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意外离世后,过去的生活习惯依然在亲友的余生中延续着:曾经喜欢喝的啤酒、经常逛的公园、约好碰头的公交车站……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同伴。他们上一刻还沉浸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中,下一秒恍然于无可置辩的残酷现实。这种强烈的反差每时每刻都会带来无尽的怅然。
许多人都描述过那种突然失去亲人的感受,巨大的失落感如海啸般吞没了他们的余生。海啸过后,悲伤就像一波又一波潮水,不断冲击着他们脆弱的内心堤坝。终有一天,他们下定决心,要努力走出事故的阴霾,要与过去切割,要重新开始下一段生活,要在心里修筑起一扇更加高大而坚固的墙。他们做到了。他们终于重振了生活的信心。但总会有些不经意间的瞬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场久久回味的梦,或者仅仅是一张照片 --这是他们与逝者为数不多的联结--轻易地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他们明白,必须学会与这虚无和悲伤独处。他们别无选择。
每逢党结真拉山难的周年祭日,刘喜男的昔日好友都会用各自的形式缅怀这位逝去的伙伴。他们还会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发篇周年纪念的帖子。2009年4月,众位兄弟来到党结真拉的大本营祭拜刘喜男。他们依旧是一帮嘻嘻哈哈、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青年,但在王大与王二等人的内心深处,刘喜男的离开,也象征着纵情享乐的嬉皮时光随之结束了。
王二开始严肃地死磕大岩壁攀登,成为一名半职业攀岩者他再也没爬过带冰雪的山峰,并自嘲从此“见雪封喉”。这一年7月,王二与英国攀岩高手利奥·霍丁(Lco Houlding)、西班牙攀岩高手卡洛斯·苏亚雷斯(Carlos Suárez)三人来到华山西峰,在雨中攀爬了13个小时。第二天,他们又从凌晨4点继续爬到6点半,最终攻克了这面酷似优胜美地酋长岩的大岩壁。王二完成了刘喜男生前的夙愿:华山西峰大岩壁路线的首登。这是一次干净、漂亮的大岩壁攀登。全程没有打岩钉,也没有使用岩锥。唯独在最开始起步的时候,他们使用了刘喜男五年前曾打下的两颗岩钉。
登顶的这天早上,王二给王大打了个电话,我登顶了。王大听闻,当即表示祝贺。王二话锋一转,又问王大,你放下了吗?王大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王二说,我放下了。正如王二后来写道:“华山是喜男的梦想,我很高兴为他完成了这个梦想。而我得到的是心灵的解脱。”
王大却从未放下。他很少有如此充满仪式感的大型攀登目标。他只是一次次来到白河,享受这些岩壁带来的短暂快乐。不到十年的光景,白河已成为与阳朔齐名的国内岩胜地。初到白河峡谷的游人,一眼望去,两岸尽是高大的白褐色岩体,岩石上点缀着郁郁葱葱的植被。常年混迹于此的白河岩者欣赏到的却不只是秀丽的山水,还有山体上一条条成熟的岩路线。在白河攀岩基金与一代代攀岩者的推动下,白河两岸的峭壁上,已开辟出了200多条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路线。白河岩基金的首任管理者、曾经的全国攀岩冠军丁祥华,如今已是中登协攀冰攀岩部的部长。早在2001年的时候,丁部长就把白河攀岩基金的管理权交给另一名硬核的白河攀岩者,王茁。
王茁是北京广电总局的工程师。他是黑龙江大庆人,说话时带着一点不明显的东北口音。大学期间,王苗通过绿野论坛接触了徒步、露营等户外运动。毕业后,他在七大古都攀岩馆接受了攀岩技术的启蒙。七大古都停业后,王茁等一帮年轻的攀岩爱好者从宣武门内大街,转向刚开业的西直门首都体育攀岩馆。这些人当中还有在北京电话局工作的赵鲁,以及终日穿着大文化衫、大短裤,趿拉着布鞋的伍鹏。
王茁、伍鹏、赵鲁三名70年代生的年轻人一同报名了首体攀岩馆里开设的初级、中级、高级攀岩培训班。班里不到10个人,学员之间混得很熟。每天爬到傍晚五六点岩馆关门后,这帮热爱攀岩的年轻人就约着去岩馆门口的小饭馆喝几口。近一点的,他们就在门口的海帆酒吧喝点小酒。远一点的,他们就走到新疆办事处餐厅,点盘毛豆、喝几瓶冰啤酒、吃几串羊肉串,谈笑风生地吃到半夜,回家倒头就睡。“当时就觉得攀岩跟喝酒是一件事儿。”赵鲁说。在这帮朋友中,就属王茁、伍鹏、赵鲁三个人步伐一致,“反正我们仨经常是在一起走,因为我们三个走得特别快”。哥仨走路节奏相近、年龄相仿、趣味相投,每隔几天,他们就要在攀岩馆碰一次面。
首体攀岩馆的高级培训班由丁祥华授课。丁祥华把学员们拉到白河,教授更高级的技术操作。王茁、伍鹏、赵鲁初到白河的时候,这里只有个老岩场,但白河还是成了他们的京郊乐园。久而久之,每到了周五下班后,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在东直门汽车站碰头,搭上980公交车,从始发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密云县城,再打电话给张家坟村的邓德来。德来开一辆面的,车上载满岩友,嘟嘟嘟开往白河峡谷。这种生活模式一直延续至现在的白河攀岩群体。
晚上到了德来家,三个人不停地喝酒聊天。到了深夜,王茁、伍鹏和赵鲁凑在一间屋子,睡在一张炕上。哥仨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卧谈会,天马行空、山南海北地聊,彻夜不眠。第二天,岩友们睡到自然醒之后,就在院子里面晒装备。德来一家也与他们有了默契。早上,德来的媳妇给他们做好早饭,往往是半盆粥,再摊几个鸡蛋。大家吃得饱饱的,再带点干粮进山,一直爬到天黑。晚上,德来来到约好的地点,开着小面的接他们回村。
在王大等众多白河老岩友看来,哥仨当中,唯有戴着眼镜的王茁显得有点学究气,不太懂幽默,有时还过于较真。然而一旦聊起技术细节和攀登器材,王茁就显得格外精神。“我们当时觉得,come on,别这么严肃。”王大说。王茁时常针对一个小技术问题,在论坛上与黄茂海(mh)等见多识广的岩友吵得不可开交。在论坛时代,他的吵架风格也同样充满着学术气息。他经常以一句“你先把题干看清楚”为开头,再洋洋酒酒回复个几百字,黄茂海再有理有据、针锋相对地反驳。“你光看他们俩打架就能学到很多东西。”赵鲁说。
王茁不仅沉酒在攀登技术操作的知识海洋中,他也许还是北京岩友里第一个凑齐一整套机械塞的人。机械塞是传统中的技术装备,但对于当时白河的攀岩者来说可谓是天价,也没有渠道购买。王茁托人从国外一枚一枚地带过来,再成一整套。王大观察到,王茁每次拿到一个新装备,他就独自把玩,'像个大男孩一样”。大家也因此窥见了王茁率真的一面。在赵鲁眼中,王茁看起来爱极了这些宝贝,整天擦拭,“就跟士兵弄自己的枪似的,天天都能给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什么的”。就连在单位的办公室里,王茁一淘到新的攀冰靴和冰镐也会在同事面前不停地挥舞比画、反复把玩,就像个孩子在炫耀新买的玩具。在其他朋友面前,王茁的这种炫耀多少有些显摆:他在夏天去攀岩的时候,还会带上冬天攀冰用的冰锥。有朋友在背后忍不住调侃道:“如果哪天这大佬东西掉了,我们捡到,那就太美了。”
很快,王茁、伍鹏和赵鲁三兄弟就不满足于白河有限的几条攀岩路线了。他们在阳朔感受到震撼的国际级路线后,也想在白河开辟新路线。“他们当时说,谁开谁可以命名。就觉得这事儿应该挺好玩的。”赵鲁说。在国际攀登界有个规矩,登山者与攀岩者有资格为自己开辟的新路线命名。在世界各地,每一条攀岩或登山路线的名字背后,都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王茁、伍鹏和赵鲁琢磨起开线技术。他们自然也想在白河攀岩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更想把从白河汲取的快乐,不断传递下去--取之于白河、用之于白河,特别是王茁,作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二任管理者,他有义务把白河变得更好。
他们确实做到了。继白河最早期的老岩场之后,2001年王茁和黄茂海开辟了白河早期的多段传统攀路线“黄蜂之鸣”。半年后,王茁、伍鹏、赵鲁开辟了小柏树岩场,以及日后传统初学者来白河必爬的经典路线“Beginner”。王茁、伍鹏和王大还开辟了经典的“老怪”岩场。王茁终日在白河开线与攀爬,两年就穿坏了四双攀岩鞋。
北京地区的攀岩爱好者尽情享受着这处京郊的天然乐园,回到家后,虚拟世界中的户外论坛又成了他们的精神家园。在90年代末,新浪的山野论坛成为中国第一个也是早期的唯--个有影响力的户外论坛。那个年代凡是能叫上号的登山、岩,攀冰爱好者,甚至是户外旅行者,无一不来自这里。山野论坛的四大版主更是“统治”了户外界的网络江湖。在网上AA结伴组队的热潮中,北京的绿野论坛与深圳的磨房论坛,随后也乘势而起,成为两地户外爱好者的网络聚集地。中国早期户外论坛上的帖子质量极高。在那个信息极为可贵的时代,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挥酒为一篇篇长文,既让全国各地的户外爱好者大开眼界,也成了颇有价值的信息源泉。论坛时代兴起的“驴友”称呼,与线下活动时直呼网络ID的习惯也流传至今。后来随着新浪山野论坛四大版主各奔东西,曾经最有影响力的新浪户外论坛也沉寂下来,并在不久后关闭了。“8264”(户外资料网)虽是后来者,却得力于丰富的内容策划与专业的后台技术,成为走得最长远的户外论坛。
王茁、伍鹏、康华等早期的白河攀岩者,大多是网络工程师出身。他们不仅长期在白河自然岩壁上大量实践,还自己搭建网络服务器,遨游在常人无法窥见的赛博空间,沉浸在国际攀登技术的英文世界里,特别是王茁。他对硬核技术孜孜以求编译和撰写了大量的攀登技术、装备、知识、山峰资料,发表在绿野论坛上,一时被网友们奉为高人。在网友们的线下活动中,经常手持冰镐、拎着绳索的王茁,更显得专业范十足。王茁很快就成了绿野论坛“山版”的版主。他在绿野上的网名叫“Kristian”。人们都尊称他为“老K”。
2000年代初,康华在“乐趣园”上搭建了一个以硬核攀登为主题的小众网站。“以那时北京攀岩圈子里的朋友交流为主,也包括像云南王二、阳朔邱江这些岩友。当时北京的岩友,很多都是做与I或者电脑相关的工作,所以上网沟通相对便捷。而且大多数岩友也爱喝几杯。”康华回忆道。岩与酒的slogan也完美地体现出白河攀岩者的精神--岩,我所欲,酒,亦我所欲。自不必说,王大、王茁、伍鹏等爱酒之人,都是这个网站的忠实用户。这些通晓英文的硬核攀登者,在“岩与酒”上整理出了国际攀登高手的攀登报告、国内攀登者的故事逸闻,还有国内外著名的技术型山峰资料。
“岩与酒”通过网络把天南海北的攀登者凝聚到一起。这-小撮民间攀登爱好者,也常常在网站上切磋、交流。国外登山者的攀登报告让他们艳羡,幺妹峰、婆缪峰等山峰让他们垂涎而远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川口塔峰(TrangoTower),更是成为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随着康华远赴西藏登山学校任教,王大也开始了一段“混子”时光。“岩与酒”疏于管理,一度冷清下来。当“乐趣园”的服务器开始收费的时候,伍鹏觉得,看这架势,万一“某天乐趣园关门了,就SB了”
伍鹏是攀登圈的老江湖了。在中国科技大学就读期间,伍鹏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徒步穿越。1999年的一个秋天,他在下班后无意间走进了七大古都攀岩馆。“第一次爬得很烂,但从此爱上了这项运动,并成了我一生的运动。”伍鹏在一次采访中说道。之后他又接触到了攀冰和登山,开始向那空气稀薄的顶峰发起冲击。伍鹏和马一桦尝试过攀登青海玉珠峰北坡,又和好友王磊尝试阿式攀登西藏启孜峰。与迷恋攀登技术操作的王茁不同,伍鹏格外向往地球上的未知之地与无人之境。他说,他喜欢爬到高处,看着大地与广袤的山脉一览无余地绵延开去,此时他会觉得之前的所有努力与付出都是值得的。不在雪山上的时候,开辟攀岩线路就成了伍鹏探索未知的最佳方式。在北京的白河与四渡、河南的郭亮村、深圳的过店、广东的英西、广西的阳朔,但凡中国有自然岩场的地方,就有伍鹏开发过的线路。
如果说康华是个朋克,我是个嬉皮,那么伍鹏就是个雅痞。”王大说。伍鹏留着寸头,目光有神,言谈间宛如一名文雅的谦谦君子,内心里又对任何传统的、主流的事物不屑一顾。或许是深得优胜美地文化的精髓,也或许是个性使然,伍鹏精妙地掌握了身为一名攀登老炮的特质:严谨地登,却消解一切权威的存在;真诚对待每一名攀登圈的朋友,却利用一切机会拿老友开涮。伍鹏也泡过山野论坛和绿野论坛。他在绿野论坛上的网名叫“花科友”,取自一句经典英文问候语的谐音。但他更著名的网络ID叫“Freewind”(自由的风)。在许多混迹于户外论坛的网友看来,这个名字和“老K”一样,代表着严谨仔细、认真,讲究精湛的攀登技术和精良的登装备。
伍鹏见证过各大户外论坛的兴盛与消亡,也目睹了各个圈子里的团结与分崩。他深知在民间登山还未普及的时代,一个硬核的户外论坛对于小众的登山圈有多宝贵。身为网络工程师,伍鹏还想在“岩与酒”的基础上,做成一个非营利性质的、专为登山社区服务的网站。“我希望只为那些最纯粹的climmbers构建一个交流的平台,我不需要人气,我需要质量。”伍鹏写道2003年底,伍鹏搭建了“rockbeer”论坛,并把他独有的幽默反叛、消解主流的精神点缀其中,将网站命名为“盗版岩与酒”。白河攀岩最辉煌的十年便由此开始了。
2003年6月的一天,小河第一次来白河峡谷,跟着王茁学习传统攀的技艺。王茁在上面领攀,小河跟在下面收塞子。-个月后,在王茁的指导下,小河完成了他的第一条传统攀路线自那以后,每到了周末,小河和王茁两个人泡在白河,磕线开线,爬遍了这里的传统攀路线。王茁成了小河的启蒙老师。
小河的本名叫何川。这名重庆小伙子大学考入了北京理工大学的光电学院,毕业后,他留在了北理工做讲师。小河身材精瘦,像是个马拉松运动员,平时喜欢骑行和徒步,经常参加绿野论坛上的活动。小河最初在首体攀岩馆尝试了这个新鲜的运动,没有立即喜欢上在人工岩壁上攀爬的感觉。他后来也去了几次岩馆,远远地瞥见王茁、伍鹏、赵鲁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围坐在地谈笑风生,却没有走上前去,参与其中。
有一年冬天,小河报名参加了绿野论坛的攀冰活动。王茁作为北京地区经验最丰富、资历最老的攀登者,在队伍里充当教练的角色。在去河北涞源的火车上,王茁耐心地给这些攀冰新手讲解技术、介绍装备。在冰场上,小河第一次攀爬冰壁王苗给他打保护。晚上,王茁给大家讲述他的攀登故事。在一群新手面前,王茁显得心境豁朗而又学识渊博。小河对王苗顿生好感,敬佩之中还带着点崇拜。
这次攀冰活动也一改小河对攀登的看法。小河开始频繁参加攀冰活动,也重新看待攀岩。他常常去首体攀岩馆和安贞抱石馆练习,还在京郊的百望山首次尝试攀爬自然岩壁。他爱上了攀登的感觉,一到了周末就期待进山攀爬。小河还听说有种比运动攀更自然、原始的攀岩形式,传统。“从我第一次知道Trad & Aid(传统攀和器械攀),到半年以后确立理想目标 --自由地攀登 --通俗地说:发现岩壁,爬上去,走人,就像是旅行。这必将成为我的攀岩方式。”24岁的小河写道。
在白河掌握了传统攀的技术后,小河也开始尝试中国其他地区的攀岩路线。2003年“十一”,小河与黄茂海、王大等白河岩友来到昆明的西山。几个月前,王大和刘喜男、王二刚尝试了西山大岩壁。王大有声有色地把他们仨的故事--“三百多米高的岩壁,他们爬了两天,晚上就在岩壁上猫着,最后直接爬到了山顶的亭子里,其间还有无数趣闻。”--讲给大家听。小河听了王大的讲述,对大岩壁攀登心生向往。也正是在昆明西山,小河经历了两次大冲坠。惊魂甫定之余,他也重新审视攀登的安全性。
