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就要吃
山珍海味
廉暎淑女士在火车经过平泽附近时,发现自己的小收纳包不见了。问题是,她完全想不起东西究竟掉在哪。比起弄丢收纳包,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衰退更让她不安。她冷汗直流,拚命回想自己过去的足迹。
在抵达首尔车站买高铁票之前,收纳包都还确定在身上,因为这样才能从放在收纳包裡的钱包掏出信用卡买票。接著到候车室的电视前坐下,看二十四小时新闻台等车等了三十多分钟。上车后还抱著皮包小睡了一下,醒来后一切如常,刚刚打开皮包想拿手机时,才发现本该在裡面的收纳包不见了,这让她大吃一惊。收纳包裡装著钱包、存摺、笔记本等最重要的个人物品,现在东西不见了,令她慌张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廉女士必须用比高铁更快的速度思考。她快速将回忆倒带,彷彿这样就能将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倒转。双脚颤抖的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回忆自己的足迹,她身旁的中年男子看了都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不过,真正打断她的并不是身旁男子清喉咙的声音,而是皮包裡的手机响起了来电音乐。那是ABBA乐团的歌,但她却想不起歌名。是〈Chiquitita〉还是〈Dancing Queen〉……哎呀,俊熙,看来外婆真的是有点痴呆了。
廉女士用颤抖的手拿出手机,才终于想起这首歌叫做〈Thank You For the Music〉。接著她看见萤幕上显示○二开头的陌生号码,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喂?」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廉女士只能从背景噪音判断那是公共场所。
「请问是哪位?」
「是廉……暎淑……吗?」
这个人的声音很沙哑,讲话又含糊,让人联想到熊刚结束冬眠离开洞窟时张口发出的吼叫声。
「对,我是,有什麽事吗?」
「你的钱包……」
「啊,你捡到我的钱包吗?你在哪裡?」
「……首尔。」
「首尔哪裡?是首尔车站吗?」
「对,首尔……车站。」
她把话筒拿开,鬆了口气后清清嗓子说:
「谢谢你找到我的钱包,但我现在在高铁上,我会在下一站下车立刻赶回去,能不能请你先帮我保管一下,或是寄放在什麽地方呢?等我回到首尔之后再给你谢礼。」
「我会在这裡。……我也……没地方去。」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们要在首尔站哪裡碰面?」
「往机、机场铁路那边的……GS便利商店。」
「谢谢你,我会尽快赶过去。」
「你可以……慢慢来。」
「好,谢谢。」
挂上电话后,廉女士感到五味杂陈。话筒那头的男子,用如动物般口齿不清的语气说话,让她相当确信对方是名街友。从那句「我也……没地方去」,还有公共电话拨出的号码大多是区码○二开头这两点判断,对方肯定是没有手机的街友。廉女士无法放鬆警戒,即使对方说会把钱包归还,仍让她莫名感到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会提出其他要求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
不过既然是特地打电话来,又老实说会归还钱包的好心人,应该也不会有什麽危害,拿钱包裡的现金四万韩元当谢礼应该就够了。就在这时,列车即将停靠天安市的广播响起,廉女士将手机放进皮包裡,起身离开座位。
回程列车快要经过水原市时,廉女士的手机再度响起。她像是要预防痴呆一样,一边确认来电者一边跟著唱起〈Thank You For the Music〉的歌词,发现是跟刚才一样的号码,她努力压抑不安的心情接起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男子畏畏缩缩的声音,廉女士感觉自己像在面对狡辩的学生,刻意用了点力回话。
「请说。」
「那个……老师,我肚子有点饿……」
「所以呢?」
「可以……买便利商店的……便当吗?」
瞬间,一阵暖流流过廉女士的心底,「老师」这个称呼和「便当」这个词,瞬间让她变得更加宽容。
「好,去买便当来吃吧,我想你应该也口渴了,顺便买个饮料吧。」
「谢、谢谢。」
挂上电话没多久,手机便立刻收到消费简讯,速度快到让她怀疑对方简直是站在便利商店柜檯前拨电话给她。瞧这人饿成这样,绝对是人称首尔车站的霸主、鸽子的好朋友──街友。仔细一看,简讯内容写著「GS朴灿浩装太满的便当四千九百韩元」。「看样子他没买饮料来喝,还算是有羞耻心。」本想说是否该找个人陪同领回失物的廉女士,这才终于放下一颗心,决定单独与对方碰面。虽然年逾七十且有疑似失智症状,但廉女士相信自己仍有一定的威严。毕竟在届龄退休之前,她可是能大方又大胆地独自面对年轻学生,她决定相信这样的自己。
抵达首尔车站后,她很快找到通往机场铁路的电扶梯。搭乘电扶梯一下楼便能看见右前方的GS便利商店,而那名嗓音跟熊一样的男子,正蜷缩在便利商店前埋头吃著便当。越来越能确定对方的身分真如自己所猜想之际,她竟突然紧张了起来。那名男子留著一头如拖把般的黏腻长髮,穿著薄薄的运动夹克,和一条髒到分辨不出是驼色还是褐色的棉裤。这样的他正用端正的手势拿著筷子,夹起便当裡的维也纳小香肠来吃。没错,肯定是名街友。廉女士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三名陌生男子朝著正在吃便当的他衝去,廉女士吓得当场停下脚步。三名如鬣狗般的男子同样也是街友,他们将那名男子压倒在地,使尽全身的力气只为抢走某样东西。廉女士急得跺脚并不停四处张望,但路过的人却似乎以为这只是街友间常见的争执,都只是瞧了一眼便快步离开。
男人打翻了吃到一半的便当,全身缩得像一颗球似的保护自己。最后却被那些人掐住脖子……手臂硬是举了起来……拚命保护的东西也被抢走。一旁看得坐立难安的廉女士,一眼便看见那群人抢夺的目标,就是自己的粉红色收纳包!
