但他嘴很严,什么都不说。”

“嗯。今天下午四点我坐飞机去大阪,见到社长,我劝他慎重一些。”

“那就太好了!大门社长年纪大了,越来越固执。除了壹岐副社长,别人的话他一概不听。那就拜托您了!”角田恭恭敬敬地说完,挂了电话。

大门酷爱商品交易市场,近畿商事目前已经规模巨大,实现了国际化,但他仍一如既往。他在交易市场上的嗅觉和手腕并没有衰弱,但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大商社社长还亲自上阵,指挥交易市场买卖已经不符合时代的要求。但是,这是大门的一个忌讳,壹岐虽然有想法,可很难开口。因为对大门来说,商品交易无异于他的人生价值。

秘书过来说:“副社长,兵头常务说有急事来找您。”

兵头走进办公室,也没有寒暄,开口用沉重的口气说道:“四号井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现在不是还没钻到预想的油层吗?”

当初勘测结果认为萨鲁贝斯坦油田构成油层的沉积岩一般在一五二五米到二二四〇米。

“可四号井在一三三〇多米的地方碰到泥岩层。直到昨天一直在设法降低泥水比重,谨慎操作。今天德黑兰发来的报告说,钻到一四四八米又出现井漏现象。再次降低泥水比重后发生塌方,钻杆被卡,怎么也提不上来。因为又一次降低泥水比重,现在情况危险,随时都可能出现井喷。”

“如果发生井喷,有可能连井架一起被毁。”

“是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四号井只能报废。”

“什么?报废?”壹岐愕然。

当初花费了一年时间,通过航空摄影、地质调查,在物理勘测阶段选定了十一个油层。人们满怀希望打下了一号井,结果只有一丝天然气和石油的迹象,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二号井干脆是个空井,连一点儿石油的气味都闻不到。接着是三号井,幸运的是这次一超出一号井,一开始显示出了有石油的征兆。但是,油虽然出了些,但量少得可怜,不足以用于商业。各方面再次研究讨论,最后以背水一战的决心开始打四号井。没想到还没有钻到预计的岩层就出现了井漏现象,情况严重。

每打一口井,十五亿乃至二十亿的巨额资金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伊朗的荒漠里。石油危机以后,开采费、劳务费上涨,当初的资金计划已经跟不上形势。

兵头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和奥利恩商量过了,到履行放弃义务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了。我再看看情况,不行我就去一趟伊朗。”

壹岐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吧!”


大门躺在大阪总社社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撩开衬衣,让男秘书给他换腰上的膏药。

“哎呀,好疼!疼!你能不能轻点儿。你这么贴,从腰到脚都发麻。手轻点儿,别碰到腰椎。”

大门打高尔夫球的时候跟人比输赢,在斜面上用力一挥杆,伤到了腰椎。骨科医生诊断说需要每天去医院接受治疗。大门讨厌医院,只去了五天就不去了,自作主张用膏药疗伤。

“对不起!我手重。贴到这儿行吗?”秘书把膏药贴到大门第四和第五腰椎之间,轻轻抚平。

“对!就那儿。再多贴两三张,让它早点儿好!”

秘书小心翼翼地说:“社长,您在比赛中成绩优异,这当然很好。不过,您是否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就不能随随便便给您安排高尔夫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倒要问你,前几天《新经济》上登的我的照片,那是什么?你傻呀,把我弄成一个老头。我的照片只能用那张!”

“那张”照片是大门十五六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大门正当壮年,充满活力,公司人称“御照”。一直以来近畿商事以及子公司的宣传册第一页上都能看到这张照片。

“是这么回事儿。杂志社的编辑说那张照片一直在用,他们想要一张近照,所以就……”

“就是要近照,我也只有那一张,其他的一律不许用!”

“知道了!我告诉公关部,除了那张照片,其余的一律不准用。”

秘书扶大门起来。大门系好衬衣,穿上上衣,问起了棉花部部长伊原:“伊原怎么还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

“在棉花会馆参加座谈会,作出席埃及棉花会议的汇报。三点钟左右回公司。”

“好!回来后让他马上来找我。”

大门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腰,在转椅上坐下。他看着办公桌上一张表格,咧嘴笑了。大门正在棉花交易市场上进行投机买卖,以苏联棉花为主。看着直线上升的价格,他感到心旷神怡,精神亢奋,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在商品交易市场大显身手的时代。他感到紧张、充实。

他看的是一张一九六〇年以来棉花价格的图表。黑色粗线表示掌握着日本棉花现货市场的大阪交易所的成交价格,黑色细线表示掌握世界棉花价格的纽约棉花交易所的定期价格。红线表示全世界的棉花供应量,蓝线表示需求量。大门正在研究黑色细线的走势。从一九六〇年到一九七二年这条线变动不大,在三十美分左右。七二年以后开始慢慢上升,去年六月份涨到五十五六美分。石油危机以后更是猛涨,现在已经到了八十五美分。不到两年时间棉花价格涨了近三倍。

棉花部部长伊原敲门进来。做棉花生意的职员和做棉纱的不同,大多都在国外工作过。伊原也不例外。他身穿醒目的条纹西装,一双大眼睛灵活有神。

大门用胖胖的手指指着桌子上的表格,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涨到八十五美分了。

“真是佩服您的判断力。不过,我觉得到了该抛出去的时候了。”伊原私下认为直线上升的棉花价格已经到顶了。

“不。石油价格上涨造成所有生产成本上涨。而且,棉花的生产量是六四〇〇万袋,需求量是六二〇〇万袋,相差无几。所以,它还要涨!”大门又问到和棉花相关的商品价格,“今天的大豆、小麦、玉米是什么价格?”

“大豆五点三一美元,小麦四点五〇美元,玉米三点二五美元。”

“你看!还在涨。一八六一年南北战争的时候棉花价格涨到了一美元。我估计这次也要创一美元的记录了。”

“可是,在一百年的棉花交易历史上仅有那么一次啊!社长,我认为现在是抛售的最好时机。”

“不!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会涨到一美元。大胆买进,后果我来负!”大门命令伊原继续买进。

目前船舶紧张,连购买美国棉花所需要的船舶都很难弄到手。而买进苏联棉花要连带着买船和汽油。

“社长,大阪、神户、名古屋的仓库都已经爆满,再买也没有地方放了。”

棉花容易引起火灾,需要特殊的仓库存放。

大门不耐烦地说:“那就运到清水湾去!”

伊原进公司以来一直在棉花部工作,还曾跑遍美国的棉花产地,在当地直接收购棉花。四十七岁就从达拉斯支店长升任总社的棉花部长,可谓年轻有为。他在年过七旬的大门身上又看到了从前那个炒现货的投机商的身影,看来已经无法阻止他了。

伊原棉花部长走出社长办公室。不一会儿壹岐出现在大门面前。他是来和大门一起去见大阪电力公司的总裁,商谈有关萨鲁贝斯坦油田开发附带条件的LNG 问题。

“社长,听说你腰伤着了,要紧不要紧?”

“就是扭了一下。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大门说,好像刚才他根本没有喊疼,也 没有让秘书给他贴膏药。然后劈头责怪道:“第四口井情况怎么样?你不是说这次没 问题吗?怎么一点儿好消息都没有?”

“社长,四号井才打了一半,您不要那么性急。”

“不性急?五十亿都扔进泥里去了,能不性急吗?这第四口井肯定能出油吧?”

“现场报告说天然气层和水层量都很大,很有希望。”壹岐说。实际上就像刚才 兵头说得那样,情况很不乐观,万不得已时有可能废井。但他知道如果这么说,大门又要发一通脾气。

“现在和当初说的还是大不一样。大阪电力的人一见了我不问你好,问还没出油?每次都让我很难堪。今天晚上谈LNG 的时候,他们肯定还要问,你能跟人家解释清楚?”大门问道。

“这个由我来跟他们解释,征得他们的理解。最近,我多少也了解了一些有关石油的知识。”壹岐镇定自若地回答完以后问,“社长,我听说你在棉花市场上有大手笔。”

大门一听这句话转忧为喜,说:“对呀!苏联棉花,这次可赚痛快了!”

“什么?苏联棉花?”壹岐感到惊讶的同时也觉得不愉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苏联,可做买卖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是要吃亏的。苏联棉花和美国棉花比不仅能保证质量,还带船带油。石油危机以后其他商品都没有船,就 是有也很贵。这是多好的买卖!”

“不过,社长,这笔买卖是不是该放手了?

“怎么?因为是苏联棉花?”

“不是。石油危机以后商社的企业道德受到社会关注。社长亲自抓现货市场投机, 如果被记者们知道了,又是抨击商社的绝好材料……”

大门满脸不高兴地把壹岐顶了回去:“你连市场的市都不懂,不要在这儿谈什么现货市场。商社的主要国际经营项目,大豆、小麦、玉米等农产品,还有咖啡、铜、 锡、银等等都是交易市场上的商品。商社人如果丢失了在商品交易市场上的直感还能剩下什么?要让我说,没有这种直感的商社人不是合格的商社人!”

大门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壹岐突然觉得最近自己和大门在看待问题和判断事物的方法上渐渐产生了差距。


京都大原寂光院,雨水打湿了满目新绿,滴在通往山门的石头台阶上的雨滴染上了嫩叶的绿色。

“啊!绿色的雨滴!你带我来这儿真是太对了!”黄红子在一棵伸展开树枝、吐出新叶的枫树下停住脚步,回头对秋津千里说道。

今天上午,千里突然接到红子的电话,说她到琵琶湖考察修建国际连锁酒店的地点,因为下雨改变日程,想让千里陪她在京都转转。千里陪她去了洛北的诗仙堂、曼殊院、大原的三千院,然后来到这里。

“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透过两边的树叶照在台阶上,台阶都是绿的。不过,下雨也好,游客少,安静。”

在这儿她们只碰到三个游人。寂光院是红颜薄命的建礼门院出家并结束一生的地方,这种宁静的气氛正好走访她的庵室。红子身穿南洋印花布旗袍,千里穿着乳白色套裙。两人撑着伞在被雨打湿的新绿辉映下走上石头台阶,那情景就像一幅美丽的画面。

走进山门,正面静静伫立着寂光院正殿。走上左边的小径,古杉枝叶茂盛,空地上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庵室遗迹”几个字。建礼门院住过的庵室已经不复存在,仅剩下长满青苔的用小石子垒砌的石垣诉说着昔日的事。

平清盛之女德子曾经极尽荣华,她是高仓天皇的皇后,并且生下了后来的安德天皇。平源坛浦之战后她预感到平家气数已尽,抱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水自杀。然而,却被源氏的士兵用耙子打捞上来,无奈活了下来,在这里落发为尼。这里充满了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深深的悲哀。

红子幽幽地说:“二十九岁就出家为尼,在这大原的山野里一直到死。她肯定寂寞死了。”

“据说建礼门院宁愿住在这寂寞的山野里,也不愿意住在都城耳闻目睹令她痛苦的事情。所以,她在这里建了庵室。一个秋天的晚上,她听到外面有人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就让侍女出去看看是谁来了,结果是一只鹿。昔日的荣耀就像幻影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没有人来这里走访她。《平家物语》里还有她作的和歌。‘思绪浮联翩山中庵室静 昨日宫中月 今日在他乡’。”

听了千里的话,红子凝视孤零零立在雨中的石碑,问:“千里桑,您能在这儿度过像建礼门院一样的人生吗?”

千里不知道红子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答道:“这……不知道。我没想过。”

“你哥哥出家,一直在比睿山上,对吧?从这儿可以看见比睿山吗?”

“天气好的话看得很清楚。”

千里看着比睿山的方向。晴天的时候似乎近在眼前的比睿山,此刻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中,不见了身影。想到在这样的雨天,身患肺病的哥哥还要身穿僧衣,脚蹬草履,巡山修行,千里就心痛难忍。

“哎呀!对不起!我怎么问起你哥哥的事来了。”

“没关系!我们去正殿旁边的书院休息一下吧。”

两人又顺着小径返回,在书院的套廊里坐下。尼僧端来热茶,只说了一句说:“天气这么不好,您二位辛苦了。请慢用!”然后就消失在隔扇门里。

两人眺望着书院前面庭院里的景色。郁郁葱葱的树木倒映在池中,枫树、樱花树、杜鹃花、棣棠、山茶花组成了浓淡相间的绿色绒毯。

两人喝着热茶。红子还是留着娃娃头,比几年前更显年轻。她说:“壹岐桑的儿子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听说你们夫妇是陪伴人。”

“因为新娘是印尼人,也是因为我被诚桑的男子汉气概感动了,是我主动提出来 的。诚桑不会很快回日本,壹岐桑的女儿一家虽然住在他家里,但毕竟是鲛岛家的人。别看鲛岛‘先生’平时总把‘商场无父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可对那个丑孙子溺爱得不得了,婚礼的时候都一步不离开孙子。还有那个外交官千斤出身、装腔作势的鲛岛夫人,非常喜欢老二真理子,孩子才三岁就要送进白百合幼儿园,到处走门路。我觉得特别奇怪,他们以前那么不喜欢直子桑,说变就变了。人老了,这也是自然规律吧。你也该和壹岐桑结婚了吧?”

在伊朗油田国际竞标中近畿商事孤军奋战的时候,是千里主动提出来等竞标告一段落后再谈她和壹岐的事,壹岐当时很感激她。可是,至今壹岐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见千里默默不语,红子问:“是不是你又有了新的男朋友?”

“怎么会。我和壹岐桑之间可能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怎么悟得这么透彻?像你这样漂亮又有成就的女陶艺家。”

作为陶艺家在和壹岐发生亲密关系以后,千里为爱所苦,为爱烦恼,为爱挣扎。这些都成了她创作的源泉,成就了她的事业。

“哪里是悟得透彻啊!说实话,我有自己的工作。虽然诚桑和直子桑都已经成家 立业,可是,如果我和壹岐桑结婚,总还得尽到做母亲的心意。一想到我要扮演妻子、母亲、陶艺家三个角色,我就有点儿胆怯,怕做不好。所以,也不能光怪他,我自己也不想因为结婚影响到创作。”千里说出了心里话。

“看不出来,你还挺以自我为中心的。”红子把一双大眼睛转向庭院,说,“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和壹岐桑到我们夜总会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壹岐桑很喜欢你。你也一样,很喜欢他。这都过去几年了?壹岐桑的太太去世以后,他没跟你说想结婚?”

