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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时间1997年12月

1998年1月首次发表于《花花公子》(Playboy)

由斯蒂芬·巴克斯特和阿瑟·克拉克联合创作


这是我与斯蒂芬·巴克斯特之间的第一次合作——我只贡献了一个基本的想法,但它在我脑海里已经孕育了五十多年——参见《电传旅行!》。


1947年,英国伦敦北部哈特菲尔德

亨利·福布斯看到工程师冲自己竖了下大拇指,便驾驶着吸血鬼滑上了跑道。轰鸣的喷气机给了他一个熟悉且平顺的推背感,当他拉起驾驶杆后,吸血鬼抬起头带着他起飞了。

这是个六月的早晨,天气晴朗。在他头顶上方,英国的天空像个浅蓝色的、光滑的穹顶,吸血鬼鸭蛋绿的外壳反射着太阳光。他驾驶飞机绕着伦敦转了两圈。他下方是首都那些棕灰色的、一簇簇的大块街区,烟柱盘旋着穿过一层薄薄的雾霾。无疑是漂亮的景色。他仍然能辨认出几个较大的弹坑,它们在东区和码头上,圆盘状的瓦砾如同月球上的陨石坑。

他记得哈特菲尔德光辉时的样子:脏乎乎的、打着补丁的喷火式和飓风式战斗机以及B24轰炸机在瓦砾之间滑行;在那些连麻雀都只能走路的泥泞日子里,飞机陷入了淤泥里;机组穿着连体衣、戴着丝绸围巾摇发动机,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

都过去了。现在,飞机就像是来自未来的访客,银光闪闪的硬壳喷气机,起着吸血鬼、流星、堪培拉、猎人、闪电这样的名字。三十岁的亨利·福布斯不再是戴着蓝色皇家空军穗带、历经了法国的陷落、不列颠之战和诺曼底登陆的少校。现在,他只不过是德·哈维兰公司一个普通的试飞员,甚至连在公司里都排不上第一。

当然也有好的地方。他此次的任务是测试一款新发动机,它将装配于新型的M52飞机上,该飞机的时速应该能达到一千英里,由此能把加利福尼亚的美国人和他们的X-1比下去……

福布斯挤坐在座舱里。单座战斗机的空间很小,就像以前的喷火式,即便今天他只穿了件旧运动服,外面套了件救生衣,纽扣孔里插了朵康乃馨,还是觉得挤。座舱如茧一般裹着他,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他一个人,令他感觉异常宁静。他希望麦克斯能在这里陪着他——或至少能跟她聊聊他对飞行这门差事的感觉。但他一直没能说出口。况且,她自己的项目也忙得要死。

苏珊·麦克斯顿[1]比福布斯要小两岁。当他在战争年代遇到她时,后者还是个刚从牛津毕业的紧张兮兮的年轻人。她被征入了皇家通信部队,正在开展一段可说是危险的旅程——穿过英格兰南部满目疮痍的乡村前往V-2爆炸的地点。她在寻找高精度导航系统的残存部分,正是它引导了希特勒的导弹打到了这里——比盟军的任何东西都要先进,她说——战争结束后,她去了德国的佩内明德、鲁尔和其他一些地方,挖掘了纳粹更多的秘密。

当然,这一切都应该是秘密。对那些她激动地给他暗示过的东西,他连一半都不相信,比如纳粹的秘密实验室差一点就为希特勒造出了原子弹——甚至能用电话线传送人,好让希特勒能从他倒塌的帝国中心再发起新的电子化闪电战!

福布斯和麦克斯约定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但直到现在还没结成。和其他许多战争中的女人一样,麦克斯与她的工作发展出了一种在福布斯看来不正常的关系……

无疑,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就在此时,哈特菲尔德的地面人员在电台上提醒他别再心猿意马了,赶快把今天的工作做完。