三名露宿者起身准备离去之前又踹了几脚,意图甩开紧抓著他们不放的便当男。廉女士四肢发抖,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便当男像是要反击般起身,整个人扑向那个拿著收纳包的男人。
「呃啊啊啊!」
便当男发出怪声,一把抓住对方的腿将人扑倒。在便当男压制对方并抢回收纳包后,又有另一人扑上去,就在这一瞬间,廉女士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她倏地起身,朝那群人跑去并大喊:
「喂!你们!快把东西放下!」
她出声制止的同时,这群人也停下所有动作,接著她用自己的皮包,甩打最前面那个男人的头。呜呃。让一个人尝到苦头之后,其他人随即起身准备逃离现场。
「小偷!他们偷了我的皮夹!快站住!」
听见廉女士大喊,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关注这起事件,那群男子也一一转身逃跑,只剩下便当男还紧抱著怀中的收纳包蜷缩在地。她走近那名男子。
「你没事吧?」
男子抬起头看著廉女士。他的上眼皮因被打而肿起来、鼻血也流个不停,再加上鬍鬚长到遮盖住嘴巴,看上去就像刚出门打猎回来的原始人。男子彷彿这才发现攻击他的人已经离开,便撑起自己坐在地上。廉女士也掏出手帕,蹲坐在这名男子面前。
瞬间,街友身上特有的酸臭味扑鼻而来,廉女士憋著气将手帕递出去。男子摇了摇头,选择用自己的夹克抹了抹鼻子。廉女士一方面担心自己的收纳包沾到男子的血和鼻水,一方面却对有这种念头的自己感到不耐。
「你真的没事吗?」
男子点了点头并打量著廉女士。在男子的认真打量之下,廉女士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麽,很想立刻逃离现场。对喔,应该赶快把收纳包拿回来。
「谢谢你,帮我顾著我的收纳包。」
男子用右手拿起原本用左手护著的收纳包,交还给廉女士。但就在廉女士想接过收纳包的瞬间,对方又立刻将手收了回去。他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讶的廉女士,并打开收纳包。
「你要做什麽?」
「你是……这东西的主人吗?」
「对,我就是东西的主人,所以才会来这裡找你。你刚刚跟我通过电话,你忘了吗?」
对方没来由的怀疑令廉女士有些不快。男子二话不说迅速从收纳包裡翻出皮夹,并从裡面拿出身分证。
「身分证字号……是多少?」
「拜託,我看起来像在说谎吗?」
「我必须确定。……我有责、责任……要把东西物归原主。」
「身分证上有我的照片啊,你比对看看。」
男子眨了眨瘀青的眼睛,来回看著身分证与廉女士。
「照片……看起来不像。」
这番言论荒唐到令廉女士忍不住啧了一声,但她并没有生气。
「很久了,照片看起来很久了。」
男子补充。虽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但仍认得出是廉女士本人。也许是男子的健康状况不佳,连带影响到视力,再不然就是廉女士真的老了。
「说说看……你的身分证字号。」
呼,廉女士叹了口气,对著男子背出自己的身分证字号。
「五二○七二五︱XXXXXXX,可以了吧?」
「没、没错,我得确定真的是你……对吧?」
男子带著寻求肯定的眼神,将身分证放入皮夹裡,再将皮夹重新放回收纳包中,并把收纳包递给廉女士。廉女士接下收纳包,感觉这场骚乱终于结束,然后她才有馀力开始感激眼前这名男子。包括他宁可被其他街友殴打也要保护收纳包、在物归原主前仍要仔细确认身分等等表现,若不是具备一定的责任感,肯定不会有这些行为。
这时男子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廉女士也跟著起身,急忙从钱包裡掏出四万韩元现金。
「这裡。」
她能感觉到男子以迟疑的态度望著那些钱。
「收下吧。」
男子没有接下现金,反而将手放入夹克口袋,掏出一团诡异的卫生纸将流下的鼻血擦掉后转身离去。这样的举动,反而使廉女士拿著酬谢金的手显得有些尴尬。廉女士呆望著男子离去的背影。看男子驼著背,一拐一拐地走回刚才缩著吃便当的便利商店前,廉女士很快跟了上去。
男子站在便利商店前,看著刚才吃到一半翻倒在地的便当自言自语不知说了什麽,接著便是一阵叹息。廉女士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段时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男子转过身来,发现廉女士以安抚学生的温柔表情看著自己。
「先生,你要不要跟我来一下?」
从西站方向出来,男子突然停下脚步,他的样子有如不愿生活在城市裡,抗拒离开大自然怀抱的草食动物。廉女士做出催促的手势,终于带他离开首尔车站,一起往葛月洞方向走去。男子配合廉女士的速度,走在距离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廉女士则以小碎步穿越葛月洞朝青坡洞走去。深秋时分,路边银杏树落下的果实,散发出与男子身上类似的气味。廉女士也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带著这名男子离开车站。
她想好好回报这名拒绝收下酬金的男子。一方面是报答他拚命守住自己的收纳包,同时也想鼓励这位做出正确行为的街友。长年担任教职的她,养成会对学生行为做出回馈的习惯,这也多少发挥了一些影响力。最重要的是,廉女士打出生起就信奉基督教,这名男性街友主动展现好心,有如《圣经》裡描述会帮助路旁遇难者的好撒马利亚人,而她自然也想成为好心的撒马利亚人。
约莫走了十五分钟,穿过西站后方幽暗巷弄,一座优雅的大教堂映入眼帘。由于附近就是女子大学,身边不时有穿著牛仔裤跟夹克的女大学生走过,也能看见因电视节目声名大噪的小吃店前,排著长长的人龙。廉女士回头,看见男子慌张环顾四周的风景,许多路人也刻意避开她与这名男子。她一方面好奇自己与这名男子的组合,看在他人眼裡是什麽样子,一方面也有些担忧。因为青坡洞就是她住的地方,也是她的店面所在之处。
男子就像廉女士的尾巴,紧紧跟在她身后往淑明女子大学方向走去。走过几条巷子之后,他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三角窗的位置是一间便利商店。那是廉女士投资的小生意,也是能够供应男子便当的场所。推开便利商店的门,廉女士用手势示意男子进来,男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跟上去。
「欢迎光临。啊,老闆好。」
工读生诗贤放下手机,以微笑向廉女士打招呼。就在廉女士回以微笑的瞬间,诗贤露出惊讶的神情。
「没关係,他是客人。」
听老闆这麽一说,让诗贤的表情更加不自然了。看见这样的诗贤,廉女士不禁觉得她还不够懂事。她拉著男子的手往便当陈列架走去,不知男子是很会察言观色还是不以为意,只是安安静静地跟著廉女士。
「想吃什麽儘管挑吧。」
男子一脸疑惑。
