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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堂与地狱

第二十六章 天堂与地狱

今天,三十三岁的我坐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在研究指纹之余,写下了这个故事。在我的浮木书桌上,有一张我儿子的照片,我给他编号为……好啦,我在开玩笑,我给他起名为凡泰吉奥,在意大利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宝贝”,还有一个意思是“装备”。平时,我们便亲昵地叫他凡泰。他十七岁了,长得非常俊美。他也是一个科学家,感谢上帝和黑蝴蝶天使。

凡泰应该很快就会放学回家了。他自己攒钱买了一辆二手的黑色奥迪,平时就开着它横穿高中校园,再过一会儿,那辆车就会呼啸着飞驰而来,停在门前的车道上。我可以肯定,从高一到高四[100]的所有女生,一定都渴望拥抱他,把脸埋在他的金发中。但是,不管他在其他人眼中是多么可爱,我都不关心;他的课余是跟我一起在实验室工作,因此他最好赶快回家,顺便从这条长车道尽头的邮箱里把邮件一并取回来。反正无论如何,没有人能配得上凡泰。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偏心,我只是实事求是。我是他的妈妈。为了他,就算要一次又一次地大开杀戒,我也在所不惜。

在净化室的一角,有一个红色的扶手椅,扶手椅上方放着一块瓷器的碎片,那是我趁着法庭还没有取证之前偷出来的。在这块像骨头一样的碎片上,还沾着一滴他的血液,如今已经变成褐色了,我觉得,这既是他的血,也是这该死的碟子的血,他和那瓷碟子一起在地狱里会合了。正如十七年前便安排好的一样,我在三年前结婚了,当时他们问我和莱尼要不要把瓷器登记在礼品愿望单[101]上。我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莱尼知道,我已经把对那个印花碟子的仇恨延伸到所有瓷器上了,于是他便笑着答道:“我们不需要瓷器,多谢了。”

今天,我一边看着这片罪恶的艺术品,一边思索着,明天跟刘一起去探视布拉德时,我应该在口袋里装点儿什么。

在经历了那次痛苦的事件之后,我的父母重新雇用了那位守护我免遭邪恶之眼诅咒的保姆——可靠的西尔玛。凡泰出生在六月,那年夏天,我在家中亲自照顾凡泰,并且在一个家庭教师的指导下完成了大学前两年的学业。我知道我非常幸运。我确实是个幸运儿。其他许多女孩儿都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我尊重父母,在他们面前,我会打开感激和放松的开关,并且紧紧地关闭恐惧、悔恨和疑虑的情绪开关。尽管我很清楚,关于青少年怀孕一事,社会上有许多判断和评论,但我的这个故事并不是要在这方面做出辩护或给人教训的。

我的父母为这个家庭投入了许多,并且为我和他们自己都请了个人心理咨询师,他们是真的在全身心地支持我。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拥有了他们深厚的爱。但是,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还赋予了我其他的财富,即第34号装备和第35号装备,分别是科学缜密的思维和傲视一切的性格。如果我没能在困境中如置身事外一样保持冷静,如果我没能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整个事件,那么我可能早就在恐惧的重压下崩溃了。而且,如果我没有觉得自己比那群卑劣的恶棍更优秀,那么我可能就不会花费那么多时间来构思置他们于死地的计划了。如果我的冷酷无情让你觉得我是个精神变态,那么我只能问,假如一个男人把枪口对准你的孩子并威胁要开枪的话,你会怎么做?说不定你会盼着自己能拥有我的行动力和决心。说不定你也会渴望拥有我的科学思维和坚忍意志。当然了,你会以自己的方式来运用自己的装备,我不会对此指手画脚,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对我品头论足。毕竟,我们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寻求正义。而我对于自己选择的正义之路无怨无悔。

那段难以磨灭的痛苦时光早就结束了,但我在那些日子中的所思所想将永不会消散。我要把这份回忆的手稿锁在抽屉里,我们好不容易让那些罪犯被判了无期徒刑,若有人发现了这份手稿,那么我们的努力说不定就付诸东流了。明年,废话夫妇就要被释放了,但我已经为他们准备了相应的措施,防止他们再做坏事。

还有三件事情值得一提。第一,是关于我的丈夫莱尼。从四岁起,莱尼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失踪时,他非常痛苦,并且极力恳求警方不要放弃搜寻。他对他们大喊着说:“她没有离家出走!”他自己组织了轮流值夜的搜查小组,还彻夜不眠地陪在我父母身边,跟他们一起商量营救我的对策。在那次事件中,莱尼可以说提供了最佳的装备:我怀孕的身体状况。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成了我自救逃脱的最大动力。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开始,也正是这项装备让我陷入了后来的整个麻烦中。在我、莱尼和凡泰组成的小家庭中,莱尼就是指南针。我曾听过一首美丽的歌,其中有几句优美的歌词让我想起了他。那是一首由桑塔纳乐队[102]担任伴奏的歌曲,在吉他的乐音中,艾华朗[103]唱出了这样的歌词:有一位天使用手抚摸我的头……我的灵魂深处刻着一道阴影……