“嗯……”

“男人都这么自私。不过,从我们女人的角度讲,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不逼他跟你结婚。他太太去世以后,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呀!”

“还是有的。他太太去世本身就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千里把壹岐的妻子出车祸前他们夫妻之间因为她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告诉了红子。

“是吗?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么说,你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枷锁啊!”

红子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在无人造访的尼姑庵里静静地听着雨声。


深夜的名神高速公路,大雨磅礴。壹岐坐在向京都飞驰的出租汽车里。

晚上九点,招待大阪电力公司总裁和技术专务的酒宴终于结束,壹岐请大阪总社总务、人事部部科级干部在夜总会喝了几杯酒,犒劳他们。然后,返回酒店询问有没有留言,之后就直奔千里家。

四号井至今没有出油的迹象,大阪电力公司的人在酒宴上提出了种种疑惑,壹岐都一一作了解答。幸运的是大阪电力的供应商、同时大阪电力在其中也占有股份的伽奇萨兰公司在石油危机之前就和具有液化冷冻技术的法国埃拉普公司合作,设立了LNG 工程项目。他们已经开始建设冷冻储备库,预订了在零下一六二度的气温下把液化气运到日本的LNG 专用油轮。所以,现在虽然由于成本费上涨影响到LNG 的价格,但是,和现在才开始在中东作准备的其他商社相比,他们的价格无疑低得惊人。四年前当近畿商事提议引进LNG 时,大阪电力采取了消极的态度。但现在他们认为近畿商事预测到了能源危机的到来,是一个具有先见之明的商社,给予很高的评价。因此,他们没有像大门社长担心的那样,对四号井的情况追问不休。

出租汽车司机在瓢泼大雨中把车开得飞快。壹岐微微带些醉意,靠在车椅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吱的一声刹车发出巨响,壹岐的身体被抛到了前面。他一把抓住座椅靠背,往前一看,只见车身浮起,高速公路的防护墙迫在眼前。司机拼命踩着刹车,使劲转着方向盘。但防护墙越来越近。完了!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千里的身影出现在壹岐面前。就在这时,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在防护墙前面停住了。后面的 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从旁边驶过。千钧一发。

壹岐不由得大怒:“你怎么开车呢!?”

司机吓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满脸冷汗。

壹岐说:“后面有车来,很危险。注意别追尾了。”

司机终于回过神来,擦了把冷汗,调整呼吸,重新启动汽车。

出租车下了高速公路,进入京都市内,开往樱木町。雨小了,沉睡的京都笼罩在 黑暗当中。壹岐看着左右摇摆的雨刷,想到刚才。当汽车快撞上防护墙的时候,自己眼前浮现出的不是儿子诚,也不是女儿直子,而是千里。他没有对千里负任何责任,没有给她任何补偿。如果这次发生意外,他就永远无法做到这一切了。

千里家附近的疏水渠因为大雨浊流滚滚。出租车停在千里家门前。壹岐下了车,千里就打着伞迎出来。

“下这么大雨,路上不好走吧!”

“嗯。应酬完以后又请年轻人喝了两杯,就晚了。”

两人进了屋。千里走到壹岐身边,拿起他脱下的上衣,用毛巾擦着上面的雨水,就好像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夫妻。

“来,喝杯水醒醒酒吧!”

壹岐在起居间坐定,千里又给他端来凉水。壹岐一口气喝干,问:“塙君打电话没有?”

“没有。今天没人来电话。”

“那,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壹岐伸手拿起话筒。当升任副社长以前,为了慎重起见壹岐一直瞒着他和千里的事儿,连秘书也不知道。但是,当了副社长以后,地位变了,要全盘负责公司的业务,公司必须掌握他二十四小时的行踪。他因此需要一个可以保守秘密的心腹秘书。公司并不缺乏年轻有为的副社长秘书,但是事关容易被人抓把柄的男女私情、个人生活问题,壹岐需要一个既能理解他又能保守秘密,必要时替他打掩护的人。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在纽约的塙。

当年在围绕防卫厅战斗机的商战中,壹岐美国出差。那是他第一次去美国。在洛杉矶是塙带他去近畿商事作代理商的拉基德公司的。塙讲一口一般日本人无法比拟的漂亮的英语,在和各方面交涉中也表现出了超常的能力。但是他却郁郁寡欢,引起了壹岐的注意。谈话间他告诉壹岐,他曾经有个同居的美国女友,都要订婚了,对方突然说不能和一个“黄货”结婚,离开了他。为了这件事,他遭到同事们的嘲笑,开始自暴自弃,最后被发配到墨西哥边境的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事务所待了两年。知道了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后,壹岐给了他鼓励。从此,他改变了自己。壹岐在纽约任美国近畿商事社长的时候,塙也在纽约工作,是壹岐的部下。当时,千里从日本追到纽约和壹岐见面,也是塙热情地代替壹岐接待她。壹岐觉得塙是可以理解他的处境的。

当上副社长秘书以后,塙一直小心谨慎,不动声色地替壹岐巧妙地处理和公司内外的各种联络关系。如果换了别人,壹岐和千里的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直到现在还没人觉察。

塙家里的电话占线,壹岐打了两次才打通。塙一听是壹岐的声音马上说:“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角田专务去荷兰大使馆参加活动,听到一个好消息想告诉您。他往大阪您住的饭店打过电话,您不在,他就追问我您在哪儿。我告诉他您正秘密约见一个重要人物。”

“知道了。明天八点钟我回酒店,在房间里。”

“明白! 晚安!”塙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把电话挂了。

“哎呀,洗个澡吧!水烧好了没有?”

“烧好了,不过有点儿凉了。我去加热以下,马上就好。今天红子桑来京都了。”

“哦?她来京都有什么事儿?”壹岐吃惊地问。壹岐刚在诚的婚礼上见过黄乾臣和红子,红子没有说她要来京都,更没有说要见千里。

“她去琵琶湖给国际连锁酒店选址,也是突然打来电话的。她不就是这样吗?”

“她也不想想你有没有时间,方便不方便。你都带她去哪儿了?”壹岐知道红子 口无遮掩,担心她不知对千里说了些什么。

“我带她去了大原,在寂光院待了挺长时间的。”

“寂光院啊。那地方不太适合她去。”

“不过,和红子聊过以后我觉得她虽然看上去性格奔放,其实是个很正直、善良 的人。很久没有和女朋友聊私房话了,我挺高兴的。”

“噢,你也说这种话。行,我去洗澡了。”听到私房话这三个字,壹岐竟有点儿不好意思,急忙往浴室走。

洗完澡,换上和式睡衣,壹岐进里屋躺下。来时的大雨这时已经停了,清凉的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户。

千里关掉台灯,关切地说:“你出差到大阪,不在酒店到这里来,心里一定很不踏实吧?”

千里说得没错,可是壹岐又无法开口让千里到他住的酒店去。每次来关西地区,只要两人见面,无论有多困难,一定是壹岐来找千里。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向千里表达 诚意的方法。

“这是我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壹岐抚摸着千里绸缎般柔软的黑发,说,“今天从大阪过来的时候,出租车差点儿撞到防护墙上。”

“真的?多危险啊!”

“司机说差点儿就上西天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也以为这下完了,那时候……”

“不要,我不要你说这种话!”千里很害怕,用手堵住壹岐的嘴,没让他说下去。

“……那个,不是说好了等伊朗油田投标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再提我们的事儿吗?后来我工作忙,你也说自己有陶艺这个事业,所以就这么拖下来了。我觉得真的应该具体考虑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了。你不反对吧?”

“嗯……”千里把头埋在壹岐怀里。


兵头正在前往萨鲁贝斯坦油田的途中,和他一起去的还有伊朗石油开发公司的当地INOCO 的勘探部部长内田。

从设拉子机场到萨鲁贝斯坦油田有二百公里的历程,在飞驰的汽车里兵头的心情好似接消息正往危笃的亲人身边赶一样。前天,接到四号井已经无法掘进的电传后他马上从东京飞到德黑兰。在INOCO 总公司他见到从奥利恩派来的勘探部部长,两人经过研究一致认为事态严峻,如果不能成功清理油井,就不得不将四号井也报废。但是,如果能顺利清理,就能继续掘进。兵头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

汽车穿过座座村庄。突然,褐色的荒漠中出现了一片闪亮的粉红色。那是一个盐湖,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粉红色的光。兵头眼睛看着这神秘的美丽景色,但心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为她陶醉。

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周围平缓的丘陵和耸立的高山,彼此交错在一起。平缓的是阿斯玛利地层,高耸的是古尔帕地层。两者都是伊朗石油矿区特有的地质构造。

六月下旬的伊朗西南部气温三十七八度,没有一丝风。远处出现了耸立于碧蓝天空的井架。汽车从荒漠中唯一的一条路上下来,开进满是卡车、货车轮胎印的荒漠中。放眼望去,四周没有一草一木,只有四十三米的井架高耸入云。井架周围是涂了红油漆的仓库,堆积如山的水泥袋和各种规格不同的钢管。

往常二十四小时机声轰鸣的工地现在鸦雀无声,高出地面六米的作业台上也看不到工人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兵头袭来。

“怎么这么安静?出什么事儿了?” 

地质工作者出身的内田说:“可能是清理作业成功,正在进行DST(钻杆测试)。” 但是,异常的宁静让兵头感到更加不安。工地旁边当地工人住的发黑的羊皮帐篷和技术人员的移动宿舍泾渭分明。兵头他们在移动住房前下了车。刚一出车门一股热气从地底下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兵头顿时满身大汗。伊朗工人们疲倦地坐在仓库和堆积的货物的背阴处,内田四处张望,找现场指挥麦克的身影。麦克总是穿一件大大的红格子衬衫,裤子里别一把尺子,作业一完烟斗就不离开那只毛乎乎的大手。

“找不着,可能在宿舍里。”内田说。

两人走进现场指挥的宿舍,麦克正通过无线电用得克萨斯口音的英语通话。见他们两人进来,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在和德黑兰的勘探部部长梅拉通话,他说要和兵头先生说话。”

兵头接过对讲机:“我是兵头,请讲!”

呲呲的杂音里传来梅拉的声音:“三十分钟前工地报告无法进行清理作业,强行作业有危险。请讲!”

“进行DST 没有?”

“没有。还没有到足以测试的程度。”

“有没有什么办法先把井里清理干净?”

“不可能。只有把钻杆拔出来,废掉这口井。”梅拉请求INOCO 的代表兵头作出决断。

兵头一时难以决断,对着呲呲作响的无线电大声说:“等等!我必须跟内田和麦克商量一下。”

“兵头!我们必须尊重麦克的意见!麦克已经作了各种努力,再坚持下去有危险。时间越长麻烦越大,最后连钻杆都拔不出来。”

“连钻杆都拔不出来?”兵头沉默了。从德黑兰出发时还抱有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内田,内田用目光表示同意。兵头已经到了不得不下决心的时候,他作出了痛苦的抉择:“废井!”

关掉无线电通讯机,兵头感到一下子浑身无力。有着三十年钻井经验的麦克默默地拍了拍兵头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几个人心中充满悲壮,这是一种只有远离妻儿、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为油田奋战的男人之间才能相互理解的感情。

“现在决定废井,麦克,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怎么办?”兵头问。

麦克拿来已经挖掘到一六〇〇米的四号井地图,用粗大的手指指着图纸说,钻头就不用说了,一六〇〇米的钻杆,能收回900米就不错了。

内田问:“拔出钻杆以后什么时候固井?”

“一拔出钻杆必须马上用水泥固井,否则地形发生变化,天然气随时都有喷出来的危险。OK?”麦克问兵头。

“只能这样了。不过,我希望钻杆能多收一米就多收一米。”

麦克使劲点点头,出去开始紧张地为填井作准备。

不久,作业开始了,机器的轰鸣声震得移动宿舍微微颤动。兵头隔着窗户看着作业的工人们,越来越响的轰鸣声像哀乐一样震动着他的耳膜,令他很痛苦。

内田刚用无线电通讯把情况跟梅拉汇报完,麦克的部下就跑进来说:“套管里的钻杆只拔出900 米,切断剩下的部分,现在正在填水泥。”

兵头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又犹豫地站住了。因为他知道对于钻井的人来说,连钻杆都不能全部收回来就固井是最不想让人看到的场面。他回头看了一眼内田。同样是技术人员出身的内田考虑到同行的自尊,没有看着窗外。

想到用高利息贷来的勘测费,兵头感到快要窒息了。在近畿商事的理事会上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下次一定,他用这句话来说服理事们。还有每天看着从德黑兰发过来的报告,为之一喜一忧的日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石油开发的成功与否在于是资金先见底还是先发现石油。

兵头克制着自己不要靠近井架,但又觉得自己和内田不同,是个外行,工人和技术人员们一定不会在意。他想亲眼看到四号井被埋葬。他悄悄溜出宿舍,走到离井架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在九〇〇米处被扭断的钻杆正被用升降机慢慢拔上来。它的末端由于强大的力量被挤扁,变成了一堆废铁。

麦克大声喊着:“好了!趁天还没黑,赶快固井!”

工人们不断运来水泥袋,扑通扑通地扔到井架边,扬起阵阵灰尘。为了安全起见, 固井分两处进行。负责填井的工头指挥添加强化剂,开始固井测试。

“第一次固井开始!”