「这裡是我经营的便利商店,你不用在意别人,尽量挑。」
「那……嗯……咦?」
本来舔著嘴的男子,突然张嘴发楞。
「怎麽了吗?没有你想吃的吗?」
「没有……朴赞浩……便当。」
「这裡不是GS便利店。朴赞浩便当只在GS便利店卖,不过这裡也有很多好吃的,你看看。」
「……朴赞浩,很会做便当……」
男子挂念著其他便利商店的便当,让廉女士无奈地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好拿起眼前最大的一个便当塞给他。
「吃这个吧,山珍海味便当,有很多配菜,很好吃。」
收下便当的男子慎重地数起配菜的数量,共有十二道。这对街友来说已经是满汉全席了,你这傢伙!廉女士看著仔细端详便当的男子心想。像是确认廉女士没在骗人一样,男子看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向廉女士鞠了个躬,接著就往店外的座位区走去,彷彿那裡是他的指定席。
户外那小小的绿色塑胶桌,很快成了男子的小餐桌。男子像是对待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打开便当盖,再恭恭敬敬地拆开免洗筷,慢慢夹起一口饭放入嘴裡。廉女士先是仔细观察男子的行为,然后才回过头拿了一个杯装大酱汤到柜檯。诗贤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并刷了条码。廉女士用热水泡好大酱汤,带上餐具往外走。
「配著吃吧,要有点汤才好。」
男子来回看了几下大酱汤与廉女士的脸,接著用极快的速度拿起大酱汤喝了起来,廉女士甚至没有机会把餐具递给他。男子丝毫不在意那是刚用热水泡好的大酱汤,咕噜咕噜地喝下半杯后才点点头继续吃便当。
廉女士回到店内拿纸杯装水,再将杯子放在男子身旁,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静静看著男子吃便当的模样,不知该说他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而感到飢饿,还是为了准备冬眠而必须储备足够的营养,总之,男子就像一头拚命扒著蜂蜜罐的熊。街友想必是过著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但他的身形怎麽还能这麽魁梧呢?她在想,街友之所以会胖,也许就跟贫困阶层肥胖率偏高是一样的道理,再不然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太快而没能好好消化。
「慢慢吃,不会有人跟你抢。」
男子抬头看著廉女士,嘴上还沾著炒泡菜的酱汁,但眼神中已经没有刚才的警戒,而是换上一副温顺的神情。
「很……好吃。」
男子看了看一旁的便当盖,补充说:
「真的是山、山珍海味……」
男子点了个头向廉女士道谢,然后又喝几口大酱汤。此刻他的举动已不再那麽急躁,想必是填饱肚子后有了精神。看著他把剩下的炒鱼板一扫而空,廉女士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满足感。因为她从男子不放弃任何剩馀鱼板的努力中,看见了生命的崇高。
「以后肚子饿就来这裡吧,随时都可以来吃便当。」
男子停下筷子,睁大眼看著廉女士。
「我会跟工读生说,你不需要付钱,来吃就好。」
「你是指报、报废品吧?」
「不,吃新的啊,为什麽要吃报废品?」
「工读生……都吃报废的,我觉得……那个很棒。」
「我们店不让人吃报废品,工读生不吃,你也不吃。所以你就吃一般的便当,我会跟他们说。」
男子愣了一下,然后再次向廉女士鞠躬,接著继续努力夹起剩馀的炒鱼板。廉女士这才将自己拿来的汤匙递给他,男子收下汤匙后短暂停止动作,那副模样就像第一次看见智慧型手机的黑猩猩。不过就好像一旦学会骑自行车,便永远不会忘记怎麽骑一样,他迅速用汤匙舀起剩馀的炒鱼板,满足地放到嘴裡。
澈底清空便当后,男子抬起头来看著廉女士。
「我……吃饱了,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帮忙保管我的东西。」
「那个……原本是被另外两个人拿走的。」
「两个人?」
「对,我教训了他们一顿再抢过来……就是放有皮夹的那个……」
「所以你是去找那些偷了我收纳包的人,把东西拿回来还给我的?」
男子点了点头,再拿起廉女士给的纸杯喝了几口水。
「两个人……我能赢。三个人……很难。他们……后来都被我教训了。」
说完这句话,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车站的状况而气愤,意外露出了牙齿。泛黄的牙齿间卡著一些辣椒粉的残渣,让廉女士有点受不了,但看见对方因为自己的帮助而恢复生机,又让她感到安慰。
男子把剩下的水喝完,看了看四周。
「不过…这裡……是哪裡?」
「这裡吗?是青坡洞,青色的山丘。」
「青色……山丘……真不错。」
浓密鬍鬚下的嘴角微微上扬,男子拿著便当与大酱汤的容器起身,熟练地将容器分类回收,再回到廉女士面前。他从夹克口袋裡掏出那团卫生纸擦了擦嘴巴,接著以九十度鞠躬向廉女士恭敬道谢后,便转身离开便利商店。
廉女士看著男子离去的背影,觉得他就像刚下班离开公司,正往首尔车站前进的上班族。接著廉女士走回店内,工读生诗贤一看到她进门,便好奇地东问西问。廉女士从在火车上发现收纳包不见开始,完完整整说明整件事情的始末。这个故事让诗贤感到既惊奇又担心,一直忍不住发出天啊、天啊的惊叹声。
「真是个有趣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他是遇到什麽问题才成为街友。」
「我觉得他就只是普通的街友……看看皮夹裡东西是不是都还在吧。」
廉女士打开收纳包查看,没有少任何东西。然后她笑著把收纳包递给诗贤,要她也看看。接著她突然从皮夹裡抽出自己的身分证。
「看起来很不一样吗?」
「一模一样啊。除了白头髮之外,看起来完全没变老。」
廉女士仔细端详身分证上的照片,确实,证件照和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很不一样。
「虽然不是很高兴,但那人说的没错。」
「什麽?」
「那个人很明事理,而诗贤你则是很贴心。」
廉女士告知诗贤,以后只要那个大块头街友出现,就拿便当给他吃,并要她通知店内所有员工。诗贤虽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在便利商店的员工群组裡,发布廉女士的指示。廉女士以满足的神情环顾店内,但很快又感到洩气。她完全想不起来在街友吃便当时,究竟有没有其他客人踏进这间店。自己可能真的罹患失智症的担忧,让她觉得连口水都变苦了。但既然今天得到他人的善意,她决定把今天归类为还不错的一天。
「你不去釜山吗?」
「糟糕,我都忘了。」
今天还没结束,无论如何她都要在今晚抵达釜山,因为她要参加堂姊的葬礼,也计画顺道在釜山多待几天。
廉女士将收纳包好好放入背包内,再一次前往首尔车站。