是的,我的内心还有一道阴影。每一天,每一分钟,我都在跟这道阴影做斗争,我都在努力控制情绪的开关。莱尼就是一个天使,他用手抚摸我的头,让我平静下来,不再满腔仇恨。或许凡泰也是一个指南针,但是仍在成长的凡泰并不成熟。在道德之路上,我和凡泰主要依靠的还是莱尼。莱尼会帮我们记着,什么时候该打电话给亲戚道一声生日快乐;莱尼会处理账单、维持日用、承担生活琐事。而我和凡泰则负责其他方面。

第二,关于我的公司。我现在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法庭科学顾问公司。在这家公司里,我是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也是最高女皇和统治者。我们跟律师事务所、警察局、大企业、新贵和亿万富翁都有合作关系,还有一些我不便明说的联邦政府机构,也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其中一个机构正是由来自联邦调查局,“洛拉”担任负责人,我也因此能接手一些不错的案子。正如刘前面提过的,我们要在这个故事中对洛拉的身份保密,因为她常常采取非常手段行事,加上她作为政府机构的负责人,跟我合作会有明显的利益冲突,而且她一贯就保持着“秘密身份”。有时候,她会把收押的嫌疑人从看守所带出来,在我这儿的地下室里进行审讯。我通常会把公司厨房里的绿色食物搅拌机开到最大,这样便听不到她的审讯内容了。然后,我会端一盘她最喜欢的肉桂糖衣饼干给她,看着她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一扫而空。

我研究犯罪现场、分析血液样本,还涉足冶金行业、钻研化学成分,我的工作就是通过研究来解决问题,今天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请了病假,于是我亲自上阵来比对指纹。经过无数次审判和无数位当事人的见证,我在法庭科学方面已经成了一名当之无愧的专家。我的公司里到处都是苹果的大屏显示器。公司的职员全都是从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04]招进来的,而且只收精英,我们还以高薪和房产为诱惑,从大型企业和政府机关挖走了一批顶尖的科学家。我还招了一位非常优秀的高级咨询顾问,他就是前联邦调查局探员刘罗杰。他大约比我年长二十五岁,除了我丈夫之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的妻子桑德拉跟罗杰共用一间办公室,她会在那儿给我们读一些她自己写的情景喜剧剧本,好让我们这两个异想天开的疯子能够保持理智,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上来。

我所拥有的仪器都非常先进,要是被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看到,说不定他们会以为我的仪器供应商都是外星人,而且我自己也发明了一些精妙的器械,并因此获得了一些专利。我很不厚道地把这些专利的使用费都定成了天价,以此来保持竞争力,跟那些被我抢夺了顶尖科学家的大公司抗衡。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就为我设立了信托基金,我长到二十一岁时,就能全权处理这笔钱了,于是我买下了如今我所在的这栋建筑。到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关注这栋建筑整整五年了。我让妈妈帮我在银行、州政府和联邦政府之间斡旋,他们都想抢夺这栋有侧翼的建筑,而且这片房产还包括周围起伏的田野和一个苹果园。对了,还有一个矿井。妈妈成功地劝说其他的购买者打消了跟我竞争的念头。

我把这栋建筑从里到外都翻新了,它以前是一所寄宿学校,正对着一大片放牧奶牛的草地,房子里有一个厨房,里面放着长长的不锈钢桌子和一个黑色的炉子。地点在印第安纳州。没错,就是那栋房子。在左前侧翼和右前侧翼的三楼有两个房间,我花了大价钱把它们改造成了一模一样的人工养殖屋。在这些养殖屋的容器中,我种了一些异域的有毒植物,还养了响尾蛇、非洲树蛙,以及我在大自然中所遇见的“能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其他动植物。我给这些装备都取名为“多萝西”,并且将这两个房间命名为“多萝西·M·萨鲁奇”。

有朝一日,这些剧毒的装备也许会变得很有用。要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要解决的案子就恰好跟它们的毒液有关。或者,我最终发现,除了冷血医生之外,真的有其他人杀害了那三个女孩儿和两个未出生的婴儿,并且将他们都丢弃在矿井中,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的这些有毒装备就能派上用场了……

多萝西·M·萨鲁奇养殖屋是非常强大且充满生命力的地方,里面虽然奇异迷人,但也危险重重,只有傻子才会毫无防备地踏进去。

至于那个矿井,早就被清理干净、排水放空了。一群景观设计师在空井中填了岩石,并在上面覆盖了八英尺深的富含维生素的种植土壤。我在上面种了玫瑰,年复一年,森林中便长出了一片艳丽的玫瑰花园。这里的玫瑰五颜六色,有诱惑的鲜红,有闪耀的鹅黄,有娇嫩的粉红,还有独特的暗黑,数不清的利刺就藏在这绚丽的花丛中。