随着麦克的一声令下,昨天还寄托着无数人希望的四号井被注入大量水泥。

几个小时前的酷暑消失了,夕阳照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放射出强烈的光芒,正在紧张作业的工人们看上去格外耀眼,他们的身影映在井架上。

四号井同样无情地吞没了庞大的资金和人们的梦想,以失败告终。兵头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痛彻的虚无感和悲伤,连夕阳都让他睁不开眼睛。很快荒漠天空硕大的夕阳消失在山背后,顿时一片黑暗,工人们的人影和四十三米高的井架都消失在黑暗中。


设拉子机场拥挤不堪的旧酒吧里,兵头正在喝闷酒。

“兵头桑,别再喝了……”内田说道。

“没事儿,这点儿就不算什么。”

“去德黑兰的飞机虽然晚点了,但随时可能登机。关键是你的胃因为胃溃疡切除了三分之一。”

“人少三分之一的胃,死不了。唉,一号井和二号井是打到最后发现是空井,没办法。可四号井还没打完就报废了,真让人难以接受啊!”兵头把酒杯放到吧台上,闭上了通红的眼睛。太阳落山,黑暗笼罩荒漠的那一瞬间,四十三米的井架就像被活活埋葬的四号井的墓碑刺映入兵头的眼帘,始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候机厅里传来登机的通知。上飞机后刚喝过的威士忌直往上翻。飞机不断上升,兵头越来越恶心。安全带指示灯熄灭以后,空姐过来说:“兵头先生吗?头等舱里有位客人要见您。”

兵头忍着恶心,说:“叫什么?”

“没有问,他的座位是A2。”空姐机械地回答后就走了。

内田感到奇怪,说:“谁呀?要不我去看看?”见兵头难受,他站起来想过去看看。

“不用。我自己去吧。”兵头问空姐要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感觉舒服了一点儿。他心想年过五十还猛灌威士忌,真是自不量力。

他撩开隔着头等舱的帘子,走到A2号座位旁边,不由得大吃一惊。把一米五五的瘦小身体深深埋在座位里的竟是国王的御医、幕后军师佛卢基。近畿商事之所以能在竞标中力压劲敌一举中标,仰仗的就是他提供的准确的秘密情报。

佛卢基身穿深色西服,正在翻看《费加罗》。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用不着那么吃惊。我也不是只坐王室专用飞机,偶尔也坐坐伊朗航空。也因为我要坐,这次航班才晚点这么长时间。不用担心,整个头等舱我都包了,他们都是我的警备人员。放心吧!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兵头扭头看了一下,头等舱里只有七八个人,虽然外表和一般乘客没什么两样,但个个机智警惕。

兵头在佛卢基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说:“那以后一直没有跟您联系上。我专程去您的别墅,想表示感谢,但是没见到您。”

由于佛卢基利用《古兰经》的页数向兵头透露了其他公司的投标价格,使得近畿商事和奥利恩以最高价格中标。为了感谢佛卢基,兵头专程在星期二赶到佛卢基在荒漠中的别墅拜访他。但他吃了一个彬彬有礼的闭门羹,管家极有礼貌地告诉他:“医生说今后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所以,他中标以后就没见到过佛卢基。

佛卢基没有看兵头,注视着前方,用勉强能听到的低沉的声音说:“我听说还没有找到油,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技术人员有问题?”

兵头解释道:“我们的合作伙伴奥利恩公司和他们承包钻井的子公司奥利恩钻井公司都投入了一流的技术人员,这方面可以放心。经过这将近三年的勘探、测井,已经相当准确地把握了油层,很快就会看到成果了。”他嘴上说着,自己也觉得缺乏说服力。

佛卢基没有打断他,听完他的话以后,佛卢基很少转动的眼睛一闪,责问道:“这次四号井打到一六〇〇米,没有钻到预定深度,连DST 都没有做就不得不固井。而且,钻杆都没有完全收回来。不是说这是一次毁灭性的废井吗?”

“医生,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兵头愕然问道。废井的决定是在五六个小时前才作的,连伊朗石油公司都还没有来得及通知。

佛卢基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我监听了你们和德黑兰的无线电通讯。” 

兵头目瞪口呆。佛卢基接着用强硬的口气说道:“四号井耗费了几乎所有的勘测费,奥利恩今后一定会采取消极态度。但是,必须打五号井。五号井失败了就六号井、七号井地打下去。我要求近畿商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挖出油来。伊朗没有把开采权给了龙头老大美孚,也没有给西德的德米内克斯和以五菱商事为首的财团商社集团,而是给了你们。所以,这是你们应该尽的义务。”

一股寒气窜上兵头的脊梁骨。伊朗油田不同于沙特阿拉伯,已经接近枯朽,最近几年新油田的测井都以失败告终。在竞争异常激烈的国际竞标当中,无论是公司的规模、知名度还是附带条件,近畿商事•奥利恩集团都算不上是一流的。佛卢基之所以选择他们,看重的是近畿商事•奥利恩集团不会中途退出被吹嘘成陆地上最后一个大油田的萨鲁贝斯坦油田的开发这一点。换句话就是说,他可以卡着他们的脖子,迫使他们打井,直到打出油来。当初佛卢基不要一分钱的回扣,兵头把这当作是佛卢基不爱慕金钱和地位的崇高品质。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萨鲁贝斯坦油田开发关系到伊朗重振国威,所谓回报还不及荒漠中的一粒沙子。

兵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且,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把副社长壹岐拉进了这了泥潭。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虎门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的会客室,壹岐兵头表情凝重,正在向总裁和分管技术的理事汇报四号井报废的经过。

公团第三任总裁、六十三岁的山下曾任能源厅长官,以精明强干著称。听完两人的汇报,思维敏捷的山下马上用似乎不经意但冷冰冰的口气说:“就是说四号井失败的原因在于钻井。一口井还说得过去,可已经打过三口井,又了解地质构造,竟然还没有打下去。这事儿可真不光彩。”

壹岐坦率地说:“您说得很对。所以,我们正在寻找这次失败的原因,反省错误。” 

地质学专家多多良理事看过报告和数据后,以行家的严格态度向兵头提出一个问题:“两次井漏,两次被卡,技术人员为什么没有想到井内可能出现坍塌以至于不得不废井?”

兵头解释道:“现场技术人员说,他们一定程度上预计到古尔帕地层坍塌,认为没有大问题。但是在埃兰地层意外地遇到了严重的井漏现象,由于泥水比重降得太低,引发了坍塌。”兵头接着表示,“我们希望接受四号井的教训,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再打一口井。四号井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从石油地质学的角度发现了较好的油层,发现石油的可能性比以前更大了。所以,我们认为这时不能撤退。”

壹岐也说:“我们认为五号井是最后的堡垒,所以希望能打最后一口井。我们这次来一是向公团汇报四号井的情况,二是请求公团支持我们打五号井。”

山下总裁暗含锋芒地说:“再打一口这样的话我们已经有点儿听腻了。自从接任吉良桑任公团总裁以后,我自认为在萨鲁贝斯坦油田的问题上对你们很有耐心,也很照顾。不过,你们来之前我正在想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油,最近各方面都开始关注这件事情,我也应该考虑下一步。为什么萨鲁贝斯坦的开采费这么高?陆地油田一般一口井也就是十二三亿,可是萨鲁贝斯坦却要十五甚至二十亿。你们是不是被奥利恩骗了?”

兵头解释道:“那是因为伊朗的特殊地形。一般情况下打一口井需要三个月,但是萨鲁贝斯坦石灰岩多,作业起来很困难,需要六个月的时间。因此,开采成本就高。” 

“如果真的单纯是技术问题倒也没什么。最近社民党准备在国会上追究公团的投资问题。当然,我们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事情。不过,石油危机以后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们公司没问题吗?”山下说完看着壹岐,暗示他很担心近畿商事的资金问题。

四号井报废的消息传到公司以后,公司上下都感到不安。但壹岐丝毫不动声色地说:“没有问题。我们在石油开发上赌上了公司的命运,是要公团支持我们,我们咬紧牙关也要干到底。”

“那,奥利恩方面呢?”

“当然也是积极的态度。”

“哦?这就奇怪了。我们公团开罗事务所说,奥利恩在萨鲁贝斯坦的勘测费预算已经快用完,正在考虑撤出。”

“不可能。我计划这几天去见里根总裁,商谈这件事情。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奥利恩中东地区总经理的确表现出了消极的态度,但是,壹岐否认了山下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不过,虽然公团给你们派去了内田君这样优秀的技术人员,但是美国的一个独立石油资本的公司和近畿商事还要在那么大的一块油田矿区勘测石油,我还是有点担心。从这点上讲,同样是大油田,五菱商事和美孚合作在沙特阿拉伯中部开发的油田,合作方是大的国际石油资本,传回来的也都是好消息,让人放心。”山田说。言外之意,近畿商事和独立石油资本合作进行油田开发是多么没有把握,甚至令人怀疑。而和国际石油资本合作的五菱商事才值得他信任。

兵头坐不住了,说:“奥利恩虽然是独立石油资本公司,但是,和那些打一口井就收场的急功近利的公司不同,现在也算是准国际石油资本了。而且,在中东他们有不亚于美孚的经验和业绩。”

“对于你们来说,奥利恩是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你们认为他们不比国际石油资本逊色。但从客观上讲,这种说法缺乏说服力。如果五号井还不出油,怎么办?你们公司用的是和没有利息差不多的普通的钱,无所谓。可是,我呢,搞不好会被你们公司拖垮。国会议员们和通产省一定会问,为什么把萨鲁贝斯坦这么大的一个油田交给近畿商事和一个外国的独立石油资本公司?”

山下的话反过来讲就是,如果财阀派系商社和石油国际资本合作,失败了也情有可原。壹岐和兵头心中再次涌起身为“二流品牌”的悲哀。

壹岐仍然一如既往地请求道:“您有种种担忧可以理解。下月初要在奥利恩公司本部召开有关开发计划的会议。会议结束后,我将带着会议决定正式来请求公团支持打五号井。届时,请您多关照。”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答应你。刚才我也说过了,如果在野党追究起来,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解释为什么继续给你们投资。另外还有和其他正在开发的油田的平衡问题。” 山下总裁装腔作势地说,“不管怎么说公团的钱是纳税人的血汗钱,我必须优先国家利益,作出公平公正的决定。这个你们也明白。”

壹岐和兵头走出公团,一上车兵头就说:“听山下总裁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好像他们有可能撤回资金。我们应该去找找自由党能源调查委员会的议员,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嗯。是该去找找他们。不过,我们只不过说再打一口井,他为什么突然说出那种话来?”

“我听说五菱商事和美孚开发的沙特阿拉伯的油田地理位置过于偏僻,开采成本超过预计资金。这个项目百分之五十的资金是公团出的,现在五菱要求公团再度投入资金。”

“公团投资占百分之五十以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

“这就是五菱商事嘛,以为自己可以让天下围着自己转。刚才山下总裁也提到国家利益,五菱说不定也会以这个为借口让公团把出资率提高到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所以,如果不能在奥利恩召开的会议上说服里根总裁,公团说不定真的会撤资。” 

“嗯。我作好会议准备吧!”壹岐看着护城河两边的绿树说。


去洛杉矶前一天晚上,业务本部部长角田来到壹岐的公寓。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您。如果您还没准备好行李的话,我来帮您准备吧。”

“我哪能让你这个专务帮我整理行李呢?来,喝点儿什么吧。”

“不。我才不能让副社长给我端茶倒水呢。今天下午我在小金井高尔夫球场陪通产省的官员们打球,然后又是老一套,打麻将。我这么晚来是想让您带着这个去洛杉矶。”角田从穿在长相寒酸的他身上显得极不相称的花哨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壹岐。

“什么?这是。”

“蜂胶。副社长最近身心都很疲劳,又突然要去洛杉矶出差,所以就给您来带点儿。我自己试过,对恢复疲劳很有效。

当年壹岐将要接替里井坐上公司二把手交椅的时候,角田最先看出苗头。他让老婆做好菜,想给还在打光棍的壹岐送来。直到现在他还是一副谄媚巴结的嘴脸。

壹岐看着瓶子上写着“蜂乳精”的金色标签,说:“谢谢你了,我从来不喝这些东西。再说和过去比起来,现在真是算不上什么。”

“那当然。副社长是从人间地狱跨越过来的人,现在这么繁忙对您来说可能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过,这种蜂胶是北京秘方配制的贵重补药。您喝一粒试试,我去给您倒水。”角田就像蜂胶的推销员,殷勤地跑到厨房给壹岐端来一杯水,又从小瓶子里取出一粒红色胶囊。

壹岐被他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说:“你先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喝。我去洛杉矶前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角田顶着越来越稀疏的头发,神经质地说:“既然您都看出来了,我就说了。这次副社长亲自去和奥利恩会谈,是不是因为奥利恩对今后的开发计划态度不积极?”