回到北京后,几乎每一周,小河都跟着王茁一起攀岩。王茁为人直爽,待人真诚,他把自己学到的攀登技艺,毫无保留地传给小河。两个人单独在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小河说,王茁的生活态度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人竟可以把自己所有收入、时间和精力,投入攀登上面。
王茁的女友不必(鲜文敏)偶尔也会加人王茁与小河的岩活动。“不必”也是绿野的版主,在论坛江湖小有名气。在网络上,不必行事飒爽凌厉,与网友骂战从未占过下风。在城市里,不必是搜狐户外网站的编辑,是一名敢说敢做、敢怒敢言的职业女性。与攀岩相比,不必更喜欢去京郊徒步穿越。当初她和王苗通过绿野的线下活动相识,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我记得王茁说的,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两件事,一个是岩,一个是和我待在一起,”不必在一次采访中说道,“不过他又补充说,还是挂在岩壁上的时候更爽一些。”2004年开春,王茁和不必花了9块钱买了几包瓜子,在临时租住的新房里沏了一壶花茶,请来几位要好的朋友,当众宣布:我们结婚了。
这一年秋天,小河已经青出于蓝,并学会通过开线来表达和创作。小河和王苗在白河开辟了三条新路线。小河从来没有叫过王茁“师父”,但在小河心里,王茁既是他攀岩的领路人,也是一起钻研攀岩的搭档。小河也尝试过一次所谓的爬雪山,但在四姑娘山二峰经历严重的高反之后,他就把高山靴卖了,更专注于攀岩。
王茁热爱攀岩,更热爱登山。从2000年开始,王茁就先后攀登过四姑娘山大峰、雪宝顶、四姑娘山三峰,以及新疆博格达峰、四姑娘山的大仰天窝等技术型山峰。他是一名严肃的自由攀登者。只有在极其私密的时刻,这名理性的登山者才会暴露出他感性的一面。有一次,在得知好友在雪山上出事后,王苗回到家抱着妻子大哭。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登山,反正我是把它当作一项消遣,但是是最严肃的消遣,”王茁说,“当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太多的'无所谓’时,这种严肃可以使我的生命具有意义,可以使我的头脑保持敏锐。
王苗和伍鹏一直以来都有个攀登目标,四姑娘山婆缪峰。几年前,伍鹏的好友王磊从四姑娘山三峰登归来,做了场分享会。分享会的主题没有吸引住伍鹏,倒是其中一张照片揪住了他的心。伍鹏回忆道,这座金字塔形的山峰有着极为漂亮而完整的花岗岩岩壁,从巴朗山垭口望过去,它在群山之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卓尔不群。当时,中国的登山者还没有听说过婆缪峰的名字,一度将这座山谣传为“尖子山”。当年在《山野》杂志工作的户外编辑马德民,与资深户外撰稿人小毛驴(刘团玺)查阅了大量资料和攀登报告,才考证出来它在当地的汉语名字叫“婆缪峰”。婆缪峰还有个更加浪漫而形象的英文名:Celestial Peak(天空之山)。
也就是在这一年,伍鹏在白河的院子里,向身旁的两名好友介绍起这座山峰时,“王茁和王滨两个家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绿光,呼吸也粗重了,语速明显加快:这不奇怪,我们都梦想着攀登中高海拔的大岩壁”。婆缪峰成了几名白河岩者心中最渴望攀登的一座山峰。在岩与酒网站的山峰资料库中,它比远在南美巴塔哥尼亚山区的托雷峰(Cerro Torre)、喀喇昆仑地区的川口塔峰(Trango Tower)更加现实,也更加神秘。
伍鹏从北京跑去深圳上班后,平时忙忙碌碌,但他从没有忘记梦想中的婆缪峰。在深圳工作的三年里,他想方设法搜集关于婆缪峰的一切资料:从旅行者们拍摄的照片,到外国登山者们攀登四姑娘山一带山峰的报告。他发现,早在二十年前,美国优胜美地的攀岩者就完成了婆缪峰的首登,之后两名低调的登山高手基思·布朗(KeithBrown)和查利·福勒又先后独攀登顶了婆缪峰。目前还没有中国攀登者敢挑战它。
伍鹏创建了“盗版岩与酒”论坛后,在论坛上翻译了数百篇国外攀登报告,并整理出了关于婆缪峰的地理、气候、历史等全方位信息。登婆缪峰的计划随后也在论坛里被提上日程,面对这座被国际攀登高手形容为“毛骨悚然”的山峰,几名岩者自觉实力还不够,但伍鹏还是想去试试,哪怕只爬个一两百米也行。2004年春节,伍鹏、王茁、赵鲁和不必四人终于来到四姑娘山实地考察。四个人挤在一顶帐篷里,一路上考察了长坪沟里的婆缪峰和骆驼峰等山峰。
"当时还带什么望远镜在那跟战术侦查似的,反正王茁念念有词的。感觉口水都流下来了。看着那山就觉得漂亮,就要爬。”赵鲁说。
到了秋天,伍鹏决定正式攀登婆缪峰。王茁却很犹豫,他认为这座山峰的难度,远超过了他们几个人的能力。架不住伍鹏再三说服,王茁最终决定加入。这支队伍里还多了个新成员,广西南宁的攀岩者赵四(赵忠军)。
赵四是一名全能的户外爱好者。他不仅是攀岩高手,还是一名资深的探洞、飞伞爱好者。90年代末,西南地区的攀岩元老黄超,在南宁开辟了两条攀岩路线。赵四等南宁第一批攀岩者就通过这两条路线接触到了攀岩,并逐渐痴迷于这项运动。山上的赵四沉着冷静,山下的赵四……就连王大都差点折在他手上。
赵四从前在南宁开了家户外俱乐部。有一年,在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天,王大一路浪游到了广西南宁,投奔赵四。王大与赵四等朋友一起喝酒、吹牛、攀岩,晚上就睡在俱乐部的地板上。赵四问王大,你想知道我们过新年的方法吗?王大说,想。第二天一早,新年的第一天,宿醉中的王大就被赵四拉起来了,一起钻进车里。等王大下了车,他们已经来到郊外的一座山头上。赵四从包里掏出一副滑翔伞,趁着王大还没睡醒就给他套上。赵四说,冲着山下跑吧。王大蒙了,问赵四这滑翔伞怎么操作。赵四说,我都告诉你了啊,往前跑啊。王大不想在人前露怯,偷偷观察了其他人是如何起飞的,最后竟也有有样地飞起来了。可是他不知如何降落。“我后来降落的地方是一片剑麻田,很尖、很硬的那种,”王大说,“降落的速度是很快的,我试图用奔跑的方式来适应速度,还蹦过了一两棵,后来就不行了。撞在剑麻田上了。”
王大深刻地领会到了赵四玩得有多狂野。然而一到了岩壁上,赵四又变得严谨小心。王大和赵四共同开发了南宁最早期的攀岩线路。算上刘喜男和王二、伍鹏,五个好友的名字甚至能排出个一二三四五。
2004年“十一”,这支由伍鹏、王茁、王大、赵四组成的精英小队,向婆缪峰发起冲击。这也是中国登山者首次挑战婆缪峰。伍鹏和王茁率先出发打前站。王茁准备充分,临行前跟赵鲁借了技术装备,但心里还是没有底。他甚至都写好了遗嘱。在9月的最后一天,王茁和伍鹏来到婆缪峰脚下,把一部分装备先运输到山上。伍鹏还穿着攀岩鞋尝试攀爬了一段,“谁知道爬到上面感觉很高,这要是一下失足滑下去,估计虽然不会摔死,但也体无完肤了,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恐惧”。傍晚,山里弥漫起大雾。王茁把自己最心爱的宝贝,机械塞、岩塞、快挂、扁带、钩子、手钻等装备塞进包里,再把包压在山脊的石头下就和伍鹏在浓雾中摸索着回到营地。幸好他们下撤得早。一个小时后,漆黑的夜空中闪过几道红色的闪电,恐怖骇人。伍鹏和王茁都能感觉到,这闪电就霹在他们的营地周边。
第二天一早,王茁和伍鹏在营地醒来后,婆缪峰已被大雪覆盖。背夫来到营地,告诉他们王大等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伍鹏很高兴,来到山下与众人会合。赵四还带来一名新队友。王大带来了他上山必备的伏特加。大家说说笑笑,晚上喝着酒,吃着烤肉。他们在营地饮酒作乐了一晚,天亮以后大家一起上到婆缪峰的营地。
王茁、伍鹏和王大三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烧雪化水。大家看着天气好转,决定继续往上爬。王茁有些疲惫,留在营地继续烧水煮饭。连日大雪过后,花岗岩山体结了层冰壳,有些路段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婆缪峰的高山岩石路线一夜之间变成了冰岩混合路线。登山队爬到半山腰处望着远处的流水冲刷着山体,决定先下撤。
几天后,大雪还在下。眼看假期快用完了,大家决定放弃攀登。这时,伍鹏终于掏出来事先准备好的小铜牌,上面写着“婆缪峰登山队;王滨、王茁、伍鹏、赵忠军”。在伍鹏的计划里,待大家登顶后,他会把这个小铜牌放在山顶上。在美国优胜美地有个传统,许多大山的顶峰上会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本子,本子上记载这座山峰或路线首登者的信息。王大认为,伍鹏做这个小牌子有点想调侃这种做法。等伍鹏把这个小牌子掏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这就是伍鹏,为了调侃,临时做了一款道具,一路都带在身上。铜牌和伏特加最后都留在了半山腰处。
在山里的最后一天,伍鹏和王茁还是有点不甘心。几天之前他们俩把一部分技术装备藏在了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下面。他们还想等天气好一点的时候,再爬上去把装备都取下来。特别是那些装备当中,还有一套王苗最心爱的机械塞。可是大雪还在下,两个人只好放弃这个念头,遗憾地出山了。回成都的路上,经过巴朗山垭口的时候,王茁和伍鹏还以婆缪峰等群山为背景拍了张合影。两个人计划好第二年再次挑战婆缪峰。
一个月后,中国思念登山队登顶幺妹峰,轰动了中国登山界。12月上旬,马一桦和曾山等人在北京接连做了几场幺妹峰攀登的分享。北京的攀登者们都在密切关注着这一盛事。或许王茁也曾关注过,但他应该更关注自己的新婚旅行。12月底,王茁和不必各自向公司请了婚假。二人计划回不必的老家操办一场正式的婚礼。王茁还没有见过不必的父母。在此之前,他们要先来一趟蜜月之旅,攀登四姑娘山的骆驼峰。
在四姑娘山长坪沟深处,三座相邻的山峰静静地把守在山谷的尽头。左边两座是骆驼西峰和骆驼东峰,山如其名,它们像驼峰般坐落在白色的冰川鞍部上。在骆驼东峰再往东的方向,另一座正三角形的山峰羊满台峰与骆驼东峰通过冰川连接在-起。美国登山高手查利·福勒曾在90年代完成了三座山峰的首登。中国登山者在2004年7月登顶了其中的骆驼峰,而羊满台的国人首登还要等到十七年后。在此期间,十余支队伍尝试过登这座三角形的山峰,但都失败了,
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又一支挑战羊满台的队伍失败下撤了。这支队伍在经过骆驼东峰的山脚下时,发现了一只手从雪地中伸出,而其身体则被埋在雪中看不见。他们连夜赶回日隆镇,去卢三哥家里报信。卢三哥(卢忠荣)是2000年前后四姑娘山当地最著名的向导,登山经验丰富,为人豪爽热情。登山者来四姑娘山大多会找卢三哥做向导,并在三哥三嫂的家里住宿。三嫂家也逐渐成为登山者们在日隆镇的据点,墙上挂满了全国各地户外俱乐部的旗子。
在新年第一天的零点时分,三嫂正在家放烟花庆祝新年。她正在纳闷,三哥已经出去好几天了,怎么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这时,连夜出沟的登山者赶到三嫂家里,通报了羊满台山脚下的情况。三嫂听后十分焦急,让六弟卢老六(卢忠贵)带一队人进山搜救。搜救队赶到骆驼峰脚下,找到了王茁和卢三哥的遗体。
王苗和卢三哥的颅骨均遭到重创,身上有多处外伤。王遇难时背着大背包。右侧背包带被扯断。包上挂着冰镐和帐篷,包里装着食品和相机。2厘米宽的铝制背包支架,被强大的外力扭成个8字形。搜救队没有找到不必。但从王茁和卢三哥冻僵的遗体来看,不必恐遭不测。
在2005年的第一天,噩耗已传遍四姑娘山。川内的记者和登山者闻讯,纷纷赶到日隆镇。由于这场山难没有幸存者,镇上的司机、酒店老板、导游都在揣测各种事故原因。消息传到北京时,小河等人正在京郊攀冰。这天晚上,黄茂海突然接到消息,告诉大家,王苗出事了。第二天,北京地区的攀登者们在安贞抱石馆会合,商量着对策。王大回忆道,当时大家都很震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彼此之间还有一些保密的感觉。大家都在怀疑这条消息的准确性。随着更多的细节传出,众人越来越绝望,很多人都哭了。
由于信息有限、交通不便,大家又都没有经历过山难,众多攀登高手聚在一起,空有技术,却束手无策。“不知道骆驼峰是什么样子的,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小河说,“以前没有见过。从来没见过这个事情。所以是很难去想象的。”
不必出事的消息也传到了她工作的搜狐公司。搜狐董事局主席张朝阳连夜致电中登协求助。中登协随后派出了王勇峰、次落等人赶赴现场。1月2日晚上,山里又传出来一则难以置信的消息:遇难女队员尚存呼吸,搜救队和急救车正赶往长坪沟。1月3日半夜2点,不必被救出后,立即送往小金县人民医院。不必虽是劫后余生,但浑身上下并无大碍,只是右手手指略有轻伤。简单恢复后,所有人都望向唯一的幸存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12月23日,王茁和不必来到四姑娘山日隆镇。每次来四姑娘山,王茁都会在日隆镇的卢三哥家住宿,和三哥三嫂非常熟悉了。这次也不例外。刚到他们家里时,王茁夫妇还邀请了三哥三嫂参加他们不久后即将举行的婚礼。24日清晨,王茁、不必和卢三哥早早进沟,当天晚上就到了骆驼峰大本营。这是不必第一次攀登技术型山峰。等爬到了一号营地后,不必的高反严重,呕吐出胆汁,他们又撤回了大本营。休息过后,王茁建议不必别登了。不必坚持。“当时王苗还夸我有坚持不懈的精神,每次都是我的坚持,让他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不必后来对采访的记者说。眼看食物不够了,卢三哥赶回镇上补了些食物,又立即赶了回来。等卢三哥、王茁、不必再次上到一号营地的时候,山上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雪。12月29日这天,三人在小雪中出发,向二号营地跋涉。
从营地出发前,王茁给不必穿上了安全带,又给她做了个绳结。他让不必背上大背包,又让她带些路粮。王茁向来要求她亲自背负所有的装备,以防发生意外。不必随手抓了一把水果糖和牛肉干。三个人出发了。这条路线卢三哥走过几次。他在前方开路,不必夹在中间,王茁在队伍末尾。几天降雪过后积雪没过了膝盖,走起来很吃力。到了下午4点,已经过了原计划到达营地的时间。不必体能渐弱,越走越慢。王茁有些着急超过不必,紧跟在卢三哥后面。不必与前面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们是从东侧的岩石路线上来,到了雪线上之后横切,然后再上升的。”不必对记者说。当卢三哥和王茁在雪坡上往左横切时,不必还在沿着松软的脚印往上爬。之后,事故报告还原了雪崩发生的那一刻:当卢忠荣和王茁接近最大坡度点时,雪面在最大坡度一线(约5150米处)断裂,断裂线呈向下的月牙状。就在这时,不必突然听到王茁大喊一声。她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也许他是在警告她 --只看到王茁和卢三哥被雪崩冲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太快了。王茁和卢三哥在一瞬间就被雪崩卷走:从断崖坠落至海拔4800米的羊满台攀登路线上。坠落的后果是致命的。
王茁向来是一名以严谨著称的攀登者,而最严谨的攀登者却死于一次大意。事故报告的撰写者分析王茁当时的心理过程:“以王茁的谨慎和经验,应该估计到有雪崩危险存在,当时只有硬着头皮上和下撤放弃两种选择。如下考虑是很自然就能够发生的:走了很久再有几十米就到C2了,来一次不容易,卢忠荣不久前还走过这条路线也说没问题,看起来不是那么危险,快速通过……最终还是上了。他们运气不好,雪崩了。”
