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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客中的奧客

奥客中的奥客

诗贤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便利店会成为她工读人生的终点,或许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她很爱去便利店,而且便利店的工作内容,大多与她过往的工读经验相关,让她得以将那些经验运用在这份工作上。在美妆店学到的待客之道与结帐技巧,就跟便利店所需要的几乎一样;在物流公司负责小包分类业务,也和便利店的商品陈列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在连锁咖啡厅学会如何应对被员工称为「奥客」的麻烦客人,还在烤肉店碰过明明自己把肉烤焦却怪罪店员的奥客,这种种磨练都使她的精神更加强大。

便利店的工作内容,除了综合上述的业务之外,在合理范围内回应奥客的需求也是重要项目之一。一年前,诗贤刚来这间便利店打工时,只花半天的工夫就交接完毕,之后便一直负责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这八个小时的工读时段,她就这麽半工半读准备公务员考试。要说能让她稳定工作一年的最大原因,就是这裡的老闆人很不错,这点对工读生来说至关重要。就诗贤看来,在高中担任历史老师直到届龄退休的老闆,可说是成熟大人的典范。近来便利商店经营者为了规避劳基法中每週工作超过一定时数,就必须再额外支付员工一天薪水的规定,几乎不会让兼职人员一週上班五天,而是以两天班、四天班的方式轮值,让许多兼职者无法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但这间便利商店的每一位兼职人员都可以一週上五天班,而且老闆也将雇主与员工之间的权责区分得非常清楚,除了以身作则之外,更重要的是廉女士相当重视员工。

「老闆若不重视员工,员工也不会重视客人。」

由于诗贤的父母是从事餐饮业,这句话她自小就背得滚瓜烂熟。开店终究是人的事业,不重视客人的店家和不重视员工的老闆,都会落得相同的下场,也就是终有一天会倒闭。不过赚钱实在不容易。这一阵子,附近多出两间新的便利店,而且在这个老年人口较多的地区,居民们偏好社区小型超市更胜便利店。虽然附近还有淑明女大的学生,不过便利店距离学生上下学的马路有段距离,况且学生的消费水准对营收实在帮助不大。总之,到最后就只剩下住在附近寄宿家庭或在外租屋的学生,会来光顾这间便利商店。

对诗贤这位兼职人员来说,生意不好代表著工作非常轻鬆。这种能让兼职人员轻鬆惬意的便利店,她自然不可能轻易辞职。但这个想法也让她对老闆感到抱歉,因此她总是尽力拿出最亲切的态度对待客人。至少要有会持续上门的老客人,店面才能维持下去。

即便是历经千锤百鍊的诗贤,也非常讨厌最近经常上门,不知从哪搬来的一名奥客。这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又瘦又小且双眼外凸,一副惹人厌的模样。第一次来消费就讲话非常不客气,付钱还用丢的,让诗贤吓了一大跳。这人简直把诗贤当机器,不但用很没礼貌的口吻说出自己的需求,还超级没耐性。但是跟客人抗议这点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诗贤只好摸摸鼻子,默默承受下来,虽然她心裡很不是滋味。有一次,在促销活动刚结束的第二天,那名客人拿著活动中买二送一的饼乾来结帐。当诗贤告知客人说促销活动已经结束,这名客人便像特务审问犯人那样开始连连质问。

「为什麽不能买二送一?」

「先生,活动只到昨天而已,所以已经没有买二送一了。」

「既然活动结束了,为什麽不把牌子撤下来?我想了很久才挑好要买什麽,现在这是怎样?这次就给我买二送一吧。」

「我没有办法帮您这样处理,活动宣传上有写期限,如果您有确认……」

「拜託,我有老花眼,你是要我去读那麽小的字吗?现在只要超过四十岁就会有老花眼,你们应该要把活动时间写大一点啊!这是在歧视中年人是不是?就当作向我赔不是,给我买二送一吧。」

「先生,真的很抱歉……可能没办法。」

「这些烂饼乾我也不屑吃,我要香菸。」

「请问您要哪个牌子?」

「就我每次买的那种啊,我每天都来买香菸,你应该要记得我买的牌子啊!这样对老客人,难怪你们生意这麽不好。啧。」

没撤下过期活动的告示牌是诗贤的第一个失误。知道客人抽哪个牌子的香菸,但被对方的无理取闹弄得有点恍神,下意识询问是哪个牌子则是诗贤的第二个失误。其实若不是这位客人有老花眼,就能自己确认促销活动时间,诗贤也就不算有第一个失误,但第二个状况甚至根本不算犯错。只是这该死的奥客利用这个状况报复,趁机多唸了诗贤几句。

收下香菸,把钱丢在柜檯上之后,这傢伙拿了找回的零钱便走到户外的座位区抽菸。虽然外头贴著禁菸,但他毫不在意,抽完后还随便将菸蒂一丢便拍拍屁股走人。什麽奥客行为都做尽了,还去计较一些根本不算错误的小瑕疵,这傢伙真可以说是奥客中的奥客。