他拿起了两个棉花塞子,把它们塞进了耳朵。接着他再次拉起了吸血鬼的机头,加大油门,直插云霄。

天空的蓝色真漂亮,并随着他的上升变得更蓝了。

空气变得稀薄,他收小了油门。吸血鬼划着弧线爬向最高点,六万英尺的高空。

地球在他下方展开,略微呈现出弯曲的形状,风景在它上面涂上了绿色、棕色和灰色,上方的天空如此深蓝,近乎黑色。从英国的近郊到太空的边缘只需几分钟。真奇怪。

当然,在他以高速冲压俯冲飞回去的途中,惊险还会出现。他感觉自己在两万四千的高度会失去控制,只能听天由命,一直要到一万五千高度处的稠密大气里才能重新获得控制。

如果他做对了,他还有时间回家吃午饭。

他压下了机头,开始了向大气层长长的坠落。

1957年,英格兰普雷斯顿

苏珊·麦克斯顿·福布斯看着丈夫迈着仪式性的步伐走进英国电气的设计室时,不禁露出了笑容。甚至在激动人心的蓝光导弹发射倒数通过刺刺啦啦的无线电从武麦拉传来时,年轻的气动学家们依旧围在亨利的身边。她承认他挺有魅力的。

“这地方挺不错的。”他说了有五遍了。

“嘿,你应该看看战争刚结束时这地方的样子,”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派人士(年龄大概有三十四岁)说道,“我们只能利用公司大街旁废弃的仓库。但我们就在那里孵化出了堪培拉。”

“哈!是我试飞的,你知道吗。‘能让时间停止的飞机’——”

“是的,”一个热切的年轻人说道,“挺刺激的吧。”

“一般吧。记者们可以把试飞员的故事写得很精彩。但工作本身却非常程序化和技术化。”

“你在飞我们的芥末瓶时也会这么想吗,亨利?”

“当然,否则我挣不到工资!”

大伙笑了。他们走到了办公室的另一头,麦克斯趁机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把他带离了热切的年轻人。

“你应该挺享受大家的关注吧。”她对他耳语道。

“当然。你了解我的。这些家伙的热情让我感觉自己没那么老——”

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他闭上了嘴巴。这种关于年龄的交谈总是会引发他们之间那个令人不快的争论:到底还要不要孩子,如果要的话,什么时候要,还是说早该要了……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真希望大家也能为我的工作兴奋。”她说道。

他嘟囔了一声。“当你传送那个木头管子时,大家不都欢呼了吗。《每日镜报》上好像连着好几个星期都没登别的。把苏伊士运河都挤下了头版——”

“但它没能成功。管子碎成了一个个小球体,而且——”

“但他们还是把它放到了科学博物馆里!你还想要什么?别又跟我提起那只吓死了的仓鼠,你把它做成了标本。”

她笑了:“我猜是有点残忍吧。但我想要的不是吸引媒体的眼球,而是智力上的挑战……”

他拉长脸,闻了闻纽扣孔里的花:“哈,智力!”

“要找到办法,解决那些德国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如何绕过讨厌的测不准原理……”

她试着解释普利西实验室里有关无线电传送研究方面的最新进展。事实上,物质不会被传送,传送的只是编码信息,比如说一个人的信息。人们普遍认为无线电传送是不可能的,因为你需要记录人体身上所有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而这么做会违反测不准原理。

不过,这里面有个漏洞。

整个过程如同一出好戏:纠结、死胡同、和美国的贝尔实验室竞争谁能率先成功……随后研究者们意识到了,利用一种被称为“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罗森”的相关性来进行测量,一个未知的量子态可以被分解,然后再重构成纯粹的经典信息,然后有关的经典信息可以在电线上传送,简单得跟电报一样……

这就是要点,当然在带宽的细节里仍藏有魔鬼,还要解决信息提取和存储问题。

“你显然不可能复制量子信息,”她说道,“你不得不毁了你想要电波传送的物体。不过这也是对的,否则我们的机器就能成为一台复印机了——想象一下几百个希特勒出现在地球上,每一个都声称自己是原版!”

他哼了一声,看着各种表格和图案。“要我说的话,一百个比尔·哈利更糟糕。”

她知道他没在认真听。

就在此时,他们被这里的经理拉住了,这位头发稀疏、身材肥胖的年轻人想要跟他们说明芥末瓶项目。

“‘芥末瓶’是个绰号,它正式的名称叫‘多部件太空运输和回收装置’[2],明白了吗……我们知道美国人的方向是抛弃模式,即基本无法控制的太空舱。但进军太空最实际的办法只能是可回收的装置,如果航空部能支持我们……”

麦克斯听着不是滋味。飞船不就是一堆管子吗?而且,所有笼罩在太空项目上的光环都是因为电波传送的潜力而亮起的,国际上展开了一场比赛,看谁能往地球同步轨道发射第一个地外传送中继站。