在釜山待了五天,办完该办的事之后,廉女士回到首尔并前往便利商店。她走进店内时,诗贤正在替一对购买饮料的情侣结帐,并用眼神跟她打招呼。那对情侣一离开店内,诗贤便立刻走出柜檯朝廉女士靠过去。寒暄一阵,并询问店内是否有任何异状之后,诗贤便迫不及待地凑近廉女士身旁说:
「老闆,那个人每天都来耶。」
「你说谁?喔,那个街友吗?」
「对,他每天都在我上班时来,吃完一个便当才走。」
「他不会在其他人上班的时段来吗?」
「对,只会在我上班的时段来。」
「人家是不是喜欢你啊?」
诗贤翻了个白眼,以嫌恶的表情回应廉女士的调侃。廉女士接收到了诗贤的抗议,笑笑地说只是开个玩笑。
「不过啊,老闆,仔细想想他只在我上班的时段来,是因为他算准晚上八点是报废时间。」
「什麽?我不是说要给他新的吗?」
「我说了啊,但拿新的便当给他,他却死也不肯吃,一直说要报废品,真的超奇怪的。」
「但我之前说过要给他新的耶……这样好没诚意。」
「老闆,他真的都不拿。只要拿新的给他,他就会一直站在柜檯前嘀咕说要报废品,怎麽样都不肯让开。他身上味道很重啊,感觉就像店裡有一坨巨大的屎。有一次一个刚进门的客人看见他站在柜檯前,就立刻倒退出去耶!我能怎麽办?想要他快点离开,就只能照他要求的去做,这样才能赶快送他走啊。而且他走了之后我还得让店内通风一下。」
「好吧,我知道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不然怎麽会算准便当报废的时间,只在那时候过来?」
「果然是个很明事理的人。」
「昨天他比较晚来,我还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诗贤舔了舔嘴唇,露出非常担心的表情,让廉女士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地善良的诗贤是个高瘦的女孩,总让廉女士联想到某些店家摆在路边,随风摇摆的宣传用人型气球。
「你这麽善良,以后出去要怎麽办啊?」
「老闆你才是,居然会天真地想要每天给街友便当……如果他带一大堆同伴来怎麽办?」
诗贤回嘴。虽然是人型气球,但反弹还是很有力道的。
「他不是那种人。」
「少来,你又知道了?」
「我有看人的眼光,所以我才会僱用你啊。」
「是啦,您真是了不起。」
诗贤就像自己的小女儿,和她这样斗嘴总让廉女士十分愉快。廉女士一方面希望诗贤快点考上公务员,但一想到她考上之后就会离开这间店,还是不免感到有些难过。
叮铃。客人随著响起的铃铛声踏入店内,诗贤一边向客人问好一边走入柜檯。廉女士开始巡视店内环境,确认剩馀的便当数量。她决定,要找一天在便当报废的时间过来看看,因为她想问问那名街友叫什麽名字。
当晚,在家看电视看到睡著的廉女士被电话声吵醒。萤幕上显示来电者是「儿子」,这时才刚过了午夜。时间与来电者带来的压力,让廉女士感觉胃一阵翻搅,但她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不出所料,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满是醉意的声音。儿子不知道她去了趟釜山,也不记得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他很爱母亲,只是无法尽孝道,让他觉得很抱歉。这齣在母子间经常上演的戏码,总会以「便利商店的近况」这个话题作结。廉女士告诉儿子不用担心,儿子却总要她把生意不好的店收起来,拿钱投资他创业,这样妈妈就能过著更轻鬆安稳的生活。这些听在廉女士耳裡,都是没有根据的空话,最后廉女士忍不住对儿子说:
「岷植,你不能这样骗家人。」
「妈,你为什麽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我是退休老师,我公平地说一句,无论是国家还是人,过往的事蹟都会成为评价的标准。想想你以前做的事吧,换成是你,你能相信自己吗?」
「唉唷,妈,我真的很无助。无论是姊姊还是你,都让我感觉好无助。我们是家人耶,为什麽要这样?」
「你要继续发酒疯的话就挂电话吧。」
「妈──」
廉女士挂上电话朝厨房走去,她的心有如被熊熊烈火炙烧一般,滚烫的疼痛滋滋作响,令她感到一阵胸闷。她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她以要浇熄心火与心痛的气势大口喝著啤酒,喝到一半却不小心呛到而咳个不停。为了忘记儿子酒醉时说的那些大话,却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这点令她对自己很失望。
真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
她总认为自己是靠著果决的判断与行动力,才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天,但子女的问题总让她觉得自己有如一把故障的秤。先不管儿子究竟是要搞事业还是搞诈骗,就算她真的把便利商店收掉并拿钱投资,接下来会怎麽样?最后她的财产,应该只会剩下这栋两房的屋子吧。她目前所住的屋子,坐落在青坡洞山丘上,是屋龄二十年、一层两户的老旧住宅三楼,这也是她最后的据点。说不定真的要连这间屋子都被抢走,才能阻止儿子继续失败。
虽不想承认,但儿子不仅没出息,还是个准诈骗犯。也许媳妇早就看出这一点,所以才在结婚两年后匆匆离婚。虽然当时媳妇的无情决定令她愤怒……但她也只能承认,大多数的错确实都在儿子身上。离婚后这三年,儿子把剩下的财产挥霍殆尽,变得悽惨落魄。这时唯一能伸出援手的便是身为母亲的自己,但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麽呢?虽照顾了首尔车站街友的饮食,却没能顾到离家出走又喝得酩酊大醉的儿子。
廉女士将啤酒一饮而尽,在餐桌边开始祷告起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祷告和祈求了。
生日这天,廉女士和女儿、女婿以及带给众人幸福的孙女俊熙共度。今年女儿一家并没有来青坡洞庆祝,而是邀请廉女士到他们居住的住商混合大楼裡的餐厅享用韩牛。女儿住在东边的二村洞,跟廉女士居住的青坡洞同属龙山区,但两个地点却有天壤之别。龙山区的房价在首尔市内仅次于江南三区,而廉女士居住的青坡洞,却是遍布老旧住宅与大学寄宿家庭的庶民区。女儿和女婿虽然总爱说银行才是真正的屋主,两夫妻私底下却相当认真执行存钱计画,目标是在女儿俊熙上国中时搬到江南的蛋黄区。廉女士的理财观念较为保守,不过还是很好奇这麽积极且充满野心的理财与生活方式,究竟是出于女儿的能力还是女婿的才能。后来她发现,这一切是他们两人共同努力的成果。廉女士觉得女儿婚后越来越不像自家人,而女婿则恰恰相反,没有因为结婚跟自己的父母渐行渐远,甚至还能从他身上看见亲家的影子。幸好这对夫妻一拍即合,没有像儿子与媳妇那样闹离婚,这也让廉女士少操一点心。不过廉女士隐约感觉到,自己与女儿对话的方向、模式逐渐改变,等女儿从龙山区搬到江南区之后,两人之间的关係就会随著物理上的距离逐渐拉开。