“不是。萨鲁贝斯坦油田开发已经开始三年了,履行放弃义务的期限马上就到。我这次去是为了和里根总裁商量加强合作,在处理如何对待伊朗的问题上步调一致。” 

“是吗?可是,我听说日本石油公团的山下总裁放出口风,不再支援我们,打算撤资。”

“没有。我向他提出进一步援助的要求,结果他表示可以支持我们再打一口井。”

五天前,山下暗示有可能撤资后,兵头马上去找自由党能源调查委员会的主要议员,壹岐拜访通产大臣,请求他继续给予支持。昨天山下终于答复可以再出打一口井的资金,条件是奥利恩有继续开采的意向,而且就一口井。但是,奥利恩至今没有改变消极的态度。

见壹岐突然不说话了,角田紧张得抽动着脸,说:“替副社长您着想,我觉得我应该告诉您。不光是公团,我们公司内部也有人对三年不见一滴油的这次石油开发有看法。”

“这个我知道。前几天大门社长还告诫我,别忘了投进去的钱都是一码棉纱零点几美分赚来的。”

角田有个毛病,心里一觉得不安腿就开始下意识地抖动。听了壹岐的话,他又开始抖腿了:“现在社会舆论不断指责商社,社长却痴迷于苏联棉花的现货交易。他一手指挥买下的一千亿的土地至今也没有脱手,光利息每年就达八十亿。社长怎么还能这样告诫您。不过,现在坚持打五号井,万一失败了……说实话,我想想都觉得害怕。三四年前,我们在石油危机之后制定的计划完全落空,公司整体利润急剧下降。在这种情况下万一五号井还不出油,那影响就太大了,很可能会追究副社长您的责任。我真为您担心。”

角田看起来似乎是从心底为壹岐担忧,但壹岐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急于保全自己,因为平时他是紧跟壹岐的。

“我已经从财务部的武藏君那儿了解到,最近各部门的利润都有所下降。”

“副社长是最有先见之明的。既然您知道这些情况,我请求您不要打五号井。可能还没有人敢跟您说,但是我听到公司有这样的意见,认为有钱扔到沙漠里,不如拨给那些利薄但能赚钱的项目。甚至越来越多的年轻员工公开表示丧失了工作积极性。” 

壹岐安抚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四号井虽然报废了,兵头君说出油的迹象反倒比以前明显,发现石油的几率一下子提高很多。是否能掌握好撤资的时机关系到公司的命运,这个我清楚。不过,再试试最后一口井,我觉得还是可以的。”

角田仍不甘心,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壹岐:“副社长被兵头君迷惑了。兵头君倒是说再不出油他甘愿受任何惩罚。但是,他再甘愿公司受到的致命打击也是无法弥补的。” 

明白,壹岐什么都明白。就此善罢甘休不难。但是,从此兵头就会从总社消失,他自己将在泥潭中结束第二次人生。所以,他决心已定,必须说服奥利恩,把一切都赌在五号井上。


七月初的洛杉矶,天高气爽,晴空万里。

壹岐和日本石油公团的多多良理事坐进来接他们的凯迪拉克,兵头和内田坐上另一辆车,前后向奥利恩公司总部驶去。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钟,小山丘上的住宅区边上出现了一个个油泵。那里曾经是生产两万五千桶石油的加利佛尼亚油井。

车开上长滩的沿海公路。碧绿的椰子树,松软的沙滩,悠闲地享受海滩和阳光的人们,风景这边独好。但是,想到即将进行的谈判,壹岐心里感到压力重重。他再次对多多良说:“多多良桑,我是外行,不懂石油专业和技术,这方面就拜托你了。”

多多良痛快地说:“知道。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这次我毕竟是代表日本一方来参加会议的,我一定尽最大努力。”

奥利恩公司总部靠海,在市政厅附近。一楼看不到人影,承载着奥利恩过去三十年的数据和技术情报的机器默默工作着。总裁办公室所在的五楼,前台后面的墙上亮着一盏盏小红灯,显示出奥利恩目前在世界各地正在开采的陆地或海上油田的地理位置。目前和近畿商事共同开发的萨鲁贝斯坦油田同样亮着灯。马上将要召开的会议关系到这盏灯是亮是灭。

壹岐他们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墙上贴着用二十三种颜色绘制的萨鲁贝斯坦油田地质图,长方形的会议桌上已经摆满了这三年来勘测所得到的地质构造土图、岩相分布图、各地层厚度图、电测井图、石油烃源岩、储油层等各种数据。

“啊!壹岐先生,你好!”留着大鬓角的里根总裁依然彪悍。

壹岐和分管中东的项目总经理詹姆斯、INCOC 勘探部部长梅拉也彼此寒暄几句后,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

壹岐代表日方直奔主题:“萨鲁贝斯坦四号井以失败告终了。但是,我们日方决定继续打五号井。为了征得奥利恩的同意,日本石油公团分管技术的多多良理事也特意和我一同前来参加这个会议。”

拥有地质学学位的多多良理事打开岩相分布图和电测井图,说:“根据现场提供的数据我们进行了分析,四号井虽然失败了,但是从石油地质学上看有较好的储油层,出油的迹象远远大于三号井。如果按预定计划钻到二六〇〇米处,经过测试后以失败告终的话,那么另当别论。但是,这次是因为井漏无法作业,实际上四号井等于没有打。所以,我们希望打五号井。”

刚从德黑兰回来的梅拉被晒成古铜色,精悍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四号井的数据的确比三号井理想。但是,从技术方面看却不容乐观。

内田和梅拉同样是地质学家,同样坚守在德黑兰。他反驳道:“但是,这个地区有优质的储油层,这是显而易见的。”

“萨鲁贝斯坦油源锁定不错,地质构造也是一流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问题是储油层。对于开采石油来说,最好的是阿斯玛利地层,可露出地表的不能成为开采对象。其次是萨鲁巴克地层。我们一直在找,但到现在还没找到,萨鲁巴克地层很可能没有阿斯玛利地层那样多孔性石灰岩。”

内田把电测井图推到梅拉面前,说:“不,现在下这样的结论太早。在四号井里有C4 ~ C5(烃)这是一个新发现。虽然没有开采出石油,但是,这是判断四号井有油的科学根据。”

“但是,没有大规模的储油层。”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有储油层这一点,所以,那个地层一定有石油。为了找到它,我们应该再打一口井。”

围绕岩相,奥利恩一方主张没有大规模的储油层,而日本一方表示找到了储油层,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不下。

情绪激动地梅拉涨红了脸,说:“你以前就这么说,可我们没有发现油。你说的油到底在哪儿?”

兵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拳砸在会议桌上,说:“所以我们要打五号井!眼看着有希望了,我们不甘心放弃!”

曾经为中标和兵头一起废寝忘食的詹姆斯说:“四号井确实比三号井状况好一些,但不能说有希望。”

“那你们这些严谨的技术工作者真可以就此罢休吗?现在我们撤出萨鲁贝斯坦,如果将来别的公司在那里发现了石油,难道你们不会觉得可耻吗?如果就此罢休,我死不瞑目!”兵头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四号井被灌注水泥、成为废井时的情景。黑暗中葬身于荒漠的四号井就像埋葬着无数尸体的坟墓,兵头仿佛从井底听到“石油,石油”的呻吟声。那是曾经为了石油战死在东南亚的战友们的呼喊声。

奥利恩的技术人员被兵头异乎寻常的气势所压倒,沉默不语。他们内心深处也不甘心。但这时候需要的是经营管理者的决断。

里根总裁往前欠了一下健硕的身体,说:“按和日方各一半算,我们公司认为萨鲁贝斯坦的投资价值是四千万美元,并决定在这个金额范围内进行试开采。这取决于我们公司的规整制度。四号井失败以后,现有资金是否能够支撑打五号井很难说。”

国际石油资本或独立石油资本公司在世界各地拥有油田,他们的做法是预先计算好各油田的投资价值,在预算范围内试开采。如果超出预算仍不见油就放弃。而日本则不同。为了开发一个油田日本要设立一个新公司,能否开采出石油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命运。注重的是ROR(利润回收率)。因此,虽然同样是油田开发,两者在开发理念上有根本上的不同。

兵头继续逼问道:“奥利恩难道仅仅因为超出预算就要放弃萨鲁贝斯坦吗?希望你们能够综合考虑问题!”

詹姆斯说:“你们想打五号井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们公司的方针里根总裁刚才已经说过了,萨鲁贝斯坦的投资价值就是四千万美元,勘测成本超出这个金额就要放弃,再选择下一个油田。对你们来说萨鲁贝斯坦是唯一,但是对我们来说它只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这一点。”

壹岐看着里根总裁,强烈要求道:“在没有进行全面勘测之前就放弃这块油田,如果日后其他公司的专家在那里勘测到了石油,将是你们的遗憾。我请求你们和我们合作再最后试一次。钻井机械和作业承包费一天是三万美元,晚下一天决心就等于扔掉三万美元。里根总裁,请您迅速果断地作出决定。”

里根没有马上回答。他又看了一遍各种数据,当机立断地说:“好!那就再最后试打一口井!我想听听你们关于五号井的方案。”

多多良理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指着地质图,简洁明了地说:“我们看准的是四号井以东一公里。因为,我们在这块油田的正中间附近打了一号井,仅有一丝天然气,最终没发现石油。二号井在一号井以北,是一口空井,连油味儿都没有闻到。介于以上两点,三号井在油田东北部靠南的地方,仅出了一点儿油。但这使我们发现萨鲁巴克地层在预想地区的东南边。所以,我们把四号井的位置定在了南边。不幸的是遇到严重的井漏,无法掘进。从石灰岩的走向和四号井的地层倾斜来看,我们提议把五号井的地点定在四号井以东一公里处。”

里根总裁和詹姆斯、梅拉耳语了几句,最后明确表示:“我们同意。这是最后一口井!”

“非常感谢你们的合作。我们马上提供五号井掘进计划,请研究审核。我们计划八月末最晚九月初开工。”

经过一场激烈争论,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在萨鲁贝斯坦做最后一搏。


大门看着棉花部长放到他办公桌上的图表。

这是显示日本国内和世界棉花交易市场价格变动的图表。前几天每磅价格还在九十五美分左右,突然之间就跌到了七十六美分。

棉花部长伊原虽然仍然衣衣冠楚楚,但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他说:“社长,价格一度涨到九十五美分,现在跌破八十美分,今后的走势可想而知,我们收手吧!”虽说是社长钦命,但伊原手上单单苏联棉花已经有购买价约二十九亿日元的现货。作为棉花部长他希望尽早把这批货脱手。

“你看看这张表,去年五六月份是五十五美分,一直直线上涨,涨到九十五美分顶头了。现在跌破八十美分是因为投机商都想拿差价,所以高价抛出,把价格拉了下来。不过,这只是一时的,价格肯定还要上涨,现在要挺住,不能抛。”

“可是,社长,今天早晨收到的电传说,纽约交易所的投机商已将开始卖空。一般这种情况下买空的占百分之三十,但这次增加到了百分之五十。这些人和我们不同,他们大多是外行,觉得现货交易比股票赚钱就把资金投到现货上,里面很可能还包括一部分从石油交易抽过来的资金。这种资金说撤就撤,说没就没了。所以,我们也应该早作打算。”伊原觉得自己公司用的也是现货交易和卖空混合的方法,所以应该在有赚头的时候抛出。

但是,大门社长顽固到底:“伊原君,你比我年轻得多,又有国际棉花交易的经验,思想可比我僵化。石油危机以后,所有的生产成本都上涨。另一轮交易刚开始,才跌了十五美分,你就垂头丧气的,没法儿做新一轮买卖!”

“不光是我,其他公司也都在抛,价格的确在跌……”伊原仍心有不甘。

大门训斥道:“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你想想,纤维生产原料一年涨了百分之二十,苏联棉花这么短时间跌百分之十五点六,这本身就不符合以往的现货交易规律。成品受季节和流行的影响,有可能达八折五折的。但是,原料用途广泛,保值。只要挺得住不出手,肯定有买家。你害怕什么!”

伊原被大门训斥了一顿,心想或许不出被称为商品交易之神的大门的预料,价格还会回升。就在他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的时候,分管纺织的金子副社长进来了。

一向温和的金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图表,说:“社长,我也是为这件事情来的。目前行情不好,棉纱、棉布、成品等价格也在不停下跌。我看还是避免存货为好。”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态度明确。

“金子君,我看上苏联棉花是因为苏联棉花可以通过国营公司一次大量购买,质量均衡,而且还捎带船和油。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我估计到我们大量购买他们的棉花,他们优先购买我们的纤维产品。这是一桩一举两得的生意。” 大门对自己的判断充满自信。

金子用更加深重的态度和语气说:“这一点我明白。但是,实际上苏联不会从我们这里进口那么多产品。即使进口了,数量也不可能和社长购买的棉花相比。”

“苏联正在进入消费社会,莫斯科支店的报告说苏联国营纤维进出口公司对我们公司特别有好感。”大门的眼睛因为兴奋闪闪发光。

金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据我推测,这是因为苏联代表部的商务官员早就积极接近壹岐君,想拉他进日苏贸易促进会。这很可能是他们的一个计谋。壹岐君知道社长大量买进苏联棉花,也很担心。”

大门不高兴地说:“壹岐君还跑到你那儿说这件事?不像话!我早就跟他说不要把厌恶苏联的感情带到生意上。买苏联棉花这件事本来应该他提出来才对。”

“不光是因为苏联棉花。我们公司现在是日本第三大综合商社,社长亲自出马做买空卖空的现货交易,如果让敌视商社的媒体知道了,对社长不利。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

大门不问青红皂白地说:“扔进去五十亿还不见一滴油的人还有资格替我担心?我跟他说过,他扔进伊朗沙漠的钱都是一码几美分的纤维部门的利润。其实,我真想告诉是因为有我做现货生意,他才能去搞什么油田开发。”接着他用狠话堵住了金子的嘴,“金子君,你也是在棉纱交易市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现在是不是老了,才跌了这么几分钱你就瞎咋呼。好!你如果怕人说闲话,以后这件事就由我和伊原君负责,你心里有个数。”


角田在横滨日吉的家里迎来了一个悠闲的星期六。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周末了。

他穿着睡袍站在露台上。他的房子一年前刚盖好,院子里的树木还很弱小,草坪也不齐整,但却生气勃勃。一阵凉爽的风传来,在东京的公寓住了几十年的角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十年前,日吉车站前面除了庆应大学,就是一片丘陵田园地带。随着房地产开发,现在车站附近的丘陵地带已经成了中上流阶层的高雅住宅区。角田还是常务的时候,一心盼望继续高升。为了梦想成真时体面风光,他在这儿买了一块三百多平方米的地。当上专务后他就在这儿盖了这座房子,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你站在那儿一个人傻笑什么呢?赶快过来吃饭!”厨房里传来妻子的大叫声。

角田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绷着脸坐到餐桌上,责怪道:“福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夏天各家各户都开着窗户,你别大叫大嚷的。”

福子长着一张胖脸,眼角下垂。她撇了一下嘴,喋喋不休地挖苦道:“哦?是吗?你现在是越来越虚荣了。上大学的时候,用特别优惠价租我们家的房子,住了那么长时间不说,到了结婚以后那儿就成了新房。那时候比现在困难多了,可整天有人嗲嗲地叫福子、福子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又开始了。角田真想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上大学的时候没有钱,容易接近的异性就是房东的女儿。再加上年少不经事,角田头脑一时发热便和她发生了关系。小市民出身的福子唯一的好处就是会操持家。三个孩子小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孩子也大了,自己又当上了专务,角田觉得老婆和自己实在是太不般配。她说一看英文字母就头疼,连最基础的英语会话都学不会。现在很多场合都需要带妻子参加,每次他心里都捏着一把汗,代替不懂交际的老婆四处应酬,恨不得活动早点结束。要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该选一个有家世、有教养的女人。没有家世、没有教养,起码也该漂亮一点儿。可是,年龄越大福子脸上的肉越厚,胖嘟嘟的丑女人倾向也越发严重。

角田喝了一口果汁,面包上涂上黄油,咬了一口。福子看着他问:“壹岐桑明天从美国回来,你不会又让我做菜给人家送去吧?”

