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犯罪意图[90]这个概念有着充分的了解,知道它在刑事案件的审判中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因素。尽管我妈妈是一个专攻民事诉讼和行政诉讼的律师,但是她还留着律师资格考试用书的刑法分册。有关犯罪意图的那一章,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十四岁时读了一遍,十五岁时又读了一遍,在经历了这段痛苦的经历之后,十六岁的我又把那一章读了一遍。我很喜欢看《法律与秩序》的电视系列节目以及真实的犯罪纪录片。我希望冷血医生被判死刑,至少也要是没有假释的无期徒刑。为此,我必须确保各位陪审员对他的犯罪意图毫不怀疑。在那几个罪犯中,冷血医生是唯一一个受到法庭审判的。当初掳走我的绑匪已经死了,我对他实施了有三重保障的复仇计划。那个诊所前台的护士认罪了。废话夫妇也认罪了。布拉德呢?布拉德另有内情,容后再谈。
假如你是一位法学学者,那么读到这里,你会感到不解,为何不在联邦地区法院[91]中对冷血医生进行审判,而是由印第安纳州的州法院来获得这场战斗的战利品?其实,我也不了解个中细节,但是刘、联邦调查局和印第安纳州三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我们认为印第安纳州最有可能把这些罪犯丢进无底深渊,因此决定把地狱大门的金钥匙交给印第安纳州。
随着审判的日子临近,冷血医生渐渐露出了邪恶的嘴脸:他既不肯接受公诉方提出的免诉认罪提议,也不愿像布拉德一样乖乖接受无期监禁的折磨,因此,他就成了这群罪犯中唯一一个要求由同胞组成的陪审团来进行审判的人。什么同胞?我忍不住想。他这样的人还能有同胞?他杀了多萝西。他本来可以救她的。他根本就不是人。他甚至都不配做动物。他是一个极其卑劣的存在。不,他什么都不是!哪儿来的同胞?
他们坚决制止我前往收押冷血医生的监狱与他见面,因此我只能全力以赴地研究他的定罪问题。可以轻易证实,这桩阴谋涉及绑架和谋杀,两项都是重罪,加上在这个过程中有受害人死亡,因此他是可以被定为死罪的。到此为止,一切顺利。在实施一项重罪的过程中,如有受害人死亡,则所有同谋都与这起谋杀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们会申辩说自己没有直接造成死亡,想要以此脱罪。所谓直接造成死亡,就是像我一样,让那个绑匪一头跌进床垫水池里被溺亡加电死,或者是像那些罪犯一样,故意让一个怀孕的少女和她肚子里的胎儿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亡。
不出所料,冷血医生辩称,多萝西的死与他的罪行无关,即便他不犯下重罪,多萝西也还是会死的。他这是在做垂死挣扎,就像在大海中溺水的老鼠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一块漂浮的木板碎片。我绝不会让冷血医生的目的得逞的,因此我精心准备了自己的证词。
法庭的真实样子,其实跟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非常相似。我出庭做证的那个法庭没有窗户,四面墙壁上都镶嵌着八英尺高的黑色木板。观众席约有十排,都是长长的条凳,供旁观者、相关人员的家人、庭审爱好者、新闻记者和素描画家[92]落座。穿过观众席,前面有一道跟臀部差不多高的转门,这道门里面有几张大桌子,左边的是起诉方的位置,右边的则留给被告方的浑蛋。正前方那个高高在上的椅子属于法官,证人出席时坐在旁边,而法官面前的位置是法庭书记官的。
在我重获自由后,又过了六个月,便到了对冷血医生进行审判的日子,这其实已经算进展神速了。我在这段时间内生完了孩子,瘦回了孕前的体形。在作为主要证人被传唤的那一天,我坐在法庭外的木椅子上,那种椅子有两个按臀部形状陷下去的凹痕。我摇晃着双脚,脚上穿着时髦的玛丽·珍[93]皮鞋。公诉人本来打算让我穿成一个邋里邋遢、可怜兮兮的难民,以此来博取陪审团的同情心,但是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说,这种外表会引起“逆向偏差[94]”或“逆向歧视”,是“懒惰申诉”的表现。大家尽可放心,我妈妈深谙诉讼之道,对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心里全都有数。她可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最佳辩护律师。