每到晚上八至九点的奥客出没时段,诗贤就会开始忐忑不安。只要听见门口的铃铛声响,再看见那张双眼外凸如金鱼的脸孔出现,诗贤便会紧张慌乱,直到奥客结完帐离开,才能放鬆。她总是不安地想,不知对方今天又会拿什麽事来找碴,心裡非常不舒服。不过幸好,他只会在这段时间出没。正因为对方总是在固定时间来买香菸和零食,所以诗贤总是安慰自己,就当是隔壁住了个恶邻居,偶尔碰到面总免不了吃点苦头。

深秋即将过去的某个夜晚,老闆带著一名男子走进便利商店,把诗贤吓得目瞪口呆。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原来鬍子对一个男人的长相真的有著莫大的影响。她知道无论男女,每个人的形象都很容易受「毛髮」影响,但看见独孤将原本那蓬乱如杂草般随意生长的鼻毛、鬍鬚都整理乾淨后,诗贤第一个联想到的不是那令人敬而远之的街友,而是端正潇洒的亲戚叔叔。独孤将头髮剪短,换掉身上那套彷彿是用髒水清洗的夹克和棉裤,穿上宽大的T恤搭配牛仔裤,看起来简直变了个人。虽然眼睛有点小,但高挺的鼻梁以及少了鬍鬚的乾淨面容,让人甚至能从他看似坚毅的下巴线条当中,感受到一丝迷人的男子气概。而且他还有宽阔的肩背,抬头挺胸不再弯腰驼背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加高大挺拔。

老闆带著脱胎换骨的独孤出现,像是在介绍自己一手打造出的机器人一样,以满意的表情告知诗贤,未来由独孤负责大夜班。太傻眼了。诗贤虽因独孤的大变身而对他留下短暂的好印象,但一听到这番话,诗贤随即感觉大事不妙,果然老闆接著就建议诗贤可以为独孤进行教育训练。我的天!老闆所谓的建议,不就是命令吗?

诗贤回说,教育训练还是请有丰富教育经验的老闆亲自进行会比较好,但是这提议立刻遭到回绝。原因是,无论是收银机的操作还是接待客人的方法,都是年轻的诗贤更能掌握诀窍,至于老闆就尽老闆的职责,负责教导独孤该如何在夜间收货、陈列店内商品。诗贤无奈之馀只好答应。从现在开始,她必须跟老闆一起,把独孤打造成这间便利商店的员工,因为大夜班这个职缺,不能总是由老闆来顶替。

其实诗贤也不是特别讲义气或是多会照顾人,来往的朋友也不多,说起来她其实更像人们所谓的「边缘人」。平平凡凡读到大学毕业,评估最适合自己个性的工作,或许就是类似公务员这种平凡职业,于是毕业后就开始准备九级公务员考试。问题是现在她身边的人个个都在准备考公职。就连那些在诗贤看来生活得多采多姿、经历华丽到不行的朋友,都以工作稳定为由开始挑战公职考试,也因此竞争率高得吓人。这些傢伙不是很有挑战精神,而且又是「话题人物」,还去国外进修过吗?既然这样,就应该往更积极进取的领域去找工作才对,为何大家都想当一看就知道无聊到爆的公务员?这种事情,就应该交给像我这种已经很习惯无聊的人才对啊!诗贤不满又懊恼地想著。

另一方面,廉女士的便利商店对诗贤来说,就像是公务员生活的体验。大学毕业后就业失败,一边准备公务员考试一边辗转打过几份工,最后终于在这裡落脚,让她能够稳定维持现在的生活。上午到鹭梁津那边的补习班去听课,下课后搭地铁到南营站,在便利店上完下午班后,回到位于舍堂洞的家中,对她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的日常。妈妈总是问她,为何不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就好,何必特地跑到青坡洞来?但对诗贤来说,没有什麽比在家附近的便利店工作,然后经常碰到熟人或家人更让她害怕的事。而且青坡洞其实是她以前单恋的男生住过的社区,她也曾跟著那个男生来过几次,算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两人曾经在一间名叫鬆饼屋的店裡吃了超美味的草莓刨冰,进行一场短暂的类约会……但那傢伙几年前突然跑去澳洲打工度假,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搞不好他最后决定跟高大的澳洲女人一起生活,或是在照顾袋鼠的打工期间跟小袋鼠坠入情网也说不定。

总之,位在青坡洞小巷子裡的这间便利店,是如今最能让诗贤感到安心的空间。在考上公务员之前,她完全不打算离开这裡。事实上除了准备公务员考试之外,诗贤还曾经规画到日本去打工度假,不过这个计画最后无疾而终,也让诗贤更决心要守著这间便利店。其实之前是因为单恋对象去澳洲打工度假断了音讯,让诗贤也决定到日本打工度假。

她本来就是日文系,又是日本动漫宅,选择日本很理所当然,只是计画一天拖过一天……结果韩日之间的贸易战竟该死地在今年六月开打,两国关係大幅恶化,也让她的B计画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甚至就连当上公务员后,能每一季、每週末到日本小城镇旅行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

在梦想因外交问题而严重受挫之后,诗贤才终于确实体认到自己真是社会的一分子。过去她始终认为,到广场上举烛火示威或为国家足球队加油的人,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类。她的人生只存活在房间角落的萤幕裡,有了网飞之类的串流平台或网路就能充分接触世界、享受人生。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待在便利店这个专属于她的温室裡,才会感到如此舒适,是这样吗?有时她甚至会想,与其成为公务员,不如继续当个便利店工读生还更好。辛苦考上公务员后,也许会发现那裡只是间更大一点的便利店。她会在那个为国民谋求便利的空间裡,过著遇见另一个奥客的人生……总而言之,现在这个熟悉的空间,是诗贤必须守护的安乐窝。