同样,她的研究领域也完全被遗忘了,尽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进展,就在人类认知的边缘。甚至现在她的包里就放着一封信,来自普林斯顿的尤金·维格纳,内容是关于利用量子隧道效应来绕过光速障碍……

他们其实处境相同,要是亨利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实际上,他们俩相互需要!但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有戒心,还妒忌她不断增长的名誉,这似乎在他们之间划下了越来越深的壕沟。

此刻,在遥远的武麦拉,蓝光的倒数就要到达高潮。十、九、八……他们两个和英国电气的员工们聚集在了一个喇叭底下。“想象一下,”胖胖的经理说道,“一旦普洛斯彼罗上了天,下一次发射时我们就能在电视上看了!”

也没什么了不得,麦克斯暗想着,还不如去澳大利亚的现场……

她在想或许我们是该有个孩子了。但是,为了解决我们俩自己的问题而生孩子,是个好主意吗?要是我能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就好了,就像我回答量子力学里的悖论一样……

三、二、一。

1967年,澳大利亚南部武麦拉

在倒置的座舱里,背躺着,腿伸在了空气中,福布斯倾听着指挥室里传来的声音,混杂着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口音。一切都进展如意,他也乐于让副驾驶——一位聪明的年轻人,即便他来自约克郡——执行各种指令和要求,按下无论哪个合适的地方。

总之,福布斯很放松。在康格里夫飞行的过程中,他所承受的加速度比起和BF-109缠斗时可小多了,当时他驾驶着喷火式转过一个急弯,一下子晕过去了。而且,没人能像他那样在准备状态下度过好几个小时——准备和德国佬交更多次火,没什么能让他分心,除了休息室里的棋盘——不知不觉中学会如何放松……

福布斯往前探身看着潜望镜。红棕色的澳大利亚沙漠在他身边连绵不断地展开,没有生命,除了盐水灌木和一簇簇的长着刺的草。他顺着芥末瓶的边缘往下看,液态氧的蒸汽在他视野里打转。

已准备好发射的康格里夫看着像三架彗星飞机竖着面对面挤在了一起,每个机头里都有两名飞行员。由液氢和液氧充当燃料,三个部件将一起起飞,一级火箭将燃料送入中央核心。接着,发射后二十万零一百五十秒,一级火箭将分离,并依靠它们的涡轮喷气引擎降落,核心则在福布斯的驾驭下驶入轨道。因为三架飞机可以重复使用,且设计一致,专家们声称芥末瓶每磅载荷的成本比美国人和俄国人用导弹改的装置便宜二三十倍:如此便宜,光是首次飞行即将开展的消息就让美国人关闭了他们自己那雄心勃勃的载人火箭飞船计划,包括计划中的阿波罗登月任务。

……但现在这个讨厌的家伙必须要成功才行,福布斯阴郁地想着。飞船腹部装载的传送平台将为各种太空站提供服务,而这一切都取决于芥末瓶此刻的运载能力。例如,赫歇尔天文望远镜已开始在兰开夏的皮尔金顿玻璃工厂里组装,随时可以传送上天……

发射场地位于一个俯视着干涸小湖的悬崖上,与世隔绝,现场只有亮闪闪的液氧罐外壳。发射平台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金属平台,只有一座瘦瘦的铁塔跟着飞船一起戳在了空中。

武麦拉的设施跟卡纳维拉尔角比起来有些粗糙,他在那里跟美国人一起训练过。大西洋联盟的存在让他去那里没费什么劲,他也相信美国人应该会很大方,不管怎样都会帮助他。不像别的人,比如法国人,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个老顽固,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当政府最终放弃说服欧共体让英国也加入统一市场时,他很高兴。就文化和语言的共通性而言,和美国结盟要合理得多——尤其现在电波让地球上的距离已变得无关紧要。

自从一九六二年五月哈罗德·麦克米伦开通了首个连接巴黎的电波节点,出来时还傻傻地挥舞着米字旗,电波和它的可能性就此轰动了全世界。贸易和旅行的方式彻底改变了。

美国人尤其具有创造力,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达拉斯发生了可怕的肯尼迪事件——人类的首次快闪,他们现在是这么称呼的——传送受伤的士兵从越南直接回到父母的怀抱,就在他们受伤之后的几分钟之内——约翰逊总统在每个学校的操场上设置了传送平台来推行反种族隔离的法律……