“真是的!他从美国回来我就要给他送日本菜过去呀?”

“那就好!后天我要回我家,你可别求我。”福子夸张地说完以后去打扫房间了。

福子提起壹岐,角田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虽然奥利恩同意再打一口井,但他实在无法理解壹岐。因为,五号井是否出油没有任何保障。如果五号井同样失败了,大门社长和主要融资银行一定要追究壹岐的责任。这些年来自己一直追随壹岐,到时候公司怎么处置自己?现在社长大门醉心于苏联棉花市场,副社长壹岐为据说是百发一中的石油开发一路狂奔。石油危机以后,经济景气急速恶化,公司整体效益不断下降。这种情况下,社长和副社长无论哪一个出了差错,公司都将受到致命的打击。但是,角田既没有胆量也没有野心把大门和壹岐整下去,自己当社长。

这时候,如果里井副社长在的话……想到这儿角田再也坐不住了。他顾不得理会吵吵嚷嚷问他去哪儿的福子,坐上叫来的出租车,匆匆忙忙地走了。


生产各种环保器械的田久保工业株式会社星期六是隔周休息,总社办公楼的规模不到近畿商事的十分之一,楼里的电梯也不大。但是,在近畿商事关连企业里这儿是最大的公司。里井被派到这儿重振田久保工业以后,仅三年半时间公司就恢复了元气,利润不断上升。凭借着里井商社时代的人脉关系和商业才能,现在他们已经在海外设立了事务所。

角田上了五楼。秘书事先接到他的电话,出来迎接他,把他带到社长办公室。

社长办公室比近畿商事副社长办公室还大,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脚一个坑。里面的家具摆设都很奢华,体现了里井的嗜好和独揽大权的实力。

里井慢慢转动着皮转椅,说:“你可是稀客啊!”

“您是越来越精神了。”角田这次没有奉承,说的是实话。里井最近看上去很健康,比在近畿商事的时候显得年轻了许多。

“是吗?这儿没有刺激我心脏的人,对健康有好处啊!”

“我真是佩服里井社长的能力。石油危机之后,田久保工业不仅没有受影响,业绩反而一路飙升。真是羡慕啊!”角田说完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里井点上一支登喜路香烟,问:“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你星期六专门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刚才我在电话里说的,今天在东京王子饭店有个聚会,到这附近了,就顺便过来看看。一是很久没见您了,来问候您一声。二是看您有没有时间,我请您去打高尔夫。”万一来找里井的事儿传到壹岐耳朵里,这样说角田到时候也好为自己开脱。

“多谢你这份儿心意,下午已经和进出口银行的专务有约在先了。”里井吐着烟圈,用讥讽的口气说道,“事关公司命运的石油开发,差不多也该闻到油味儿了吧?”

“没有。四号井也报废了,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一滴油。壹岐桑亲自去了洛杉矶,和奥利恩谈判。”

“这可真是辛苦他了。五号井要是也失败了,壹岐君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得考虑进退问题了吧。”

“您说得对啊!”角田抱怨道,“三号井失败的时候,我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趁损失还不是很大的时候赶快撤出来。可是他不听,说这点儿事儿都担不起就不搞石油开发。”

“大门社长是什么意见?”

“内心可能也想阻止他。但是,社长本身最近只关心棉花市场,而且不小心伤了腰,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所以,什么都交给壹岐桑处理,有点儿听任摆布的倾向。所以……”

“壹岐迷惑人的低声细语那可是世界之最啊!大门社长连这点都看不透,也够可怜的。”里井先拿把自己发配到田久保工业的大门开了一刀,然后说,“当年为了称霸东亚,轻率开战,直到节节败退,甚至到被投下原子弹大本营都不肯承认战败。现在一头扎进毫无成功把握、全靠运气的石油开发,不肯认输的态度归根到底和战时的大本营一样。三年了,用那次战争打比方的话,应该是莱特战役。”

“难道……现在不会是莱特决战的时刻……”角田嘴上表示难以相信,但参战将士几乎全部“玉碎”的那场残酷的战役像纪录片一样浮现在他的脑里来。他瘦成一根棍儿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

“你用不着那么害怕。壹岐君嘴上说得好听,又是为了国家利益又是为了什么的,其实他还没有真正理解商社的本质。他不会因为石油开发让一个公司玉碎吧?虽然我已经和近畿商事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还是那里的顾问理事。我真是担心啊,都看不下去了。”

里井不仅没有担心,显然是在幸灾乐祸。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角田听得胆战心惊。角田顺口说:“这时候如果里井社长在的话,公司的方针和现在肯定大不一样。我真希望您回到近畿商事,去当社长。”话刚一出口,角田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大门已经在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总裁会客室等了十几分钟。

他烦躁地看了一起来的角田一眼,说:“把人叫来又让在这等着。好像不让等一会儿就吃亏似的。”

角田紧张地说:“突然找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今天下午壹岐副社长就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他回来再说。”

大门咂了一下舌头,说:“我刚到东京总裁就打来电话,我还就接了。”

正说着山下总裁进来,说:“多多良理事发来电传,说奥利恩公司同意打五号井。” 他客气的语调中透着冷漠。

大门最不善于和这种人打交道。但他还是说道:“我们公司派去洛杉矶的理事也逐一作了汇报。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前来拜访,并且请求公团的援助。”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我们和通产省、大藏省和能源厅开了联合会议,决定停止对你们的援助。”

大门吃惊地说:“什么?停止援助?上次我们公司的壹岐和兵头来的时候,你说只要奥利恩同意,公团仍以同样的出资率支援我们。”

山下看着天花板说:“是这样的吗?我可是记得我没有明确表态。公团本来就是一个通过审查民营企业报上来的项目计划,然后决定是否援助的机构。你们和奥利恩的谈判还没有结果以前,我怎么可能轻易表态。”

大门和角田被说得目瞪口呆。的确,当时他们两个并不在场,无法反驳山下。反而产生疑虑,或许壹岐和兵头为了继续开发萨鲁贝斯坦油田故意歪曲了山下总裁的意图。但大门还是说:“这次和奥利恩的会谈,奥利恩方面里根总裁亲自出马,我们公司是由壹岐副社长代表我去的。按照我们的理解是你在这个基础上同意继续援助的。” 

“你们公司随意解释我的谈话内容,这不是让我为难嘛!不过,我们也是在壹岐桑去洛杉矶以后才作出的决定,你们误会了也可以理解。但是,壹岐桑来请我们支援五号井的时候,我告诉他以我个人看,公团很难再继续援助你们。他没有告诉你吗?大门社长?”山下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巧舌如簧,反过来问大门。

“壹岐好像也这样跟我汇报过。现在他已经开完会,正在从洛杉矶回来的飞机上。等他回来以后,我马上找他了解具体情况,了解清楚后再来拜访您。”大门试图拖延时间,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个犹犹豫豫的念头,是否趁壹岐不在的时候从萨鲁贝斯坦撤出来。

不知山下是否看出了大门的心思,说:“你来没有关系。公团决定停止援助,对你们公司来说肯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应该尽早通知你们,所以,今天才请社长你亲自跑了一趟。因为我知道,晚作一天决定,就要损失三万美元的各种费用。”言外之意,公团停止支援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公团无关。

大门不由得心中不悦。同时,刚才那个念头更强烈了。他默不作声。

角田在一旁说:“我不是反驳您。但是,奥列恩之所以决定打五号井,是因为被多多良理事和内田桑说服了。多多良理事是地质学界的权威人士,内田桑对当地的地质结构非常了解,他们认为五号井大有希望。可为什么……”

山下打断他说:“我们的确给萨鲁贝斯坦派了优秀的技术人员。但是,日本不是光有伊朗。公团投资融资的石油开发公司有三十多个,最近又有三家决定在安第斯山脉、萨哈林大陆架和九州湾开发油田。另外,我们还有一个在阿拉伯的很大的国家项目。公团必须在国家预算所决定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有效分配资金。所以,我提醒过你们公司的壹岐桑,说花了三年时间,用高出别的油田的成本打了四口井,仍然没有见到一滴油,我不好在国会上向各位议员作交待。”

角田还想说服山下:“我们非常理解公团的性质。从现在的数据看,五号井出油的几率相当高。”

“这个壹岐桑事先也跟我说过。但是,多多良理事在报告里说,奥列恩的技术人员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阿斯玛利地层没有希望,下一个目标埃兰地层也没有大规模的储油层。”

大门和角田无言以对,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二位商社人是否能理解这种专业性的问题,你们慎重考虑一下吧!石油开发可是一个需要庞大资金、风险极高的项目。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山下总裁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大门和角田,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会客室。

大门走出会客室,一上停在门口的车就冲角田吼道:“怎么和壹岐说的完全不一样!你这个业务本部部长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石油开发是壹岐副社长和兵头君一手抓的。而且,刚才山下总裁说的话也有些狡猾。还有几个小时壹岐副社长就回来了,我们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角田此刻也和大门同样,想阻止壹岐的这场赌博。可是,想到壹岐又可能爆发的愤怒,他的腿又开始抖动了。


壹岐从羽田国际机场直接赶回公司,听大门说完和山下见面的经过后,气愤地说道:“社长,他太过分了!随便作决定的是公团方面,是山下总裁。社长,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现在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问题是无论奥利恩是否同意打五号井,公团都要停止援助,从萨鲁贝斯坦撤出。”

“这就是问题。才一个星期,他们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太不可思议了!这里面肯定有情况。”短短几天在东京和洛杉矶之间跑了一个来回的壹岐掩饰不住内心的烦躁和身体的疲劳。

“什么情况?”

“我刚下飞机,还说不好。不过,公团派多多良理事去参加会议,可山下总裁连他的汇报都不听就急不可耐地通知您停止援助。这本身就非同寻常,一定事出有因。” 

“说不定多多良理事给总裁打了秘密报告。地质上的事儿我不懂,可山下总裁说奥利恩的技术人员认为萨鲁贝斯坦的情况没有预想的好,大幅度修正了三年前的评估结果。”

“会议的详细内容我以后再向您汇报。多多良理事不是那样的人,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壹岐君,最后的结论得由理事会下。萨鲁贝斯坦就放弃了。”

壹岐惊呆了,问道:“社长,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石油危机以前,我们公司还有一部分剩余资金,可以挑战风险高的项目。谁也没想到会有现在的不景气,再加上公团已撤出,我们公司顶不下来了。”

“的确,光我们公司的资金就已经用去了五十多亿。但是,再打一口井,这五十亿就很可能没有白费。”

“反过来,如果五号井失败了,五十亿加上公团计划出的那部分资金就都打水漂了。山下总裁也说,继续打井是我们的自由,不过,他劝我们慎重考虑,不要因为这口井伤了公司的元气。”

“这是官僚逃避责任的说辞,是威胁。社长,你这就退缩了?”

“你要注意你说的话!你不能光主张自己的正当化,不正视现实。你打着国家利益这面大旗,实际上是被石油搞昏了头!”

壹岐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大门说这种话,他愕然了。但是,此刻他只想尽快找到对策。


壹岐心情沉重地走访了石油观察家、说客竹中莞尔的事务所。

一个目光锐利的男人把壹岐带到会客室。走进会客室,壹岐仿佛置身于欧洲的某个沙龙。

“哎呀!好久不见了!”

会客室的门开了,竹中出现在会客室里。他衣着考究,无懈可击,久经锻炼的身体令人难以相信他已经六十九岁。

“对不起!突然给你打电话求见。”

竹中虽然打扮时髦,但目光冷静机智。他微笑着问:“怎么,这么急着见我,有什么事?”

“唉,真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公司和奥利恩合作开发萨鲁贝斯坦油田,结果公团突然停止给我们融资,现在进退两难。”壹岐简单地把情况给竹中介绍了一下。

竹中听了以后,开口就说:“公团这种态度,肯定是因为你们没有把石油族议员的工作做到家。”

“做工作。我们是和外资合作,会计监察制度非常严格。当初公团决定出一半资的时候,我们去‘拜访’过这些议员,后来就什么工作都没做。”

竹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就算你们是和外资合作,凭这点儿工作能打到四号井,也真不容易。”他大概是觉得实在好笑,哈哈大笑起来。

壹岐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竹中可以随意出入田渊总理在芝白金的私宅,沉默了片刻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最近有些议员想搞大选,田渊总理是什么态度?”

“你真是消息灵通啊!今天早晨我去见过总理,说十月份解散国会。”竹中意味深长地说,“最近又新设立了一些石油开发公司,处在停业状态的也突然重新开业,这些你都知道吧?”

“嗯……”壹岐点点头,没有明确回答。

在融资这方面,已经发现石油的油田根据从中活动的政治家的地位不同,以每桶一美元到三美元给予回报。在是否有石油还是未知数的勘探阶段,为了得到公团融资请政治家出面的谢礼是开采费的百分之几。长期以来企业和政治家对此彼此心照不宣。当年在战斗机商战中壹岐曾染手此道,弄脏了自己的双手。那时以什么价格购买哪家公司的多少架战斗机,数字是明朗的。但这次却不同。石油开发大都在国外的偏远地区进行,由十几家公司承包,从航空拍摄、勘测,到钻井、电测地层等一系列作业,很难计算出打一口井到底需要多少经费。而且,根据油井的地理位置不同,比如是在陆地还是在海上,是便于交通运输的地方还是极为困难的地方,每口井的成本都不尽相同。可能是七八亿,也可能是二十亿。其中不明朗的的成分很大。加之日本国民对防卫厅购买新型战斗机非常敏感,但对石油问题却漠不关心。没有人关心巨额的石油开发经费是怎么来的,怎么用的。即使有人关心也难以想象在遥远的中东沙漠、在非洲的原始森林、在东南亚的海上油田打一口油井需要多长时间,需要支付承包公司多少报酬,需要支付多少器材经费。这就更加助长了石油开发中的黑色交易。

竹中看了一眼沉思的壹岐,说:“你这个人什么没经历过,应该把什么都看透了。怎么还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犹犹豫豫的?石油这块儿只有政党各派系的领袖人物才能起作用,水深得可怕。你如果想得到政府的资金援助,就得做相应的‘工作’。如果你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那就只好死了这份心了。”

“如果我放弃的话,竹中桑,就不来找你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公团撤出,你是想找新的出资人,还是用自己公司的资金?”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不想求人。但是,我们公司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资金风险。所以,我们还是希望得到公团的援助。这样的话,除了利用大选,就没别的办法了?”