为了守护这个地方,诗贤必须帮助街友独孤变身。提供独孤报废便当时,诗贤感觉自己像在做善事,总是心情很好。不过要正式教育对方、与对方交流,却让她备感压力。首先,她必须熟悉独孤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以及他慢吞吞的行动。最重要的是,虽然独孤已经洗过澡了,但身上仍隐约散发出街友的味道,这也是必须忍耐的事项之一。

独孤认真聆听诗贤说的话,他掏出一本不知从哪找来的老旧笔记本,把原子笔漏出来的一坨墨水抹在纸上,然后依序写下接待客人的顺序,甚至还画图搭配笔记,仔细记下货架的整理规则。为了嘉奖他的努力,诗贤耐心地一一教他。当客人进门独孤却迟迟没有问好时,诗贤便会用手肘撞一下他。接著独孤便会迸出一句「欢、欢迎……临」。客人都不觉得那是在问好,还当成是诗贤与独孤在对话。诗贤只能叹口气,带著独孤回到柜檯。

两人并肩站在柜檯内,诗贤慢慢示范结帐步骤给独孤看,独孤则站在一旁死盯著诗贤结帐的模样。不过即使这麽认真学习,独孤仍无法立刻独立负责柜檯。

「虽然今晚老闆会跟你一起上班,但从明天开始你就要自己一个人了,这些步骤要记清楚喔。」

「好,我知道了。可是……那两个一起结帐的时候……」

「你只要相信电脑就好,资料都输入在裡面了。进货商品都会立刻更新在裡面,你只要拿扫描器扫条码就好。」

「就这样,拿起来,扫就好。」

「扫什麽?」

「扫商品。」

「扫那个……很多条线的……条码吗?」

「就是条码。总之,就是用扫描器扫描条码,这样就好了,可以吗?」

「可、可以。」

诗贤虽有些头昏脑胀,但教导并指点看似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大叔让她十分得意。最重要的是,老闆在便利店裡的座位区,跟朋友一边聊天一边观察诗贤进行教育训练,这也让诗贤感到相当开心。诗贤很喜欢老闆,如果学生时期能遇到这样的老师,她说不定就不会成为动漫宅,而是会成为历史宅。

总之,她必须让这位口齿不清又笨手笨脚,才刚摆脱街友身分的大叔,变成能够独自站在柜檯提供服务的店员。诗贤以锐利的眼神,打量著突然开始在笔记本上画起条码的独孤。

隔天,原本站在柜檯裡、负责早班的吴女士,一看见补习班下课后来到便利店的诗贤,便立刻靠了过去。

「诗贤,那个像头呆熊的人到底是谁啊?」

诗贤哼地笑了一声。她还是第一次觉得大人们常讲的「呆熊」,是个非常贴切的用词。吴女士似乎误以为独孤是诗贤带来的,所以才来向她盘问。奇怪,为什麽吴女士的口气听起来总像在盘问呢?是个性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她儿子太爱惹事生非,以致她总是用这种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说话?甚至连对客人都是这样!

「不是啊,你不要一直笑,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你介绍来的人吗?他原本是做什麽的?怎麽我说什麽他都听不懂,说话还结结巴巴的……」

「不是我介绍来的,是老闆自己找的。」

诗贤懒得多做解释,带著认真的表情简短回覆后便进到仓库。

能让吴女士恭敬说话的,只有老闆一个人而已。她是跟老闆上同一个教会的邻居,把老闆当成自己的姊姊一样追随。她这麽做也是有原因的。虽然吴女士认为自己个性果决,但其实是性格冷酷又爱生气,完全不适合从事服务业,愿意接受并提供她工作的人就只有这裡的老闆,因此她自然忠心追随。

吴女士一看见诗贤换上制服背心出来,便立刻开始嘀咕。

「老闆到底是从哪找来这种人的?怎麽都不跟我说一声……诗贤你知道些什麽吗?快告诉我。」

「我也不太清楚。」

一旦说出独孤之前是街友的事,吴女士肯定会像国家面临存亡危机一样拒绝下班,甚至可能会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唸个不停,于是诗贤决定不必要的閒话少说为妙。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麽时候才能摆脱这位大婶的连番追问,好好开始今天的工作。

「真是搞不懂耶,老闆似乎是认为大夜班太辛苦,就随便找了一个人。在我看来,那个人肯定会闯出大祸。他可能会跟晚上喝醉酒的客人起争执,或是结帐结得乱七八糟,再不然也可能会偷拿钱……我们是不是该一起跟老闆提出反对意见啊?」

「我不知道耶。不过……我觉得他不像坏人。」

「哪个人一开始不是乖乖的?诗贤你没出过社会所以不知道,那种看起来散漫又木讷的人,最后都会回过头来反咬你一口。老闆也是,以前都是待在学校裡教书,根本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坏人。」