伊丽莎白二世时期的奇迹,数也数不完。因为普利西的麦克斯在竞赛中赢了美国人,感谢上帝,英国人赢了。有时,你只要打开报纸就能看到愚蠢的标题戳到你眼睛里——“电话旅行!”“有线更快捷!”年轻人尤其喜爱这个不再有距离的世界,尽管有时你得通过奇怪的方式。甚至到了现在,那个如同猫叫春一样的披头士还在通过电波巡游世界,在两亿人面前现场唱着《你只需要爱》[3]。

电波影响了每一个人。麦克斯还变有钱了,她投资了很多开发新型数字计算机的公司,扩张的电波网络需要计算机来运行。……要是她能来这儿看就好了,这里是属于他的传奇!但跟通常一样,她太忙了。

不过,电波却给他的生活制造了矛盾。只用造一个能飞的芥末瓶。只需飞几次,把轨道接收平台拉上去就行,在那之后电波就接手了,将货物和乘客拉到轨道上,比火箭的成本便宜多了。

然后呢?美国人在谈论一个新的国际项目,准备登上月球。尽管年纪大了,福布斯仍然是该任务的主要候选人。登上月球!这意味着又一个十年的艰苦训练和测试。麦克斯肯定又会说是他在逃避,去追寻一个他已经失去的青春……

胡说。他期待离婚之后一切都能变简单,他也可以放下对电波一直以来的妒意。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老家伙,他心想着。首先你要完好无缺地过完今天……

再过八分钟,亨利·福布斯,五十岁了,即将飞到一千英里的上方——进入地球的轨道。

起飞之前两秒,六个引擎都点燃了,闪起一阵耀眼的白色火光。白色的烟掺着澳大利亚红色的尘土,在三体飞船的左右两侧喷出。福布斯听到了在他下方的远处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吼声,像是地狱之门被狠狠地摔上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去攻击那个海牙的V-2发射场地,一个火箭在他面前起飞,一条漂亮的火焰柱在前来进攻的飞机的尾迹中穿过……

接着,震动将他吞没了。

1977年,风暴洋基地

在奋进号的船舱里,福布斯盯着下面那块圆盘状的月亮表面,离他还不到十英尺。月球早晨低垂的光线照亮了大小不一的陨石坑,大的能到几码的跨度,小的如针孔一般。

巴兹·奥尔德林,首个行走在月球上的人,站在了绳梯的下端,从福布斯这个高度看过去,他的身高仿佛缩小了不少。奥尔德林转了个身,动作如同时装模特一般僵硬,霍尔丹增压服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景色真美,”他说道,“壮观的荒芜。”

“奋进号,这里是斯蒂夫尼奇。说得好,巴兹。”

“我偶尔也能表现一下。”奥尔德林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他在地面跳了几步,测试了下自己的机动性,并离开了福布斯的视线。

福布斯喜欢自己的副驾驶在面对大场面时那种谦虚的样子。究竟是哪个人在这里踏出第一步并不重要。三个人组成的队伍——一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俄国人——在同一时刻登上了月球,将这个合作项目推向高潮。

现在轮到福布斯了。他花了点时间,检查了别在白色宇航服上的塑料康乃馨。接着,在阿列克谢·列昂诺夫的帮助下,福布斯躬身钻出了舱门,并攀住了塑料绳梯。如同气球充满气的霍尔丹增压服让他行动不便。不过,他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家伙了,大部分的时间身体都硬得像块板子。套在了月球茧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快速往下爬着,时而暴露在阳光下,时而钻进奋进号着陆腿的影子里——在最后一刻,经过了令人心悸的迟疑之后——他的脚终于踏上了表面。灰尘缓慢地升起,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接着又纷纷在他腿边落下。

他从着陆器底下钻了出来。每迈出一步,他都能感觉到细小的石子在他脚下的挤压。光线奇怪地倒置着,如同一张负片:满是麻点的大地呈现出明亮的棕灰色,而头顶的天空却如同克利索普斯阴沉的夜空一样黑暗。地平线离得很近,也很明显,而且它看着还是根弧线。月球真的很小,就像一颗小石球,而福布斯则沾在了它的外表面。

“奋进号,这里是斯蒂夫尼奇。很高兴见到你,亨利。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奇妙。”亨利·福布斯说道。

“要是你能帮我们一把,”列昂诺夫干巴巴地说道,“那才叫感觉奇妙呢,指挥官。”