“没有。还有,刚才你说山下总裁已经正式通知你们大门社长停止融资。要让他收回这句话,还需要一个仪式。”

“仪式?”壹岐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

“要推翻公团的正式决定,必须提供足以说服官员们的新材料。否则,即使田渊总理出面施加压力,事情也不好办。官员们有个共同的习性,这种时候不提供新的材料,他们就摆出一副攻击对方的姿态,死不肯同意。我想说的是,这是一场大战役,既要战斗又需要举行说服官员们的仪式。你们公司现在正在进行LNG 工程项目,大阪电力会社能帮上这个忙。”

“大阪电力?”

“对。电力是石油的最大需求产业。上到通产省、能源厅,下到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让大阪电力去这些地方游说,表示他们对伊朗油田开发寄予很大的希望,也听说萨鲁贝斯坦油田大有前途。然后从他们嘴里说出请求继续援助近畿商事的话。政府既然打出确保百分之三十石油自主的旗号,就不能轻率地拒绝他们。”竹中接着建议,“如果你还想快点儿解决问题,就让大阪电力也出百分之几的资金。电力公司一出动,田渊君就好发话了。”

“这个……你说的有道理。”

“怎么?你还在犹豫?要导演这场仪式,电力公司是最合适的演员。”

“可是,我们公司在LNG 项目上已经得到了大阪电力的很大帮助。我觉得这次由伊朗政府出面施加压力是最有效的办法。”壹岐脑海里浮现出伊朗国王的御医兼军师佛卢基的面孔。

竹中脸色一动,说:“哦?你这个人可真不简单!连称霸天下的电老虎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对壹岐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我想请竹中先生帮个忙。伊朗政府施加压力需要日本方面有部门接受才有效果。我想请田渊总理出面。要说服总理,让他认为伊朗政府的要求是正当的,你最有说服力。因为你是中东通,可以向总理充分说明中东的情况。”壹岐说。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竹中和中东各国国王、石油部长一起照的照片,为自己使用这种手段感到心痛。


大门社长和十七名理事围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旁,正在召开常务例会。

分管纤维的金子副社长一向温和,此刻他面带苦涩地说:“富国纺织和我们公司有三十年的业务关系,关系非同一般。我们已经从纤维部门派了十个人过去帮助他们重建,但结果还是败给韩国公司。作为一个企业,富国纺织已经没有希望和前途。目前已经停止提供十亿日元的资金,正在努力确保债权。”

会议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这些年来近畿商事走重工业路线,纤维部门在公司的比重缩小到百分之二十。但是,仍不见底的纤维不景气拖了近畿商事整体利润的后腿。

大门也愁眉苦脸,一言不发。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擦起来。

分管粮油的樋口专务问道:“社长,最近大豆、玉米的价格都在下跌,棉花市场的行情怎么样?”

大门一时语塞。苏联棉花从每磅九十五美分跌倒八十美分,昨天纽约市场跌到了七十五美分。因为大门下令不许跟任何人谈这件事,所以,这个情况除了金子以外,其他理事都不了解。现在被樋口这么一问,大门好像从酣睡中被叫醒的孩子,很生气。他若无其事地说:“价格有点儿下跌,不过,很快就能回升。这件事我有我的考虑,不用你们操心。”

壹岐问道:“您说价格下跌,现在是多少?”

大门板着脸把壹岐的问题顶了回去:“告诉你,你也不懂!”

为了给大门留面子,壹岐一直没有在其他理事面前提过这件事。今天,他第一次谈到这件事:“刚才樋口专务提到农作物价格下跌。不光是农作物,锡、铜等国际商品价格都在下跌。这种情况下很能想象棉花价格有可能回升。”

三个副社长之一、分管钢铁的堂本也想牵制大门,委婉地说:“最近发生了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特别是投机家们投在石油上的资金,走向很难预测。很可能有一部分流入棉花市场。”

“这些我都考虑到了。棉花市场这种特殊问题不用在会议上讨论,我负全部责任。门外汉用不着担心!”大门大声呵叱道。

理事们都缄口不语。大门声音越高,壹岐越觉得他难以作出冷静的判断。七十多岁的大门,无论是脑力上还是体力上都大不如从前。但他仍一如既往,不听别人的意见。对于别人提出来的反对意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劈头就训,用社长的强权堵住别人的嘴。当年,为了实现公司的重工业化,他听取壹岐的意见,顶着纤维部门的强烈反对,果敢地进行了摆脱纤维、走综合化的公司改革。但是,现在重工业化的目标还没有真正实现,作为一社之长,大门已经燃烧尽自己,只剩下一个空壳。并且,完全不具备一个七十年代商社社长的素质。但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公司里倚老卖老,依然独断专行。

自己一声大喝,会场顿时安静。大门满意地环视了一下会场,说:“在这儿我告诉大家一件事。前几天日本石油公团总裁通知我,他们已经决定撤出伊朗萨鲁贝斯坦油田开发项目。我们公司现在无力负担公团撤出的那部分资金。所以,很遗憾,我们只好放弃实现确保石油资源的志向,撤出伊朗。”

虽然这次例会没有这个议题,但大门下了断言。

分管业务的角田既吃惊又感到松了一口气。他的头在大门和壹岐之间来回转动着,问:“社长,这是决定吗?”

会场上一阵骚动。

分管能源的常务兵头坐在最末的席位上,他用雄厚的声音说:“社长,这个问题我们还根本没有讨论。另外,东京商事虽然只出了百分之五的资金,但他们也表示支持我们。”

分管机械的岸担心事态不可收拾,问道:“公团决定撤资,这就成问题了。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兵头回答道:“一点儿也不清楚。壹岐副社长和我去洛杉矶就五号井计划和奥利恩公司谈判的时候,他们通知了社长。”

大门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花了三年时间,打了四口井,没见一滴油。”

因为自己一句不经意的话,引起理事们对大门的质疑,进而发展到这个地步,樋口非常惊慌。为了挽回自己在大门心中的印象,他说:“打了四口井都没有出油,就早该作这个决定了。要不是你们说有出油的希望,公司也不会同意一口井又一口井地打下去。”

“对!公司内部越来越多的人有这样的意见,所以我才决定撤出。国际石油资本是用几十年来用石油赚的钱开发油田,我们不同。我们商社投入的是银行的贷款,是要付利息的!我不能再看着这场赌博继续下去。”

“社长,我没有顶撞您的意思。五号井的确非常有希望,这不是赌博。既然奥利恩已经同意了,我请求允许再打一口井。现在因为公团撤出我们就放弃的话,之前投入的五十亿就白白扔掉了。”

岸问:“如果我们负担公团撤出的那部分资金,需要多少?”

兵头坦率地答道:“现在伊朗通货膨胀,包括所有费用在内五号井需要二十亿。所以,大概十亿左右。”

为了支援石油开发项目,各部门的经费都被削减了不少。桶口终于找到了发泄不满的机会:“把十亿扔进沙漠里,不如拿去帮助富国纺织,或者增加我们营业部门的经费。就拿我们部门来说,我们有一个一条龙的项目,在澳大利亚购买农场、养殖种牛、生产冷冻肉然后进口到日本。当初这个项目的预算是五十亿,结果只给了三十亿。如果按原计划投资五十亿的话,收益是现在的两到三倍。”

分管财务的武藏专务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在萨鲁贝斯坦搞石油开发的是伊朗石油开发公司,可以说是另一个公司,它的损失不会直接影响到总社。但是,银行不会给石油开发贷一分钱的款,这个项目的资金都是财务从一般贷款里挤出来的。现在我们已经费尽心机削减各营业部门的经费,分配给石油开发。所以,由我们公司负担公团撤走的那部分资金非常困难。如果非打五号井不可的话,应该寻找新的投资人,削减我们公司的出资比例,分散风险。”

平时对兵头就没有好感的角田趁机挖苦道:“兵头君,你是不是能找到新的投资人啊?”

“现在募集投资人需要时间,时间也是一种浪费。五号井的位置就在四号井一公里以东,有一个星期就能搬运完钻井机械设备。武藏专务,请您再筹集一些资金。拜托了!”兵头表情悲壮地给武藏弯腰鞠躬。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需要资金的不是这一个项目。丸藤商事和我们公司规模相当,但是我们的贷款比人家多一千亿日元。按百分之八算,每年的利息就是八十亿。也就是说,虽然两家公司通常利润都是二百亿,但是,八十亿交了利息,我们公司的实际利润只有一百二十亿。为了做出不亚于其他商社的决算报告,从下一个营业季度开始我们必须卖掉手上的一部分股份填补利润。这就等于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种情况下,再给五号井投进去五亿,万一又失败了,加上之前的五十亿,就是六十亿日元,全部都打水漂。搞不好,用不了四五个营业季度股票就卖光了。这样一来只能减少分红额度,我们公司很可能陷入创始以来最危险的局面。所以,我们无法负担公团撤走的那部分资金。”

“武藏君说得没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每天光机器的租赁费就要花掉三美万元,所以……”大门不失时机地下达命令,“马上解除合同!”

兵头仍然坚持:“公司的困境我很了解。我再次请求公司允许打最后一口井,如果这次成功了,可以给公司带来一千亿以上的利润。”

“不要再说这种骗人的鬼话了!企业要养活员工和他们的家属,要给股东分红!你懂不懂?!”会议室响彻着大门怒气冲天的声音。

兵头被大门的气势压倒,沉默了。

这时,壹岐心平气和地说:“社长说得对。企业是永恒的,不允许玉碎。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正在尽最大的努力让公团继续援助我们。所以,我想请社长暂缓决定。”

大门满脸不悦地说:“你这话说得可真奇怪。公团的总裁已经通知了我这个社长他们的决定,你怎么能推翻?你能做什么努力?”

“我马上动身去德黑兰。您的问题,请允许我回来以后再回答。”

壹岐只字未提昨天和石油观察家竹中的谈话内容。最终常务理事会通过他的提议,暂缓决定。


壹岐回到代官山的公寓,刚打开空调,电话铃就响了。

壹岐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竹中莞尔阴沉的声音:“是壹岐君吗?我是竹中。”

“啊!是竹中桑。多谢你昨天的指点。”

“芝白金的那位人物说,快要举行选举了,如果条件合适,他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壹岐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明确的答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芝白金那座堪称壮观的豪宅。在这座放养着孔雀的豪宅里有两栋房子,一栋用来接见每天早晨坐巴士前来上访的群众和蹲点的记者们,另一栋是为秘密前来拜访的政、官、商界的要人准备的。想到田渊总理身穿西服、脚上拖着趿拉板在两栋楼之间匆忙奔跑的情景,壹岐的心像灌了铅一样痛苦、沉重。

“怎么了?我已经很久没接触到这么大的项目了,所以,才想方设法说服了总理。你不会是想打退堂鼓吧?”竹中的语气更加阴沉可怕,仿佛只用声音就能让人屈服。

“哪儿的话!”壹岐违心地说着感谢的话,“我昨天刚找过你,今天就得到了总理的答复。不愧是竹中桑,佩服!佩服!谢谢!”

竹中的口气马上变了:“明白就好!总理表示亲自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你那儿的费用肯定少不了。不过,伊朗在中东里面通货膨胀最严重,这半年物价就上涨了百分之三四十,这对你倒是个有利因素。总是,我速战速决给你准备好了。你也应该马上去德黑兰!”说完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壹岐觉得自己沾了一身腥。虽然现在还没有动用一分钱,但田渊总理一旦出马,就必须虚报钻井费,把多余的部分送给总理作选举资金。壹岐曾下决心在石油开发上绝不做肮脏的勾当,但现在还是不得不弄脏自己的双手,他不禁感到惭愧。

想当初,中标以后壹岐在德黑兰参加完和伊朗政府的签字仪式之后,第一次走进萨鲁贝斯坦油田,看着眼前交错纵横的阿斯玛利和古尔帕地层,他祈祷早日开始勘测。随后,为了运送器材和通讯,他们在萨鲁贝斯坦修路架线,租用伊朗石油公司推荐的直升飞机,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终于到了试钻的时候。一号井选在最有希望的油田中心地带,却以失败告终。之后的二号、三号井彻底推翻了当初的预想,令人怀疑萨鲁贝斯坦是否真的是一个大油田。紧接着四号井在开钻两个月以后遇到严重的井漏现象,沦为填井的悲惨下场。直接分管这个项目的兵头固然痛苦,壹岐的处境更加艰难。今天在常务理事会上是他力排众议,说服大门社长把这个项目坚持下去。所谓副社长,每废弃一口井,他的生命就仿佛缩短了一节。

壹岐解开领带,起身刚把白兰地酒瓶拿到手里,就听见有人开门。他这才想起来,千里今晚从京都来。这种时候,他其实谁都不想见,只想自己一个人借酒消愁。

千里用配的钥匙开门进来。她身穿和服,干净利落。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我没赶上预定的那趟新干线。”

壹岐一边倒酒一边说:“没事儿,我也是刚回来。”

千里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东西吧?”

“不用,什么都不想吃。”

“怎么了?累了?”

“嗯。有点儿。你也来喝点儿。”

“好!我陪你喝。”

“很久没看见你穿和服了。今天有陶艺活动。”

“没有。不是要……”千里停顿了一下,说,“你今天不光是因为刚从洛杉矶出差回来累,还有其他事儿吧?”

壹岐喝了一口酒,不耐烦地说:“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你看,你这种口气就不是平时说话的口气。是不是工作上出了问题?”