雪崩发生后,不必所在的地方望不到王茁和卢三哥。她呼喊了许多遍。雪崩后的山里往往格外静谧,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生机,自己成了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她不敢继续横切,更不敢留在原地。她慢慢地从雪坡的东侧,向下爬到了西侧的岩石地带,躲在一处岩壁下。她把王茁给她做的抓结拴在石头上,把自己简单固定住。她上身穿了冲锋衣和棉服,下身穿了一条速干裤。她还有一条睡袋。她把包里所有能穿的装备都套在身上。她清点了下食物,一共有九颗水果糖、一块牛肉干她给自己分配,每天吃三颗水果糖。“我当时给自己定的期限就是三天,我最多可以在那里待上三天。”不必后来说。她渴了就从岩缝里抠些雪吃,雪里还夹着沙子,“当时心里很乱,也想了很多,想过怎么处理这件事,想过今后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不必尝试了一次下撤,但很快又躲回到岩壁下。她在这里熬过了三天。“白天就像傻子似的盯着石头。晚上总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又醒了。”不必说。到了第四天,山上依旧下着雪。不必已经没有水果糖了。她知道,就算是元旦假期来登山的队伍也要出山了,短期内不会再有人来营救。再等下去也是死。
这一天早上10点多,不必“在无法辨识路线的条件下冒险向东南方向寻路下山”。她一边用冰镐制动,一边斜着滑下去:跌跌撞撞地滑到东侧。下午1点,不必依稀看到下方营地处有人,挥舞着衣服求救。她知道,终于得救了。
卢三哥的遗体被找到后,人们用白布把他包上,外面再裹了一层棉被,沿着长坪沟运送出山。遗体运到长坪沟口时,日隆镇上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为三哥送行。这是日隆镇从来没有过的场面。王茁的遗体则被运往成都的殡仪馆。不必出院后与王茁的妹妹一起来到成都的殡仪馆。她们见到了王茁最后一面,送走了他。
山难两周后的一天晚上,北京一家书吧里举行了王茁追思会。人们在现场追忆着关于“老K”的往事。“Kristian”成为绿野山版和“盗版岩与酒”上永远的版主。在绿野论坛上,关于山难的报道和不必的口述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矛头对准了幸存者。有人说,要不是不必想攀登骆驼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事情我觉得不构成因果关系。”小河说。还有人说都怪不必的攀登技术和经验不够,不应该贸然去攀登骆驼峰。“没什么人可怪的。如果要怪可能就是怪王茁自己。运气太差,王大说,“其实我觉得王茁对不起不必更多一点。一个基本上是初学者,带她登山是不应该的。她承受不了,也应付不了这些突发的事情。”
面对论坛上的纷纷扰扰,不必回复道,这件事可以随便骂我,我不会还口。不必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她亲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事故,如今还要承担这场事故的全部代价:“如果知道结果………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去想不可实现之事。我有过一个丈夫,现在在各种表格里,要在丧偶这栏中打钩,感受只有打钩的人才能了解。我承受我行为的后果。”
白河攀岩者们则用各自的方式纪念这名先行者。黄茂海把他和王茁在白河开辟的传统攀路线“黄蜂之鸣”更名为“纪念王茁”。这条路线上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王茁(1973-2004),Dancing onthe ceiling”。每一名爬过这条路线的攀岩者都会用攀登的形式“纪念王茁”。伍鹏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增设了一个“心中那份怀念”的版块。“老K王苗”成为这个版块里的第一位攀登者。
伍鹏整理出了王苗生前在山野论坛、岩与酒网站、盗版岩与酒论坛、绿野论坛等几个平台上写过的所有的文字。整理完这些文字,一切恍如昨日,伍鹏写道:“当时,我们刚刚从婆缪下来,相约今年七八月份再去的……你还欠着与我的约定。有人的时候,我不哭。Boys don'tcry.永别了,我的兄弟。
王茁遇难后,赵鲁感到“生活里形成特别大的一个空白”渐渐退出了白河攀岩的生活。赵鲁还和朋友们去大庆看望了王茁的母亲。王茁的母亲行动不便,从前王茁每次回家,都会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不必说,自王茁出事后,他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每周出门买一次菜,窝在家里能吃个七天,心里想来想去都是儿子。等赵鲁来到王茁母亲家里时,对老人说,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王茁的母亲说,还真有需要帮忙的事儿,麻烦帮我把屋里灯泡给拧下来。
小河沉寂了近一年时间。他的攀岩和开线活动一度陷入停滞。“那一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弄……过去我们都是一起去攀岩,这种生活、这种习惯被一下子彻底改变了,”小河说,“现在我再去攀岩就没有人一起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他的位置。”过了很久之后,小河得知不必要变卖掉王茁的旧装备。他去了趟不必的家里,在众多装备中挑了一只破旧的腰包。这是一款墨绿色的Nikko腰包。曾几何时,王茁就戴着这款腰包,包里装满了各种开线用的工具,与小河两个人在白河到处开线。
不必流着眼泪,对小河讲起了骆驼峰的事故。她还给小河拿来了一份王茁曾经写过的遗嘱。这份遗嘱可能是王茁在那次攀登婆缪峰之前就写好的。在遗嘱中,王茁声明,如果自己有一天出事了,就把白河攀岩基金交给何川等人打理。
继丁祥华、王茁之后,何川成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三任管理者。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何川戴着王茁的腰包,包里装满各种开线用的工具,在全国各地开辟了上百条路线,成为中国一流的自由攀登者。
王茁离开后,何川和伍鹏成了白河攀岩社区的中流砥柱,“06、07年的时候,来的人很多,开线、攀岩。我就相当于接棒过来。反而也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投入这里来。”何川说。在络绎不绝的新人面前,在北理工教书的何川成了名副其实的“何老师”。何川几乎每周都往返于北理工与白河之间,“比如说(一年)50多个周末,我有40多个周末在这边。夏天就岩、开线。冬天攀冰”
在今后的数年中,何川还去过世界各地攀岩。他发现国外那些攀岩胜地,在国内都能找到相对应的地方,只有白河是独一无二的。美国有花岗岩岩质的优胜美地,国内有华山,美国的科罗拉多州有裂缝砂岩,国内有老君山;泰国甲米有与植被相伴的石灰岩,国内有阳朔。好吧,白河的气候确实不如昆明宜人,这里的氛围也不如阳朔喧闹。然而综合地理景观与攀登资源,国内外很少有能与白河媲美的攀岩目的地:春天和夏天的白河清凉舒爽,秋天的白河绚烂多彩,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白河峡谷就成了攀冰胜地。在这里,可以同时训练运动攀、传统攀、抱石、攀冰、冰岩混合攀和干攀等多种形态的攀登。除了高海拔攀登,几乎所有的攀登场景都有了。
何川在白河的四合堂村租了个院子。院子边流水潺潺,四周群山环绕。他后来重新改造了这栋建于80年代的北方农村院落。他在院子里设计了一面人工攀岩墙,沉浸在垂直90度的世界中。他偶尔也会拿上冰镐,在院里的木桩上训练干攀。那些木桩倒挂在院子里,就好像悬空的梅花桩。他的卧室用石块垒成,平时生活起居都与石头为伴。他的攀登和生活都在白河。这座院子的租期长达二十年。白河成了他的家。
当年王茁把白河攀岩基金名义上交给何川,实际上是由伍鹏、何川和恰咪大姐(张雅萍)等活跃的白河攀岩者共同打理,并负责定期把基金的使用明细公布出来。伍鹏在2006年回到北京工作之后,也回归到白河攀岩社区中。何川与伍鹏之前没怎么在白河一起爬过,二人更多是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交流与探讨。伍鹏回到白河后,开始和何川一起开线、建设岩场。这时,何川才接触到更真实的伍鹏。相较于性格率真的王茁,伍鹏更显得细腻。“他经常会对很多东西,有他自己的判断和想法,敢去质疑这些东西,而不是像很多人都墨守成规不去质疑。”何川说。
伍鹏是中国各大著名岩场的建设者。如今已是国家级岩公园的河南万仙山郭亮岩洞,当年第一条运动攀路线与第一枚挂片,就是伍鹏和王茁打下的。在广西的阳朔,在北京房山区的十渡,到处都有伍鹏开发的路线。当然,伍鹏投入最多的地方还是白河。作为白河攀岩的主要建设者,伍鹏十分珍视这里的岩壁资源。在世界各地攀岩旅行之余,他把领略到的国际化攀岩路线的配置应用到白河岩壁上,并不断推动白河攀岩路线的进化--从电工锁到梅陇锁,再到现在的钢环与钢链。这些配置如今已成为北京各大野外攀岩场的标配。
身为一名传统攀岩者,伍鹏对肆意在岩壁上打岩钉的行为深恶痛绝。他希望攀岩者能尽量减少对自然的冲击,这些岩钉会永久性地改变岩石的地貌。上至中登协、国家景区的官方建设,下至他的好友们在白河、阳朔等地的开线项目,都在他的批评范围内。一旦被他揪到破坏岩壁路线的行为,伍鹏可谓是六亲不认。他曾公开表示过:“(白河)传统路线绝对不允许打岩钉,包括保护站也绝对不允许打Bolts(膨胀螺栓)。登保护与保护站也只能使用岩塞、机械塞、绳结等传统攀登保护器材建立。如有违反,一经发现,人,立刻翻脸,钉,绝对拆除!”后来有朋友在白河做活动时,在这些路线上打了岩钉。伍鹏看到后,果真拍照留证,毫不留情面地挂到网上批评。他还写道,希望能记录下国内所有在自然岩壁人工凿点、安装人工支点传统线路打岩钉的案例,并在未来合适的时间编成一本书曝光出来。
“我感觉他也是--说白了,在白河社区里面说臭话的那种,”王二说,他和伍鹏都属于那种直言不讳的人,“白河社区很多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伍鹏就会说'那挺操蛋的’他属于那种守住底线的人。所以我也很尊重。”
伍鹏说过的一句话在国内攀登圈里流传甚广:Climber的故事应该被记录下来。事实上,这句话其实并非他的原创,但“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他通过盗版岩与酒上的一篇篇帖子记录下中国自由攀登历史上的路线、山峰与人物。
2007年4月,刘喜男成为“盗版岩与酒”上“心中那份怀念版块里的第二名自由攀登者。每年的3月底、4月初,王大、王二邱江、阿成、赵四、伍鹏等朋友都会在这里缅怀刘喜男。
刘喜男遇难不过几年而已,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攀登者已经不多了。唯有盗版岩与酒论坛上记录下这名老嬉皮活过的印记。刘喜男离开后,以阿成为代表的竞技型选手,不断突破中国运动攀的最高难度。以王二、何川、伍鹏为代表的探险风格的岩者,不断攻克更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2010年,伍鹏、阿甘王二、老向四名攀岩者,组成了一支精英小队,挑战四川巴塘县的一座花岗岩山峰扎金甲博(海拔5382米)。扎金甲博被誉为中国的巴塔哥尼亚,这里的中国攀登者寥寥,却上演过多次精彩的世界级攀登。这次攀登也许是刘喜男这个名字的最后回响。
本次攀登的缘起是因为一个逝去的先行者--刘喜男。2007年3月底,刘喜男因滑坠在巴塘的党结真拉峰难,他长眠的山峰距离扎金甲博直线距离仅数十公里。”伍鹏在攀登报告中写道,“2009年王大、王二等刘喜男生前好友去祭奠他的时候,顺路访问了扎金甲博所在的措普沟,并进行了初步的考察,正是在这次考察中,王二有了攀登扎金甲博的意向”。
2010年夏天,几名攀岩者登顶后,站在顶峰的巨石上,兴奋地合影拍照。他们在扎金甲博上开辟了一条精彩的新路线。
过去几年来,何川同样进步飞快。他已成为中国攀岩、攀冰界首屈一指的高手:2007年,他完成了双桥沟内的高难度冰瀑“龙之涎”;2009年,他在雪鸟极限先锋攀冰交流大会上拿到男子冠军,2010年,他在阳朔完成了5.13b难度的攀岩路线2011年初,他在一个月里拿下了三场冰比赛的男子冠军。
从2010年开始,何川计划尝试更具探险风格的高海拔岩石山峰。他和伍鹏联手挑战了四姑娘山双桥沟内的鲨鱼峰。山如其名,这是一座形似鲨鱼鳍的岩石山峰。虽然何川等人没有登顶,这次流畅的攀登却让他们充满信心,“中高海拔大岩壁不再遥不可及”
有了鲨鱼峰的经验,何川和伍鹏决定接下来要在四姑娘山集中开辟一系列新路线。然而,他们俩不确定在高海拔大岩壁上能挨过几晚寒夜。他们想先测试下身体的抗冻极限。于是在2010年的深秋,何川与伍鹏等人来到白河的天仙瀑下。他们上半身穿着羽绒服,下身套着半截睡袋,坐在地上煎熬了一整夜他们在天亮时睁开双眼,发现这一晚几乎没怎么睡,但他们还能挺得住。
为了测试更加极端的严寒环境,他们准备在隆冬时节的白河再挨一晚。转过年来,等到了1月15日这天,刚好是在三九天与四九天之间---年当中最寒冷的几天--白河峡谷里更是奇寒无比,气温比上一次低了不止10℃。天黑以后,何川等人围坐在暖和的客厅里,实在不情愿去室外测试了。伍鹏却走出门外,坐在地上,套上羽绒服,钻进半截睡袋,一个人在露天院子熬过这晚寒夜。何川早上起床后,发现伍鹏正依偎在屋檐下,蜷成一团,口中不住地感叹“太冷了、太冷了”,他呼出的哈气已在衣领处结满冰霜。何川心想,既然伍鹏都熬过来了那么我也能熬过去,我还是不测了吧。
2012年夏天,当伍鹏得知何川将率先挑战婆缪峰的时候他难免有些躁动。在2004年那次挑战失败后,伍鹏就对婆缪峰充满了执念。他密切关注着这座山峰的一切动向:2005年,苏拉王平和刘喜男两支队伍登顶了婆缪峰,后者开辟了经典的“自由扶梯”路线;2007年,彭晓龙和古古再次攀登了“自由扶梯”路线,获得了那一年金犀牛最佳攀登成就奖,2009年,李红学在婆缪峰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又让这座山峰萦绕着迷雾和传奇。
每一条有关婆缪峰的新闻,都牵动着伍鹏的念想。这一次,伍鹏本应该和何川一起去爬婆缪峰的,但他早就做好了决定:留在家里陪伴妻子,以及刚刚出生的女儿伍川歌。
魏宇接触攀岩的经历纯属偶然。2004年的一天,她参加了绿野论坛组织的白河露营活动,在白河老岩场前面的空地上露营,一旁的攀岩爱好者和当地村民起了摩擦。眼看这帮岩者要吃亏,绿野的露营者也加入战斗。一来二去,魏宇后来和这帮攀岩者混熟了,一起吃喝玩乐,平时跟着他们去日坛攀岩场练习攀岩。风雨雪俱乐部在日坛公园里建造的露天攀岩墙,如今已是京城攀岩者的重要练习场地之一。众多攀岩高手常常在这里训练。魏字还在这里听说北京有一帮攀岩老炮常年混迹于野外。魏宇后来也常常去白河攀岩。她在这里体会到了把攀岩当作生活方式的乐趣。她还见识到了白河攀岩者酒脱而摇滚的精神世界。有一天,魏宇在德来的院子里见到了伍鹏。这个最常出现的名字却很低调。伍鹏一身典型的传统岩者装扮。“看到有一哥们儿直不愣登地就过来了。因为他爬裂缝,人脏了吧的。手上缠着破布。”魏宇说。哦,伍鹏是这样的。初次照面,伍鹏并没有给魏字留下特别的印象。
魏宇后来有一次在饭局中再次碰见伍鹏。他对攀登的热情让她着迷。攀岩时的伍鹏一身老炮装束,有腔调、有性格,严谨又狂热。城市里的伍鹏文雅、幽默,目光炯炯有神,还有点贫嘴。之后她又碰见他许多次,直到这个北京大妞动了心,“当时就觉得,是吧,这边发展一下”
有一天,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走到伍鹏面前,问得很直接,你觉得我怎么样?咱们要不要处处?