我身上穿着简约的盖肩袖连衣裙,自臀部的接缝处起,延伸出两道笔直的裙褶。这条裙子跟皮鞋一样都是黑色,搭配得恰到好处。当然,这条裙子是有内衬的。当然,它是产自意大利的。买它花了不少钱。妈妈还把她最好的一副巨钻耳钉借给了我,这也是她允许我带着出庭的唯一珠宝。其实,她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先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公诉人想让我戴一串天真无邪的珍珠项链出庭。
“珍珠?珍珠?我的天哪,珍珠只适合那些女生联谊会的无趣小妞和无人重视的家庭主妇。珍珠可配不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比那些人强多了。”后来,妈妈告诉我,那些水性杨花的蠢女人也会戴珍珠,她们不懂时尚,以为珍珠就是美丽的标志,因为“奥黛丽·赫本[95]在《蒂凡尼的早餐》[96]里戴了珍珠”。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电影是电影,再说了,那可是奥黛丽·赫本。这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戴珍珠也得体的特例。”
于是,当他们叫到我的名字让我出庭时,我正坐在法庭的木椅子上,身上穿着昂贵的黑裙子,没有戴珍珠,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但是在低调中却又流露出奢华。当我走进法庭时,废话夫人与我擦肩而过,她刚从被告席上下来,正由警卫护送离开法庭。公诉方跟她做了一笔交易,让她指证冷血医生来戴罪立功。尽管她已经被收押在州立监狱服刑了,但公诉方还是让她穿得跟平常一样,并且进出法庭都不戴手铐。我妈妈和几位公诉人都不想让陪审团从视觉上觉得废话夫人是个罪犯。他们相信冷血医生的“同胞”自有判断。
因此,当废话夫人跟我擦肩而过时,她的模样在这间乡下法庭里显得十分突出。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绸衬衣、一条黑色羊绒裙、短袜、黑色漆革高跟鞋,当然,还有珍珠。又大又圆的昂贵珍珠。为了出庭,她把头发精心梳理过了,脸上浓妆艳抹,仿佛要去参加节日盛会一样。她还不到三十岁,非常年轻,尽管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但是她长得很漂亮,浓密的栗色长发绾成了发髻,衬托出她那高高的颧骨。她的指甲完美无瑕,涂成了深红色,手上戴的钻石婚戒差不多有十二克拉。她神情冷漠,后背挺得僵直,鼻子高高翘起,昂首阔步地从我身边走过,还冷笑着俯视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从她那衬着垫肩的肩头拂去一样。
我看到妈妈坐在公诉人身后,本想冲她眨眨眼,不过还是忍住了。她早就预料到废话夫人会这么做,因此特意安排了我进来的时机,故意让我跟她擦肩而过。我和妈妈同时向陪审团望去。我发现,陪审员们显然也注意到了废话夫人对我表现出的傲慢。一个身着橘红色毛衣、外表整洁的男人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可恶”,然后便低头在自己的陪审员笔记本上草草地写了些什么。
操纵这些微妙的细节、预测别人的性格和行为、化零为整地形成策略,这就是出庭律师的游戏,他们完全不亚于精通舞台戏剧的大师,身兼制作人和主角。在亲身经历了这次庭审之后,我差点儿就打算投身法律行业了,不过,要在这种被称作法庭的没有窗户的棺材里度过余生,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已经知道了我跟冷血医生的所有交集。我在前面告诉过你,他总共来过三次:一次是他自己来的,当时他没有说话,我发现他的手指冰凉;还有一次是跟废话先生一起来的,总共待了一分钟,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最后一次,他当着废话夫妇的面,用做B超的棒子侵犯了我,还提到绑架我的人叫“罗纳德”。仅此而已。我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没有给多萝西及时治疗,因此导致了她的死亡。我们在苹果树学校诱捕他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在被逮捕的那天,他喝醉了酒,衣衫不整,大腹便便。当时,他穿着一件浅棕色的衬衣,腋下满是汗渍,外面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背心。他下身穿着一条棕色的灯芯绒裤子,一身都是棕色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木头。当洛拉给他戴上手铐时,我注意到他的裤子拉链还没有拉上。当我对他说“将军”时,他朝我扭过头来,于是我便直直地看向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接着,他打了个嗝儿。