女儿一家在这时请自己吃韩牛,嘴上说是因为妈妈生日、因为岳母生日,才会特意到这麽昂贵的餐厅用餐……但老实说比起感动,倒不如说廉女士是备感压力。因为过去女儿一家,一直都是在淑大入口附近的一间烤猪排店为她庆生。昂贵的生日餐虽令她坐立难安,她仍面露微笑看著外孙女俊熙。即便俊熙此刻正捧著手机专注观赏影片,丝毫不理会外婆的注视,但光是这样看著孙女,就让廉女士心满意足。女婿和女儿在旁专注地讨论什麽零存整付还是整存整付的金融商品,廉女士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希望昂贵的牛肉能快点送上桌,让她大快朵颐一番,毕竟她是今天的寿星,好好享用大餐是她应得的权利。
食物终于上桌。用餐过程中,女儿负责照顾俊熙,女婿不断烤肉,廉女士则拚命把女婿烤好的肉往嘴裡送。终于,女儿在帮大家倒了啤酒,乾杯庆贺廉女士生日快乐之后,好似酝酿已久一般开口说:
「妈,俊熙决定要去学跆拳道了。」
「女生何必学什麽跆拳道……」
「真是的,读过书的人怎麽说这种话呢?妈,学跆拳道哪有分男女?俊熙之前都会被男生欺负,也是她主动说学了跆拳道,就可以对付那些动不动就欺负她的人。」
女儿说的没错。廉女士对自己老旧的思想感到丢脸,表情也僵硬起来。就在女婿注意双方脸色时,女儿一口气把啤酒喝光,廉女士趁机赶紧带著笑容转头看向俊熙。
「俊熙,你想学跆拳道吗?」
「嗯。」
俊熙回答,双眼始终盯著影片。
「所以啊,妈你住的那个社区,有间很不错的跆拳道馆,听说师资也很不错。老师们经常获选为国家代表,年轻且观念很好……在我们东村妈妈社团很红。」
「东村妈妈社团?」
「就是东部二村洞的妈妈集会,是个网路社团。」
「那个老师也太傻了吧?怎麽不把道馆搬到能赚钱的东部二村洞去,留在青坡洞怎麽能赚钱?」
「老师也想搬啊,但这裡房租的确比较贵。总之我不能等到他搬过来,所以想说要把俊熙送去那裡,可能会需要妈的帮忙。」
原本入口即化的柔嫩韩牛,突然怎麽嚼也嚼不动。廉女士当然不讨厌跟俊熙相处,只是很在意自己无法选择要跟俊熙相处的时间。
女儿希望廉女士可以在学跆拳道跟小提琴之间的两小时空档,帮忙照顾一下俊熙。此外,前往补习班的接驳巴士时间有点不上不下,所以需要由廉女士亲自带俊熙搭公车去上小提琴。廉女士是已经退休的老人,也是看似无所事事的老奶奶,花两小时照顾孙女并不困难。不过她每天也有自己的例行公事。她必须随时到便利商店巡视,还要到教会做义工,每天还要抄写英文单字预防失智。不过一旦遇到女儿或孙女的事,廉女士的例行公事自然变得没那麽重要。
她只能接受女儿的要求,虽没特别提到如果有花费会补贴一点,但她相信女儿跟女婿应该不会忘记这件事,便二话不说答应了。
独自搭公车回家的路上,廉女士想起便利商店的员工们。与非常不听话的儿子跟太过成熟的女儿相比,店裡的员工相处起来更自在、更像一家人。要是女儿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计较说把员工当家人是恶质老闆才会做的事,或是批评这是不对的行为等等,但廉女士确实觉得他们很像家人。我又没要求员工把我当成家人,也没有因为把员工当成家人,就勉强他们做些不属于分内事的工作。廉女士安慰自己,就是因为身边可以依靠的人只有便利商店员工,所以她才会这样想。
上午负责顾店的吴女士,是廉女士超过二十年的好邻居,也是同一间教会的教友。她把廉女士当成亲姊姊一样看待,两人同甘共苦一路走到今天。下午班的诗贤则有时像女儿、有时像姪女,总让人想好好照顾她。虽然工作已经满一年,偶尔结帐还是会出错,但除了这点之外,她从没惹出任何麻烦。最重要的是,能坚持在人来人往的便利商店工作一年,已经很令人感激了。而从开业起便负责上大夜班的成弼,可说是廉女士经营便利店的最大功臣。两年前刚开幕时,廉女士曾因为找不到固定的大夜班员工而伤脑筋,五十多岁的成弼对她来说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他住在便利商店附近的半地下室,家中有两个孩子,是个不时会来买香菸的社区大叔。当廉女士一贴出找大夜班员工的传单,他便立刻来询问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当时他刚好失业,再就业也频频碰壁,他强调即使是大夜班也好,希望可以多少赚点生活费。廉女士从他身上感觉到一家之主扛家计的迫切,便决定僱用他,给他的时薪还比原本开出的价格多五百韩元。正好新上任的政府大幅调升基本薪资,成弼得以领到超过两百万韩元的月薪。此后一年半,生活必须日夜颠倒,最为辛苦的大夜班便由成弼负责。
像家人一样就是这种感觉。从老闆的立场来看,确实会希望他们继续留在店内工作。不过廉女士早就决定好,如果准社会新鲜人诗贤和以再就业为目标的成弼,都能如愿得到就业机会,自己也会欣然让他们离开。她甚至还曾经介绍一个不错的工作给诗贤,虽然诗贤撑不到一天就离职了。她还清楚记得诗贤说「我想我可能还没准备好当个上班族」,希望可以继续回到便利商店打工的模样。
週末的工读时段由淑明女子大学的学生填补,平日出缺的时间则由教会青年会的学生顶替。有了偏好工作一、两天赚个零用钱的工读生人力资源库,让廉女士的工作一下减轻不少。人们都说聘请员工是自营业者最大的难关,但靠著手上这些资源,廉女士得以稍稍从这个烦恼中放鬆一点。这些像自家人一样的员工及涉世未深的大学工读生,都以老闆称呼她,且非常努力地为这间店付出,为此廉女士感激不已。
如今便利店最让她烦恼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生意不太好。
其实,廉女士的教师退休年金足以养活自己。之所以会经营便利商店,是因为正当她在烦恼该如何处理先生的遗产时,手上拥有三间便利商店的弟弟便建议她也投资一间。弟弟说如果想靠便利商店赚钱,至少要有三间店面,还强调持续展店的重要性,但廉女士认为经营一间就够了。只要自己能靠年金生活,又可以靠店面的收入解决员工的生计就好。虽然一开始没有预期到这点,但如今吴女士和成弼都不能没有这份便利商店的工作,诗贤也必须靠这裡赚来的钱,填补准备公务员考试期间的开支。廉女士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老闆或从事自营业,她后来才弄明白,自己之所以会为便利商店的经营伤透脑筋,并不是为了当老闆的自己,而是因为店裡的生意关係到员工的人生。
虽然一开始生意不错,但开幕六个月后,距离不到一百公尺处就多了两间不同品牌的便利商店。那两间店疯狂竞争,争先恐后地办活动抢客人,廉女士的店没有加入这场战争,结果变得像是过季品一样乏人问津,营收也因此不断减少。
廉女士从来没有想靠便利商店赚大钱的念头,只是担心一旦营收减少,甚或倒店,员工就必须捲铺盖走路。她完全没想到便利店的竞争会如此激烈,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