伍鹏的回应很含糊,可以先接触接触。
魏宇心想,这是啥意思,自个儿揣摩了很久,还找人一起参悟“接触接触”的深意。她后来才知道,伍鹏这个人心思简单,“他已经算是同意了”
两个人确立关系后,平时打打电话,时常出来吃个饭。魏宇渐渐了解了伍鹏的家世。她知道,伍鹏爷爷的爷爷曾下南洋闯荡,爷爷是华侨。她知道,伍鹏的父母都是水利工程师,家里还有个大他十岁的哥哥。她还知道,伍鹏从小就喜欢编程,他后来的每一份工作都与编程相关。
魏宇家里也都是知识分子。和这群白河攀岩者混熟以后她偶尔给《户外探险》杂志写写攀岩题材的稿子。正赶上《户外探险》在招编辑,她顺利通过面试,加入了这家几年前刚成立的杂志社。魏宇做的第一篇稿子是采访白河攀岩者陈晖,要放在2006年10月刊的杂志上。魏宇刚来编辑部,没有任何经验:也不熟悉流程和版式。编辑经验丰富的马德民一点一点教她操作。魏宇很快也成了杂志社里的资深编辑,常年关注着各类探险资讯与国内攀岩群体。
当时魏宇和伍鹏刚交往没多久,还在搞地下恋情,就连伍鹏身边的好友也很少知道他在谈恋爱。他们的恋情在一次事故中曝光。2007年,伍鹏在桃源仙谷攀冰,由于下降时忘记打防脱结,他从10米高的冰壁上坠落在地。20多人的大队伍浩浩荡荡地把伍鹏送到医院。伍鹏伤势严重,身上十来处骨折,左手腕打了一根钢钉,腰椎也受了伤。伍鹏在医院静养期间,女朋友一直在医院照顾他。伍鹏平时人缘极好。他受伤的消息惊动了大半个北京攀岩社区,许多攀登者纷纷前来探望。“我们去人民医院看他的时候,我发现有一陪床姑娘。哟,当初我就觉得有点那意思了。”赵鲁说。
伍鹏很少出事故,一出事就是大事。伍鹏上一次受伤还是五年前。那一天夜里,“自由的风”在白河喝完酒后,兴致大发,执意去爬一条15米高的路线。伍鹏摸黑攀岩,没放好塞子从8米高的地方坠落。好在最后伤势并不严重。这条路线从此也更名为“风之坠”,成为白河最经典的裂缝路线。这两次攀岩和攀冰事故,是伍鹏严谨的攀登生涯中,最不严谨的两次事故。
魏宇还记得伍鹏妈妈讲过的谶语,伍鹏出生的时候,脐带绕脖子三圈,当时就有人跟伍鹏妈妈说,他这一生会有三个劫难。伍鹏的父亲一直不支持他去攀登。伍鹏和魏宇结婚后,他把父母家里所有的装备偷偷转移到他们自己的家里。
在魏宇看来,伍鹏情商很低,不善言辞,有时完全不在意他人的情绪。他最常说的口头禅是“so what?”他觉得懂他的人自然会懂。魏宇说,不了解伍鹏的人,话不投机甚至能被他给怼死。然而在家里,伍鹏却是一个流着眼泪看《飞屋环游记》的男人。或许伍鹏把所有的刚强表露在外,把所有的温柔都献给了妻子。私下里,伍鹏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爱意,常常对魏宇直言“爱”。伍鹏长得比许多姑娘都白,魏宇叫他“小白”,伍鹏叫她“小黑”。有一天,魏宇还找到了一个小本。伍鹏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小白最爱小黑了”
如果要列举伍鹏最爱的几样事情,山峰必然位列其中。而在所有的山峰之中,伍鹏又对婆缪峰充满了执念。“他老觉得,狂妄地说,这座山是他的。”魏宇说。自从那一年婆缪峰回来后,伍鹏碰见王大时,总是半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再搞一把?除了婆缪峰,伍鹏的终极登目标与何川等白河岩者一样,是远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川口塔峰。这座高难度的岩石高塔让世界各地的顶级攀岩者魂牵梦绕。
2012年6月,伍鹏和魏宇的女儿即将出生。魏宇把起名的重任交给伍鹏,说,你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给小孩起名的机会。伍鹏冥思苦想了几天。在一天早上,伍鹏说,女儿就叫TrangoTower吧,用Trango音译过来的名字,川歌。伍川歌。
有了川歌之后,这名痴迷攀岩的男人去白河的频率明显减少了。伍鹏的微博里少了些调侃与玩笑,多了些女儿稚嫩的小脸和柔情的细语。川歌成了左右伍鹏心情的宝贝:女儿发高烧了,“看着她憔悴的小脸我觉得好可怜好心疼”,白天工作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家看到女儿,“让我顿时觉得生活美好”。川歌一出生,就在北京攀岩老炮们的关注与呵护下成长。川歌也融入了伍鹏的攀岩生活。有一年,伍鹏在白河开发了“十万岩友’岩壁。他在这里开辟的一系列攀岩路线,全部都以川歌看的动画片元素命名:智慧树、竹兜、蓝考拉。
伍鹏有一次对朋友说:“我其实对我现在的生活特别满意。你看我的工作是编程,这是我最喜欢的事,从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喜欢编程,这么多年了,我还在做着我喜欢的事。周末去白河跟好朋友们一起攀岩,休假时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爬爬山。每天晚上回到家,不管多累多烦,看见川歌的笑脸,听见她奶声奶气叫我爸爸,我所有的烦恼一下子都没有了。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生活。”--如果能登顶婆缪峰就更好了。
2012年夏天,何川与搭档成功登顶了婆缪峰,并开辟了婆缪峰西壁的新路线“西部大片”。在下撤途中,一块保龄球大小的落石击中了何川的左腿。何川最终九死一生地安全下撤到地面。何川等人回到北京后,正赶上川歌满月。伍鹏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魏宇看在眼里:“实际上他就是想了解一下人家是怎么爬的。那回他就真的特别想去。”
何川完成了婆缪峰后,还想挑战更远大的目标。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先迈出去这一步再说。何川计划与伍鹏、孙斌搭档,来年夏天一起挑战喀喇昆仑山脉川口塔峰中的“无名塔峰(The Namcless Tower,海拔6241米)。这座如螺丝刀般挺拔的山峰并不是这片群峰中最高耸的,却是最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座对于伍鹏来说,“Trango Tower”这个终极目标先于婆缪峰到来如今女儿的名字又赋予了这座山峰更特别的含义。三名攀登者连签证都准备好了,最终却没有去成巴基斯坦。2013年6月,在巴基斯坦北部的喀喇昆仑山脉,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南迦帕尔巴特峰惨案。
中国登山者从未停下追逐14座8000米级巨峰的脚步。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历经数十次有社会影响力的官方登山事件之后,喜马拉雅风格的8000米登山活动已成为集中展现国家意志和国家力量的手段。1992年底,一支名为“中国西藏攀登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探险队”的官方登山队伍成立了。这支包含摄影师、队医、翻译在内的共12人队伍,大多都由藏族队员组成,因此它又被称为“藏队”。从第一座安纳布尔纳峰开始,藏队走上了长达14年的14座征途。
当年,全世界只有两名登山者---“登山皇帝”梅斯纳尔和波兰传奇登山家库库奇卡--分别在1986年、1987年完成了14座的宏伟目标。梅斯纳尔用无氧的方式完成全部14座。库库奇卡在珠峰使用过一次氧气,其他13座全部无氧,其中4座是在残酷极寒的冬季完成的,7座是用阿式攀登风格完成的,另外他还开辟了10条新路线。在那之后,瑞士、墨西哥、波兰、西班牙、意大利、韩国、美国等国家的登山者,也先后加入了“14座”俱乐部。2000年后的现代登山者“收集”14座的初衷,大多以登顶为唯一目的,鲜少再追求阿式、无氧、冬攀、独攀、开辟新路线等更具探险风格的攀登过程。尽管如此,以任何形式站在全部14座8000米的顶峰,依旧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与宝贵的生命体验。
2007年7月,藏队以团队形式完成了14座中的最后一座迦舒布鲁姆I峰,并宣布队伍中的次仁多吉、边巴扎西、洛则三名队员完成了“14座”。这支队伍凯旋归国后,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上报纸,出画册,接受央视的采访。遗憾的是,藏队,或者说这三名藏族登山者的14座成就并没有被国际登山界认可。
六年前,藏队和巴基斯坦联合登山队分两批,登顶了海拔8047米的世界第12高峰布洛阿特峰。这本该是藏队完成的第11座8000米山峰。然而,随后登顶这座山峰的国际登山者发现,中国和巴基斯坦联合登山队的“国旗和脚印止步在了海拔8030米。在距布洛阿特峰真顶1小时的路程上,没有再看到国旗或脚印”。或许藏队从巴方登山队得到了错误的山峰信息,或许连巴方也不知道海拔8030米的小山尖,虽被称为前顶(foresummit),实则是个假顶。藏队对此含糊其词的回应没有获得国际登山界的公认。如果藏队完成“最后一座”山峰之后,再回到同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布洛阿特峰,站在真正的顶峰上,这将是一个无懈可击的14座纪录。可是国内的权威媒体报道早已宣布,藏队完成了14座。或许藏队也曾感到骑虎难下,也许他们早已决定置之不理。但在更权威的登山媒体上,三名藏族队员的14座8000米纪录却留下了许多争议。
“中国首位完成14座8000米的登山者”的头衔,宛如一尊立在死亡线上的王冠,依旧吸引着中国的登山者。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最接近这一纪录的是民间登山者杨春风,一名沉默寡言的新疆人。就在藏队宣布“完成”14座的同一年杨春风刚登顶了珠峰。这是他的第一座8000米,
杨春风个子不高,性情温和,平时戴着一副眼镜,烟抽得很凶。朋友们都叫他“老杨”。在30岁以前,老杨是一名医生在乌鲁木齐经营着一家中医诊所。1998年,杨春风参加了新疆探险元老王铁男组织的天山车师古道徒步活动,从此走上了登山探险之路。“春风有着超人的毅力,有一种不达目的暂不罢休的精神。”王铁男写道。两年后,杨春风和曹峻、陈骏池、徐晓明四人,阿式攀登了天山的博格达峰。在有据可查的记录中这是中国登山者首次用阿式风格完成一条技术路线,尽管杨春风只是这支队伍里的登山新手。在之后的几年里,杨春风十次登顶慕士塔格峰,四次登顶博格达峰,成长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与组织者。
重复攀登同一座山峰十次甚至百次或许改变不了杨春风,真正改变他的是一次协作经历。2002年冬天,杨春风以协作身份参与了波兰传奇登山家维利斯基(rzysztofWielicki)组织的K2乔戈里峰冬攀队伍。他与这支世界著名的远征队在山里磨炼了100多天。其间杨春风没有随队正式攀登,却目睹了世界第二高峰的伟大与波兰冰峰战士的风采。王铁男观察到,杨春风从世界高手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全新的登山理念。这次经历成为杨春风攀登生涯的转折点。
登顶K2成了杨春风最大的心愿。后来他在乌鲁木齐开了家户外店,店名就叫“K2”。几年后,杨春风成立了乔戈里高山探险公司。他一面投入国内登山探险的热潮,并以“天山派”独占中国商业登山版图的西北角,一面却过着穷困倒的生活,为了登山,杨春风关掉了诊所,也与妻子离婚了。作家湘君在一篇文章中记录下那段时间的杨春风:“老去的父母代养着幼子,他自己一度在办公室里打地铺住了两年。如此既慷慨又拮据,在当时乔戈里共事的回族姑娘麦子眼里,他真是压根没把自己当商人,没赚钱意识,完全是在享受攀登。享受登山的老杨,终于可以'以山为家’,但心里依然有漂泊感。一年年在慕士塔格带队,永远对山友挂着笑脸,却也和朋友说起,感觉自己是飘零的,不知未来会飘去何方。”
2007年,杨春风率领“新疆啤酒登山队”登顶了珠峰。杨春风成为首位登顶珠峰的新疆人,在西北地区名声大噪。一年后,杨春风率队登顶了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两次8000米山峰的成功经历,推动着杨春风坚定地挑战他觊觎许久的K2。
2009年是杨春风蜕变的一年。春天,杨春风再度率队登顶珠峰。夏天,他终于拉到了赞助,首次尝试攀登K2,却因恶劣天气冲顶失败。这一年,他搬到成都,成立了全新的“杨春风高山探险服务有限公司”。他在秋天赴尼泊尔,率领王石、王静、张梁等知名登山客登顶了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卢峰。
这次8000米商业登山活动的攀登质量平平,却成了中国登山史上的里程碑。这是中国民间登山者首次挑战海外的8000米山峰。这不仅意味着,杨春风打破了垄断---西藏圣山探险公司不再是国内登山客户攀登8000米山峰的唯一选择,也意味着中国商业登山公司从此进军尼泊尔登山市场,开拓8000米商业登山活动。十多年后,中国成为尼泊尔商业登山客户中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平均每五名珠峰登山客中,就有一名来自中国。当年杨春风应该想不到自己会是这局面的缔造者。
几次成功的8000米攀登,为杨春风在民间积累了极高的影响力:作为一名登山者,他成了冲击14座纪录的中国民间第一人;作为一名登山组织者,他首度开创了海外8000米登山的民间探险活动。2010年,杨春风马不停蹄地奔赴他的下一座8000米,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张梁、饶剑锋等老队员追随老杨的队伍来到道拉吉里峰。在他的第四座8000米上,杨春风遭遇了任何一家登山探险公司都不想沾边的事件,山难。
杨春风与队员成功登顶道拉吉里峰后,在下撤途中找不到回营地的路线。傍晚,队员李斌因体能耗竭留在了山上。第二天凌晨,队员韩昕、赵亮接连发生滑坠遇难。幸存的队员也死里逃生。攀登队长张伟发生滑坠,饶剑锋意识模糊,张梁濒临失温。杨春风先是出现幻觉,之后发生滑坠。他被夏尔巴协作带回营地,一直昏迷到第二天。道拉吉里山难事件震动了登山界。一夜之间,杨春风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他的组队方式和登山管理受到了各种质疑和批评,遇难的队员有与他多次并肩登顶雪峰的伙伴,他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在我们一次通话中,他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压力,大声宣泄,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王铁男写道。
山难的阴影或将伴随着杨春风的余生。很多人以为老杨从此要退出登山界了,他却在第二年重启了马纳斯卢峰的登。“第一个报名的,是云南登山者张京川。他在2005年登慕峰初识老杨,更在2007年攀登珠峰时加入老杨队伍,彼此结下过命之交。登顶珠峰后,张京川本没想过再登其他8000米。可眼看兄弟坠入低谷,一度动摇'这事做不下去了’。他忍不住相劝,并用实际行动支持:'别人不跟你,我跟。”湘君写道。
之后几年的商业登山活动顺风顺水,而杨春风也接连登顶了干城章嘉峰、迦舒布鲁姆I峰、迦舒布鲁姆I峰、安纳布尔纳峰、洛子峰等多座8000米山峰。杨春风成为中国喜马拉雅式登的代表人物。2012年夏天,杨春风终于完成了十年前的心愿,他与老友饶剑锋、张京川登顶了K2。K2也把杨春风的声誉带向了顶峰。
光环之下的杨春风却越来越沉默。他身上背负着许多“首个”与“唯一”的头衔,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攀登不是为了国家荣耀,只是为了他自己。在朋友眼中,他还是开着很少把人逗乐的冷笑话,但他抽烟斗的频率越来越多了。他的生活还是那么拮据,身背欠款,却坚持“每年都拿出1万元抚恤道拉吉里峰遇难山友的孩子”。王铁男回忆道:“他(杨春风)曾计划完成了14座8000米山峰的攀登后,办一所登山学校,让更多的人投身到雪山攀登中去,让中国的民间登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2013年6月,杨春风、饶剑锋、张京川三人来到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这时杨春风已经完成了11座8000米山峰。饶剑锋次之,也登顶了10座8000米。按照原计划,杨春风在喀喇昆仑山脉完成第12座南迦帕尔巴特峰之后,接着登附近的布洛阿特峰,9月份将完成最后一座希夏邦马峰。不出几个月,杨春风就能成为中国真正意义上首位完成14座8000米的登山者。
6月22日这一天,老杨的队伍与十多名国际登山者,共同驻扎在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尔巴特峰脚下海拔4400米的营地。队伍中还有一名美籍华人陈宏路。夜里,杨春风、饶剑锋与张京川刚在帐篷里躺下没多久,一群伪装成吉尔吉特安全部队的忍怖分子冲进了他们的营地。十多名穿着迷彩服的武装分子用枪刺破了帐篷。他们叫器着“Taliban!Al Quaeda! Surrender!(塔利班!基地组织!投降!),把登山者们从帐篷里拖了出来登山者被分成两排,跪倒在营地前的空地上。武装分子用枪指着他们。