千里的关心反倒让壹岐感到恼火,更加烦躁。

“我早就跟你说过,工作上的事情你别插嘴。我老婆从来不过问我的工作。”壹岐也没想到自己脱口提起了死去的妻子。

千里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她说:“我没有想干涉你的工作。你今天好像有心事,想一个人待着。”她把酒杯放到茶几上,说,“我还是回去吧!”

壹岐拼命控制着自己。但今天上午常务理事会上发生的一切、刚才竹中莞尔的电话让他心情郁闷。他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点,一股脑发泄在千里身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没事找事!”

“你才奇怪呢!跟我发什么火?我今天本来有事儿,是你说今天有时间,我才专门从京都赶来的。现在就这样,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听到将来两个字,壹岐从心中“啊”的大叫一声。他想起来了,上个月去京都的时候,他答应千里今年解决两个人的事情。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作为一个人能向千里表示诚意的唯一途径。但是,想到这个保证,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向壹岐袭来。妻子去世以后,一方面他没有在生活上感到不便,另一方面不受任何人的干扰把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他无法放弃这种生活。

见壹岐一句话也不说,千里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天空一片漆黑,连闪烁的星星都躲藏起来。但往下看一片灯火,每家窗口都透出温暖的灯光。那是一家团聚的象征。

千里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伤心地说:“我们,可能不行了。”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我这几天事儿多,不小心说了一些伤人的话,我道歉!明天不是说好了要去见直子,跟她正式谈我们的事儿吗?”说到这儿,壹岐才终于意识到千里今天为什么穿着和服来。

“你刚才说你太太从来没过问过你的事儿。你去世的太太总是默默地跟随你、支持你,这个我做不到。见直子桑的事以后再说吧!”千里拿起手提包。

壹岐一把拉住他,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可能是因为两个人都累了。今天晚上就先安安静静地好好儿休息再说。”


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壹岐要去上班,千里手脚麻利地给他做早饭。

千里用冰箱里的菜做了一个色拉,又煮好鸡蛋。壹岐在卫生间刮胡子的电动剃须刀的声音一停,她马上拧开烤面包器的开关。昨天晚上两个人都不高兴,分床睡了一晚上。今天醒来,昨天的芥蒂消失了。

壹岐已经穿戴整齐,作好了出门的准备。他坐到餐桌前,说:“说好了,今天晚上七点在东横线都立大学车站正门见。”今天晚上他要把千里介绍给住在柿木板家里的直子夫妇。

千里担心地说:“我没问题。七点钟你能赶上吗?”

“我想办法。本来想叫直子和伦敦到银座,咱们一起吃个饭。可阿太和真理子还小,离不开人,就只有我们过去。你别介意啊!”

“这有什么?我不介意。”千里边说边倒茶。

门铃突然响了。才七点二十分,这么早来的不是来拿联络板的邻居就是报社记者。

“我去。如果是记者就让他们在楼下大厅等我。”

壹岐走到门口,警惕地从防盗孔里往外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东京商事的鲛岛辰三。真是位出人意料的不速之客。壹岐想假装不在家,刚一转身就听鲛岛在外面毫无顾忌地大声喊:“家里没人吗?窗帘可开着呢!”接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壹岐很恼火,可又不得不给他开门。

“哦?准备上班去? 正好。”鲛岛说着,硬是从门缝里把高大的身体挤进屋来。

“一大早你这是干什么?我马上就得走,有话在车里说。”壹岐试图阻止他往里走。

“你怎么这么没有情谊?总该请我喝杯咖啡吧?你再有要紧的事儿,接你的车还 没来呢!”鲛岛用话堵住壹岐的嘴,没等壹岐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地往里走。

他看了看起居间,不客气地说:“嗯,伦敦说得没错,你这儿是什么都没有。厨房在哪儿?一大早起来我就在附近转一圈,现在特别想喝咖啡。”

鲛岛早晨到政治家登门拜访是出了名的,在这附近转悠一定是去在选举中掌握着决定性一票的中根干事长家。但是,千里正躲在厨房,壹岐顾不上多想,赶紧说:“速溶咖啡行不行?我去给你拿。”

“不用!不用!用不着客气。闻这香味儿,厨房在这儿吧。”鲛岛凭着鲨鱼般灵敏的嗅觉走进厨房,顿时一怔。一向厚脸皮的鲛岛看见千里到底有些惊慌,他夸张地挠着脑袋说:“哎呀!对不起!这个……我这个,消息不灵通,打扰了你们的雅兴。”

千里穿着花哨的夏季居家服,看上去年轻许多。鲛岛用好奇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壹岐豁出去了,说:“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最近……”

他本来要说最近我要娶她,但鲛岛抢先说道:“你我又不是外人,还介绍什么。 是谁都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别瞎想!”壹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在这儿是因为今天晚上我们要去见伦敦君和直子。”

千里一时手足无措,但仍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秋津千里。” 

“秋也好春也好,我不是说了嘛,没关系的!噢,对了,我得赶紧走,我先跟你说几句话。”

“那你赶快倒杯咖啡。”

壹岐吩咐完千里,和鲛岛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你从来没来过我家,今天一大早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噢,是这样。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不是从萨鲁贝斯坦撤资了嘛。我们公司也想借这个机会撤出来。”

“可你们公司分管石油的理事说,公团撤出以后你们公司还是出百分之五的话,同意打五号井。”壹岐内心并不想挽留东京商事。但是,虽然只占百分之五,现在公团表示撤出,如果东京商事也撤出的话,公司内外视萨鲁贝斯坦为危险项目的心理必定加重。所以,他必须说服东京商事留下来。

千里端来咖啡。鲛岛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好像在鉴定她的“成色”。千里离开以后,他一口气喝干咖啡,说:“我们公司那个分管石油的理事是个蠢货。他觉得我们俩是亲家,不好拒绝你,也没在理事会上讨论就答应你们了。石油开发风险很大,我的主张是石油开发要靠公团的资金,或者投资已经开发出来的油田。对不住了,你也不用劝我了。”

这件事明明是东京商事理事会的决定,鲛岛却毫不脸红地说出弥天大谎。壹岐忍着心里噌噌往上蹿的火,再次劝说道:“能不能等打完五号井再说?就这一口井。你们公司只出百分之五,风险再大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你是实力派人物,能不能给说句话?”

没想到鲛岛反过来说服他:“你要真想搞石油开发,用不着跑那么远,萨哈林就可以。和苏联打交道虽然比较麻烦,但原来的日本海军有萨哈林的资料和数据。关键是离日本近,油质也好。”

壹岐也听说苏联已经向日本伸出橄榄枝,提出开发萨哈里大陆架油田的建议。他一下子想到鲛岛去中根干事长家跟这件事情有关,便问道:“你们公司准备牵头搞萨哈林开发?”

“嗯,差不多吧。公团不可能无止境地往萨鲁贝斯坦扔钱,你也该从那儿撤了。没有政府的援助,我们公司再一撤出,你们孤立无援,肯定要吃大亏。”鲛岛用嘲笑的口吻说:“我听说你们大门社长害怕了,撑不住想逃了。”

“所以,我才请你支持我打完五号井嘛!”壹岐不得不透露,“公团的山下总裁虽然已经给我们下了通知,可我手上有张牌,努力一下公团很有可能改变决定。”

鲛岛是个优秀的商业精英,但壹岐一向鄙视他的人格。而现在如此地央求鲛岛,令壹岐对自己所处的困境感到万般无奈。

鲛岛想都没想就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什么牌,现在有些停业的石油开发公司突然又开始申请融资,号称是国家项目的五菱商事沙特阿拉伯油田开发就是最大的一家。另外,我们公司的萨哈林项目、九州湾开发这些都需要钱。公团怎么可能重新考虑给伊朗的项目融资?特别是政府分配给石油开发的资金这块儿,那跟黑社会似的,什么都是老大说了算。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侵犯这个权力,马上拿下。所以,一般的政治家都没办法插手这件事。这可是惯例。壹岐桑,你不知道?”

自认政界通的鲛岛只字不提大选的事儿,得意洋洋地喋喋不休。他说的和竹中莞尔说的完全吻合。壹岐没有说话。

鲛岛看看时间不早了,着急地说:“我今天来一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公司决定从撒鲁贝斯坦撤出,二是邀请你们加入萨哈林这个项目。我今天就得把参加项目的公司名单报给公团,要不就拿不到资金了。”

鲛岛说出了真话,原来是因为投资公司不够数。壹岐说:“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们公司现在没有这个能力。”

“那好,谈判破裂。打搅了!”

鲛岛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壹岐也走到门口,准备关门,鲛岛的小眼睛看着厨房,压低声音说:“这女人真不错,多大?”壹岐没理他,伸手握住门的把手。“你这身体可是在西伯利亚受过摧残的,别太刻苦用功。这是鲛岛发自内心的忠告。哈,哈,哈!”鲛岛留下一串奇怪的笑声走了。

壹岐心里很不痛快。他走到厨房,抱歉地问千里:“你没生气吧?”

千里一边吃早饭,一边说:“没有。我今天才知道商社的副社长有多忙,早晨七点半就开始在家谈生意。我以前也觉得你肯定很忙,但没想到这么忙。”

壹岐不知道千里听到多少他和鲛岛的对话,但不管多少他都不希望让千里听到。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在这种无聊的工作和生活中追求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千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看今天晚上七点你肯定来不了。我的工作灵活性大,好调整时间。等你忙完这段儿再说吧!”

“嗯。可是……”

兵头已经去了德黑兰,只要他那边一有消息,壹岐明天就有可能动身飞往伊朗。这种时候,只要千里表示理解,他很希望把两人的事再往后推一推。可是,今天让鲛岛撞上了,不尽快办手续,传出去很可能被当成性丑闻追究。

壹岐左右为难。吃完早饭,公寓管理人员打来电话,说接他的车到了。

“那,今天晚上……”

“不用,你再给我打电话吧!”千里走到壹岐身边,帮他穿好上衣。

“那就……那好。”说完,壹岐匆匆忙忙上班走了。

千里一个人留在公寓。她收拾好房间,脱去居家服,换上和服,准备回京都。公寓里没有穿衣镜,她照着卫生间的梳妆镜整理好衣领,然后熟练地系好腰带。虽然是她自己提出来等壹岐忙完这阵再去见他女儿、女婿,但她还是抹不去心中的失望和哀怨。为了说服自己,她把腰带的细绦子束得紧紧的。穿戴整齐,她又想起刚才壹岐说的那句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在这种无聊的工作和生活中追求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刚才壹岐和那个一看便知精明强干的鲛岛的谈话传到千里耳朵里,她才知道壹岐生活的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残酷和肮脏,非常震惊。同样是旧军人,父亲自杀,哥哥削发为僧,而壹岐选择了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千里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伴随壹岐生活。


八月十日,壹岐、兵头和近畿商事德黑兰事务所所长前去拜访日本驻德黑兰大使。

大使馆会客室宽大舒适,冷气开得很足,大使翘着俩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因为近畿商事直接求见国王并得到准许,让大使感到颇没面子。他不无讥讽地说:“天气这么热,辛苦了。没想到你们能量真大,没有通过外务省、大使馆就能获准谒见国王。”

壹岐说:“您误会了,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有位在王宫供职的人对我们公司很关照,答应帮助我们。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

德黑兰事务所所长尽量抬高大使馆,恭恭敬敬地说:“这也全靠平时大使馆对我们公司的支持和帮助。”

大使仍然绷着脸,一旁的一等秘书说:“你们近畿商事干得很不错嘛!”

大使仍没有释怀,打听道:“听说有位X 博士在你们公司和国王之间穿针引线, 到底是谁啊?”

壹岐不动声色地回答道:“看来X博士被传说成一个神秘人物了。其实他就是国王御用医生里面的一个。”

“哦?原来是个医生?我一直猜想是哪个博士,还以为是经常出入王宫的法国摄影家呢。”大使说,他指的是原莱蒙德摄影记者。

近畿商事不仅越过大使直接和王室联系,而且还是通过他根本不知道的途径,固然令他不痛快。但他此刻的态度里明显带着对关西地区商社的偏见,而且根深蒂固。

兵头满脸不高兴,不顾事务所长的阻拦,不客气地说:“事关石油,一个摄影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真是了不起的自信啊!”大使讽刺道,“那就请你们好好开发,别让伊朗政府到我这来表示不满。在萨鲁贝斯坦竞标中,日本自己之间的两个集团公司互相竞争本来就引起外界的批评。你们再打不出油来,我在外交上也没有什么颜面。”

“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大使的期望。我们现在就去王宫。”

走出大使馆,德黑兰事务所所长回公司,壹岐和兵头前去拜见国王。他们要去的是建在山边的尼阿巴兰宫殿西北六公里、被称为夏宫的萨阿达巴德宫殿。虽然是海拔一千四百米的高原,但夏天白天的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太阳灼热逼人。车开进山里,渐渐地路两旁出现了法国梧桐,一道城墙般的高墙绵延不断。高墙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手持步枪的卫兵。

兵头说:“这么热的天,国王和阿吉巴鲁总裁还都在德黑兰,真得感谢真主了!”

壹岐说:“这得感谢四号井废井那天你在回德黑兰的飞机上碰到佛卢基。”

当初为了见到随国王访问苏联的佛卢基,壹岐专程赶到莫斯科。在那里他想起了至今还曝露在西伯利亚荒野、任凭风吹雪打的战友们的尸骨,痛苦万分,甚至听到了尸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此刻,提起佛卢基,这个声音仿佛又出现在他的耳边。

汽车驶到萨阿达巴德宫殿前。这里比尼阿巴兰宫殿更加宏伟,参天的大树遮住宫殿,送来阵阵凉风。壹岐和兵头跟着卫兵来到二百米外二层白色宫殿的台阶下。王宫侍从迎出来,带着他们上了大理石台阶,把他们请到等候室。伊朗是反苏政治体制,国民受到严格控制。但等候室的墙上却挂着毛泽东、勃列日涅夫还有尼克松等各国首脑的照片。

等候室的门从另一边打开了,礼仪官带着壹岐和兵头穿过大厅,来到接见厅。接见厅里铺着豪华的波斯地毯,水晶吊灯就像颗颗钻石般璀璨,国王就站在中央。照片上国王身穿耀眼夺目的军礼服。此时,他虽身着便服,但轮廓分明的脸上充满无愧于“王中王”的威严。国王两侧侍立着身高近两米的阿吉巴鲁总裁和只有一米五五的佛卢基医生。

壹岐和兵头恭恭敬敬地垂下头,等待佛卢基引见。但佛卢基一声不吭,阿吉巴鲁总裁把二人介绍给国王。

“能见到国王陛下我们不胜荣幸,不胜感激!”