隔天,廉女士选择在便当报废的时间前往便利商店,目击上次那名街友正在清理户外座位区的模样。秋天傍晚天气微凉,男子弯腰收拾散落的菸蒂、纸杯和啤酒罐,并缓慢地将捡好的垃圾带到分类回收桶旁,仔细查看后再分类,回收做得有模有样,相当令人满意。这时诗贤拿著便当出来,放在户外的桌子上,并出了个声通知男子。男子静静看著诗贤,诗贤也看了看他,接著便转过身准备回店裡。恰好这时她与看著这一切过程的廉女士视线交会。
「老闆,你来了啊?」
「有拿便当给他吗?」
「有。他还帮忙打扫……真的很感谢他。」
诗贤带著微笑走进店内,街友再次进入廉女士的视线范围中。这名街友看著廉女士,恭敬地行了个礼后打开便当的盖子。廉女士静静走到他面前坐下。便当用微波炉热过,还冒著蒸气,男子则因为在意廉女士而暂时停下动作。看到廉女士示意他快吃的手势之后,他才开始动筷子。接著,他从夹克口袋裡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男子将还装有半瓶烧酒的瓶子打开,将酒倒入刚才清理桌子时捡到的纸杯中。廉女士没有阻止他,只是看著他配酒将便当吃完。很快地,男子也不再在意廉女士,只专注于填饱肚子。
就在男子将便当和烧酒一扫而空时,廉女士走进店内,拿了两瓶罐装咖啡出来。她坐回男子对面,将罐装咖啡递给他,男子开心地低下头打开咖啡罐,像在喝蜂蜜水一样大口大口喝下。廉女士也喝起了咖啡。热腾腾的罐装咖啡,彷彿能够融化深秋的冷清。虽然夏天会因为喝罐装啤酒的客人吵闹、抽菸而被投诉,还要为客人乱丢垃圾而花费精力维持整洁,但便利商店设置于户外的座位区,确实也成了社区的休息空间,是个能让人享受短暂悠閒的地方。这也是为什麽即便历经多次邻居投诉、员工抱怨,她仍不愿意将座位区撤掉。
「天气……很冷吧?」
彷彿有幽灵在自己身边吹口哨一样,廉女士被这问句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著男子。由于男子常常一语不发,让她以为对方是不爱说话,甚至打消问男子姓名的念头。没想到这会儿男子却主动搭话,让她又产生了好奇心。
「对啊,天气要变冷了……你要继续待在首尔车站吗?」
「变冷了……就更要去那裡了。」
怎麽回事?他说话结巴的程度,似乎没有上星期那麽严重了。说不定是因为来便利商店吃便当,也提升了他的社会化程度。廉女士打算趁这机会,尽量把自己心中对男子的疑问说出口。
「你一天只吃这一餐吗?」
「会在宗教活动上……吃午餐……但我不喜欢赞美诗。」
「也对,的确是有点让人不自在。那你家在哪裡?没打算要回去吗?」
「……不知道。」
「那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不知道。」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吗?那年纪呢?之前是做什麽的?」
「不、不知道。」
「呼。」
问了一堆问题,对方却一直说不知道,这跟保持缄默有什麽不同?就连善于察言观色的廉女士,都猜不出男子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她决定不要放弃,如果想跟对方交流,就一定要想办法知道该如何称呼彼此。
「那你希望我怎麽称呼你?」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往首尔车站。是想回去了吗?回到那个他唯一知道的空间。就在这时,他转过头来直视廉女士。
「独……孤……」
「独孤?」
「独孤……大家……都这样叫我。」
「你是姓独孤,还是名字叫独孤?」
「就是……独孤。」
廉女士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独孤先生,别忘记要每天过来喔。你前天来晚了,让人很担心呢。」
「别、别……这样……别担心我。」
「总是准时出现的人突然迟到,怎麽可能不担心?所以你每天都要准时来,来吃完便当,然后像刚刚那样帮忙打扫一下当运动,这样不是很好吗?」
「如、如果你的……钱包掉了……再跟我说。」
「什麽?」
「我会帮你找的。我……不能回报你什麽……」
「我还以为你很明事理呢……你现在是要我故意弄丢钱包,让你来帮助我吗?」
「不是……不能弄丢钱包……总之……需要帮忙的话……就跟我说。」
这样的对话让廉女士感到新奇,却又有些无力,她可没有无助到必须借助一名街友的力量,还是说连这名街友都对这间店很失望?她看著独孤,决定结束这次对话。
「独孤先生,你先帮助自己吧。」
他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真不知道他何必要为这种事感到难为情?
「还有,请你来吃便当是多少希望能帮你一点忙,所以实在不能让你在这边喝烧酒。」
「……」
「便当不是下酒菜,是正餐,独孤先生要是喝醉了,那我也帮不上忙。」
「一瓶……根、根本不够塞牙缝……」
「总之,我是个讲究原则的人。这户外的用餐区属于我,这裡不许喝烧酒,请你记得。」
独孤静静地吞下口水,接著看向烧酒瓶,然后拿起瓶子。廉女士紧张了一下,担心他会拿起瓶子攻击自己。不过他只是把烧酒瓶放在空便当盒上,然后起身缓缓走向回收区,廉女士这才悄悄鬆了口气。独孤走回来后,照惯例从夹克裡掏出神祕的卫生纸团擦桌子,然后向廉女士鞠了个躬。
廉女士望著名为独孤的男子远去的背影。独孤,是独自孤单的意思吗?还是因为独居所以被叫做独孤呢?他的背影就像名字一样寂寥,但廉女士决定暂时先把这件事搁一边。
「老闆,抱歉,我好像得辞职了。」
那天,廉女士晚上留在店裡跟诗贤聊天,没想到上大夜班的成弼却突然向她提辞职,让她有些手足无措。成弼用手理了理稀疏的头髮,说自己透过认识的人得到一个去帮中小企业老闆开车的司机职位。由于必须在三天内到职,所以不得不临时提离职。老好人成弼请求廉女士的谅解,脸上满是歉疚。
由于大夜班是便利商店最辛苦的时段,所以也最难找人。过去一年半有成弼默默坚持在这,让廉女士得以不用担心大夜班的人选……如今这个位置又要空下来。就算找得到人,也因为成弼必须立刻离职,所以得由自己先来替补这个空缺。一想到在找到稳定的大夜班员工之前,必须自己顶替一段时间,就让廉女士头痛不已。
廉女士想起自己早已决定,当成弼再度成功就业时,要开心地为他加油。于是她告诉成弼,非常感谢他这段时间帮忙照顾这间店,让自己可以无后顾之忧,还说一定不会忘记发奖金给他。成弼则感动地说,剩下的三天他会努力把店顾好。
「老闆,你好帅耶。」
成弼进去仓库穿员工背心时,诗贤竖起大拇指说。
「诗贤,你也要快点考上公务员,等你考上之后,我就送你上班穿的套装。」
「真的吗?可以买很贵的吗?」
「新人穿太贵的衣服上班会被前辈盯上的。我会买一套价格合理的套装给你,所以你要好好读书。」
「好。」
「啊,话说回来,得要赶快找大夜班了。帮我问问你的朋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也会去教会的青年会问问看。」
「你会给我仲介费吧?」
「当然,但如果找不到,你就要来上大夜班喔。」
「我不要!」
「三天内找不到人的话,就得由我们两个来上班了。吴女士有儿子要照顾,没办法上大夜班,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还有,你觉得我这个老太婆有办法半夜顾一整间店跟补货吗?」