这栋建筑原本是白色的,如今已经被重新粉刷成了蓝色,假如你站在外面,便能在一扇三角形高窗下看到公司的标牌。上面写着:“15/33。”

此刻,凡泰正开着他的奥迪汽车沿着那条土路驶来,在我看来,他开车开得太快了。我一直为凡泰开启着爱的开关,一秒都没有关闭,因此不管他干什么,我都会精神紧张、担心不已。打篮球的时候,他会不会因为别人犯规而遭受冲撞?好朋友转学的时候,他还能交到新朋友吗?跟别人一起出门时,假如要吃热狗或者葡萄或者玉米或者其他容易卡在喉咙的食物的话,会有人懂得海姆利克氏急救法[105]吗?在我们家,这一急救法是必修课,我雇了一位医护人员,他每个季度都来教一次。毕竟这种急救法也不适合常常练习。

凡泰下了车,抓起背包,抿着嘴对我微笑了一下。虽然他已经十七岁了,但在我眼里还像是个十岁的男孩儿一样。我好想再亲一亲他那奶油般柔滑的脸颊,不论过去多少年,就算他的脸上长出了皱纹,在一个母亲的唇间,那份像婴儿一样的娇嫩触感永不会消散。

“啊,凡泰,你这可爱的小男孩儿。”我说道。

“妈,我都十七岁了。”

“还不是一样。”说完,我便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止住了他匆匆的脚步:“听着,哈尔打电话来请了病假,所以我们现在有一大堆指纹需要进行比对。我需要你帮我准备好那件大学案子的泥土样本玻片。我可不想忙到大半夜再去收拾玻片。”

“好的,妈妈。”他答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仿佛对于他来说,在活泼灿烂的少年时光中,帮助我做那些关于重案的科学分析才是他的主要任务。

假如我公司里的任何员工胆敢如此漫不经心地对待一起谋杀案的泥土样本,而且这起谋杀案还是发生在一所著名的常春藤联盟学校——小小地提示一下,这所学校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坎布里奇,是一所名字以H打头的大学,那么,我一定会死死地盯着这个员工,直到他颤抖着道歉才肯罢休。不过,凡泰是不同的。凡泰有一种独特的才能,那是专属于他的装备。并非只有我这么认为,并非因为我是为他时刻揪心的母亲才这么认为。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能轻松地抓住你的心,就像一个极富魅力的领袖一样。有一回,他的小伙伴弗朗基跟我们一起去杂货店采购。当时,他们俩都是十岁上下。弗朗基在我和凡泰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地在口袋里塞了一根火枪手[106]牌的糖果棒。当警报大作,一位商场保安在停车场拦住我们时,掌控局面的人不是我,而是凡泰。糖果棒掉在了柏油路面上,保安在大喊大叫,而弗朗基则大哭大闹,这时,凡泰站了出来。他捡起糖果棒,递给了保安,他既没有像孩子一样撒娇,也没有像少爷一样傲慢,他跟保安说话的方式,仿佛保安跟自己是完全平等的人。那个保安的名牌上写着:“托德·某某。”

“托德,真的非常抱歉。这是弗朗基,他是我的朋友,我和妈妈带他出来是为了让他散散心的。他奶奶昨晚刚去世了,我记得,火枪手牌的糖果是她的最爱,对不对?对吧,弗朗基?你是不是打算把这根糖果棒放进她的棺材里?”

这话从任何一个还没到青春期的小孩儿嘴里说出来,听上去都会像是装模作样的瞎扯。但是凡泰不同。虽然很难解释,但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托德是他的毕生挚友,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就好像他尊重托德如同尊重自己一样。我觉得,凡泰传递给别人的感受就是平等,而这也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因为我也常常研究他的待人技巧。平等的感觉会让人们放松乃至沦陷。按照我的理论,这种行为恰好迎合了人们的自尊心,一旦奏效,他们便会被凡泰的外表所深深吸引,从而得到更进一步的满足,毕竟有一个如此俊美的人竟然愿意拿出时间来跟他们对话。

最后,托德自己掏钱给弗朗基买下了那根糖果。

我从来没法像凡泰一样把这类事情圆满地处理好,凡泰就像圆环蛋糕上融化的巧克力一样,有完美的糖衣。

我有没有因为他说谎而生气呢?没有。生活中总会产生一些问题,也总有一些解决的方式。他只是在解决问题罢了。假如当时莱尼在场的话,身为我们的道德指南针,他也许会让我们选择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他当时不在,因此我们就选择了凡泰的解决方式。仅此而已。

那么,凡泰是否有些不够正直呢?我不这么想,但我始终在观察。而且我也确实有些担心。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充满爱心的孩子,但我还想进一步确认。