张京川跪在杨春风的旁边。杨春风安慰他,这些人只是劫财。武装分子--事后声称对此事件负责的巴基斯坦塔利班逊尼派分支 --把登山者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并依次向他们索要钱财。搜刮完钱财后,他们彼此争吵了起来。原来他们的目标不只是钱,而是这群登山者当中唯一的美国人:美籍身份的登山者陈宏路。这帮武装分子要为“该组织的第二把手被美国无人机袭击致死而复仇”。陈宏路没有顺从武装分子的摆布。惊慌失措的武装分子开枪击毙了他。整个绑架计划失控了。
武装分子开始对着人群扫射。一名登山者恳求道,我不是美国人,我不是美国人。求饶声被枪声吞没,一场无差别大屠杀开始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枪声响了三次。
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张京川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子弹从他的头皮擦过。几乎就在同时,杨春风“鸣”地叫了一声,他的鲜血溅到了张京川的脸上。
张京川是武警出身。早在武装分子反绑他的手腕时,他的双手尽力往外张开,在绳结里留出了一点可活动的空间,并慢慢解开了绳子。他早就从双腿跪姿改成了单腿半跪,并在脑中模拟好了逃跑路线。
枪响后,张京川起身扬手,甩下了身后的恐怖分子,便头也不回、光着脚往前冲。身后的子弹击打在地上的砂石,再崩到他身上,张京川感觉像是中了好几弹。他一口气冲了30多米跑到悬崖边,来不及想就直接跳下去。他不知道这山崖到底有多高,只是觉得在这里摔死总比被人打死要强。他顺着斜坡滑到下面的冰川上,藏在悬崖下。“我躲在冰裂缝中,隐约看到几个袭击者追到了山崖边,由于天太黑,他们没有继续向前追赶看到他们返身回去的那一刻,我才有了感觉,可能脱险了。张京川后来在采访中说。
张京川身上还穿着单衣单裤,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觉得有些冷了。他悄悄地匍匐回到营地。营地里还透着微弱的光。他心中仍抱有幻想。他爬到杨春风等队友的身边,摸了下脉搏。朋友们已经离世了。他钻进帐篷里,找到杨春风的卫星电话打给国内寻求救援。上午11点,巴基斯坦军方乘直升机来到营地。全副武装的巴基斯坦军人下了飞机,迅速把张京川包围起来,确认他的身份。张京川获救了。
军方把三名乌克兰登山者、两名斯洛伐克登山者、一名立陶宛登山者、一名尼泊尔夏尔巴、一名巴基斯坦厨师、陈宏路饶剑锋、杨春风的尸体,一一抬上直升机。
直升机升空后,张京川把杨春风抱在怀里。他望着堆满机舱的尸体,心里的痛苦无以言表,“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丢在那里了”。
南迦帕尔巴特峰惨案是登山史上闻所未闻的恐怖袭击事件“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登山历史中,在任何情况下,超过两三个登山者被谋杀是完全没有先例的。”美国《户外》杂志写道。这次事件对巴基斯坦北部山区的旅游业造成重创。许多登山者都取消了原定的攀登计划。何川、孙斌与伍鹏原本打算在7月攀登同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川口塔峰,事件发生后,他们的计划也取消了。何川和孙斌转而寻找国内的技术型山峰爬一爬。“后来就找到布达拉峰北壁。”何川说。
布达拉峰位于四姑娘山双桥沟内。它的海拔不高,只有5240米--比入门级的四姑娘山二峰还矮了几十米--却是一座气势非凡的岩石型山峰。任何一名游客来到双桥沟,站在公路边的山脚下抬头仰望,便能觐见这座形似布达拉官的山体,只不过这是一座放大了五倍的布达拉宫。这座山峰似乎也因它的名字,被赋予了宗教般的不可亲近之感。十年前,一对来自斯洛文尼亚的登山者完成了布达拉峰的首登,而布达拉峰历史上最著名的攀登还要在两年之后。2005年,日本登山家山野井泰史独鐢了布达拉峰北壁的大岩壁路线。
山野井泰史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登山高手,擅长极具个人特色的独攀风格:他曾独攀登顶了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几年后仅用48小时无氧独攀登顶了K2。2002年,山野井泰史与同为登山高手的妻子妙子搭档,攀登极高难度的世界第15高峰格仲康峰。这是一次史诗级的攀登。夫妇二人登顶后,在下撤途中遭遇雪崩,九死一生地回到山下。山野井失去了四根手指和五根脚趾,妙子十根手指的前两段指节全部因冻伤截掉了,
山野井泰史出院后,一度失去了攀登的信念。他去了趟四川西部旅行。在川内著名探险向导张少宏的带领下,他遍览川西群峰。在回成都的路上,山野井无意间对张少宏提起那张照片。他曾在意大利户外品牌出版的一本摄影集中,看到一张山峰的照片。照片里的山峰绝壁看似直通云霄。上面只写了这座山峰位于中国的“某处”。山野井泰史对这座山峰念念不忘,这次来到中国,他也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当山野井泰史把这张照片展示给张少宏时,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四川壁立千仞的角峰与岩壁太多了。哪知张少宏--他曾带领日本的中村保、美国的弗雷德·贝基等著名国际攀登者和探险家,走遍川西的每一处秘境---一看到照片,就告诉山野井,这是布达拉峰的北壁。张少宏还告诉山野井,只要绕点路,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来到布达拉峰的脚下。
这名日本登山家走进了四姑娘山。他没有被伟大的幺妹峰吸引住,没有痴迷于尖锐的婆缪峰,而是站在布达拉峰脚下感动于头顶上方肃穆宏伟的大岩壁。“仔细一看,岩壁上有裂缝。如果用这些裂缝连成路线,或许可以登顶吧。”山野井回忆道。他站在山脚下拍了好几张照片。回到日本后,他开始破解布达拉北壁中央路线的奥秘。山野井重新燃起了攀登的斗志。一年后,山野井第一次尝试布达拉峰失败。第二年,他再次回到这里,在雨中几夜无眠,历时七天独攀登顶,并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高海拔大岩壁路线,“加油”。这次攀登再次奠定了他世界一流登山家的地位。
在山野井泰史之后,刘喜男、阿成、李红学、邱江等国内高手都陆续尝试过攀登布达拉峰北壁,均以失败告终。国际登山家的辉煌成就与自由攀登者的纷纷败北,都为这座宏伟的山峰增添了神秘的庄严感。2012年,自由攀登者古古与搭档大卫(David Gliddon)沿着斯洛文尼亚人首登的路线,登顶了布达拉峰北壁。然而布达拉峰北壁中央直上的纯正大岩壁路线,却依然等待着中国登山者的挑战。
在中国,大岩壁是对攀岩者经验、耐力、技术、操作、装备等方面的综合考验。这是一项与恐惧、孤独相伴而生的运动,也是一场对抗地心引力的战斗。过去只有如刘喜男、阿成、王二这样的精英攀岩者才敢一试。而高海拔大岩壁,更是在“大岩壁”固有的难度基础上,多了些海拔高度、复杂天气等不可控的变量,大大提高了攀登的门槛,国内鲜有攀登者尝试。何川对高海拔大岩壁的向往,最早源自盗版岩与酒论坛。“伍鹏翻译的Trango Tower、他们那些攀登的故事,还包括一些图片,那时候是最开始埋下的种子。”何川说。
有了之前鲨鱼峰与婆缪峰等几次高海拔岩石攀登的经验之后,何川原本计划在2012年8月尝试布达拉峰北壁的大岩壁路线,即山野井泰史的“加油”路线。如果完成这条路线,这将是中国登山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高海拔大岩壁攀登成就。与山野井不同的是,何川没有选择独攀--他的独风格还要在三年后才逐渐形成。要完成这条宏伟的路线,何川还需要一名搭档。他鋮旸坟槊找到了孙斌。
早在几年前,何川就在《龙之涎》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认识了孙斌。这两名年龄相仿的北京登者从未一起搭档攀登过他们俩只是在多次拍摄中打了个照面,之后便走向各自的人生道路。何川深居在白河,在岩与攀冰上精益求精。孙斌创业后,一路意气风发。2012年,孙斌拉到了每年近百万的赞助创立了“巅峰户外运动学校”。这所学校在全国各地举办了数十期大学生公益培训、原住民向导培训、户外指导员培训,惠及全国的户外爱好者。作为学校校长,孙斌讲课时条理清晰得叫人无法反驳。作为一名商人,孙斌的“巅峰探游”公司年销售额达800多万,风光无限。作为一名半职业登山者,孙斌常年带着窦骁、老狼等明星爬遍七大洲最高峰,在综艺节目中频频曝光。作为一名自由攀登者,孙斌率领赵兴政、李赞等员工,在云南白马雪山开辟了五条精彩的新路线,获得了当年的金牛最佳攀登成就奖。
当何川拿着布达拉峰的计划找到孙斌时,孙斌眼前一亮。“大岩壁这个方向,我觉得国内爬的人太少,”孙斌说,“我觉得它是一个容错率更低、更加极限、更加能够把这种攀登的状态推到极致的一种方式。它要比幺妹峰南壁更极限一点。”
2013年8月,何川和孙斌决定挑战布达拉峰北壁的“加油”路线。这对搭档的组合很有趣:一个是何老师,一个是孙校长一个身材精瘦,一个粗壮有力;一位沉静内敛,一位意气风发何川拥有丰富的攀岩、攀冰经验,而孙斌则拥有上百次高海拔经验和活动组织经验。他们的风格完全不同,但彼此之间也正好互补。然而在实际攀登过程中,他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当何川、孙斌与攀岩摄影师裂缝(张允平)三人来到布达拉北壁下扎营时,这两名成熟的攀登者就营地位置的问题僵持不下:接近岩壁一点,容易有落石风险,远离岩壁一点,会影响攀登进程。在何川的攀登理念中,安全谨慎当然没有错。而在孙斌的实践经验中,平衡风险和效率才是他最擅长的部分。二人争论不休,没有任何退让。面对孙斌的暴怒,何川每次都面不改色地回应。这只会让孙斌更愤怒。
眼看天色已晚,何川最后做了个总结性发言,今天回去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在那营地住,如果大家都同意在这住,那大家就住,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这对搭档好不容易解决好营地问题,到了晚上,二人就“是否要带冰爪”的技术问题再次对峙起来。何川认为保险起见,人手一副冰爪是必要的。他要把风险掌控在自己手中。孙斌坚持,为了提高攀登效率,共用一副冰爪问题不大。在黑夜里,他们戴着头灯争吵。激动的情绪引起心跳加速,孙斌大口喘息着。
何川依旧面不改色地对孙斌说,对于这次线路的判断,很明显你是过于乐观了。
孙斌说,OK没关系,我自己爬到平台,我就下撤。我觉得这次就值了,这是我的目标。我觉得也许跟你的目标不一样。
何川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得要我接受……
孙斌打断何川,现在已经不是讨论说明天上或不上,我现在这么一想的话,我觉得即使你明天要上,我也不上。
何川低头讪笑。
孙斌盯着何川说,我觉得万一如果再遇到什么事情,这种感觉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觉得我已经……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孙斌的话比落石还有破坏力。在何川的攀登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势的搭档。孙斌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攀登者:在公司里,孙斌是老板;在历次幺妹峰攀登中,孙斌是主导者,在带商业登山活动时,孙斌掌握着队伍里绝对的话语权。
“那一次吵架,我觉得他(孙斌)可能还是想要继续建立这样的角色、这样的威信,”何川后来说,“所以他想把当时这个事情给压下来。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实际上遇到了我这种顽强的抵抗。
就在何川以为第二天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夜过后,孙斌竟然接受了何川的策略。这一晚孙斌也反思了许多。孙斌后来坦言道,在布达拉之前,几乎所有的攀登活动,他都是主导者,从布达拉峰攀登开始,他试着转换自己的角色,全面地审视整个攀登活动。从孙斌想明白的那一刻开始,这两名攀登者的搭档关系才平等起来。攀登正式开始。
在攀登过程中,孙斌一边与何川聊着天,不时开怀大笑,一边给何川打保护。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攀爬着。第二天晚上,何川还尝试了孙斌的独家高海拔美食,土豆泥。几天后,何川与孙斌一路爬到布达拉北壁路线的难点。距离顶峰还有300米孙斌和何川轮流尝试,始终无法通过。布达拉峰上的难点让两名国内高手感到恐惧。当何川和孙斌愉快地决定放弃这次登时,二人的关系已经好得“如胶似漆”。
回京后,何川和孙斌一起完成《加油!布达拉》纪录片的后续拍摄,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攀岩。“大家对彼此的认可越来越深。我觉得这种感受还是比较美好。”孙斌说。布达拉峰上的争执过后,二人成为攀登上的搭档、生活中的好友。在来年继续挑战布达拉峰之前,何川又继续苦练一年:他和自由攀登者刘洋飞赴挪威攀冰,与搭档在华山南峰开辟了一条600多米长的大岩壁新路线。等到二人重返布达拉峰的时候,何川早已脱胎换骨,而四姑娘山也今非昔比了。
2013年,四姑娘山脚下的日隆镇,正式更名为“四姑娘山镇”。长坪沟口处的客栈鳞次栉比,每天都有新酒店动工建设。参加“四姑娘山登山节”的徒步者、登山初体验者络绎不绝地走向海子沟深处。幺妹峰与婆缪峰,也不再是冠绝四姑娘山的技术型山峰。自由攀登者开辟了四姑娘山山域内更多的未登峰与新路线。这两年,严冬冬和杨春风的悲剧,并没有阻挡自由攀登者的步伐。事实上,自由攀登的精神反而更加朝气蓬勃。这一年,李宗利团队在双桥沟日月宝镜山开辟了新路线“训练日”。王二与邱江的团队在双桥沟鹰嘴岩上开辟了新路线“353年的梦想”。第二年,王二与这几名搭档继续挑战双桥沟内的色尔登普峰。
王二与王大依旧是“岩与酒”的好兄弟,但二人的攀登之路却渐行渐远。王二已经成为一名半职业化的攀登者。“他会热烈地拥抱新技术、攀登方式,再也不爬雪山了。爬大岩壁。他们那边会组织队伍,用那种最新的帐篷,最新的装备,准备大量的食物补给,做各种适应性的训练,更科学,”王大说,“但是我跟伍鹏那时候,仍然是更喜欢这种,怎么说,可能是我们当时自我感觉更纯粹、脱离外界的这种方式。”
2014年夏天的四姑娘山热闹非凡。这里同时聚集了三拨高水平自由攀登者组成的队伍:何川与孙斌继续死磕布达拉峰王二团队在双桥沟探索色尔登普峰。王大和伍鹏也来凑了个热闹,十年之后重返婆缪峰。
最近半年来,伍鹏在盗版岩与酒上再次提出攀登那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婆缪峰。王大积极响应。距上次攀登高海拔山峰已经过去八年多了,王大也渴望重返这座充满回忆的山峰。当他被拉入微信群时,建群的三名攀登者--伍鹏、赵四,以及新加入的广西岩友箩筐(罗柳生)--已经开始讨论攀登细节了。
“我跟他们俩(王茁、伍鹏)相处的更多时间是在白河。是在那种夏天的京郊农家院,喝着啤酒。我几乎就把这事慢慢淡忘掉了,”王大说,“十年啊。甚至可能十年以上,在那块石头底下,我知道他们放的东西。我们是去找这东西的。事实上,那是我那年婆缪峰的目标。那就是我想干的事了。”
2014年8月,四名攀登者来到四姑娘山镇,住在三嫂家里。对于王大来说,这将是一次老朋友之间的聚会,一次爬到哪算哪的轻松攀登。对于伍鹏来说,他离那座属于自己的山峰又近了一点。
这几年,伍鹏总时不时念叨着什么时候再一起去爬婆缪峰。年初,伍鹏、王大、赵四等人在群里商议着,十周年了,要不要再去一次。到了夏天,王大、伍鹏、赵四和箩筐就制订好了这趟婆缪峰的攀登策略、日程安排、装备物资、分工合作等等。这趟旅程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碰巧伍鹏最近工作干得不太顺利,他跟公司提出了辞职,全力以赴地投入婆缪峰的攀登中。
在工作与自由之间,伍鹏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过去十多年来,他已经跳槽了七八次。每当他辞职的时候,领导和同事都十分不解地问他,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了?“也许是他们不懂,人生中能够有自由自在的日子,足矣。除了最美好的记忆,还有什么能陪你一辈子呢?金钱?房子?地位?都不行。最美好的记忆,在办公室里是等不来的。”伍鹏曾写道。况且,这一次伍鹏要全力以赴地完成这个积蓄十年之久的目标。
王大把这次攀登当作一次故地重游的怀旧之旅,伍鹏却非常渴望登顶,尽可能排除一切影响登顶的因素。就连他最好的朋友王磊--同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攀登者--提出想加入队伍时,伍鹏都没有同意。“他们关系挺好,伍鹏没同意。”魏宇说:“我觉得他没同意的理由,心里的想法,他们还是想争取完成。不是想把它当成一个假期。要不然你说要是度假,多俩人,都挺熟的,就更欢乐,是不是?”