廉女士一席话说完,诗贤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她想了想,说:
「我去问问看,有空的人应该很多。」
「就说有个超赞的老闆。」
「没问题。」
廉女士看著眼前的一大堆箱子叹气。明明生意不好,为什麽订货时却这麽贪心?她一边埋怨自己,一边动手搬起那些堆在门口的货箱。送货经理只会把货放在门口,从门口到仓库就要由便利商店员工自行搬运。才来回几趟,廉女士就开始双脚发抖。看著送货经理放下最后一箱货后离去的背影,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成弼离职已经一个星期,大夜班果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人接手。前三天是由几个月后就要入伍的教会青年支援,但他只上班几天,就扯了个彆脚的谎言说什麽父母反对,便拍拍屁股走人。虽然担心这傢伙入伍后可能撑不了多久,但更让廉女士担心的是便利商店的大夜班。
后来廉女士只好自己熬夜上班,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诗贤「恰巧」有专题讲座要听,她一脸抱歉地说,自己一大清早就得出发去鹭梁津听课。真是讨人厌!廉女士实在很想出个题目,考考诗贤是不是真的这麽认真在读书。她毕竟是退休的历史老师,公务员考试会出的历史考题闭著眼睛都会答,在这个领域也确实能提供诗贤不少帮助。不过诗贤却拒绝这个提议,因为她希望将廉女士当成老闆而非老师。说不定诗贤在便利商店打工赚零用钱的时间,还比她读书的时间多呢。
又在担心别人了。必须赶紧找到大夜班员工,这才是现在最需要担心的问题。白天打电话给儿子请求协助,却受了满肚子气。儿子劈头就质问廉女士是不是以为他游手好閒没事可做,接著又说即便自己真成了无业游民,像他这种高级人才,怎麽可能去便利商店上大夜班?为何不乾脆把店卖了,干麽这麽辛苦?不如趁这机会卖掉,拿那些钱来投资自己的新事业等等。儿子不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说出一连串像在大肆数落廉女士的发言。廉女士最后只告诉儿子,休想从这间店免费拿到任何东西,就算只是一包口香糖也不会给他。然后便挂上电话,一口气喝乾整罐啤酒后倒头就睡,直到闹钟声响起,才起床到便利商店跟诗贤换班。儿子的事让廉女士越来越常喝酒,身为上帝的信徒,真的可以这样吗?上帝为何要给我这个令人头痛的儿子?又为什麽要给我酒呢……廉女士实在想不透。
将货物全部搬进仓库并清点完毕后,时间已经过了午夜。现在则是要把订来的货放到货架上,于是接下来整整三个小时,廉女士有如搬橡子的松鼠,在仓库、货架与冰箱之间来回穿梭。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她上半身靠在柜檯边,一边打哈欠一边撑起惺忪的睡眼。她一方面觉得幸好没有什麽客人,但同时又觉得这样实在不行。「幸好没有客人」的念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这间店即将完蛋的徵兆。
叮铃一声,门被推开的同时,一群满口髒话的人走进店内。是两个满是醉意,年纪约二十岁出头的女生,以及另外两个同样满是醉意的男生。两名头髮分别染成金色和紫色的女生说话很大声,对话中不时夹杂著髒话,男生则配合那两人,用装腔作势的口气回应。不管怎麽看,都觉得这两个女生应该不是淑明女大的学生。廉女士想,他们应该是在南营站那边的酒馆喝了几杯之后才过来的。
「妈的,这裡没有鲷鱼烧冰淇淋啦!」
「哪有,就在这裡啊,年糕鲷鱼烧冰淇淋!」
「我讨厌年糕啦,超他妈讨厌!」
「白痴喔,那你不会自己去找没年糕的鲷鱼烧冰淇淋,我要吃芝麻冰棒!」
「你们知道为什麽要找鲷鱼烧冰淇淋吗?因为便宜又大碗啊!」
「你在说什麽啦?赶快放弃鲷鱼烧冰淇淋吧。怎麽没有芝麻冰棒?我想吃裡面的红豆耶,靠。」
看著对话中不时掺杂一句髒话的这群客人,廉女士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提醒自己要忍耐,她的工作可不是对这些喝醉的孩子说教。
「这裡有栗子冰棒,拿去吃吧!」
「白痴喔,栗子冰棒是栗子!我要吃红豆!」
「想吃红豆就找红豆剉冰啊,喔,在这!」
「天气这麽冷,吃什麽红豆剉冰啊?你这该死的白痴!」
「什麽?你他妈说什麽?我他──」
「喂,同学!」
实在忍无可忍的廉女士出声制止,并告诉他们别在别人的店裡一直骂髒话,赶快买完赶快回家。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出声了,她实在受不了年轻人满嘴髒话,完全无法忍受这几个人低俗的对话内容。不过这几个人既不是廉女士口中的学生,也不是什麽正派青年,根本可以说是喝醉酒的流氓。他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向廉女士靠近,看起来就像四个恶魔,让廉女士紧张得吞了口口水。
走在最前面,染一头金髮的女孩朝地上吐了口痰。
「老太婆,你以为你是九尾狐吗?你是有几条命可以死?」
「是你们先大声的,监视器都拍到了。」
廉女士努力维持平常心并提出警告。这时紫色头髮的女生把手上拿著的鲷鱼烧冰淇淋,用力摔在廉女士面前。
「赶快给我结帐!小心我把你宰了做成鲷鱼的眼睛!」
两名女子发出刺耳的笑声,摆出一副随时会动手打人的姿态,同行的两名男子则在后面看著这幅情景傻笑。瞬间,廉女士心中涌现一股怒气,她决定不再忍气吞声。
「我不卖你们!出去!否则我要叫警察了!」
接著金髮女子拿起一个鲷鱼烧冰淇淋敲廉女士的头。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廉女士只能睁大眼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老太婆,你刚才说什麽?『喂,同学』?我们哪裡看起来像学生?妈的,老废物看到年轻人就以为是学生。我没在上学了好不好,我就是被像你这样的老师搞到退学的啦!」
当金髮女子又要用冰淇淋打廉女士脸的瞬间,廉女士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真的欠骂吗?」
廉女士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女子的手,金髮女子虽然一边叫著一边试图反抗,却无法甩开廉女士的手,反而因为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力气,而在廉女士鬆手的瞬间跌坐在地。紫髮女子见状,立刻推了廉女士的肩膀一把,廉女士反射性抓住女子的头髮,压在放有鲷鱼烧冰淇淋的柜檯上。
「要把我做成鲷鱼的眼睛?你们是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