我和凡泰之间有许多只有我们才懂的玩笑,其中有两个玩笑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还有无数个玩笑是我们临时发明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充满了欢笑。从他还是个小宝宝时起,每天晚上在他睡觉之前,我都会坐在他的房间里给他读故事或者跟他聊天。我知道,莱尼总是会在隔壁的房间里把耳朵贴在墙上,悄悄地偷听我们母子之间的严肃谈话或者嘻嘻哈哈的笑声。这是我和莱尼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这是天使在用手抚摸着我的头。

其中一个我们常常会开的玩笑,就是在晚上读故事之前,我会随机设定一个时间来限制自己读多久,并且在口袋里放一个到点就会震动的计时器。比如,我会说:“今天,我要读21.5分钟。”一旦计时器开始振动,我就会立即停下来,夸张地假装自己非常守时,然后把书本合上。这样一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留下一个没有讲完的场景,或者一个没有展开的想法,甚至是一个读到半截的句子,而正在隔壁偷听的莱尼便会被吊起胃口,屏气凝神地静静等着。我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凡泰只有五岁,结果他哭了,因为他听得非常入迷,很想知道书里接下来的内容,他以为我真的要等到第二天晚上才会接着给他念。虽然我本来只是打算开个玩笑,但是,当我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对一个故事产生强烈的感受乃至为之落泪时,我感到非常欣慰。这说明他跟我不同。他不会像我一样与世界隔绝。下一次,当我因为计时器振动而短暂地中止故事时,凡泰笑了,他知道这是一个蹩脚的玩笑,其实我是在故作夸张,平时我就常常被人指责过于刻板,因此凡泰明白,我其实是在调侃自己。所以,他笑了。我也笑了。每一次,我们都会笑。我希望,等我到了六十岁,他带着我的孙子孙女来看我时,我们还能开这种只有彼此才懂的玩笑。

另外一个我们常常会开的玩笑,就是在公开场合中说伪法语。但是,由于凡泰的魅力能够自然而然地消除人们的防备之心,因此大家居然相信他真的在讲法语。有一回,一个法国女人甚至用蹩脚的英语问他,他来自法国的哪个省。虽然我很乐意跟凡泰一起玩这种骗人的小把戏,以此来获得独属于我们的乐趣,并且巩固我们的小圈子,但是我已经开始对凡泰那高超的社交能力感到担心了,我怀疑这种能力也许会让他跟我一样与世隔离,只不过是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罢了。我不敢肯定他能将这种能力发挥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这种能力意味着什么,究竟是好还是坏。出于对凡泰的尊重,我努力使自己不陷入一贯的做法,即将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分门别类,看得非黑即白;相反,我尽量让他能够拥有自然成长的空间。不过,现在我会想,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是否该得到约束、改善或控制?他能够阅读别人的肢体语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但这样真的好吗?他在经过一群人身边时,只要看他们一眼,就能让现场鸦雀无声,这样正常吗?昨天晚上,他的校长告诉我,她打算成立“校咨询委员会”,而成员居然包括家校联合组织会长、学生管理主任和凡泰,这是真的吗?

尽管凡泰拥有超凡的交际能力,但在我们这个三人小家庭中,负责记住亲戚生日并且为长辈和朋友选购合适的圣诞礼物的人,不是凡泰,而是莱尼。凡泰并不主动与人交往,是人们被凡泰吸引,自动聚集在他周围。我不禁感到担心,这种能力虽然很有用,但也非常恐怖。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不安了吧,我总是害怕有什么会伤害到我的宝贝儿子,但实际上,他现在一切都好。有朝一日,我能否在他面前也保持镇定、从容不迫呢?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又像往常一样,假装不耐烦但其实充满爱意地翻了个白眼。

“赶紧把我的泥土玻片都收好,然后进屋去。如果有作业,最好现在先做完。机灵鬼先生,我们接下来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对了,今天晚饭吃玉米粉卷饼,你爸爸正在做。看来你又得逞了,我之前明明告诉过他,要是再做那种长得像橄榄球一样的卷饼,我就把自己饿死。”凡泰迈开脚步,准备走了,但是我还不想让他立刻从我面前离开,于是便抬手叫住了他:“还有,曾祖母明天要从萨凡纳过来了,所以你要记得把自己卧室里的那些陷阱都撤掉。”说完,我便放他进屋去了,同时补充了一句:“如果今天晚上你想聊聊《百年孤独》,那咱们就聊这个话题。我会给你读1.2分钟我最喜欢的段落。”

“让阿赛印夸阿图依。”他一本正经地用伪法语说道。

“好,好,我也爱你。去吧。”

我看着我俊美非常、无忧无虑——但却可能令人畏惧——的儿子在15/33公司总部中穿行。我的下巴因悲伤而颤抖着,我来到门口,从蓝色花盆里摇曳的紫色牵牛花上摘去枯萎的花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明年他就要离家上大学去了,我告诉自己。对一个人的爱可以无比深沉,以至于仅仅看着他就会满心伤感。所谓生儿育女,便是如此。

* * *

我在前面说过,有三件事值得一提。我已经谈了莱尼和我的公司。而现在要谈的最后一件,毫无疑问也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便是有关布拉德的情况。

