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一家日裔老人日归护理中心里做义务护工,里面的老人通常一周过来一次。日本人A子介绍我来,“老人和义务护工都差不多,和我们一样,是无处可去的女人”。
来这里的老人,是在日本出生、只会日语的老女。如果询问她们的年龄,答案通常是昭和二年、昭和三年这种的。义务护工也是出生于日本的女人。
星期三早晨,众人聚集而来。首先准备午饭,在负责人Y子和做了多年的M子指挥下,我们默默地切着黄瓜,切着葱。
菜肴是日本家庭料理。盛夏的时候也有中华冷面,而且是放了黄瓜、火腿和豆芽的很正统的做法,老人们认真地给豆芽掐了尖。上上星期的午饭是烤鲑鱼、萝卜干酱汤、腌菜和豆饭。上星期是关东煮。众人围着长条桌一起吃饭。日本家庭料理真好吃啊,所有菜式都那么舒心妥帖,食材没有太多加工,口味清淡,每样菜下锅之前,都精心做好了处理。
午饭之后,众人分成艺术手工制作和诗朗诵两组活动。我当然在诗朗诵组里。我高声给老人们朗诵金子美铃和柴田丰的诗,也请每位老人大声朗读。声音只要流淌出来,就会越来越清晰。有人读得很生硬,有人读得声情并茂,有人打着瞌睡。无论如何,我们越读越顺畅。
我问Y子,每次都读同样的诗,老人们不会厌倦吗?回答是“不要紧,到了下星期她们就忘干净了”。真的,她们不仅忘得一干二净,还问我:“真是好诗啊,是谁写的呢?”我每次都解释:“是柴田丰的诗,她年过九十岁才开始写诗哟。”真是旧诗新读,每一次都是初遇。
因为在柴田丰的诗里读到了“老娘”,我就问老人们:“你们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吗?”于是,好几个人讲起自己的母亲在战争期间用和服换日用品之类的轶事。从讲述中我渐渐看到了她们的来时路。有人和美国人结了婚,有人是被儿女从日本接过来的,有人和家人同居,有人孤老独住;接送她们的亲人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面容多样。她们都没有忘记日语。也许因为老了,渐渐忘了英语,也许有人从最开始就不会说。
聚会的最后,大家一起唱歌,唱日本小学里教的歌,还有演歌。最后一首往往是都春美的《我喜欢的人》。
S老人酷似我姨妈,T桑像我母亲。每个星期她们两人又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觉得她们面善,每次都亲近地找她们说话,她们总是笑着回答我。
有一次大家唱着演歌,我不经意地说:“我妈喜欢演歌,我却没和她一起唱过。”S老人接上话茬:“哎呀,你为什么没给她机会呢?”问得我心中微痛,好像被姨妈问了。
有一位老人有轻微老年痴呆,几个月前被女儿从日本接到这边。这位女儿送完老人要走时,老人跟着站起来:“那我也回去。”女儿语气严厉:“妈,求求你了!我已经每天二十四小时陪护你了呀。”话语中流露着疲惫和焦虑。她的心情我太能理解了,其他义务护工也一样,她们纷纷走到老人身边劝说:“您让女儿歇一会儿,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义务护工们都是在美国居住了多年的人,她们因为各种理由来到美国,至此饱尝了艰难辛苦。大家都适应了加利福尼亚的生活,有着加州人的爽朗性格,大家一起聊着日本的事,聊着签证,聊着日本食材店最近有什么促销,切着葱,喝着茶,吃着午饭。
有一天我对老人们说,如果柴田丰能写,那我们也能写呀。于是,让老人们写了诗。
我提议说,诗的第一句,就用“我从前”几个字吧。几个老人马上顺畅地接着写了下去。我永远记得看到她们的诗时的感动,“我从前驾驶着一辆二吨卡车”,“我从前像向日葵一样耀眼,他说”。这些思考能力逐渐退化、事情隔周即忘的老人,此时从心底深处涌出了诗句。
有的老人怎么也写不出来。“太难为情了,忘记汉字怎么写了……”我想起父亲从前说过:“我想写俳句,忘了汉字怎么写,手上也没力气,写不了字。”
好呀,下一周让她们口述,我来代笔。我要带一大张纸过来,还要准备一支软芯签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