眼看快到了在成都集合的日子,伍鹏为几位老友准备了一份特别的惊喜:米老鼠对讲机。这副对讲机是女儿的玩具。两岁的川歌经常拿着儿童对讲机在小区里玩。对讲机时不时还会发出米老鼠的声音:Oh,My God!伍鹏特意在网上又买了-对。四名人到中年的老爷们,在山上人手一台米老鼠儿童对讲机,想想都觉得有趣。伍鹏还带上了他最喜欢的一件并不防水的紫色软壳衣,还有一件都快穿破了的羽绒服,想着这次把这件衣服爬烂了就直接扔在山上。他没有捎带上爷爷的那顶深蓝色毛线帽,那顶帽子伴随着他每次平安归来。
8月10日一早,伍鹏送别妻子和女儿。这天魏宇也要带着川歌去烟台攀岩旅行。分别后,伍鹏则匆匆赶往机场了。此行诸事不顺。伍鹏提前两个半小时出门,等了许久早班地铁都没来。等他好不容易赶到机场,竟然还是误了航班,没坐上飞机。伍鹏郁闷地回到家,给自己打了一杯精酿啤酒,一边小酌着,一边重新买票。当天晚上,伍鹏终于和队友在成都聚齐,说说笑笑吃着火锅,就像十年前一样。.
第二天,大家从成都开往四姑娘山。路过海拔4400米的巴朗山垭口,他们向天上撒下龙达,纪念王苗。印着经文的彩色小纸片漫天飞舞。伍鹏说,他有一次撒龙达,山上的风把它们全部带走,一片都没有落在原地。一行人到了四姑娘山镇,在三嫂家住下。这几天,四姑娘山的天气不太好,山里正下着雨。何川和孙斌已经从布达拉峰撤出来了,等到好天气再进山攀登。王二的队伍还在沟里密切监测着国外的气象数据。据说过两天好天气窗口就会到来。伍鹏初到3000多米海拔的四姑娘山镇,有点高反。他已经三年没上高海拔了。面对着期盼已久的攀登,伍鹏仿佛给自己鼓劲似的,发了条微博:“估计我可能还需要1~2天的适应,才能把身体调节到最好的状态。”晚上,王大借了辆自行车,骑车去长坪沟口的冰石酒吧。他从酒吧顺了瓶红牌的伏特加,准备再到婆缪峰上饮酒作乐,就像十年前一样。
雨还没停,他们在镇上又等了一天,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在进山的路上,得知隔壁王二的队伍带了意大利面和成箱的洋酒,伍鹏还开玩笑说,下次我们搞一个不插电的复古攀登如何?连手表都得是机械的。四个人一路开着玩笑,一路走到婆缪峰脚下。伍鹏高反还挺严重,吐了两次,没怎么吃东西。他们在海拔4200米的营地搭起帐篷。天上又掉起了雨点。一样的帐篷,一样的营地,一样的伏特加,一样的风马旗,一样的风,一样的雨,就像十年前一样。
一觉醒来,伍鹏感觉好多了,只是还有点头疼。大家吃过早饭,背上绳索和食物,沿着熟悉的地形,向上方横切到一处碎石坡。他们顺利找到了十年前埋藏装备的地方。那块大石头下压着个小包,包里放着王茁的旧款机械塞、岩塞、快挂、扁带、钩子、手钻、安全带和一把木柄的锤子。王大早就做好了再次面对这些旧物时的心理准备,但当他把这些冰冷的器材握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击中了。他上次见到它们还是在十年前白河的小院里。当年只有王茁凑齐了一套昂贵且稀有的机械塞。在每一个周末傍晚,王苗都会在院里认真地把它们一个个码放整齐,得意地介绍最近又收集到了哪些新家伙,眼里满是③彐庞憧憬顥I诸㐂藹拿失光。
“记忆中崭新的装备,现在已经变得过时而且锈迹斑斑,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实实在在地透过手心传来。太多年轻的面孔和故事随着记忆汹涌而至,恍若隔世。”王大回忆道,“我得承认我有点老了,会在这时控制不住……”
王大、伍鹏和赵四流下眼泪。箩筐也沉浸在这种怀旧的情绪中,在大石头上打了一枚挂片。伍鹏把十年前的这些装备器材挂在挂片上。王大和伍鹏对着这块大石头、对着王茁的装备说,这是2014献给2004的时间胶囊,也许十年以后我们会再来。
伍鹏补充道,2024。
赵四说,2034。
伍鹏看着这些充满回忆的装备,说,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如果能完成这条路线,我打算叫它“十年”。三个人哭了哭,又笑了笑。
大家吃了些路餐,继续沿着婆缪峰的东南山脊攀爬。下午6点,他们爬到了海拔4800米的地方,就地扎营。大家躲在一条石缝里避雨。这一晚,他们都睡得不好。伍鹏醒来后,高原反应的症状还是没有消退。雨还在下。大家决定原地休整一天。到了半夜,天上掉起雪花,风越来越大。雨雪落在婆缪峰的石头上,变得润湿光滑,难度陡然增加。伍鹏率先提出,明天要是还是这个天气,就原路下撤吧。大家都没有反对。夜里风雪交加。狂风把雪吹进来,大家的睡袋都被打湿了。王大把冲锋衣盖在睡袋上防水,醒来后,他发现冲锋衣掉下了悬崖。
清晨,雨停了。厚厚的云层里露出一小块蔚蓝色的晴空,在阴睛不定的天气里,他们依稀还能望到对面的幺妹峰。莫非这就是王二之前监测到的好天气窗口?大家一致决定再往上看看。早上7点,四个人交替领攀往上爬,速度很慢。四名攀登老炮爬了100多米,竟然用了5个小时。中午12点,他们爬到了海拔4900米处,距顶峰还有500多米。王大望了望上面的山脊,路线越来越陡峭,顶峰附近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王大没有了信心。他已经很久没上山了,爬到这里已经远超出他的目标。王大对众人说,我打算放弃攀登,留在这里等你们。
伍鹏愣了一下,面露惊讶。他和王大对视了很长时间,似乎在确认王大是不是在开玩笑。王大没有在玩笑。他说,我确实不行,还是不上了。伍鹏、赵四和箩筐继续攀登之前,在营地留下了一根绳子、一把岩塞、睡袋、防潮垫、露营袋、炉头套锅和几包山之厨快速米饭。他们计划轻装快速冲顶,当天夜里再回到这处营地。伍鹏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风马旗,递给王大,笑嘻嘻地说,你没事可以搞一下创作。王大可是以“最有艺术才华的攀岩者”闻名于圈内。大家在这里停留了不到半个小时,赵四继续向上领攀。
伍鹏临离开营地前,顿了一下,转回头兴奋地对王大说:“Ilove this game ! ”
王大望着三个兄弟离开这里。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王大心想,他们没爬多远,速度还是太慢,后面的路线越来越难。王大所处的这个平台十分狭窄。他必须要把自己固定在岩壁上,否则一不小心就坠入深渊。王大开始“艺术创作”,把风马旗挂在保护点上,又观察了下四周的地形,寻找水源。几个小时后,王大用对讲机呼叫伍鹏。米老鼠对讲机里传来伍鹏兴奋的声音:“现在三个人状态很好,进展神速。”王大安心了。这一晚再没有三个人的消息,只有淅浙沥沥的雨声。
一夜过后,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几缕阳光照耀在婆缪峰上,照在几名攀登者的身上。伍鹏等人在岩壁上露宿了一晚,早上8点多出发,一鼓作气攀向顶峰。爬了一会儿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随手抓点雪塞到嘴里。哪知这雪越吃越渴。顶峰不远了。这时,他们收到王大的呼叫。
王大一直在下方营地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一次次呼叫都没有等到回复。上午11点,对讲机里终于有了伍鹏的声音。“我们现在很冷,也很疲倦。顶峰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方不远处。还要爬两个pitch(绳距)。”王大替他们感到高兴,随即又有些不安。雨下大了。王大暗自祈祷晚上雨能停。
山腰处大雨滂沱,山顶上阳光明媚。伍鹏呼叫完王大,开始向上领攀。他把羽绒服、冲锋衣都脱下来,放在岩壁底下对赵四说,穿太厚爬起来没感觉。伍鹏身穿那件紫色的软壳:轻装攀上岩壁,漂亮地完成一段难度不小的裂缝。他们又爬了两个小时,眼看顶峰近在咫尺。婆缪峰却不想让伍鹏登顶似的,天气突然变得恶劣,先是刮起雪粒,又下起大雨。赵四提出下撤。伍鹏坚定地否决。婆缪峰顶就在前方。伍鹏兴奋地说,哪怕是Aid(器械攀登)也要干上去。
大多数情况下,自由攀登者都倾向于用自由攀登(fee climb)的方式 --攀登者仅依靠自身的攀爬能力去攀登,此时技术装备仅仅为攀登者提供保护作用,攀登者不能抓着岩塞、快挂把自己拖拽上去 --完成一条技术路线。如果粗暴地利用器械去攀登,很多难点变得更简单,但也失去了克服难点的乐趣。此刻,伍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不要乐趣,只想登顶。他正用器械攀登的方式,一步步往上攀爬。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清楚记得那天下午的攀登真的很漫长,”赵四回忆道,“雨雪中,风(伍鹏)几乎是半米一个塞子向上Aid。”最后一段绳距,离顶峰只有几十米远。雪势渐大。雪花落在绳子上,再化作雨水渗透进绳芯,把绳子都泡粗了。赵四再次劝伍鹏,不要上了,到这我们已经算登顶了。
伍鹏说:“都到这里了,不登顶就白活了。
魏宇后来在伍鹏的衣服兜里,翻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这是一张拍立得照片,上面还印着川歌的小手印。伍鹏常常把这张照片夹在钱包里。他这次也带上了它,时刻惦记着。只是不知伍鹏在冲顶的那一刻、在风雪中攀向顶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冲顶时)带没带,反正我觉得那会儿可能也想不到我们是谁了。”魏宇说。
伍鹏攀向最后的顶峰,速度越来越慢。爬一会儿,停一会儿。在那一刻,登顶婆缪峰似乎成了伍鹏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赵四和箩筐不知道伍鹏爬了多久,只是望着他,望着这名在前方领攀的兄弟冲向无尽的风雪。突然,他们听见伍鹏在上面大喊一声,好了,快上来拍个照。
赵四在下面大喊,我们不上去了,你快下来吧。
等伍鹏从海拔5413米的顶峰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没有时间沿着来路下降,而是放下绳子,垂降下岩壁。他们整个身子吊在悬崖上,两只手不断地喂绳。大雪横飞,吹在身上粘在脸上,钻进脖子里。三个人在疲惫中陆续下降。四周一片漆黑。寒冷、饥渴、困乏、力竭、恐惧纷纷袭来,还有死亡。死亡就藏在黑夜中,藏在脚下的悬崖边,藏在任何一次简单的失误中。在岩壁上垂降,攀登者只要一次操作失误,就容易引发致命危险。三个人都太累了,总是忍不住合上双眼。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赵四掏出绳刀,在手指上划开一个口子。鲜血滴在白色的雪地上,又迅速被大雪掩盖掉。
王大有些焦躁,距上次通话已经过了八个小时,怎么也等不到队友的消息。他不敢过于频繁地呼叫伍鹏等人,只好每隔两个小时呼叫一次。然而每次回复王大的,只是米老鼠对讲机里的一句“Oh, My God!”。原本可爱有趣的卡通腔调,在这种环境下也变得怪异可憎。很快,就连这唯一可憎的声音也在严寒中消失了。王大有些孤独。他对着上空的黑夜大喊他们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的怒号。王大在营地翻找物资,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装备。他在箩筐的行李里找到了电池。他赶紧把米老鼠拆开,换上新的电池,继续呼叫。
半夜12点,米老鼠里传来了箩筐的声音:“我们现在准备宿营。”
“你们在什么位置?你们状态怎么样?”