福布斯转身,发现奥尔德林和列昂诺夫已经快要架设好电波收发装置了,这也是此次远征的主要任务。这是一台看上去傻乎乎的机器,所做的也只需解开固定在奋进号底座上的绳扣,然后让那东西自己打开就行。只要它能起作用,其他的都没关系。随后上来的工程师会带来永久的固定组件。

他往前跳去加入了他们的工作。

……地球是一个蓝色的圆球,看着比满月大不了多少,高挂在黑色的天空中,他不得不后仰着身子才能看到它。他看到现在是欧洲的早晨,在朦胧的云层下,能清楚地看到大陆的形状,但英国被遮住了。这几年空气整体来说好多了,尽管对利用电波乱丢工业废物到海底还没找到长效的解决办法——最终有毒气体还是会逃逸进大气——因此月球的用途之一是作为全球的垃圾场。麦克斯已无数遍地跟他解释过了,电波核心的量子翻译过程必须要用到接收端的静止质量。想到这里,他觉得这倒会成为未来考古学家一个有趣的谜题,在退役的核电站的核心,发现了一大堆有放射性的月尘……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和麦克斯说过话了。或许她此刻正在BBC上看着月球行走的实况转播,詹姆斯·伯克、帕特里克·摩尔和艾萨克·阿西莫夫担任了评论嘉宾。

或许没有。电波公司往量子研究领域注入了成百亿的资金,各种新的可能性纷纷涌现——有人谈到了量子计算机,甚至是某种《大胆阿丹》[4]里的星舰电机——完全抢走了麦克斯的注意力。福布斯觉得这些东西无法理解,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例如量子计算机理论上可以达到异常快的速度,在平行宇宙里同时展开计算……

收发装置架好后,该竖旗子了。米字旗和镰刀斧头如同在法庭里那样庄严地垂着,但奥尔德林却很尴尬,他只能把星条旗穿在一根硬铁丝上,让旗子在无风的月球上“飘扬”。现在该轮到演示重力摆了。伦敦科学博物馆想到了这个简单的点子,用以让电视机前的观众相信他们真的上去了,并置身于月球微重力之中。

三个人以各自的姿势敬了礼,然后相互照了相。

“奋进号,这里是斯蒂夫尼奇。好了,先生们,演出结束了。两分钟后我们家里见……”

这么快?福布斯惆怅地想着。

但列昂诺夫和奥尔德林已顺从地跳向了电波收发装置。一阵独特的电波传送蓝光闪过之后,他们消失了,被两个装在聚乙烯袋子里的水取代了。

此刻,福布斯一个人待在了月球上。呼吸声在头盔里显得很响,他联想到了蒸汽小火车,还有在高空喷火式上用的氧气面罩那股奇怪的味道……

再过几分钟,工程师就会上来,还有一整队的记者和月表科学家,甚至还有几个科学博物馆的学者,他们会立刻开始对奋进号的保存。他看着风暴海四周那杳无人迹的平原,不禁想象起再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随着人类不断地从这个滩头阵地涌出并开始辛勤工作,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奋进号骄傲地矗立在旗子后面,五十英尺高,半圆形机鼻上覆盖着亮闪闪的凯夫拉隔热层,一块块的隔热陶瓷线条分明。地上的尘土里有一道道的条纹,中心对着高效能罗尔斯·罗伊斯液体火箭引擎的喷嘴。火箭的表现堪称梦幻,福布斯觉得有些自豪。

然而,奋进号是它这个型号的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飞船。新一代的高级智慧无人飞船,起着像旅行者号、水手号和金星号这样的名字,已开始驶离地球,带着电波平台去了火星、金星和木星的卫星。巴兹·奥尔德林还算幸运,不然,首个登上火星的男人或女人几乎肯定是个政客,而不是飞行员……

再一次,由于无法阻挡的科技进步,福布斯的价值完结了。

当然,等他回到家时,此次月球之行将会被视为他职业生涯的高峰。大家希望他能退休,将火炬传承下去,传给那些奇怪的年轻人,在电波下长大的一代……

他还不想现在就穿上拖鞋度日,不管年龄有多大。他知道麦克斯会怎么说——最终他们没能有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正在老去——就跟现代心理学胡扯的东西一样。然而,他有一个秘密的体检报告,显示了退休在乡下的小木屋里可能不是理想的选择……