「其实我晚上也要教他怎麽结帐,真的很辛苦。但又能怎麽办?现在就是没有人上大夜班啊。」

「那你身边有没有没工作的朋友?」

我错了,诗贤心想。实在不该随便接话,给了吴女士继续追问的机会。

「我没什麽朋友。」

「奇怪,年轻人怎麽会没朋友?现在正是要常常跟朋友来往的时候啊。」

是怎样?现在是要吵架吗?诗贤压抑自己的怒火,以开朗的表情问:

「那您的儿子呢?上次您不是说他整天在家玩游戏,让您很头痛吗?」

「唉唷,我儿子做不来这种工作啦。他最近说要准备考公务员……我想说何必考什麽公务员,乾脆去考外交特考,以当外交官为目标,好歹他也是挺会唸书的。」

输了。这大婶的战斗力真是令人无法招架。

「外交官也是公务员啊。」

诗贤一边小声回嘴一边看著收银机的萤幕,假装在认真工作。吴女士则又回到一开始的呆熊话题,强调自己才是这间便利商店的老大。拜託,这种事情她就应该直接去问老闆啊,为什麽要来对我发牢骚?说不定是因为最近老闆对诗贤很好,吴女士心生嫉妒才刻意来挫挫诗贤的锐气。可是两人又不是同一个时段上班,诗贤实在不知道吴女士何必如此紧张。

诗贤早就决定,无论发生什麽事,只要考上公务员,她就会立刻辞去便利商店的工作。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离开这裡之前,好好嘲笑吴女士儿子在外交特考中落败的模样。

最后吴女士抛下一句加油便离开店裡。正当诗贤鬆了口气,想说终于能一个人静一静时,正好有客人上门。几名女大学生一边聊天一边走进店内,瞬间让店裡热闹了起来。年轻真好。不过你们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大学一毕业,就得像我一样,领著最低薪资一边准备未来。一想到这裡,诗贤不禁觉得自己老了,也更忧鬱了。没成就、没钱也没男友的二十七岁深秋……这样再过几年就三十了。她始终认为,人到了三十岁,青春便澈底结束,而她也很快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我要结帐。」

诗贤瞬间清醒过来。三名女大学生将一堆商品放在柜檯上,用锐利的眼神盯著她。诗贤决定暂时不去想年龄的事,专心帮三人结帐。

呆熊像是准备好要吸蜂蜜一样登场。冬天就快来了,曾经是街友的他,光是能在温暖的便利店裡过夜,就是件很幸运的事了吧?有免费的饭可吃又能赚钱,真是跟蜂蜜一样甜滋滋的好机会。或许是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独孤今天也尽可能地穿著乾淨整齐的服装,在八点五分抵达便利商店。

从八点到诗贤下班的十点为止,独孤要继续学如何与客人应对和结帐,十点起则是跟老闆学夜间工作的守则。今天是上班的第二天,不知道还要这样多久,独孤才能完全熟悉所有工作。诗贤觉得自己之所以这麽认真做这份额外的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老闆盯著看,另一方面是可以藉著这位熊大叔来抒发自己的压力。因为这位才到职一天的实习大叔,竟一进店裡就随便跟诗贤打个招呼,然后迳自走进仓库。没过多久后他拿著咖啡出来,一边看著窗外一边喝咖啡。他喝的甚至不是三合一咖啡,而是即溶黑咖啡!那即溶黑咖啡是老闆自己想喝所以才开的,诗贤跟吴女士因为在意老闆的观感,还达成不去碰即溶黑咖啡的共识,没想到这熊大叔竟然喝起黑咖啡装优雅……真是太不像话了。

「晚上……一直很睏……就一直喝咖啡。这个……是最好喝的。」

独孤不知何时走到诗贤身边,自顾自地说著。诗贤苦笑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

「即溶黑咖啡只有得了糖尿病的老闆才能喝!」

独孤拚命点头,然后好像嘀嘀咕咕地在说什麽。诗贤怕他是在骂自己,便有些恼火地质问:

「你刚刚说什麽?」

「那个……是老闆……就是老闆建议我喝的……」

「什麽?」

「其实……很多街友……也有糖尿病……」

「你说什麽?」

「因为街友……都乱吃东西……肾脏容易出问题……」

「谁说的?」

「早上……晨间节目的专家说的……我在首尔车站天天都在看电视……所以我知道。」

「好,那你多喝一点好好照顾健康吧。」

诗贤再次提醒自己,稍早已经决定今天要尽量少说点话。吴女士话很多,独孤说话结结巴巴,两个人都很难沟通,真想跟一个能好好沟通的人一起工作。实在搞不懂老闆为何这麽有同理心,因为以前是老师吗?还是因为在教会担任辅导员?或者人只要上了年纪,就能培养出这样的能力呢?