只有在面对凡泰、莱尼和奶奶时,我才会一直开着爱的开关,从不关闭。对于有些人,我会偶尔开启爱的开关。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我永远都不会打开爱的开关,相反,我对他们只有无边无际的仇恨,甚至还有决绝的杀意。如果不是莱尼像天使一样抚摸着我的头,那么有几个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15/33迎来了崭新的一天。我最后一次修改了这份手稿,然后就把它锁了起来,打算到我临终之时再把它拿出来给世人看,这时,刘来了。刘的妻子桑德拉从他们的福特F-150卡车的副驾驶座下来,现在刘唯一肯开的车,就是这一辆了。从我见他以来,这应该是他第四次开车。桑德拉正在冲他做一个滑稽的表情,她问他,当一个男人在吃一个“超级难吃的汉堡”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显然,跟往常一样,她正在构思新的剧本。

我自己觉得,一个男人在啃一个超级难吃的汉堡时,看上去应该像一只猫在吐毛球,因此,当桑德拉走到15/33那扇红色的厨房门前时,我尽己所能地给她表演了一下猫咪吐毛球的样子。我自己养了一只猫,名叫斯杜威·坡,它在一旁喵喵地叫着,对我的夸张表演表示不满。它本来正摊开松软的肚子,懒洋洋地趴着,此刻它不耐烦地抬起了一只爪子,因为我打扰了它每日三十觉的第一觉。它顶着一身乱糟糟的灰毛,像至尊法老一样歇在青绿色的地毯上,那块地毯就在它那海蓝色的笼子前面,它之所以要趴在那儿,是因为那儿离它的猫食碟最近。斯杜威平时把我折腾得不轻,我睡觉的时候,它就蹦到我脸上,大声地抗议,表示它不吃普通猫粮,一定要吃切好的生鱼片和白色的金枪鱼。当然,这谁也怪不了,只能怪我自己。我一直对猫怀有一种敬畏感,它们可以非常娴熟地对几乎一切事物都表示厌恶,而且即便对喂养自己的人,它们也可以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冷漠样子。因此,不论斯杜威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它。但是,作为小小的报复,我给身为公猫的斯杜威戴了紫色的项圈,上面还挂着粉色的铃铛。

“嘿,小姑娘,准备好出发了吗?”刘站在那辆还没熄火的卡车前问我。

“对,对,就是这样,我喜欢。再来一遍。”桑德拉对我说,她一边走进厨房,一边称赞我表演的超级难吃汉堡脸。

“刘,稍等一下,我拿上外套。”说着,我从门口的红衣钩上取下了白色的旅行外套,然后又对桑德拉做了一次鬼脸。

“完美!一会儿我就把这个表情写进剧本。你们今天可不要太冷酷无情了。”她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她来之前,我已经给她煮好了一壶咖啡。她蹲下来,挠了挠斯杜威那肥肥的下巴,然后便端着咖啡朝自己创作剧本的办公室走去。

我倒退着走出了厨房门,目光没有离开桑德拉,脸上一直冲她做着那个扭曲的滑稽鬼脸,最后,我跳上了刘的卡车。

“她说今天别太冷酷无情了。”我说。

刘翘了翘鼻子,似乎在忍住笑意。

我们今天肯定会能有多冷酷无情,就有多冷酷无情。

“没错,”我说,“当然啦!”

刘现在已经快六十岁了。他有一头浓密的灰发。虽然他已经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了,不必再在森林里追着绑架儿童的罪犯跑,但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坚持锻炼,因此他仍然非常健壮;当他发动卡车时,他的小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跟他想的一样。我们都在想一辆卡车的车厢,那辆卡车就跟现在我们坐的这辆卡车一样。十七年前,在那辆卡车的车厢里,布拉德的双手被铐在背后,腿被捆在钩子上,但他拼命用舌头和牙齿把系在他嘴上的围巾弄掉了,然后便跪在一个闲置的汽油桶前,使劲从桶上的油管里吸吮汽油,想以此来逃过我们对他的惩罚。洛拉闻到了飘散在空气里的汽油味,刘冲了过去,用力地扇布拉德的脸,力气之大,仿佛要弄折他的下巴了。当时,我们正围站在卡车的车头,部署诱捕冷血医生和废话夫妇的计划,幸亏在冰冷的空气中,那股浓重的气味就像清水流过铁片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迅速散播开来。如果布拉德当时自杀成功了,那我只能等死后到地狱里去折磨他了。谢天谢地,我不用等那么久。

在过去的十七年间,我和刘曾经有两次踏上过这趟特别的旅途。这是第三次了。每当布拉德试图得到怜悯,乞求假释裁决委员会批准他假释时,我们都得跑这么一趟。有时候,我们就是得提醒一下布拉德,外面的世界很凶险,能在监狱里受折磨,已经算他走运了。我和刘在印第安纳州州立监狱管理体系中有一些认识的朋友,而且还有一些为我们提供信息的服刑犯,对于后者,我们可能会施以一点儿恩惠,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对监狱里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