但是,六个月过去了,我来到编号为2A的法庭,穿过那扇转门,迈着轻快的步子朝证人席走去,这时我发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男人。被告辩护律师给了他一套细条纹的西服、一件白色衬衣,还有一条颇为雅致的红色领带。他打扮成这样,倒像是个政客或者银行家了。他的脸上十分光滑,头发梳得很整齐,还打了发胶,看上去就像“超人[97] ”的发型一样。坦白说,假如我不知道他是个恶魔,假如我放任体内的女性荷尔蒙肆意猖獗的话,那么我说不定还会迷恋上他呢。不过,我把脸朝他转了过去,趁着左边的陪审员看不到,冲他快速地眨了眨眼,挑了一下眉毛,我要让他知道,好戏开场了。
他僵住了,开始深呼吸,驼着背缩成了一团,肩膀都快碰到耳朵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满月吓到的猫。
再重复一遍,冷血医生的辩护立场是:多萝西的死与他的罪行无关,即便他不犯下重罪,多萝西还是会死。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妈妈把有关案件审理的一切进展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
我坐在证人席上,对和蔼但严厉的法官罗森女士点头示意,她坐在法官席上,位置比我要高。我手持《圣经》发誓,然后回答了一些有关个人基础信息的问题,诸如我叫什么名字、我住在哪里等,然后指认冷血医生就是负责在我被囚期间给我做身体检查的人,并且补充说明了一些公诉人需要的事实。
我垂下眼睛,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抽了抽鼻子,我发现这样能刺激泪水流出来。当眼睛变得足够湿润时,我抬头望向陪审团里一位满怀同情的奶奶,然后便开始描述冷血医生曾有两次对囚禁我的人说道:“如果把多萝西送到医院,她倒是能痊愈。不过,谁在乎她是好是坏呢!反正只要她一生下孩子,我们就把她丢到矿井里去。”我还给这个谎言润色,补充说他每次讲这番话时,都咯咯地笑了,就像动画片里的坏蛋一样。然后,我继续添油加醋,说他还这样讲过:“我们就这么等着吧。说不定她能恢复健康,顺利产下孩子,那样我们就有两个婴儿可以卖了。否则,我们就照原计划,把多萝西母子俩都扔到矿井里去。我们显然不能送她去医院。如果她的身体继续变差,那就干脆别给她吃饭了。”
冷血医生打断了我的证词,大喊道:“那不是真的!那全都不是真的!”
我默默地缩在椅子上,假装很害怕的样子。我咬着下嘴唇,睁大眼睛望向法官席,企求善良的法官保护我。啪嗒,鳄鱼的眼泪掉了下来。
“法官大人,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哭喊道。
“先生,请你坐下,保持安静!”法官怒吼道,“如果再大声喧哗一次,我就视你为蔑视法庭。明白了吗?”
一片寂静。
“明白了吗!”
“是的,女士,是的,法官大人。”冷血医生边说边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但是,紧接着,被告辩护律师突然站了起来,被告席的桌子就像在表演打地鼠的游戏一样。冷血医生弹起来,然后坐下,接着辩护律师弹起来,又坐下。看到这幅逗趣的画面,我不得不使劲吸着腮帮子,把视线转移到天花板上,死死地盯着一块水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同时,我又用那种特殊的方式吸了吸鼻子,好让眼泪继续涌出,顺着我那漂亮的小脸淌了下来。
“对不起,法官大人,我方不会再打断证人发言了。”
妈妈告诉过我,这种情况会发生的。她说,我在证人席上说什么都行,因为辩护律师是不愿当着陪审团的面说我撒谎的。辩护律师最多只会质疑我准确回忆细节和事件的能力,但他们绝不会说我撒谎。妈妈事先并不知道我真的要撒谎。我不想让她承受这种心理负担。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
虽然如此,我还是捕捉到了她怀疑的目光,不过,当我泪光满面地向法官辩称证词的真实性时,妈妈的表情又变成了得意的笑容。妈妈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在哭,而且虽然她已经听我讲了无数次被囚期间的事情,但我故意用模糊的说法把其中一些细节粗略带过,我说我听到冷血医生说了一些话,但我可从来没告诉妈妈,他具体都说了什么。我打算保留一些余地,根据公诉方的需要来判断我的故事要如何进展。因此,以妈妈所了解的程度,她也只能有所怀疑,并不能确定我究竟有没有说谎。
大家都坐回了原位,罗森法官对公诉人大声说:“好了,继续吧。继续。到合适的时候再休庭。”她转向我,说道:“你还好吗?可以继续吗?”