叮铃,一听见客人进门的声音,诗贤便转过头对独孤使了个眼色。他又慢吞吞且含糊地用「欢迎……临」打招呼,再一边喝著咖啡一边走向柜檯。诗贤让开一个位置,打算以鹰眼监视他结帐,没想到糟糕的是,来的竟然是奥客中的奥客。几天没见他出现,让诗贤感觉像拔掉蛀牙一样神清气爽,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独孤的教育训练时间上门……诗贤靠近独孤耳边低声说:

「这是奥客,你要绷紧神经。」

「你说什麽?什麽……客?」

「他很讨人厌,讨人厌的客人就叫奥客啊。」

「啊,对,讨人厌……哪裡讨厌?」

「嘘,别这麽大声。啊──」

彷彿是听见两人在谈论自己,奥客若无其事地往柜檯靠近。在诗贤还没来得及再度提醒独孤要多注意之前,他就把几包饼乾丢在柜檯上。独孤像黑猩猩拿到智慧型手机一样,笨拙地拿起条码扫描器,开始专注在眼花撩乱的零食包装上找条码。错了,应该要先问对方要不要买袋子才对。唉唷,不管了啦,船到桥头自然直,诗贤决定放宽心胸面对一切。终于找到条码并完成扫描的独孤,结结巴巴地说出价格。

奥客看了诗贤一眼,嗤笑一声,似乎是察觉到现在正在训练新人。

「香菸。」

独孤看著奥客歪了歪头。

「……我不抽菸……」

「我要买香菸。」

「啊,香菸……哪一种?」

「喂,你怎麽这样跟客人讲话?你几岁了?」

「不、不知道。」

「哈,真是笑死人了,你是白痴吗?」

「不是……哪种香菸?」

奥客不屑地笑著转向诗贤,诗贤朝香菸陈列架伸出手,奥客却出声制止,并转头瞪著独孤说:

「就来测验一下他是不是白痴吧。我要ESSE CHANGE四毫克的,快点!」

ESSE这牌子的菸种类非常多,必须认真找才找得到。尤其ESSE CHANGE有分一般、UP、LiNN、Bing、喜玛拉雅等,种类繁多到让人头痛。不抽菸的诗贤想起,自己一开始就是因为客人随口说出的ESSE香菸种类而吃尽苦头。奥客通常是抽登喜路的六毫克,偏偏今天故意给独孤出了最难的题目。

不过独孤竟然一次就找到ESSE CHANGE四毫克并刷好条码了!不知道是不是好胜心作祟,奥客接著将信用卡丢在柜檯上,独孤则恭敬地拿起卡片结完帐再将卡片归还。

「袋子呢?」

这傢伙像在考试一样质问,诗贤则努力忍住不要介入。独孤的视线在商品与奥客之间来回看了几下,然后嘻嘻笑说:

「就……就直接用手拿吧。袋子……是塑胶做的……对环境不好。」

听完这话,奥客的表情变得僵硬,像是要吵架一样弯腰靠近独孤。

「我家离这裡很远,没有袋子是要怎麽拿回去?」

「那、那就……买吧。」

「你应该先告诉我啊,袋子要多少钱,你还要我刷卡吗?乾脆直接给我一个吧。」

「这……这个……没办法耶。」

「奇怪,你对客人造成困扰,就应该要想办法解决吧?这裡不是便利商店吗?我说错了吗?」

奥客语带嘲讽地说。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语气,让现场气氛十分紧张。事情麻烦了,紧张的诗贤想出面解决,独孤却在这时突然拍了一下手。

正当奥客跟诗贤都愣住时,他去仓库拿出自己的环保袋。那是一个上面印有环保团体标志,已经褪色且皱巴巴的袋子。独孤拿著袋子走到柜檯边,将裡面仅有的原子笔、笔记本和报废的三明治倒出来,并开始将这些零食装进环保袋裡。这幅景象令奥客啧啧称奇,以看著珍禽异兽的眼神打量独孤。

「你现在在干麽?」

「把东西……装进去……」

「你怎麽能把商品装在这髒袋子裡?」

「虽然髒……但洗一洗……就可以了。」

诗贤终于看不下去,站了出来。

「很抱歉,他是第一天上班……我帮您用塑胶袋装起来。」

诗贤伸手抓住独孤手上的环保袋,独孤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将手足无措的诗贤往后挤,并伸长自己的手把环保袋递到奥客面前。奥客瞪著独孤看了好一阵子,诗贤也尴尬地看著独孤。

独孤的眼睛小到像是完全没睁开,但也因为这样更显冷峻。紧闭的嘴唇与宽大的下巴则是像武器一样向前突出。独孤一直举著环保袋不发一语,一旁的诗贤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再度转向奥客。那傢伙像是要用眼神杀人一样,一双凸眼睛狠狠盯著独孤,但是由于独孤全无退让之意,反倒令他开始慌了起来。最后他很不耐烦地从独孤手上抢过环保袋,拎著袋子转身离开店内。因商品重量导致肩膀歪向一边的背影,看起来像极了一把歪斜的天秤。

两名成年男性之间的短暂意气之争,让诗贤像煮过的虾子一样缩起身子。独孤却彷彿什麽事也没发生一般,专注地用原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定要先问袋子……」。诗贤努力遗忘奥客刚才的凶狠表情,清了清喉咙说:

「独孤,总之你没给他袋子真是太好了。」

「对、对不起。我……忘了。诗贤小姐……明明就有教我……」

「你不用道歉,下次记得就好。还有……就算对方是奥客,但客人毕竟是客人,你不能跟他争。」

独孤笑了出来。

「两个人……我还应付得来。」

虽然不知道他想说的是能同时跟两个人打架,还是可以一次接待两名客人,但从他的笑脸上,已经看不见刚才令人心惊胆跳的可怕眼神。诗贤鬆了口气,随即想起刚才困扰著她的事情。