国王点点头坐下。阿吉巴鲁总裁、佛卢基医生、壹岐和兵头也依次入座。

在伊朗国营石油公司阿吉巴鲁总裁高高在上,很难有机会见到他。他好像事先已经和佛卢基医生商量好,开口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打五号井?”

壹岐答道:“非常遗憾。因为在日本国内筹集资金遇到一些困难,我们希望暂缓一段时间。”

“什么困难?”伊朗外交语言是法语,但国王用纯正的英语问道。

“石油危机以后,日本政府为了确保石油资源,开始积极在沙特阿拉伯等国家进行油田开发。三年过去了,由于至今仍没有出油,日本政府重新作了评估,认为萨鲁贝斯坦已经没有希望。”

国王目光如炬,问道:“沙特阿拉伯的开发怎么办?”

“沙特阿拉伯中部地区的开发刚第二年,还将继续下去。”

壹岐话音未落,国王浓密的眉毛紧皱起来。伊朗和沙特阿拉伯虽然都在美国的保护伞下,但在以军事为首的各方面都是交锋的对手。

阿吉巴鲁总裁按捺不住地说:“日本政府作出这样的结论,说明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石油开发。当初招标的时候,日本派来经济代表团,表示不仅在开发油田上,在其他方面也将援助我国的工业化建设。包括建设炼油厂、炼钢厂、地铁和电话线等等。” 

壹岐诚惶诚恐地说:“不胜汗颜。当时的主管大臣和日本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总裁都已经卸任,现任大臣和总裁对这些情况的把握的确有些欠缺。”

国王说:“日本的大臣、特使只做口头许诺,不付诸行动。如果三年就中止萨鲁贝斯坦的开发,今后我将不授予近畿商事任何商业权利,对日本政府的看法也会改变。” 

“国王陛下言之有理。但是,我们公司既然已经着手开发伊朗最后一块陆上大油田,就要以公司的名誉担保,为伊朗的发展尽一份力。”壹岐谦恭地提出请求,“如果贵国政府向我国首相提出要求,希望继续援助石油开发,国王陛下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我就是为这个来拜见国王的。”

“当时的首相也下台了?”

“是的,佐桥首相已经下台,现在是田渊首相。田渊首相非常重视贵国,所以,如果贵国提出要求,他一定会接受。”

佛卢基医生终于开口了:“田渊首相知道你来拜见国王吗?”

“知道。”

“那你认为表达国王意图的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

国王不仅是伊朗的统治者,还是一位石油战略家、实业家。佛卢基问壹岐国王应该如何向日本政府施加压力,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佛卢基见状说:“国王陛下,现在我国经济部长正在华盛顿访问。请他绕道日本,会见田渊首相,如何?”

“嗯。这就下达命令吧!”

国王点点头,谒见就此结束。


从伊朗回国后的第三天晚上,美国近畿商事的海部要以及兵头出现在壹岐的公寓。他是从羽田国际机场直接赶来的。

“要得这么急,真是难为你了。”

“哪儿的话,能帮上您我很高兴。”

海部走进起居室,打开手里的公文包,取出夹在文件里的一千万日元。壹岐任美国近畿商事社长的时候,曾经设立了一个小金库。他让海部负责做些外汇和股票生意,把获得的利润存在纽约的银行。这次,他让海部从小金库中取出三万美元,兑换成日元带回国内。一沓一百万,一共十沓,叠在一起九点三厘米厚。

兵头气愤地说:“没有这一千万,就拿不到公团的五亿融资。这叫什么事儿!”

海部问道:“放哪儿合适呢?”

壹岐好像生怕弄脏了自己的眼,看都不看地说:“放到酒柜上吧。”这些钱唤起了他当年参与新型战斗机商战中的那场悲剧的回忆。当时,他用股票代替现金给了空军幕僚的芦田二佐,结果导致他的好友川又受到牵连,遭到怀疑,最终失去了生命。

兵头关心地问:“这个,怎么交给他呢?”

壹岐说:“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了。”其实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从取钱到找借口来日本出差并把钱带回来,这次没少让海部为难。他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说:“辛苦你了!来喝一杯吧!

兵头拿来酒杯,抱歉地说:“海部君!这次真是让你劳神费心了。”

“没关系。跟政府部门打交道就得这套,你别太在意。现在只有两条路,是弄脏双手挖出石油,还是清清白白放弃石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你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点儿。我也没想到会给你这个美国近畿商事社长添这种麻烦。”

“你放心吧!这个小金库除了我没别人知道。不过,要是五号井还不出油怎么办?”海部担心的是这个。

“我当然已经作好了卷铺盖卷走人的准备。让我难受的是我把副社长也卷进来了。” 

“好了,别说这些了!”壹岐满不在乎地说。

但是,想到万一五号井失败,肩负着近畿商社未来的兵头将受到重创,他内心深处感到很沉重。他不能让兵头和海部卷入这场竹中莞尔导演的肮脏的交易当中来。他已经想好了,两人走后他马上给竹中打电话,让他安排自己去见总理。


早晨六点半,壹岐来到位于芝白金的田渊总理私宅。

田渊当干事长的时候,壹岐曾经来过这里。和那时比起来,花岗岩门柱旁边的警备室里又多了几名警官。

壹岐坐的车开进自动大门,又在石子路上开了十米左右,到了第二道门前面。门前便有个贴身警卫官把守的岗哨。从岗哨往右的是来上访的群众和田渊派的议员。穿过岗哨直接消失在这道门里的就是所谓“带彩”的来访者。

警卫官锐利的目光盯在独自坐在车里的壹岐脸上。警卫官也知道早晨六点半商社副社长来访,必定有非同寻常的要事。如果是普通的财经界人士,警官往往是视而不见。但公安和警察对曾经是大本营参谋的壹岐的一举一动非常敏感,壹岐从警官的视线里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强迫自己谦恭地行了一个注目礼,后背上渗出一层细汗。因为,他是送一千万日元来的。

壹岐在第二道门里下了车,走进大门旁边的会客室。秘书端来麦茶和田渊家乡的特产,苹果夹心点心。壹岐无心品尝,看着放养在院子里的孔雀。

门突然被打开了。田渊总理用公鸭嗓子“哎!哎!”地打着招呼,急急忙忙走进来。

壹岐站起来说:“总理,好久不见!”

田渊精悍的脸庞因打高尔夫晒得黝黑,他说:“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德黑兰很热吧?”他已经从竹中那儿了解到全部经过。

“非常热。我在夏宫拜见了国王,伊朗国营石油公司总裁也在场,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国王认为仅用三年时间就让伊朗陆地最大的油田开发在失败中结束,有损伊朗国威,斥责我们公司软弱,并希望得到日本政府的援助。”

田渊点点头说:“嗯。刚才华盛顿的马场大使来电话,说伊朗经济部长提出要在回国途中绕道日本来见我。”

“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号左右。我让外务省安排。”田渊平时总是滴溜乱转的眼睛紧盯着壹岐,问,“五号井真的没问题?”

壹岐明确回答道:“事关石油开发,很难断言。但我认为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求见总理,请求国家援助。”

田渊是务实派,他关心的问题也很明确:“竹中君说萨鲁贝斯坦的开发费比其他油田贵得多,到现在各项目分别花了多少钱?”

“概算下来,前期的考察费是三亿五千万,包括从伊朗国营石油公司、贝鲁特、波士顿、伦敦等各大石油信息咨询公司购买的资料和咨询费。开采权一百二十亿,各类管理费十八亿,四口井五十二亿,另外还有各种附加费用,一共投进去二百亿左右。” 

“二百亿?石油开发最多也就是一百五十亿,你可真能花!”

“总理,萨鲁贝斯坦……”

不等壹岐解释,田渊便打断他说:“竹中君跟我说了,中东通货膨胀,伊朗是中东之最。知道了,知道了。”好像在说你不必浪费时间解释了。

“总理,那就请您给予关怀和帮助!”

说完壹岐站了起来。田渊一怔,顿时拉下脸来。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孔雀展开了美丽的羽毛。壹岐看着开屏的孔雀说:“这孔雀真漂亮。我以前见过您亲手给它们喂食,所以,我带来了它们最喜欢的饲料。”壹岐从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掏出两个五厘米厚的孔雀饲料盒,放到茶几上。

田渊露出满意的表情,瞥了一眼饲料盒,说:“饲料?你想得真周到。”说完,他撕开纸盒,抓了一把黄豆大小的绿颜色的饲料,打开玻璃窗,向孔雀撒去。

四五只孔雀跑过来,啄着饲料。饲料盒里没有多少饲料,塞满了一百万日元一沓的钞票,一共五沓。孔雀争抢着饲料,其中一只展开美丽的羽毛,发出“嗷!嗷!”的叫声,威胁其他孔雀。难听的叫声与它那绚丽的身姿极不相称。

壹岐坐飞机飞到大阪,出现在大门社长面前。

大门背对着可以眺望到大阪城的巨大窗户,问:“怎么?你还特意跑一趟,电话上不能说?”好像他并不欢迎壹岐来大阪总社。

才两个星期没见,大门眼窝塌陷,大概是血压高,脸色潮红。

“您是不是血压有点儿高?”

“没什么大问题。你有什么事儿?”

“前天我见到田渊总理了。”

“哦?总理怎么说?”

“他说,伊朗经济部长访美回国途中绕道日本,要求总理接见。这样一来他就好运作了。” 

“好运作?什么意思?”

“田渊总理对萨鲁贝斯坦油田抱有很大期望,他觉得如果伊朗方面提出要求,他好向通产、大藏、能源等各部门发出指示,让石油开发公共事业集团把停止拨给我们的资金按 原计划拨给我们。”

“田渊总理出面,事情就不那么那么简单了吧?这得花多少钱?”

“我们这个不是新项目,总理只是出面说服原有的投资者。所以,我觉得适当数额就 可以。这个您不必担心。”

“嗯?适当数额?哼,也不知道是多少。你现在可是胆大包天了。”大门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他从金丝边眼镜里看了一眼壹岐,说,“没其他事儿了吧?”

“还有,就是纳萨鲁部长来访的事。他来会见总理,按惯例外务省要给召开宴会。这个宴会得由我们公司安排。所以,还得请社长去东京两三天,并且出席宴会。”

大门皱着眉头说:“宴会没办法,我去。其他事情就由你这个副社长替我出面就行了,我忙着呢。再说是你飞到德黑兰,直接找国王谈判的嘛。”

“这样不妥。现在是两国政府间的谈判,政府出资,社长在国内却在各种场合缺席, 会给我们带来不利。”

“这事情闹大了。我不喜欢和伊朗人打交道。”

“纳萨鲁经济部长是伊朗政府里右翼的实力派人物,利用这个机会和他建立良好关系, 今后可以请他在萨鲁贝斯坦油田开发上帮助我们。另外,对扩大我们公司的商业权利也有 好处。欧洲越来越排斥日本,中东对我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市场。”

壹岐正在说服大门,棉花部长伊原进来了。他面容消瘦,满脸疲倦。

大门一见伊原进来,慌忙说:“我现在有事儿,待会儿再说。”

伊原手里拿着图表和电传,着急地说:“可是,社长,现在……”

大门大声训斥道:“我说有事,你听不见?给我出去!”

伊原扭曲着憔悴的脸庞,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到大门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退了出去。

壹岐觉察到事情非同寻常,便问:“社长,最近棉花市场行情怎么样?”

“嗯。我推测得没错,开始回升了。”

“那就好。社长,您今年夏天还没有休假。既然价格回升了,您就把这件事交给伊原君,出去度度假吧!”

“度什么假,不去!现在才是我这一辈子最关键的时刻。”大门执拗地说。

他越坚持,壹岐就越觉得事情不像他说的那样。壹岐劝说道:“社长,您也七十多了,身体是最重要的……”

“七十多怎么了?医生都说我这身体的实际年龄是五十多岁。你别把我当老头子看!接待伊朗经济大臣、去外务省,这些都没问题!”不知道大门是怎么想的,刚才还一口回绝,伊原进来一下以后,就痛快地答应了。

“那我就去安排日程。安排好了再向您汇报。”

壹岐出了社长办公室,越想越觉不对劲,便推开金子副社长办公室的门。

金子看见壹岐,温和地说:“哎,壹岐君,你来了!”

“萨鲁贝斯坦项目争取到了政府出资,我来向社长汇报。”

“那太好了!社长肯定很高兴。”

“不过,金子桑,我很担心社长,觉得他有点儿反常。刚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是 心不在焉,心神不定的。棉花部长来找他,他突然大发雷霆。”壹岐直截了当地问,“苏联棉花市场现在到底怎么样?”

金子困惑地说:“真实情况只有社长和伊原君知道。不过,肯定不妙。前几天我也劝社长马上收手,可他说价格肯定要回升,根本不听劝。最近,社长完全成了一个固执的老头,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冥顽不化。唉!”

“我不懂市场交易,说不定真的能像社长说的那样,赚很大一笔钱。可是,万一失手,那损失就大了。我真的很担心……”

“壹岐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我才打破自己不干涉他人市场交易的戒律,苦苦劝他,没想到从此社长对我封锁消息。”

“这就需要靠金子桑您的力量了嘛。比如控制资金,或者其他办法。”

“这不可能,因为是L/C 支付。现在只有尽快把手上的棉花卖给纺织企业,不管价格 比买进便宜多少。”

“是吗?连社长身边的金子桑也这么说。”壹岐觉得这件事不能袖手旁观,便恳请道,“金子桑,您想想办法,别让社长摔跟头。”

“壹岐君,你呀,还是原来的你!”金子微笑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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