他闭上了眼睛,踏进了收发装置那临时的传送点。随着电子束扫描着他的全身,他感到了一阵刺痛。

在S波段信号从月球飞到地球的两秒内,理论上他不存在。

突然,重力回到了他身上,是月球上的六倍,他在臃肿的宇航服下不禁有些蹒跚。但有很多双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身边都是声音。

他睁开眼。在隔离室的外面,英格兰的天空灰蒙蒙的,很是压抑。

1987年,布鲁内尔船坞,近地轨道

当船坞缓慢的旋转将明亮的水蓝色地球光线倾泻入他的船舱时,他醒了。

他游出了睡袋,用手指捋了捋所剩不多的头发,并给自己泡了杯茶。整个过程通过挤压一个装满热水的塑料袋,并通过奶嘴吮吸淡棕色的液体来完成。难喝。即使最浓的茶也掩盖不了塑料的怪味。还有,因为这里的低气压,茶水的温度也不够热……

他还是在发呆。虽然他怀疑自己在这里的工作,作为发现号控制系统的顾问,只是个挂名的差事,但也足够自己忙的了。到了七十岁,他总算学会了要给自己时间醒来。

当然,漂亮的风景也总是会让他分心。

今天,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中,在清澈的空气下面,散布在英格兰的房子看着熠熠生辉。即便在这里,福布斯仍能看到巨大的老旧城市在萎缩——甚至包括伦敦——巨大的灰色郊区,中间穿插着新生的绿色丛林。通过火车或汽车的交通已经是过去式了。首都的工人们直接闪现在城市中心,从安在旧地铁站里的收发装置里现身。M1公路已经被改造成了长途赛车道……他甚至还读到过人们现在从事着“分布式”的职业,在世界上十几个首都城市里,从早跳到晚。福布斯一直都没能习惯。

当然,也有代价。甚至在这里福布斯也能看到蓝色的游泳池,遍布于苏格兰、威尔士和诺森伯兰的山谷里……为了寻找虚幻的原野,不列颠的人民分散到了岛上的各个角落,但没有地方了。也有为保存美景而付出的努力。例如在湖区,游客会被传送到巨大的玻璃观景盒里,欣赏着外面可爱的风景,如同鱼缸里的金鱼……

有些电波带来的成本在轨道上看不到。他记得首个连接法国的节点开通后不久,狂犬病在英格兰传播引发了恐慌。还有更严重的瘟疫,例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爆发的艾滋病。一些评论家说过,各种以人为宿主的病毒和细菌在享受一个前所未有的进化大爆炸,因而会造成新的传染病。另一些人则说,在一个电波行星上,人类必须靠进化来抗衡,否则只有灭亡。

当然,一些反电波的神经病很是疯狂,即便在他这么一个固执的老家伙看来也非常过分。从一九六三年以来,也就是电波开通后的第一年,系统本身没发生过严重的事故——像什么在传送过程中的失踪或是形体的损毁——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重拍《变蝇人》[5]很不负责任,而且还拍得那么恶心……

电波是一种有益的力量,它的拥护者辩解道。它消融了冷战,联合国检查员在双方的核武器库里来回穿梭,还能把维和部队迅速送往热点地区。电波还避免了众多的灾难——在一九八一年把美国人质带离伊朗,化解了一九八二年大西洋联盟和阿根廷就福克兰群岛的战争,输送救援物资给一九八四年埃塞俄比亚大饥荒中的难民——总之,它似乎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激发一场建立乌托邦社会的梦想。

他上次见到麦克斯时,她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还为此争辩了起来。

他们就像是两个不同外星物种的大使,突然就老了,身体也都僵硬了。她更感兴趣的是对他讲述她与费曼及多伊奇在量子计算机上的研究,而不是关心他。真奇怪,两个生活被沟通技术影响极大的人,自己却在沟通方面如此无力,福布斯禁不住想象起要是能有一个孩子——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了!——或许能更好地连接起他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麦克斯确实有孩子。有时,他嫉妒她与年轻人之间轻易就能建立起关系,她自己的学生、同事还有其他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了界限,她说,只有连接。她说,战争在年轻人那里是无法想象的……电波改造了他们,亨利。