「你怎麽能一下就找到对的香菸?」

「晚、晚上有很多客人买香菸……我就背起来了。ESSE有ESSE ONE、ESSE Special Gold、ESSE Special Gold 一毫克、ESSE Special Gold ○.五、ESSE秀○.五、ESSE秀○.一、ESSE Golden Riff、ESSE Golden Riff 一毫克……」

独孤像在背九九乘法表一样,一口气吐出一整串香菸的名字,让诗贤吓了一大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打断他。

「好了,你一天就全部背下来了吗?」

「……晚上没事情可做……我又很睏……」

「你以前很爱抽菸吗?」

「不、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记得自己抽不抽菸吗?」

「我不知道……自己抽不抽菸。」

「你得了失忆症吗?」

「因为酒……所以……脑袋坏掉了。」

「那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

「不、不知道。」

唉唷,真是的……诗贤想起自己原本还下定决心要少开口,瞬间感到非常后悔。不过能够让那名奥客知难而退,真的让她很痛快。诗贤决定,以后就算独孤喝即溶黑咖啡,她也不会讨厌独孤了。

到了下班时间老闆仍没有出现,诗贤传了一封简讯问老闆人在哪,收到的回覆如下:

「我去参加教会的週三礼拜,现在回家了,从今天开始独孤一个人上班。」

诗贤回传问:「这样可以吗?」

老闆回:「你觉得如何呢?」

「这……」

诗贤短暂思考了一下并看了看独孤,他正在一边把火鸡麵补到货架上,一边喃喃自语地背著核爆级辣鸡麵、起司辣鸡麵、奶油……辣鸡麵等商品的名字。看著独孤半蹲著,一边唸一边将杯麵排列整齐的模样,诗贤回了一个肯定的答案给老闆。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每到晚上八点,独孤便会穿著同样一套服装,弯腰驼背地拖著步伐来上班。除了不再「呆」之外,他的动作仍然很慢,不过在说话结巴问题大幅改善之后,他已经显得正常许多。这段时间他也像机器一样,一一完成上班时间的教育训练。首先清理室内外的座位区,然后为空货架补上商品,接著处理报废品,最后是自动自发用抹布擦拭饮料冰箱。

独孤不用再进行实习训练了,诗贤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他。很多事情他不需要问诗贤也能做得很好,反倒是诗贤开始对独孤感到好奇。入夜后来消费的客人并不多,诗贤和独孤一起站在柜檯内吃紫菜饭捲配牛奶。

「大叔,你白天都待在哪裡啊?」

喝完草莓牛奶之后,诗贤开口提问,独孤则快速吞下饭捲,转过头看著诗贤。

「老闆……预支薪水给我……我用那笔钱……租了首尔车站对面……东子洞的……一间……蚁居房1。」

「那你是白天睡在蚁居房,晚上出来上班囉?平常也都在那边吃饭?」

「蚁居房……像棺材……只能躺著……下班后我就回家,吃报废的三明治……睡醒就出来……在首尔车站看电视……然后过来。」

「你不能不去首尔车站吗?如果你跟街友朋友见面,被他们拉走怎麽办?」

「他们不会……我要去首尔车站……看电视,还要观察人群……」

「大叔,你现在说话已经没什麽问题了,也应该想起过去的事了吧?像是你住哪、你的家人、职业之类的,你都没想起来吗?」

独孤顿了顿,然后摇摇头。接著他一下子把剩的两块饭捲塞进嘴裡,然后拿起牛奶盒用力吸吸管。不知为何,诗贤总觉得他用力吸著牛奶的样子,就像拚命在回想过去似的。看著喝完牛奶后舔舔嘴唇的独孤,诗贤开口问:

「你在这边工作应该觉得还好吧?」

「都很好……就是不能喝酒,很辛苦。」

「大叔,你现在有了工作,又有地方睡觉,还不用饿肚子,难道就因为不能喝酒而觉得不满意吗?」

「去收容设施就能睡觉……去供餐的机构……也有东西可吃……但工作就不能喝酒……我头很痛。」

「唉唷,是因为你已经习惯酒醉头痛的感觉,所以现在不喝酒反而让你难受。你只要继续坚持下去,以后就不会痛了,知道吗?」

他对诗贤露出一个几乎就要看不见眼睛的微笑。诗贤觉得自己是以便利店前辈的身分,在教导独孤这个人生的前辈。

「你已经毕业了。老闆说你好像都学得差不多了,以后可以不用八点来,十点再来就好了,所以明天开始十点再来喔。」

「谢谢。多亏你帮忙……我学到很多。」

「没什麽好谢的。」

「真的……诗贤小姐好像……有教导人的才、才能……我都能马上听懂。」

「大叔,你很会说话耶。我想你在变成街友之前,应该很有成就……其实我在跟你说教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没有……我……脑袋空空的……真的脑袋空空,但你很会教。如果你不相信……就传到网路上。那个收银机的用法……你真的教得很好。」