当初,布拉德还在卡车上的时候,我们就跟他做了一笔交易:他让自己活着,而我们也不会让他被判死刑。我们会把他交给州法庭,判他个无期徒刑,但是他要时刻接受我们的监视。当时,布拉德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并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因为害怕进死囚牢房[107],矿井里有那么多尸体,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被判死刑的。当我们对布拉德提出这笔交易时,他的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芒,正如我们所愿,他决定活下去了。可以说,布拉德是签了一份非常特别的认罪协议,这份协议是我和刘给他的,因此,在印第安纳州立监狱中,关押布拉德的那间牢房也就变成了由我做主的牢房。

我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劝说了刘加入进来,跟我一起对布拉德施加无穷无尽的折磨。自从五年前刘的弟弟莫兹第三次自杀未遂后,他的心肠就变得很硬了。有时,我很担心刘,他会彻夜不眠地解决那些需要提供咨询的案件。但是,当我走进他和桑德拉的办公室时,我又会关闭担忧的开关了,因为我看到桑德拉亲密地依偎在他身旁,把他皱眉的样子画成漫画。有些人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坚忍地活下去,在这些人中,有的幸运儿会得到一个优秀的伴侣,来帮助他们驱散心中的阴影,并且爬上高山远眺希望。

我们把车停在了印第安纳州立监狱的访客停车场。我们出示了身份证和许可证,跟警卫塔和警卫站的朋友嘘寒问暖之后,便来到了访客会面室。我还穿着旅行外套,所有的口袋都拉上了拉链,扣好了扣子,里面藏着我带给布拉德的礼物。

这间访客会面室是一间水泥砌成的方形房间,被刷成了薄荷绿。确切地说,是浅薄荷绿,对于预算紧张的政府来说,他们也只能买得起这种劣质的廉价油漆了。不过,我倒觉得这样挺好。我可不想让政府拿着我缴纳的税款把这种地方布置得像家一样。我觉得,这种令人作呕的颜色未尝不是一种惩罚,身处其中,足以让任何人都打消犯罪的念头。

距离漆布地板十英尺高的地方,有一扇扇装有铁条、通着电的长方形窗户。房间里大概有十张方桌。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女人穿着黑色的手工毛衣,紧张地攥着一张纸巾,她一次都没有抬头看看我或者刘。她看上去非常和蔼可亲,就像那些坐在公园长凳上织毛衣的奶奶一样。我猜,她应该是在等一个令她伤透了心的儿子。另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嘴唇卷曲而干裂,就像是一个六十岁老烟鬼的嘴唇一样,她驼着背,双臂交叉在胸前。她看上去非常凶狠,仿佛她自己也是个罪犯,我估计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我再盯着她看,她就要把我的头发从头皮上扯下来。我注意到她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不禁感到讶异,一个曾经如此美丽的人,为何愿意在烟酒中虚度青春?我想跟她聊一聊,问问她为何要抽这么多烟,问问她为何明明拥有一双如此睿智的眼睛,却看不清这个世界。但是我打住了,我告诫自己不要妄下判断。我想起了奶奶在教导我如何看待事物时曾经说过,我们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都有内心的恶魔要战胜,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同样的帮助。

一道装着铁链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三个戴手铐的男人,后面还紧跟着五个警卫,警卫们分散开来,站在了房间的几个角落,腰上都佩着枪。

“噢,亲爱的。”那个穿黑毛衣的女人哭了,她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个脸上带有铁十字[108]文身的新纳粹分子。当她起身时,她的毛衣下摆抬高了一些,露出了她后腰上的邦联旗[109]文身。

“嘿,爸爸。”那个有着冰蓝色眼睛的女人对一个白色头发的男人说道,那个男人的眼睛跟她一模一样。她也哭了,一边喊着“爸爸,爸爸,爸爸”,一边把脸埋在了他的肩头,显然是渴望能得到一个拥抱,但却无法得到回应,因为她爸爸的手被铐在了背后。

不要凭第一印象就妄下判断。要多多观察。我提醒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先入为主的观念不一定对。

布拉德看到了我和刘,便试图转身离开房间。

“坐下。”一个警卫粗声粗气地说道。他把布拉德推到了角落的座位上,远远地避开了种族主义青年和种族主义奶奶,还有那对蓝眼睛的父女。

我和刘坐在了布拉德对面,布拉德在心烦意乱地大声喘气,而我们俩则一脸灿烂的笑容。岁月不饶人,面前这位优雅先生已经不复昔日的风采了。当年他刚刚入狱的时候,是四十三岁,如今他已经六十岁了。虽然当时他已经有些秃顶,而且还顶着个大肚子,但是他的衣着考究、无可挑剔,他用蜡纸清理了皮肤上的汗毛,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连指甲也修剪得一丝不苟。凡是你能想得到的方面,他都收拾得妥妥帖帖。当时,他看上去就像南海岸那种端庄优雅的男版新娘一样。可是如今,布拉德就像一颗皱皱巴巴的缩水葡萄。这些年来,他瘦了四十磅,不是由于锻炼,而是由于无尽的压力,而那些压力有的是我造成的,有的则不是。