一直说个不停。当然,她无论还要说什么,已然跟福布斯没什么关系,因为他无法再留在家里了。

这么多年来,在零重力环境下懒散了这么久,而且他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上心……医生们跟他解释了他的骨骼肌和心肌萎缩得厉害,还有他的骨骼里流失了大量的钙质,体内的海绵骨已完全消失,没希望重生了。

在地球上,他只能拴在轮椅上,事事都得求人帮忙。这里更好,还能帮忙建造星际快船发现号,尽管他怀疑这里的年轻人其实是在忍受他,而不是看重他。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阳光下的不列颠最后一眼,想起了一九四〇年六月驾着喷火式爬上蓝天参加战斗时的激动,螺旋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鼻孔里有机油和皮子的味道……真奇怪。要知道此刻他可是在轨道上。他甚至去过月球。但不知怎的,这些都比不上年轻时的时刻生动。

船坞缓慢的旋转将不列颠转出了他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圆鼓鼓的、流线型的发现号,未来适时地取代了过去。

福布斯喝完了茶,叹了口气,准备艰难地上一次每天都需要忍受的零重力厕所。美国人很不错,但他们在下水管方面的设计就是太蹩脚了……

1997年,火星轨道,发现者号

人类的第一艘星舰启航时,给福布斯的感觉很是平常,与他记得的在奋进号和康格里夫号起飞时的场面没法比,更别提战争时期的机场那种折磨人的忙乱了。再怎么说,这里的场面也是较为壮观的:氢气在巨大的核子四号裂变火箭的喷口循环,冷却喷口,然后再被送往核心加热到超高温并往外喷发,以此驱动飞船前进。

库克船长驾着从前的发现者号在出发前往太平洋之前肯定也曾感慨了一番。再怎么说,现在的发现者号毕竟是第一次前往恒星旅行……

但这里连倒数都没有。福布斯只需坐进他的椅子里,和其他船员坐在一起,指挥官隔着几排坐在了他们前面,还有她的副驾驶——碰巧两个人都是女的——她们年轻快活的声音正忙着和洛厄尔港的地面人员对着各种指令。

甚至连布置都很平常,像一架小飞机的内饰,可折叠的设备架、小型的厨房和洗手间,还有零重力环境下指示上下的标记。只有窗外那皱皱巴巴的橙色的火星表面,让这里显得有些特别,古老的风景上,星星点点散布着殖民地的绿色穹顶,这里是发现者号行星间跳跃的临时停泊点,为它提供了补给。

人类的第一艘星舰,看着像是一根巨大的箭。居住区——内饰是由冠达邮轮设计的,非常豪华——是流线型的箭头部分,出于安全,和核子四号之间隔着长长的“箭杆”:一百码的开放式的金属架,上面装满了各种防护装置、天线和液氢燃料箱。

流线型让福布斯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它让居住区看着就像是V-2形状的飞船,他年轻时在周六早晨的特别新闻里经常能看到它们轰隆隆地直插云霄——该形状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遭到了抛弃,仿昆虫形状的飞船开始出现,比如说奋进号,为适应没有空气的太空,在设计之初就采纳了新形状。

但结果却显示专家们错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星际间的太空不是空的。那里有气体和灰尘——非常稀薄,每个立方英里只有五十到六十个如细菌般大小的微粒——但已足以给任何胆敢加速到一定百分比光速的星舰船首造成严重的损伤。发现者号也要达到这种速度。因此,飞船做成了流线型,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防撞膜,甚至还在鼻部装上了强大的短波辐射除尘发生器。

一定百分比的光速……这种速度已远超了核子四号的能力——这个巨大的、设计烦琐的美国怪兽,初衷是用来送小得多的飞船去往不超过火星的地方——多亏发现了海鲁普效应。

海鲁普:海希、鲁达和普斯夫的简称。麦克斯曾经跟他解释过,这几位物理学家在关键的量子真空研究上取得了突破。真“空”其实不是空的,而是一股活跃的能量,“虚拟”的粒子在不断地出现和消亡。该现象被称为“零点力场”,它在任何穿过真空的物体身上施加了一种电磁阻滞力……正是这种阻滞力创造了质量和惯性,也就是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才能移动物体的原因。

大型的电波运营公司——非常富有,还掌握了四十年的量子效应专业知识——立刻抓住了海鲁普的成果。发现者号就是成果,在惯性压制器的作用下,它几乎没有任何质量,因此只需一个普通的引擎就可以加速到极高的速度……