「我要上传到哪裡?」

「那个油、油土伯……」

「油土伯?你是说YouTube吗?为什麽要传到那裡去?」

「需要的人……就会要看……」

「你现在话变多了,反而开始胡说八道了。为什麽要把收银机的使用方式传到YouTube上?」

「会有帮、帮助的。便利店很多……工读生也很多……就像教我……那样做的话……」

「大叔,我都自身难保了,干麽还那麽麻烦去拍影片帮别人?我回家以后要忙著预习功课跟睡觉,很忙的好不好。」

「但是你帮了我啊。」

「那……是因为老闆指示我帮忙。」

「虽然是老闆的指示……但你还是讲得很清楚。」

诗贤瞬间明白了。总之,她真的给了这个男人一些帮助,自己确实可以以此为傲。

「而且油……土伯那边……可以赚钱。是电视上说的。」

独孤双眼发亮地看著诗贤。换成是平常,诗贤肯定是一笑置之,这次她却陷入沉思,并努力回想好一段时间没登入的YouTube帐号和密码。

「您好,欢迎收看ALWAYS便利店收银机教学第二集。」

诗贤对著收银机萤幕架好智慧型手机,冷静地朝著透过网路购物买来,价值两万六千五百韩元的麦克风说话。

「上星期我们已经教过收银机的结构与基础操作方式。今天继续来学複合式结帐、退货、交通卡储值,还有ALWAYS点数储值等第二阶段的内容。首先是複合式结帐。来,客人拿著选好的商品来到收银台,并告知说想分别用现金和信用卡结帐。这时请不要慌张,只要按照以下步骤处理就可以了。」

她将手机镜头转向刚才事先拿到收银机旁边的巧克力,并继续拍摄影片。

「首先刷商品的条码并确认价格。这款巧克力是三千两百韩元,客人想用现金付三千韩元,再拿信用卡付剩下的两百元。客人经常会为了避免找零而提出这类要求,这时请在收银机的画面上输入收款金额两百韩元,这是信用卡结帐的金额。收下信用卡后请按下结帐,这样就会以信用卡支付两百韩元。现在还剩下三千韩元,收下三千韩元的现金后按下结帐,这样就完成了。很简单,对吧?」

诗贤按下暂停键休息,并重播刚才拍下的内容。影片中可以看见她的手、收银机及商品,搭配她沉稳的声音一步步说明複合式结帐的方法。一开始要像教独孤那样,慢慢从小东西开始说明,这样才不会让机械白痴有太大的压力。毕竟她自己也是机械白痴,刚开始打工时也觉得收银机很难操作。但是现在操作收银机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拍使用教学自然也像解决报废便当一样轻鬆。

诗贤清了清喉咙,然后继续拍下一段影片。

「接下来我们看看如何处理退货。退货时请先按下收据处理……」

影片获得的回应比预期还要多。YouTube上有各色各样的便利店收银机操作教学影片。有些是在漂亮的脸蛋与收银机之间交替切换画面,不知到底是在教操作收银机还是在炫耀美貌。有些则是画面与字幕都很华丽,还搭配音乐做得像综艺节目一样。相较之下,诗贤的影片单纯又无趣,几乎可以用「极简主义」来形容。不过对于想有效熟悉收银机操作的人来说,她的影片反而很受用。最重要的是,诗贤会一一回覆便利商店新人的问题。

大家都称赞诗贤的收银机影片速度不会太快,循序渐进的使用教学就像在教小学生一样简单易懂。也有人称赞她的声音低沉冷静且不具攻击性,听起来非常舒服。每次看到这种留言,诗贤都会忍不住私下说话给自己听。在自己耳裡听来总是充满睏意的声音,竟能让人们感到舒服安心,让她觉得很神奇。

独孤仍会提早一小时到班,打扫便利店四周、整理户外座位区,然后开始和诗贤交接。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大夜班的工作,外型也有了大幅度的转变,任谁都想不到,一个月前他还是个在首尔车站餐风露宿的街友。他用第一份薪水买下的白色厚夹克,让他从可怕的棕熊摇身一变,成为可乐广告裡的北极熊。身材魁梧的独孤,如今也成为老闆和诗贤信赖的同事。昨天也是,如果没有他的帮忙,绝对无法快速完成圣诞树的组装。最棒的是那位奥客中的奥客在和独孤起过衝突后,便不再踏足这间便利商店了。这种欺善怕恶,遇到会跟他硬碰硬的人便逃之夭夭的态度,实在是有够讨人厌。

只有吴女士还继续把独孤当成眼中钉,她总会在诗贤来交班时说些独孤的坏话。脾气本来就不好的吴女士,如今似乎终于找到出气筒,不过独孤根本不当一回事。诗贤曾经问他,吴女士有没有刻意给他压力,独孤摇了摇头,淡淡笑著说:

「那个……给我的压力比较大。」

「什麽?」

「酒类的冰箱……离我太近了……」

「你不能再喝酒喔!绝对不可以!」

诗贤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独孤似乎是明白诗贤的心意,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

「我本来就是想……要找个办法。」

看见独孤嘻嘻笑的样子,诗贤也放下心来。如果独孤喝太多即溶黑咖啡,诗贤现在也会主动补上。独孤让她感受到,帮助他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明白原来自己有帮助他人的能力。她昨天在拍YouTube影片时也想起了独孤,她就像是教导独孤一样,以沉稳且缓慢的步调说话、动作。帮助像街友这样的人,不就是需要缓慢、渐进式地一步步靠近吗?仔细一想,本来觉得跟这个社会毫无连结、主动孤立世界的诗贤,现在似乎开始找到与社会的连接点。而她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感觉,都是多亏了独孤的帮助。