“我们三个,可能只有我还可以了。四哥手受伤了。伍哥状态很不好。”
他俩还能自己走吗?”王大又追问道,却没有等到回复。营地里下起了大片的雪花。王大打开头灯,一道光束照向雪雾笼罩的山脊。他多希望在这道光束的照耀下,出现三个人的影子。
不知不觉,王大睡着了。头顶挡雪的防潮垫突然塌了下来,一堆冰凉的散雪糊在脸上。王大猛然清醒,现在已经是8月18日凌晨了。
王大继续呼叫,还是没有回应。王大不敢多想。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技术路段、这样的海拔高度,如果攀登者失去了行动能力,后果是致命的。仅凭手头的一根绳子和几枚岩塞,他完全无法爬上去营救。王大暗下决定,等到下午2点还没有回应,他必须想办法下山求救。他忍不住自嘲起来,嘿嘿,度假又变成玩命了,这次玩大了吧。
这次玩得有点大。”赵四一边对伍鹏说着,一边在黑夜中绳降。伍鹏似乎没心思理会赵四的自嘲,而是不住地说冷,冷,冷。他浑身颤抖,神情和语调有点扭曲。他的手冻得无法把绳子塞进下降器里。箩筐帮伍鹏把下降器装好后,竟靠在石头上睡过去了。每次赵四都要大喊箩筐十多分钟,才能把他喊醒。三个人互相提醒着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合眼,一定要活着撤下去。伍鹏的川歌、赵四的果果、箩筐的小C都在等着爸爸回家。
刚过子夜,他们降到了海拔5200米处,终于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卧身的小平台。他们把泥泞的浮雪踢开,刨了一处2米见方的沙坑,毫不犹疑地躺了进去。三个人刚躺下,伍鹏突然快速冲向悬崖边。赵四和箩筐大惊,赶紧把伍鹏拉回来,问他干什么。伍鹏说要小便。赵四和箩筐把伍鹏从悬崖边拉开。就在他们双手拉住伍鹏的时候,才知道他穿着的紫色软壳衣彻底湿透。伍鹏已经失温很久了,
他们扒下伍鹏的外套和安全带,换上箩筐的羽绒背心和赵四的冲锋衣。伍鹏不停地说,好冷,好冷。伍鹏再没有力气回到方才几米外的沙坑里了,赵四和箩筐也没有力气把伍鹏拉回去赵四就地又刨了个沙坑,和箩筐一左一右地把伍鹏夹在中间取暖。三个人就这么睡去了。伍鹏安静下来。入夜,雪停了,雨也停了。这天晚上,伍鹏翻了两次身,他说他尿在了裤子里。
早上6点多,云开见天,山与山之间残留着一缕缕轻薄的飘带。待那飘带褪去之后,对面的日月宝镜、双峰山、五色山等雄伟的山体在山谷间显露真容。这是他们进山以来的最好天气。三个人在沙坑里醒来。伍鹏起身坐在地上,穿上安全带,脑袋上罩着冲锋衣的帽兜,歪戴着头灯,紧擦着双拳,双眼微闭着。赵四发现伍鹏神情极度恍惚,无法连贯地说话,甚至辨认不出眼前的伙伴。他问伍鹏:“还记得你的搭档吗?”
“对,一个是……”伍鹏说。
“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得想、想一想这个问题。”
“是不是一个姓赵?”赵四间伍鹏,
“对,一个人是赵、赵、赵忠军。”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是……”
“箩筐?”
“对,是箩筐。是箩筐!”伍鹏突然转过头,惊讶地望向赵四,似乎震惊于眼前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那么多。
伍鹏的情况比赵四想的还要严重。赵四和箩筐准备马上撤回王大所在的营地。可是一晚过后,绳子或许是冻住了,怎么也拽不动。伍鹏坐在雪地里望着这两个人。两个人一次次地跌倒在地,一次次地尝试。赵四和箩筐努力拽了半个小时。终于:嗖的一声,绳子弹下来了。赵四大喜,对伍鹏说,我们可以出发了,起来吧。
伍鹏颤颤巍巍地用手把身体撑起来。他没有站稳,一个跟跄,顺着泥沙和雪地往下滑了一点。赵四和箩筐同时喊道:“伍鹏别动!”伍鹏一声不吭,努力用手撑地,想再次站起来,身体却又往下滑了几米。好在一块1米宽、2米长的大石板在下面接住了他。石板上覆盖着雪水和泥沙。这块向下倾斜的石板就像个簸箕,先把伍鹏完全兜住,再想方设法地把他扔进深渊。
伍鹏再次用手撑地,却又倒在了湿滑的大石板上,翻滚了一圈,滑下悬崖。伍鹏望着赵四和箩筐。赵四和箩筐也望着伍鹏的脸,望着伍鹏的身体不断坠落着、磕碰着,直到消失在婆缪峰的浓雾之中。
赵四拿起绳子就要绳降下去。箩筐哭着一把抓住赵四说没了,没了,来不及了,咱们下去也回不来了。赵四慢慢冷静下来。他后来在事故报告中写道:“我们知道风真的没了,他最后向下掉了100多米……我们是哭着离开那个保护了我们又带走了风的崩塌冲刷槽。”在离开这里前,赵四掏出相机,尽可能地拍摄下事发地点的样貌特征。他最后望了一眼昨晚露宿过的悬崖,“这个地方像极了墓地,而我们就是幸存者”
王大手里的米老鼠对讲机响了。信号不好。他只能听见赵四断断续续的声音:“伍鹏,滑下去了。我叫他别动。就这样。都是雪和沙子。我叫他别动。掉下去了。伍鹏他。我想下去找他,下撒……”
王大没听明白 --也可能听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便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王大脑袋嗡的一下。如果向来遇事冷静的赵四说出大事了那绝对是一次致命的事故。巨大的悲伤和千万个疑问一股脑涌向王大,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发问。
下午两点,对讲机里又传来赵四的声音:“伍鹏出事了,我跟箩筐在下撤。我们还有四到五个pitch到你那里,你那里还有没有吃的?”
“有,有吃的还有水,你们俩注意安全。”王大还是强忍着两个小时后,王大听见上方岩壁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金属器材碰撞的清脆响声。王大知道赵四和箩筐就要绳降下来了。他赶紧烧雪化水,泡好两袋山之厨,又把两袋食物塞到睡袋里保暖。他还煮好了一大杯果珍,想着他们一回来就能喝上。然而直到睡袋里的米饭都凉了,也迟迟不见二人。王大等到天都快黑了,赵四和箩筐终于下来了。
赵四和箩筐已经完全累脱了相。他们浑身湿透,双手肿胀被雨水泡得发白。王大让他们躲进岩缝里避风,给他们递水喝。箩筐已经饿过劲了,不想吃东西,只喝了点水,就靠在石头上一动不动。赵四蜷缩在王大旁边,身子不停地打战,捧着水杯的手不住地狂抖。赵四给王大讲述了早上10点零6分发生的事故。王大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二人,别说现在爬上去搜救伍鹏,他们三个人若能下降300米,安全回到地面就已经极其困难了让王大吃惊的是,赵四和箩筐刚回到这里没一会儿,就坚持要连夜撤下去。也许他们一刻都不想留在山上。三个人整理好装备,准备在黑夜中下撤。
晚上7点半,箩筐先降下去,赵四随后,王大在最上面收队。除了下降用的主绳之外,他们同时也设置了一根辅绳,用来传递装备。三个人近乎垂直地摸黑下降。这种操作相当于在岩壁上走捷径,下降效率很高,但容不得任何闪失。一旦有失误或卡绳,整个绳队都会陷人绝境。
降了四五段之后,王大的头灯快没电了,只有个小红灯勉强照明。对讲机的电量也已经耗光。他挂在绳子的最上方,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下面箩筐和赵四的口号。原来赵四和箩筐太累了,降着降着就吊在绳子上昏睡过去了。王大扯着嗓子对着下面大喊。绳队中间的赵四被喊醒后,又继续喊下方10米的箩筐。箩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正背着沉重的大背包,压在绳子的最底端。绳子被绷得紧紧的。三个人被死死地卡在绳子上,吊在婆缪峰的悬崖上,下不去也上不来。再这么熬下去,大家都得失温冻死。
王大在寒风中煎熬着。只见赵四用辅绳传上来一把绳刀。赵四对王大喊道,割 --绳 --子。
王大在绳子上想了很久。赵四的意思肯定不是让他割受力的主绳。割绳舍命救人都是电影里的虚构桥段。可是,割断传装备的辅绳也没有意义啊。在王大的印象中,精通攀岩和探洞的赵四,在操作绳索方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好手,应该不会犯技术操作上的错误。赵四继续大喊着。王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已经在下面把自己固定在了岩壁上,即便割断了主绳,理论上他们也不会掉下去--理论上。理论上严谨的伍鹏不会执意冲顶。理论上度假之旅不会演变成绝命攀登。这一天有太多超出理论的事情发生。王大想了半天,没有相信赵四的理论。
王大思考出了另一套方案:他先冒险用辅绳下降,降到下方观察、解决好技术问题,再爬上来继续操作。“那一夜片段的记忆中尽是疯狂。还好王大自始至终没有失去冷静。”赵四后来写道。凌晨4点,三名攀登者终于降回到地面上,一头倒在乱石堆中昏睡过去,直到被上午的艳阳晒醒。
山里许久都没出现过这样的晴空了。三个人站起来,勉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继续下撤。中午12点,他们终于撤回到大本营,喝了点果珍,便又栽在帐篷里昏睡过去。他们醒来后,决定让王大赶紧下山寻找救援。王大在黄昏中走下山路,跌跌撞撞,无数次迷路,无数次力竭,无数次硬撑着往前赶路。天黑后,王大终于碰见了一个牛棚。他抱着期待敲开门,一对和蔼的藏族夫妇把他让进屋。王大跟他们借了电话,马上拨打给一山之隔的王二,电话没打通。王大又打给资深户外编辑马德民,电话终于接通了。
在色尔登普峰上经历了十天风、雨、雪、雾的轮番摧残王二等六名队员最终还是从山上撤回了双桥沟。奇怪的是,队伍刚下山,天又放晴了。一行攀登老炮回到了双桥沟里,痛快大醉一场。特别是王二,喝完一场,又赴下一场酒席。连喝了两轮吐了两次,一直喝到半夜10点多。就在这时,王二收到了马德民发来的微信,又马上接到这名老媒体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马德民低沉的声音,王大刚给我通完电话,出大事了
王二酒醒了一半,今天我打了他两次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
马德民说,王大现在在长坪沟干海子,借的别人电话,我把号码微信你吧。
王二给王大打去电话。电话接通,传来了熟悉而颤抖的声音,出大事了,赵四、箩筐、伍鹏登顶了婆缪,下撤的时候伍鹏掉下去了。
王二说,你现在在哪?安全吗?
王大说,我现在干海子,一个木屋里。
王二说,不用说了,你哪也别去。电话只接不打。节省电量。我马上带人来找你们。
王二把这个沉重的消息告诉诸位队友。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王二立即指挥大家出沟救援:只带必要的宿营装备随身的保暖衣服,技术装备统一打包,明天会有马匹驮进去。王二等人连夜出沟。
这一路王二没心思再想别的事情,只有偶尔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关于伍鹏的记忆才逐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伍鹏,自由的风,风,怎么可能呢?年初我们来还坐在泰国通塞(Tonsai)的海滩边,喝着Chang Beer,看着我们各自的小闺女健康活泼成长。”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扎金甲博的顶部平台,我们搂在一起欢乐地蹦跳,深圳的某个小菜馆,我们热烈地讨论着国内攀登进程,微博私信里,你还在解释着在白河岩壁上凿孔装点,以及人情给你带来的记录上的困扰,中甸猪天堂火锅,咱俩较真紧握的双手。你送过我一首歌,'Brothers in Arms’,我靠它度过了太多的不能回望的时光。我……操!你居然敢掉下去!!!”
在出沟的路上,王二打给了正在布达拉峰上攀登的何川和孙斌。前两天,何川和孙斌又回到了布达拉峰。这是他们正式攀登的第一天,每个人都爬得筋疲力尽。他们刚钻进吊帐准备休息,孙斌突然接到了王二打来的求援电话。何川和孙斌第二天一早下撤,立即赶回镇上和众人会合。
王二等人从双桥沟出来,再立马进长坪沟接应还在山里的赵四和箩筐。他们连夜赶到婆缪峰大本营,一直走到天亮。王二远远地看到赵四和箩筐,眼眶湿润起来。赵四看到老友,流了眼泪,一把抱住王二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他就这样在我们眼前掉下去了……我们太轻视它了……你知道吗,我们没有leader。箩筐在一旁沉默着。
王二拍了拍赵四,安慰着他。赵四又对王二讲述了一遍事发经过。“听完的一刻,以我有限的经验,我知道,我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他居然敢离我们而去!居然!敢!”王二后来回忆道,“我以为我会痛哭,但我没有。2007年的经历告诉我,山不相信眼泪。现在我只想安全地把赵四和箩筐送到日隆。我出乎意料地冷静,可,我的心里却是那么刺痛,这种刺痛已经被我锁在心底某处角落很长时间了。甚至我曾经以为不会再刺痛了”
伍鹏的噩耗传到了北京,传到了白河攀岩社区。魏宇刚从烟台回来,就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你别着急,伍鹏掉下去了,咱们现在赶紧过去就行。魏宇先把川歌送到了母亲那里乘坐最近一趟航班飞往成都,与王磊夫妇、王大的妻子汪汪恰咪大姐等人会合。
魏宇对登山事故并不陌生。过去七八年来,身为《户外探险》杂志的资深编辑,魏宇参与过六十多期杂志、上百篇选题的操作。她见证过国外攀登者的辉煌事迹,也整理过刘喜男、李红学、严冬冬等人的遇难报道。“你经历过那么多,你也看过那么多,身边的朋友也走了好多,但你就从来没想到这件事情发生在你自己身上。”魏宇说。
魏宇赶到了机场,等待大家过来一起会合。在机场里,她看到一个和川歌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小孩与爸爸的亲昵场面让魏宇触景生情。她心想,川歌也两岁,为什么我和伍鹏真诚待人,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我们的川歌就遇上这种事?
魏宇知道这次不是小事。可她宁愿相信伍鹏只是遭遇了一次严重的事故,并且也能像前两个劫难一样,劫后逢生。等魏宇碰到王大的妻子汪汪后,汪汪拉着她的手哭了。魏宇倒还有些奇怪,伍鹏不是还没怎么样么。
魏宇等人赶到了四姑娘山镇,看到了刚出山的王二。魏字问,还有希望吗?
王二说,对其他人也许我可以委婉,对你,我不能。18号大早出的事,现在已经21号,而我们最快也得23号才能开始实际搜索。而且每天都在下雨,他没有吃的,没有水,没有御寒装备,在那个高度,你知道意味着什么,我很抱歉。
魏宇抽泣着。身为一名攀登者和户外杂志的编辑,魏宇知道王二所谓的“抱歉”是什么意思。但身为伍鹏的妻子,魏宇还是抱着幻想,希望还有奇迹。
晚上七点半,正在四姑娘山一带的自由攀登者们都聚齐了孙斌,何川,Rocker(王振),阿飞(朱晓飞),Griff(郭惠新)王二,杨京,董晋云,叶明,古杰,张晓柳,黄超,王磊邹蕾,恰咪大姐,魏宇,王大,赵四,箩筐,以及四姑娘山管理局派出的当地救援人员,都来到了三嫂客栈。在这凝重的气氛里,王大、赵四和箩筐分别讲述了一遍攀登过程和事发经过,在场的攀登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甚至是质问。三名幸存者一-作答。大家决定,第二天由山地经验最丰富的孙斌、攀爬能力最强的何川、王二、Griff四人组成搜索队,率先进山搜寻。
天亮以后,何川、孙斌、Griff与四姑娘山当地的四名救援人员一起上山搜救。王二因家人极力反对他再上山,就留在了镇上。七名搜救队员当天晚上赶到了山脚下。休息一晚后,大家上山正式搜索。前几日的大雪过后,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太阳出来后,积雪融化,对面的山坡上突然暴发响彻山谷的泥石流。几名攀登者发挥各自最擅长的领域。岩石路段由何川领攀,冰雪路段交给孙斌,Griff负责拍摄记录。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何川脑海中时而浮现出各种可能性:如果伍鹏还在的话,会不会缩在某个角落里等我们?伍鹏见到我们会有多开心?伍鹏会不会还在更高的地方?要是我们找不到伍鹏怎么办?