橘黄色的囚服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就像一张特大号的毯子裹着一个婴儿。他的头发已经秃没了,只剩下一顶黄色的针织帽戴在头上。他的指甲被磨得参差不齐,但是却未经修剪,满口黄牙尽是污渍,一张嘴就散发出一股恶臭。

“这顶帽子是你男朋友给你织的?”我嘲笑地问起他头上那顶滑稽的玩意儿。

“你还是个下贱的小豹子。”

我把手放在刘的大腿上,阻止他起身去打布拉德。

“噢,布拉德,没关系。我明白你必须得戴着这顶帽子。如果哈尔金觉得你不喜欢,他会很生气的。”

那个刚才把布拉德推进房间的警卫笑了。

布拉德转向那个警卫:“嘿嘿嘿,笑个屁。”

“当心,布拉德。趁我还算高兴,你最好乖乖坐在这儿听他们说话。还有,你这顶帽子实在是太恶心了。哈尔金织的东西简直烂透了。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哈尔金,跟他讲这都是你说的。”警卫十分冷静地警告道。

布拉德转回脸来,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警卫的话显然起了作用。

哈尔金占有了布拉德。我通过警卫塞给了哈尔金一千块钱,让他拿去买了布拉德。哈尔金是一个颇为健壮的囚犯,他在转狱之前,已经噎死了自己的三个“情人”。以前有一个与他作对的暴力车队团伙,他趁着那个团伙的成员熟睡之时,用斧子砍死了其中的十个人,还把他们的宠物也杀了。哈尔金因此被判了十个无期徒刑。他身高7.1英尺,体重350磅,站在所有囚犯中间,就像一棵高大的红木树。心理医生劝说他通过织东西来缓解易于激动的情绪,因此哈尔金便开始织东西了,但是他只能用黄色的毛线,因为州立监狱里只有黄色毛线,那还是从一个仓库里没收的。那间仓库里装满了打算运往底特律的木箱,它原本属于加里市[110]一家非法进口公司。

哈尔金的编织技术太差了。他给布拉德织的这顶黄色毛线帽,跟布拉德以前的天鹅绒西服和丝绸围巾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布拉德,我们听说你又向州立监狱递交假释申请了。”刘说道。

布拉德抬起头来,但只看着刘。他把身子侧过去,靠向离我更远的一边,仿佛我正拿着一把长剑,用剑尖指着他一样。

“布拉德,你也知道,咱们的交易是让你被判无期徒刑,没有假释,这样我们就答应不送你去死囚牢房。你杀了那么多女孩儿,害死了那么多婴儿,他们的尸体都在矿井和其他地方被发现了,这些罪行足够判你二十回死刑的了。你记得我们的交易吧,布拉德。还记得吗?”

布拉德的脸抽搐了一下。

“话又说回来,你想出去做什么?在这儿不是挺舒服的吗?”我插嘴道。

“去你妈的死条子,去你妈的臭婊子!”布拉德冲刘怒吼道,但他的身体还是畏缩着在躲避我。

我和刘看着他,静静地等着,果然,他在怒吼之后,马上又用尖利的高音说道:“哈哈哈,你们俩,真是滑稽。”

“对了,布拉德,我听说你开始做园艺了。”我把手放在桌子上,强迫他看向我。

“那关你什么事儿,小婊子?”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桌子,但却仍然不敢直视我。

我的外套上有八个口袋,我打开了其中一个,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片叶子。

“我听说你开始做园艺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年前吧?你自己在监狱的花园里有一小块地,对吧?”

“噢,你可真聪明。找了一群白痴替你干活儿,帮你监视我这个老头子。”

“我可不会叫他们白痴,我把他们称为朋友。”我非常严肃地说道。

“布拉德,你听好了,仔细听好了。”刘说。

“好吧,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着,把那片装在塑料袋里的叶子放在了满是划痕的桌子上,然后推到了布拉德面前。那片深绿色的叶子又长又尖,细细的,但却很坚韧。

“哼。”布拉德跷起了二郎腿,然后又把腿放了下来,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然后又看向了左手。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脸上的皱纹渐渐变深,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布拉德,这是我自己种的。我大老远跑到中国南方去找了一粒种子,这都是为了你呀,布拉德。都是为了你。”

布拉德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种独特的杂交品种,有一部分来自夹竹桃,还有一部分来自生长在遥远的亚洲草原上的一种植物。这是目前人类能够采集到的最为致命的一种剧毒植物。只要小小地咬上一口,你的心脏就会爆炸。”我抬起手,将十指展成扇形,就像烟花在空中炸开一样,同时上下嘴唇一碰,模拟出爆炸的声音:“嘭!”说完,我夸张地拍了拍自己那镇定的心脏。