“是的,女士。”我用胆小但自信的声音说道。
公诉人起身,踩着鞋跟原地转了半圈,他拿起一个碟子说道:“第77号证物。”那是多萝西的威基伍德碟子。
“是的,先生,就是这个碟子。最初,给我送饭的人也会带着给多萝西送饭的碟子。我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碟子上贴着写有字母‘D’的标签。”这是谎话。公诉人立刻展示了那张带有字母D的标签,其实那张标签是我在厨房里发现的。“第78号证物。”“是的,就是这张标签。他一定是先来给我送饭,所以才带着另一个碟子。可是,在我逃出来之前大约一周的时候,他来我房间时已经不再带着多萝西的盘子了。再早一些,有时我透过门上的锁孔能看到他把这个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了。在洗手间的垃圾箱里,有很多这种便利贴,上面都写着字母‘D’。他吃了那女孩儿的食物。”全是谎话。“他一定是听从了这个医生的指示,所以才让多萝西挨饿的。”这基本也是谎话。
被告辩护律师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大声提出反对,说着“推测”“缺乏事实基础”等字眼来加以反驳,但是我却用余光在观察倒吸冷气的陪审团。我知道,毁灭性的效果已经达到了。胜利的钟声已经敲响了,我用微妙的眼神无声地告诉冷血医生。他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忍不住大声地跟他那个无用的辩护律师讨论起来。
将死,浑蛋。
我毫不留情地撒了谎,并且抓住时机啜泣起来。有三个陪审员也落泪了,其中一个还是个男人。对于冷血医生来说,这可真是灾难日。呜呜呜,这下你要烂在地狱里啦。我做了假证,但我毫不后悔。除此之外,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相信这番证词其实也是真的。如果稍加润色的真相能赢得最严厉的判决,避免在通常情况下对罪犯做出让步的卑鄙的认罪协议,那么就这样吧。冷酷的正义就装在印花的威基伍德瓷碟子里,终将被上呈到法官面前。
他们从矿井里打捞到三个女孩儿和两个胎儿的尸体。唯一活着的那个孩子,在蒙大拿州被发现了,跟买了他的夫妇住在一起。他们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冷血医生声称他对矿井的事一无所知,说自己跟“过去的谋杀”没有关联。他说,有一次,他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花了一周的时间狂欢作乐、吸毒饮酒,通过赌场的赌博经纪人认识了那个前台护士。当时,他由于赌博和毒瘾,已经在赌博经纪人那儿欠下了七万美元的债务。这个前台护士辗转于全国各地的乡间诊所,通过伪造简历来谋得职位,正是她给这个犯罪团伙牵了线。在多萝西被绑架之前,这个前台护士已经观察了她好几个月,因为多萝西刚发现自己的生理期没有按时来,就立刻前往诊所就医了。这群罪犯一直等到多萝西怀孕的后期才把她拐走,然后这个前台护士就不凑巧地搬到了我住的城市。
冷血医生辩称,在多萝西被囚之前和被囚期间发生的事情,都跟他“毫无关联”。他对刘探长说:“他们之所以会拉我入伙,是因为他们先前搞糟了几次剖腹产。他们可能是自己给孕妇做的手术,也或许他们之前还请了别的大夫,我不太清楚。”
不出所料,冷血医生因怕自己有罪,便依照宪法第五修正案[98],不肯对之前的谋杀案提供证词。公诉方根据法庭科学[99]分析他的过往行为模式和个人历史档案,总结出了一些证据来证明他跟先前案件的关联性,但这些证据都没有什么说服力。在这一点上,罗森法官阻止公诉人进一步讨论矿井里的尸体,但是她承认矿井在本案件中的存在,因为我已经证实了矿井的威胁性。善良的罗森老法官打断了公诉人:“关于先前的谋杀,再仔细调查一下,然后另立新案。”我觉得,如果我继续编造故事来证明这一点,似乎有些不妥,因此我便没有开口。其实,我可以轻松地做出证明说:“冷血医生提到了‘矿井里的其他人’,还说‘把他们扔进去,就像我们以前扔其他人那样’。”不过,我自己也有些怀疑,他究竟是否跟其他受害人有关联,我只能相信,正义最终一定会取得胜利。
据证实,“D”,也就是多萝西,早我一周被绑架。那所寄宿学校是布拉德于两年前在止赎资产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在搜查寄宿学校的时候,探员们发现了一个失物招领箱和一间教师休息室。他们推测,绑匪给我的笔袋是来自那个失物招领箱,多萝西的书本和用来织东西的棒针则来自那间休息室。他们还推测,我房间里的那条红色毛线毯,是多萝西在我被抓去之前织出来的,织好后便被绑匪拿走了。我想象着,她用闪烁着火焰的手指来回钩针,用熊熊燃烧的意志为我们的战斗编织着武器。