在正式搜索的第二天,何川等人终于逼近了事发地下方100米的沟槽。这里是伍鹏最有可能坠落的地方。何川和孙斌翻上几个台阶,突然看到了伍鹏在不远处,蜷着身子,静静地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天空飘起了雪花。何川默念道,兄弟,我们来晚了,这就来接你回家。
何川冲在了最前面,慢慢走近伍鹏,端详着昔日的搭档,他的手和脚踝有些泛白,头部埋在雪里。从遗体的伤痕判断,伍鹏在坠地的那一刻,就已经离开了。他死于致命的撞击,似乎没有遭受太多痛苦。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伍鹏的身上,急着把他埋葬。何川上山前,魏字提前交代给他,如果找到伍鹏帮她带句话。“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爷爷奶奶。”何川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心痛不已。何川把找到伍鹏的消息通报给魏宇
这天早上,魏宇正在山下和大家一起绕白塔,为伍鹏祈福。突然,大家接到何川的消息,伍鹏的遗体找到了。她哭了。她后来说,当时她心里的一些东西轰然倒塌掉,“找着了就再也没有奇迹了”
魏宇问何川,伍鹏的脸还全吗?何川说,脸还全,反正磕得鼻青脸肿的。本来她想再看一眼伍鹏最后的样子。后来想想。还是不看了。魏宇想起来当年她刚认识伍鹏的时候,在那顿饭局上,伍鹏说,他要是得了癌症晚期,他就去爬K2,留在山上。是啊,每一名登山者都不希望死在山上,可每一名登山者又都希望死在山上。
想到这里,魏字对何川说,她希望把伍鹏留在山上,就别往下运了。“这种环境你也知道,运下来对于小河、孙斌也挺危险,没有必要遭这个危险。”魏宇后来说,“而且运下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既然喜欢在那,就干脆让他留着对吧。他又喜欢清净。那块一直都是他喜欢的。对。都留在那里……这山就是他的了”。
何川和孙斌要在山上为伍鹏选一片安静的墓地。趁着雪停了,他们把伍鹏的遗体装进露营袋,再费了很大力气,把露营袋塞到攀岩桶包里。何川又做了两套绳索系统,一根绳子把桶包降下去,另一根绳子把自己降下去。这一路他时刻保护着桶包,避免伍鹏遭受二次伤害。偶尔有些卡顿,何川都会冷静细心地处理好。孙斌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深受感动,发自内心地敬佩他的搭档,“这个才是真的兄弟情感”。
孙斌在半山腰找到了一处靠近岩壁根部的小平地,背靠着婆缪峰南壁、东南山脊和西南山脊。下方是长坪沟的冰川河水。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巍峨群山,这里视野开阔,不仅没有落石也不会污染水源。何川等人挖好了土坑,再根据当地的风俗放着鞭炮、烧些纸钱跟土地爷买地。他们整理好伍鹏的遗容把他抬进土坑里。山上又下起了小雪。
何川给魏宇打了个电话。魏宇在电话里对着伍鹏告别。她在山下为伍鹏送行。山上,何川盖上沙土,摞好石块,拉起经幡,烧起香纸,撒下白酒。从此,婆缪峰的这个角落只属于伍鹏了。
从婆缪峰回来以后,有一天晚上,魏宇在梦里又见到了伍鹏。魏宇说,你可不能死我前头,不然我怎么办。伍鹏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魏宇从梦中惊醒。
那一阵,魏宇总感觉伍鹏还在身边似的,似乎只要等伍鹏晚上下班回家后,一家人就能团团圆圆。这种错觉越来越强烈。出事半个月后,她写道:“很多个像这样的傍晚,我们在操场上玩,伍鹏下班后从远处笑盈盈地走来找我们,而后一起回家喝一杯我们爱的英式精酿。今天那一刻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他仿如还会走来然后抱住小乖说,乖乖今天乖不乖?”每当这个时候,魏宇就“握握川歌的手,或是狠狠地抱抱她”。
这个家里充满了太多回忆。一场梦、一张床、一本相册……每一件物品都能召唤出往日的情景。伍鹏走后一个月,魏宇搬家了。
这一年的中秋节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中秋过后,寒意渐生。魏宇开始怕冷。伍鹏死在一个寒冷的夏天。寒冷会让她想起伍鹏临死前冻得蜷缩成一团。一到了阴郁的雨雪天气,魏宇就得躲在屋里,“不会在外头徘徊太久”。看见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魏宇的思绪也会飘回到过去的美好回忆,再立即转移注意力,多想想别的事情。“我怎么聊都行,就不能静想。魏宇说。
在去爬婆缪峰之前,伍鹏曾订购了2000枚挂片,专门用于白河岩壁的开发维护。伍鹏出事不久后,他订购的挂片终于到货了。这些挂片装在12个大麻袋里,被运到了白河峡谷。白河攀岩者用这些挂片开发了更多的运动攀路线。在许多攀登者的印象里,伍鹏就是这样一个无私地开线、维护岩壁,并把自己的热情奉献给白河社区的人。作为伍鹏的遗,魏宇替伍鹏完成了最后一件无私的事情。
在过往的事故案例中,相当一部分遇难者家属会把愤怒悲伤的情绪宣泄到幸存者身上。魏宇却表现出罕见的共情与同理心,从没有责怪赵四、箩筐和王大。她对三名幸存者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希望他们能以各自的视角,写一份详细而清晰的事故报告,一五一十地讲述攀登过程中发生的每一处细节,以警示后来的攀登者,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攀登报告是登山界由来已久的传统。有的报告是对考察山峰、开辟新路线的总结,也有的报告是对事故经过的客观描述与深刻反思。后人总能从前人的攀登中级取有价值的信息。王大、赵四、箩筐撰写的事故报告,何川撰写的搜救报告,以及王二从第三方视角观察的分析报告,全部发布在了盗版岩与酒论坛上。这是中国有史以来视角最全面的登山事故报告。
在伍鹏无私而高尚的光环之外,事故报告呈现出了一个更真实、赤裸的伍鹏。伍鹏等人所犯的错误,以及在极端环境中所表现的狂热、无助与惊惶,全部在事故报告中暴露出来。
“完整的事故报告,对于我,起初感觉像裸奔,一想到那些根本不攀登的人,或自以为是的人对你指指点点就如浑身芒刺,”魏字写道,“但,是你(伍鹏)给了我勇气,你一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会撇撇嘴说so what。好吧,我们是在做一件你尊崇的事情,它是否有意义也只有多年后才知道,这就像你记录自然岩壁安装人工点、裂缝边打挂片。”
王二对这次事故做了深刻的总结,就像2007年那样。他将伍鹏遇难的原因归结为海拔适应不足、脱水、缺乏能量供给失温,以及Bivy(露宿)点没有建立保护站。每一个错误都是错上加错,最终导致不可挽救的悲剧。伍鹏死于一次致命的坠落也死于坠落前的体能耗竭与严重失温。在伍鹏不顾一切冲向顶峰的那一刻,悲剧似乎已然注定。许多攀登者还在事故报告中观察到,执意冲顶时的伍鹏,已经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名严谨而理性的攀登者了。
“登顶狂热”(Summit Fever)发生在了最不可能失去理性的攀登者身上。自2000年对婆缪峰一见钟情、2004年首失败王茁在骆驼峰遇难、接二连三的婆缪峰攀登纪录……十年来种种微妙的情感与往事叠加在一起,影响了这次攀登的节奏。在距离顶峰如此之近的地方,这次攀登终于失控了。“每个攀登者的登顶狂热都因性格不同而表现方式不同,”王二在文中总结道,“但共同点是越接近顶峰,越是执着盲目,越是把顶看作是人生唯一的意义,忽略所有风险,忘却了所有的责任。”
两个月后,伍鹏的追思会在北京苹果社区举行。追思会上,魏宇准备了两个大本子。大家把想对川歌说的话,都写在了本子上。伍鹏离世后,魏宇委婉地告诉女儿,爸爸留在山上了。两岁的川歌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总有一天会知道。“当你看到这两个本子的时候,你已经懂事。这里是你爸的朋友送给你的话,以及为你捐款的叔叔阿姨的名字。”魏宇在本子的开篇写道,“你的爸爸,生命虽然短暂,却因他做人的真挚、纯粹、坚韧和对梦想的追寻,被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尊敬,怀念。我和你的爸爸非常爱你,我们希望长大的你,是个真诚有独立思想、热爱户外运动的人。你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快乐、健康地生活”。
川歌果然快乐、健康地成长起来。她还经常收到各种图书衣服、玩具和压岁钱。这些都是伍鹏曾经的朋友、同学、同事、岩友陆续送来的。还有许多匿名的捐赠者。川歌长大后,时常对妈妈说,我虽然没有爸爸,但我还有妈妈,现在我最怕的就是失去你。魏宇和川歌聊起伍鹏时,从未刻意避讳“死”这个字。死亡在这个家里并不可怕。川歌有时还会主动跟妈妈讨论这类话题。有一次,川歌问,妈,你说爸爸是现在死好啊,还是在我小时候死好。“她的意思是,反正小的时候没有印象,她不觉得痛苦。如果要是大了的话再离开她,她有记忆了,会比较痛苦。”魏宇说。
在2014年8月之后,2015年、2016年、2017年……在新冠病毒疫情之前,每逢那个日子,魏宇都会和朋友们来到婆缪峰的脚下,烧几炷香,给伍鹏带几瓶他喜欢的精酿。
从伍鹏离开那一年起,一到周末,通往白河峡谷的公路上就开始堵车。相当一部分攀岩者被白河的岩文化与独特魅力吸引至此。日益火爆的北京岩馆也带动了白河的岩氛围,越来越多的攀岩者奔向自然岩壁。白河不仅成了初级岩者从岩馆爬到野外的出口,还成了都市白领的逃避之所。只要从北京市区驱车一个多小时,人们就能逃离2000万人口的逼仄感,一头扎进山清水秀的白河峡谷。与其说他们有多爱攀岩,不如说想以此来化解超级大都市生活中的压力和困惑。无论人们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匆匆而来,大部分人都会在下个工作日来临之前仓皇地回到都市。只有一小部分攀岩者成了白河的半永久居民,像王大、何川一样置办了小院,留下来建设他们的精神家园。半个世纪前,美国那帮“垮掉的一代”找到了优胜美地,驻守在花岗岩岩壁构建的乌托邦,用岩来表达自我。如今,白河也是如此。如果说优胜美地是美国攀岩者的乌托邦,那么白河就是北京攀岩者的理想国。
2015年,由白河攀岩基金支持的纸质版《北京攀岩指南》发布了。该指南收录了90年代以来北京地区所有的攀岩路线信息,共计456条攀岩路线,其中白河地区就占了多半。《北京攀岩指南》开篇第一页就是一句醒目的警告:“攀岩是一项有危险的运动,可能导致严重伤害,甚至死亡!”但是在正规操作的前提下,在打好挂片的成熟岩场攀岩完全可以做到安全可控。回顾白河地区近二十年来的攀岩历史,仅出现过一次攀岩者意外身亡的案例。在白河,比攀岩更危险的是在河边戏水。
2017年4月,白河水边有游客溺亡。从此,官方在白河临水路线处禁止攀岩等活动,还在河边立了个标牌,上面写道:严禁赌博,严禁贩毒,严禁卖淫、嫖娼和攀岩。白河岩者们因此纷纷自嘲是“偷鸡摸狗之徒”。攀岩一度成为半地下运动。如今,在白河攀岩,学会辨认颜色很重要。绿衣服是水保大队,黄衣服是护林大队。如果攀岩者没能及时从青黄相间的树丛中辨认出他们,那么这次多半是爬不成了。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有过官方打击攀岩者的历史。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优胜美地的嬉皮士们行事高调,留着长发,吸食大麻,在四号营地里享用着公园有限的资源。优胜美地岩者和景区护林员的矛盾日渐激化。双方玩起了猫提老鼠的游戏。许多行事乖张的攀岩者被捕。即便如此,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从未出台过“禁止攀岩”这类一刀切的明文政策。
2018年,白河所在的石城镇政府以水保为名,正式禁止沿河地区的攀岩活动。在白河地区的287条攀岩路线中,就有115条无法继续使用。白河攀岩者当然明白镇政府更深层次的用意:担心攀岩出人命。如果对这项运动不甚了解,它看起来确实有些悚然。因此,在任何国家,攀登从来都不是一项主流运动在中国更是如此。在中国的野山上、在地铁站里、在围栏旁在高墙下,“严禁攀登”可能是中国最多的标志牌了。
新政策出台后,白河黑龙潭景区找到当地爬刺子的居民,以每天700元的价格,雇佣他们拆掉岩场里所有挂片和膨胀钉。他们每天在岩壁上作业六个小时,每天拆下来的挂片和铁环足有四五十斤重。一周后,他们毁掉了二十年来白河攀岩者开辟的数十条线路。白河攀岩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
与激烈的优胜美地攀岩者相比,白河攀岩者的反对行动显得温和多了。他们只能逃避与投诉。有岩爱好者拨打过北京市政府的热线电话。官方给出的回复是:“为加强水源保护,推进密云水库一级保护区及二级保护区实行网格化管理,石城镇安排专人看守,水库、河道沿线保水员进行巡查,并竖立警示牌,禁止漂流、盗来、宿营、游泳、两岸攀岩、烧烤等违法行为。”
白河攀岩者们并不认同这个回复的理由。“保护水源和防火规定攀岩者是认可并赞同的,同时攀岩活动和上述规定并不矛盾是每个攀岩者的切身认知。”何川说。在防火季,白河地区是关闭状态,攀岩者不会在此时攀岩。在水源保护方面,攀岩者恰恰也是最有环保意识的户外群体。“不留痕迹”(LNT)是户外精神的内核之一,不乱扔垃圾只是最基本的素质。白河岩者还多次发起了白河岩场的清洁行动。在《北京攀岩指南》开篇几页的攀岩准则里,赫然写明了安全、原住民、环境、低冲击、线路开发、自由快乐等原则。在白河攀岩者心中,保护环境、尊重当地与追求快乐同样重要。
作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三任管理者,何川始终参与着白河岩壁的开发与建设。同时,他依旧以白河为据点,攀向中国各地的大岩壁。2015年,何川历经八天八夜,成功独攀华山南峰大岩壁,轰动一时。媒体与赞助商蜂拥而至。孙斌的学校和公司越来越红火,应酬与工作越来越多,攀登反而越来越少。但每年的8月,何川与孙斌还是会相约去四姑娘山,死磕布达拉峰。他们又继续挑战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待20多岁的年轻攀登者们在川西的山峰上实践他们的自由攀登理想时,40多岁的何川与孙斌还在死磕这面大岩壁。
周鹏常驻在白河后,也成了白河第三代核心攀岩者之一。白天,他要么带班做培训,要么走人幽静的山谷中,寻找新的岩场和线路。有一天,在去攀登“纪念王茁”的路上,周鹏发现了一片近200米宽、30米高的岩壁。这片岩壁上有可能开辟出许多丰富的路线。周鹏暗自记下了这里。白河危机发生后,几十条攀岩路线被拆除,攀岩者们也纷纷转而寻找远离水源的岩区。2019年春天,周鹏下定决心,他要在五年内,在白河开发1000条路线--先从开发这片无名的岩壁开始。他带领培训班的学员和志愿者们不断地开发、试线和检查。何川也加入了这次开线活动。他们用了四天时间,开辟了三十多条线路。这片白河新岩场有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字:春天里。
伍鹏离开后,盗版岩与酒论坛疏于维护,逐渐冷清下来曾经论坛上一天能有几十篇新帖子,如今平均一年也不到十篇论坛里的三位版主老K(王茁)、自由的风(伍鹏)、Bimce(王大)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位。王大有时会纳闷,这是不是老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
“这些年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伙伴,有时候夜深人静,会突然觉得那些离去的人,好像都还在自己身边,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真实,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生死相隔的界限十分模糊,”王大写道,“可再仔细回想之时,无比强烈的孤独就会随之而来,生活中缺少了那些人,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寂寞。”
年轻的自由攀登者大多不记得甚至从未听过王茁、伍鹏、刘喜男的名字。他们的故事渐渐淡出了日新月异的登山界。唯有盗版岩与酒论坛留下了他们活过的印记。盗版岩与酒凝结了伍鹏一生中最爱的两件事:编程与攀登。这几乎构成了伍鹏的生命。光是他自己,就在那十年里,在论坛上发布了近6万篇帖子。从2004年到2014年,从王茁到伍鹏,你可以说那是白河最蒙昧、最怆痛的十年,但那也是白河最辉煌、最自由的十年一切都充满了可能性。如今,在伍鹏当年设立的“心中那份怀念”版块里,又多了一个“纪念自由的风”。伍鹏说的没错,自由攀登者的故事被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