布拉德身后的警卫站得笔直,此刻悄悄地朝另一个警卫挪动了一下,表示他并不想听这部分对话内容,但并不介意我们继续谈下去。

我探身向前,靠近布拉德,用一种腻死人的声音甜甜地对他耳语,仿佛我在引诱他似的,当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需要磨碎一片叶子,然后随便挑个时候,悄悄丢进你的速食土豆泥里。有可能是你还在监狱里的时候,但假如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外,你居然出去了,那么我也会让你在某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惨叫一声,然后像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一样死去。我听说这种植物引起的疼痛如烧灼一般令人难以忍受,就像汽油流进你的食道里一样,在你的胸腔里沸腾,将熔浆倒进你的内脏,最后很快便把你由内到外都撕裂开来。而且,不会有人愿意费心给你做调查或验尸的,布拉德。他们只会心满意足地把死因说成是心脏病发作。这片叶子,这株植物,长得就跟你在花园里种的许多植物一样。它轻易就可以在草丛中隐藏得很好。”

“臭婊子。”布拉德啐了一口,终于朝我怒目而视。

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不愿迎来的也正是这一刻。此刻,我要再一次提醒他。

“你的生死全凭我摆布。千万别忘了。”说着,我用食指点了点那个装着死亡之叶的塑料袋。

刘微微一笑。我把塑料袋抓起来,慢慢地装回口袋里。

当然,我能用一百种、一千种不同的方法杀死布拉德。不过,杀死布拉德并不是我和刘的主要目的。正如刘所说的,在“布拉德愿望清单”上,第一项就是确保布拉德“一生都受尽痛苦折磨,并且活在难以忍耐的羞辱之中”。

当初,我听说布拉德满腔热情地投入到监狱花园的园艺工作中,每天早早起床去耕土播种,而且似乎还一边干活儿,一边面带笑容地吹着口哨,于是,我给了他一年的时间,让他充分感受这个爱好带来的快乐。我想让他体会到真正的失落感。我选择了用一片剧毒的叶子来威胁他,这样一来,每当他踏入那片愚蠢的五尺地皮时,每当他看到生长在那里的劣质玫瑰和野花,乃至看到一片绿叶时,他就会感到一阵失落和恐惧,想起一个致命的威胁。我还可以让这场游戏变得更加有趣,通过警卫给他送去各种各样的活植物,并且向他传话,给他讲一些所谓的科学故事,告诉他这些植物都是有毒的,但其实里面一株有毒的都没有,因为我不会给他任何武器的。过不了多久,他那可怜的小花园很快就会变得只剩蒲公英和泥土了,而他的人生又变得没有任何指望了。

有的受害人希望得到一个正义的结果,他们要么努力让罪犯被处以极刑,要么选择宽宏大量地原谅罪犯。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不过还有的人则像我一样,不想让一切过早地结束,而是选择以牙还牙,进行长久的复仇。布拉德犯下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我本可以将他活活丢进火中,然后算好时间把他拽出来,让他被烧得遍体鳞伤,但内部器官却没有致命伤害。可是,我觉得,就算这样,也还说不上是以牙还牙。

刘对我点了点头,他这是在无声地问我,是否打算走了。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表示可以走了,并且让刘说一些道别的话。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我和布拉德之间的死死对视,然后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们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最好乖乖地在这里待着,不要轻举妄动。别担心,如果你听话,不再申请假释——就算你申请,也不可能获得批准——那么我们可以保证让你自然死亡,或者被哈尔金噎死。二者选一。然后,你此生的惩罚就算是受完了。”刘停顿了一下,想要忍住笑意,但是我拍了拍他的大腿,我们俩一起咯咯地笑了。刘继续说道:“不过,我敢说,魔鬼一定为你构思了许多甜美的计划,布拉德。”

“噢,那是当然的啦,而且咱们的魔鬼还是个女的呢。”我说。我想起了多萝西,想起了莫兹,想起了矿井里那些死去的女孩儿和婴儿。

* * *

我和刘驱车驶回15/33,一路上都放着刘喜欢的音乐,既有乡村歌曲,也有雷·拉蒙塔格尼[111]的歌曲,二者放在一起,便是完美的美国南北部音乐的结合。刘哼着那首名为“烦恼”的歌,我在一边听着,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我们已经相识许多年了,很多时候都无须交谈,而且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歌,无须因我在场而感到拘束。

“嘿,刘。今晚你和桑德拉留下吃饭吧。莱尼又做玉米粉卷饼了。”

“那些橄榄球?该死的,好吧。我们留下陪你。”

“是啊。吃完饭之后,咱们还得研究一下那件大学案子的泥土样本。那些小颗粒和小石子绝对不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本地的。”

“随你,丽莎。你是老大。”刘说着眨了眨眼,然后又跟着雷·拉蒙塔格尼那治愈系的声音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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