为什么一个绑匪会把编织用的棒针给受害者呢?它们难道不是很锋利吗?它们难道不会伤人吗?我搀扶过多萝西,我知道,她非常虚弱。她的胳膊比我的胳膊细,个子也比我矮,她大概只有5.1英尺高。最糟糕的是,她的身体还承受着痛苦的折磨,没有我的帮助,她都无法走下楼梯寻求救援。也许你会觉得面对能够获得自由的激动时刻,肾上腺素可以给人提供力量。但并非如此。所以,我可以肯定,那个绑匪毫不担心多萝西会用棒针来对付他。而且,他还那么愚蠢。
在对废话夫妇进行了粗略的审讯后,我们得知了这群罪犯的变态安排,他们打算把我当作保险,以防多萝西和她的孩子活不下来,而且如果两个孩子都能活下来,那么废话夫妇就把他们作为双胞胎收养。在律师的指导下,他们夫妇俩在各自的审讯中都一致坚持说:“我们发誓,我们从来就没打算杀死那些女孩儿。我们听说,等她们生完孩子后,就会放她们回家的。”
那么,这会从多大程度上减轻他们的罪责呢?主公诉人说,这样一来,法庭就没法判他们死刑了。他给我看了法律条文,试图让我相信,他至多只能尽力让他们被判重刑。我把他的咖啡扔进了车站的垃圾桶,说他还不够努力。妈妈则让我不要逼迫公诉人。
我把我自己的热巧克力也扔进了垃圾桶。
我告诉过你,我妈妈很温柔。不过,我知道她是对的。
我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脾气也平和了许多。但是,有时,只是有时,我发现自己还在等待他们被释放的那天。其实,我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个对付他们的初步计划,或者说已勾勒出包括行动、武器和装备在内的具体行程和有序安排。
至于冷血医生,我绝不留情,一心只想着进行疯狂的复仇。谋求正义的行为永远都不会偏离大自然这位母亲的法则,尽管有可能会偏离人类立法机关那过于宽泛且没有价值的法律。
妈妈跟律师事务所请了假。她动用了所有关系,以期获准协助公诉人处理这个案子。她以前曾为涉嫌经济犯罪的大公司总裁进行辩护,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孩子在担任议员,妈妈让他们帮助自己扫清了一切障碍。她说:“我绝不会让那些吃政府饭的新手公务员来接手这个案子。”跟我一样,她的内心也有一个复仇的恶魔。
在庭审之前,我试着跟她沟通了。我又一次来到了她的书房;她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全神贯注地修改公诉人的防止偏见动议,即诉讼双方在开庭前提请法庭禁止对方提出特定证据或特定陈述的动议。当时是十二月初,我们的家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家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得如梦似幻、不太现实,临近妈妈书房的门厅里有一棵早早就被砍下的松树,上面挂着的圣诞节装饰彩灯闪闪发光,在书房中打了蜡的木地板上投下了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书房窗外的路灯照亮了黑夜,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来。我站在她书房里的壁炉旁,壁炉中噼噼啪啪地燃着炉火,让我的身体变得很温暖,我就这样等着,等她结束对那份动议草稿的大范围改动,等她抬起头来看我。我的宝贝儿子正在楼上熟睡,他喝饱了奶,小肚子圆滚滚的,婴儿服柔软地贴在他那丝绸般的皮肤上。他那粉嘟嘟的脸颊上带着甜美的微笑,我觉得他仿佛会一直这样,安宁地睡到永远。
我看着妈妈。她还在毫不留情地修改着纸上的内容,她一边生气地翻页,一边嘟囔着,抱怨公诉人写的内容,比如“胡说八道”“真丢人”“愚蠢”“你到底知不知道逗号怎么用?”“真该死,这写的都是一套什么玩意儿?”“不是吧?”甚至说,“我看我得从头重新起草一份了。”
当她忙着对手中的草稿上大张挞伐时,我回忆起自己跟布拉德坐在那辆大众汽车里的情景。我记起,当时我对自己暗暗发誓,下决心要试着跟妈妈沟通。我转向壁炉,把手掌贴近火焰获取温暖,但眼睛仍然看着妈妈,看着她手中的高仕笔在纸上移动,看着她咬住嘴唇在读一些新的段落,看着她把整段整段的内容打叉画去。我问自己,我能爱她吗?我能毫无保留地爱她吗?