虽然紫髮女子拚了命挣扎,但廉女士还是抓著她的头晃了好几下,让她整个人晕到站不住才放开。很快地,两名女子两眼失神地大口大口喘著气,还不时咳个几声。这时,两名男子面露凶光,廉女士见状赶紧拿起有线电话的话筒,因为只要把话筒拿起来放一段时间,就会立刻连接到附近的派出所。
「你这老太婆,真的想找死吗?」
其中一名男子用要把收银机打烂的气势向前衝来,廉女士吓了一跳,立刻往后退到柜檯裡面,接著那名男子噗哧一笑,并拿起话筒放回原位。
「你以为我们没在便利商店打工过吗?你把话筒拿起来想干麽?要叫警察来干麽啊?」
我错了,廉女士心想,比起拿话筒,她更应该按下收银机上的紧急按钮才对。那傢伙咧开嘴笑著对同伙说:
「喂!掀了这间店吧!记得把监视器带走,钱也别忘了!」
廉女士背脊一阵发凉,整个人动弹不得。两名男子开始激动地怪声怪叫,两名女子则朝收银机衝了过来。害怕的廉女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这时,叮铃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喂……你们……这群傢伙!」
如雷贯耳的声音,让四人瞬间朝门口看去。廉女士也好不容易转过头去看,才发现是独孤,是独孤站在门口。
「你们对大人……在做、做什麽!」
独孤的声音非常宏亮,完全无法跟说话总是唯唯诺诺,如一头病恹恹的熊般蜷缩身体的街友联想在一起。独孤的出现对廉女士来说有如援军及时赶到,令她心生感佩。不过这群不良少年眼裡所看到的独孤,与廉女士心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这垃圾跑出来干麽啊?天啊,好臭!」
「这傢伙是流浪汉吧?妈的,好髒,真他妈倒楣。」
两名男子同时朝独孤衝去,独孤则用身体挡住他们。其实就是挡住门口,用全身承受他们的攻击。两人看见独孤的防御丝毫没有退让,便打得更凶了。独孤则开始将身体捲成一团,缩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在一阵谩骂与殴打之中,突然传来警铃声。两名女子先察觉到异状,两名男子也明显变得十分慌张。他们想推开独孤逃走,但独孤就像巨大障碍物一样挡在门口,怎麽也推不动,身上的臭味也让一群人忍不住捏著鼻子。
「妈的,让开啦!快让开!你这坨屎!」
一看到两名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出现,四人便不再继续挣扎,这时廉女士也才终于鬆了口气。她接著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独孤缓慢爬起来为警察开门的可靠背影。瞬间,独孤转过头来,对著廉女士露出大大的微笑。第一次见到独孤的笑脸,他的眼角却沾满了受伤流下的血。但独孤毫不在意,仍用沾满了血的脸对廉女士笑。
到了警察局,一群不良少年的父母很快跟著赶到,其中一名中年男子看见独孤浮肿受伤的脸,便提议要以金钱和解。意外的是,独孤竟然不想要钱,而是要求了其他的东西。他靠近那几个酒还没醒的不良少年,要他们举起双手。四人一开始有些犹豫,但在中年男子的威逼之下,他们立刻像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高举双手。
为了这起事件来到南大门警察局的廉女士,在完成报案流程后,便和独孤一起走向清晨的南大门市场。他们走过许多正准备开门做生意的商家,来到巷子裡的醒酒汤店。独孤丝毫不在乎自己脸上仍贴著绊创膏,大口大口地把牛血醒酒汤往嘴裡送,见独孤这副模样,廉女士不禁心生怜悯,同时又因刚才那起事件而闷闷不乐,複杂的情绪令她迟迟没有开动。
「最近的小孩都好可怕,你怎麽敢这样招惹他们?」
「我……不是说过……两个人我还有办法。」
独孤露出牙齿笑著,并摸了摸绊创膏,似乎把那当成是一个勳章。廉女士张口想说点什麽,才意识到自己也算是招惹了那些难缠的孩子。她看著独孤露出一脸苦笑。
「谢谢你。」
「就、就当作……抵饭钱吧?」
「当然。不过你怎麽会刚好过来?」
「我听说……老人家您……晚上都要上班。我睡不著……又有点担心……就来了。」
「唉呀,我反而更担心你。」
独孤不知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便低头继续吃饭。
「刚才看到你这样站出来,我还以为你年轻时很会打架,都没想到你竟然只是单方面挨打。幸好巡警刚好经过,不然你可能会伤得更重。」
「警察……是我叫的。」
「什麽?」
「附、附近……有公共……电话。我看到他们在找麻烦……就先去报警才过去……这样只要……被打一下下……就有警察会来救我……」
廉女士当场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心想,独孤不仅明事理,而且还非常聪明。最重要的是能为了我来巡逻,还愿意为了我被打。瞬间,廉女士的脑海中满是感叹与感动。她定定看著一边若无其事地搔著头,一边吃醒酒汤的独孤。
「要叫瓶烧酒吗?」
独孤睁大了眼。
「……真的可以吗?」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喝酒囉,以戒酒为条件,来我们店裡工作吧。」
独孤歪著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吗?」
「你可以的。天气很快就要转凉了,来晚上也很温暖的便利商店待著,顺便赚点钱,多好啊?」
廉女士直视独孤的双眼,等待他的回答。独孤避开她的视线,颧骨部位抽动了几下,然后才用小小的眼睛看向廉女士。
「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
「这是你应得的。而且便利商店大夜班真的很辛苦又可怕,我实在做不来,必须由你来帮我工作。」
「但……你不知道……我是谁啊。」
「我怎麽会不知道?你是帮助我的人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能相信我吗?」
「我退休前是高中老师,几十年来教了上万名学生,我会看人。只要你戒酒,就一定能做得很好。」
独孤摸著自己的鬍子沉默了好一会,廉女士注意到他的嘴唇会不住抽动。虽然这个提议来得突然,不过如果被拒绝,廉女士心裡也会有些不是滋味。她焦急地想催促独孤不要再继续摸鬍子,赶快给她个回答。
就在这时,独孤彷彿下定决心般看向廉女士。
「那……就再一瓶吧……只喝一瓶就戒……太难过了……」
「那就说定了。吃完饭以后我会先给你一些钱,你去桑拿房洗个澡,剪个头髮再去买些衣服,好吗?然后晚上就到便利商店来。」
「……谢谢。」
廉女士点了两瓶烧酒。烧酒很快上桌,她直接打开并为独孤斟酒,然后帮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份劳动契约,就在两人乾杯之后即刻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