圣诞夜前一天,诗贤在与YouTube帐号连动的信箱裡,发现一封陌生的邮件。寄件人在信中提到,自己现在正在经营两间ALWAYS便利商店,想找一个开朗的女生当伙伴,并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什麽?这是挖角吗?」

一介便利商店工读生竟然被挖角,这合理吗?而且对方如果真要挖角,又是为了什麽?会提出怎样的条件?多给一千韩元时薪吗?还是要同时兼任两边的工作?诗贤脑海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她知道唯有拨打信中的电话号码才可能得到解答。个性谨慎的她,带著小小的期待和巨大的疑问,拨打对方在信裡留下的电话号码。

接起电话的是一名嗓音沉稳的中年女子。她主动提起自己看了诗贤上传到YouTube的便利商店收银机操作影片,并说她目前经营两间位在铜雀区的便利商店,近期还有一间新店要开幕,需要找一个人负责管理。也就是说,对方希望邀请诗贤担任店长,负责经营整间新店。还无法完全掌握状况的诗贤,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对方主动提议,请诗贤到店裡来见个面,见过面后觉得没问题再合作。令人惊讶的是,那间店离诗贤家非常近,于是她回答说明天下班后再过去拜访。

约好碰面的那间店跟诗贤家搭地铁只差一站的距离,老闆和吴女士年纪相仿,都是五十多岁的阿姨,但说话的口吻和给人的印象却完全相反。对方以沉稳的语气、慈祥的微笑说明自己把便利商店当成一项事业在经营,如今已经拥有两间店面,最近又有一间新店即将开幕,并强调希望把这间店交给一名值得信赖的店长。

「您为什麽会想请我当店长呢?」

诗贤小心翼翼地提问,毕竟她这辈子从没接过这种提议,更不曾被其他人称赞,所以她不得不小心应对。

「你的YouTube影片打动了我。你的语气跟教学的方式都不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而是真心为想学习的人著想。」

「我有吗?」

「我甚至要上个月新请的工读生去看你的影片学习操作,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以后要不要亲自来我们店裡,帮新人做教育训练呢?希望你可以管理新的店面,偶尔到别间店帮忙教育新人。当然,到别间店出差时也会有出差费。」

诗贤可以感受到自己紧咬著嘴唇,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其实很紧张。既是店长又是正职员工!一听到薪资,诗贤忍不住张大了嘴,而且那间新店面离诗贤家走路甚至不用五分钟。虽然她没有勇气以便利商店工读生的身分面对家人和邻居,但一想到自己是以店长的身分面对他们,诗贤不仅不感到丢脸,甚至还觉得自己未来走路都能抬头挺胸了。

她决定把握这个升迁的机会,决定在同一个产业裡跳槽。

回家的路上,她发现街头巷尾充满活力,像是在提醒每一个人今晚是圣诞夜。大街小巷挤满了情侣、挂满红白相间的装饰品。虽然今年圣诞节仍没有男友陪伴,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新老闆告诉诗贤,新的店面要在十天后开幕,请她尽快处理好离职事宜。新年要在新职场展开新生活,诗贤怀著既担忧又愧疚的情绪等待廉女士来到店裡。每到晚上,老闆就会像刚下班一样,来店裡听诗贤报告今天一天的状况,但她以后就只能听别人的报告了。正当诗贤对此感到抱歉时,老闆竟拿著一个厚厚的白色纸袋走了进来。

「我买了一些鲷鱼烧,一起吃吧。」

诗贤从纸袋裡拿起一个可爱的鲷鱼烧,毫不犹豫地从头一口咬下,感觉鲷鱼烧就像老闆的心一样温暖。接著她开始向老闆说明事情的原委,老闆停下所有动作,专心听诗贤说话。听完后,她边看著诗贤边开始大口大口吃著鲷鱼烧。

「太好了。」

「对不起,我突然要辞职……」

「不会啦,你在这裡待太久了。我本来还担心,我是不是要为你的职涯负责呢?这样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您是故意这样说的。」

「听起来像故意的吗?」

「对。」

「那我就老实说吧,其实我本来也想把你辞退。你也知道,我们店裡的营业额很糟糕,而且吴女士跟独孤也都说希望可以多上几小时的班……我打算把你工作的时段拆分给我、吴女士和独孤三人负责,这样就能减少薪资支出。」

「什麽?」

「营业额减少就必须缩减人手,对吴女士跟独孤来说,在这裡工作就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所以我无法辞退他们。而你住在家裡有吃有喝,也很快要考试了,我才想可以用专心读书当藉口来辞退你。」

「欸,您是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

「拜託您告诉我说这是玩笑话,不然我会很难过。」

「你要伤心难过,才能无后顾之忧地离开啊。离开这裡到其他地方之后,你就会开始想念这裡。想念才会让你更感激,不是吗?」

「我已经很感激您了!」

诗贤感觉自己眼眶泛泪。成熟的老闆带著笑容,继续吃手上的鲷鱼烧。诗贤也忍住眼泪继续吃起鲷鱼烧,感觉甜甜的红豆馅像是帮她的舌尖在搔痒。

1 一种非法隔间的雅房,房间面积不到两坪,以无需房屋押金的月租形式出租,主要租客多为社会底层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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