我为妈妈打开了爱的开关。这时,我突然记起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样尝试过。当时的结果并不好,我觉得这次的结果可能也好不了。我对她的感情实在使我痛苦不堪。一滴汗水顺着我的脖子缓缓地淌了下来,我的胃里生出了一阵恶心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我继续努力,但是越努力,我的肌肉就越紧张。她什么时候又会再一次为参加庭审而离家远去?这一次她会离开多久?在这间书房里,她还会抬头看我一眼吗?她会从工作中为我抽出一点儿时间吗?会陪我玩一会儿吗?会跟我闲聊一会儿吗?讲个笑话?会给我讲个笑话吗?
我继续努力。我继续担心。我在不安中深呼吸,然后,我哭了。在她的书房里。在她面前。窘迫伴随着爱意,席卷而来。
“丽莎,丽莎。噢,我的丽莎。怎么了?”她说道。
她震惊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迅速地穿过房间来到我身边,那着急的样子,就仿佛我是坐在了壁炉中,把自己烧着了。她拥抱着我,亲吻了我的脸颊,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丽莎,丽莎,丽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在八岁的时候也这样试过一次,那时我也是这样的反应,不过我都记得,我还记得当时我彻底关闭了爱的开关,正如我这次也打算做的那样。
但是,我担心她会放开拥抱我的手,转身重新回去工作,于是我选择让爱的开关再开一分钟,这样我就可以传达自己的感受。
我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真的爱你。我希望你知道。可是,真的太痛苦了……”
“丽莎,”她抱住我,我的脸埋在她穿着羊毛衫的肩头,她轻声说,“丽莎,丽莎,丽莎。我是你的妈妈。虽然你对我的冷酷让我的心都碎了,但是要让你毫无保留地爱我,实在是太自私了。我都明白。在陪你成长的过程中,假如说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理解。你比我所期待的更加坚强,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你就是我的理想,你就是我闪光的希望,你是我的爱。所以,如果你需要保持坚强,那么你想怎么做,妈妈都支持你。你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我希望你能一直如此。你非常完美。你真的非常完美。你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亲爱的女儿,有些人要把过去写下来,埋葬在文字里。而有些人,不,实际上只有你,却十分幸运,可以随时关闭让自己痛苦的开关。我觉得你是受到上帝祝福的孩子。你是有福的孩子,亲爱的。我爱你。嘘,别哭了。”
我将她的这番话和这个拥抱都收进了爱的匣子里,上了锁,把这一刻封存起来,藏在了记忆宝库的深处,然后在炉火摇曳的光芒中,沉溺在她的怀抱里,又感受了几秒爱意。最后,她用双手握住我的肩头,松开怀抱,查看我的双眼是否还在落泪,这时,我关闭了爱的开关,但是却坚定地打开了感激的开关。
至于我在被囚禁期间的行为和庭审时的证词,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少女,无法解释我那些举止背后的理性原因,但现在我已经明白我的思维是如何运转的了。绑架我的人威胁说要杀了我,并且抢走我的孩子,而且他真的打算按此行事。正因如此,他就该死在我的手上。其他与之沆瀣一气的人,也因此或该死,或该在监狱里受尽折磨。我实施了复仇,并且为此说了谎,但我毫不羞愧。我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更有效地实施报复,没能一举将他们全部拿下。虽然我在被囚期间所拥有的装备已经堪称豪华了,但是依然没法让我凭借一己之力就完成对他们所有人的复仇。
但大多数时候,我最后悔的,是我对时间的错误判断。在有些日子里,我甚至都不敢去看镜子中的自己,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来回地演练,而我原本是可以早些行动的,那样我就能救多萝西了。那样,她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