此刻,场面大小已无所谓了,飞行员的准备已进入最忙碌的阶段。

剩下的船员,年轻、健康而且聪明,看着都不怎么关心。他们只是一对对坐在他们的椅子里——或者叫交配椅,福布斯总是刻薄地这么称呼它们。在前往南门二长达三十年的航程,他们会挤在发现者号这个流线型的船体里,一起生活、安静地研究、维护飞船,甚至抚养孩子。他们甚至都不用忍受零重力的烦恼——海鲁普力场能确保这一点……

当然,他也会试着跟他们交谈。

比如谈一九四一年的那次空战,他在贝里克郡的圣阿布斯海角附近打下了一架亨克尔111型轰炸机。在它上空盘旋时,他看到机组散开了,便意识到他们要放火烧了几乎还是完整的飞机,因此他决定降落在一旁去阻止他们。但是喷火式撞到了一块大泥巴,翻了,肚子朝天躺在了地上。福布斯没有受伤,但只能无助地倒挂在安全带上,直到亨克尔的机组赶过来把他救了下来。接着,当地的国防志愿者赶到了,德国人向福布斯投降,把鲁格手枪交给了他,但是志愿队的男孩们认为他也是敌人,很快把他也逮捕了,他拿出了口袋里的税单才总算给自己洗脱了罪名……

还有其他的。这些一心前往恒星的年轻人礼貌地倾听着。但对他们而言,福布斯和他的那些战争英雄还有税务局的故事,像是来自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黑暗世纪。

或许麦克斯是对的:这些耐心且无畏的年轻人——在一个电波连接的世界中长大,没有边界,没有止境,一年比一年更富有——跟他们的祖辈真的不同。

就像麦克斯说的,甚至成了一种新物种。

也许吧。甚至在他本人看来,他这么个老家伙能参与这趟旅程也显得不可思议。可能只是因为载荷成本,即便在星舰上,也因为海鲁普效应而变得忽略不计。而且,《火星时报》支付了一笔不菲的预付款给他,让他广播沿途的所见所闻……

不过,他确定自己见不到南门二的光芒了,他也无法电波传送回地球。但他并不后悔,这是个机会,能逃离令人困惑的地球。

福布斯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对现代社会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确有些不舒服。电波带来的西方霸权真的是件好事吗?比如在海湾战争中,美国海军陆战队利用了一个隐藏的电波门户包围了萨达姆的地堡,没费一弹就把他赶下了台,并“解放”了那个国家……萨达姆无疑是个魔鬼,但福布斯想起了纳粹也有过几乎一样的诡计。普通的伊拉克人会怎么看待这个行动呢?

但这种争论只是一种借口,麦克斯说的。她又一次告诉他,他只是想逃离未来。他真的必须要学会放手,学会相信年轻人,而不是害怕他们,等等。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听了。

最后,他还是因为失去了她而难过。他无法说他们两个是朋友,更不能说还是爱人。她只是麦克斯。在他脑海里,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日渐与那个聪明的、热情的、穿着卡其布的红发年轻人融合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老家伙。

福布斯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动,由椅子的框架传递到了他身上。它很平顺、很柔和,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了喷火式灰背隼发动机的怒吼,以及芥末瓶那巨大的液体燃料火箭引起的大地震动。

随着加速,船舱似乎倾斜了。火星上的秋日阳光消失了。

福布斯的内心涌起了一阵激动。老了又怎么样,他要去往星星了!

2007年,英格兰牛津

……要是时间允许,我会参加各种讲座——毕竟,电波旅行很轻松,对我这么一个老太太来说也是如此。实际上,我上一次参加的讲座是在大学的新逸夫图书馆——你听说过它吗?牛津大学图书馆的一个房间上线了,通过电波门,可以连接到月球、火星、木卫三和海卫一……

然而,尽管我一直在虔诚地追随,亨利,你可能不会相信,大多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被新思维抛在了后面!让我跟你说说其中的几个新思维:

首先,心智连线。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是!——但请相信我,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可能,如今我们理解了控制心智处理的公式——因为心智本身也是一种量子现象。它是量子计算的一种外在表现。我相信你知道,亨利,你的宝贝发现者号是由百万量子浮点的计算引擎指挥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而且因为计算能力属于组合论的范畴——哦,亲爱的亨利,我没有时间解释这一切——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大脑比一个要强多了!还有三个、或四个,以此类推……或十亿个。有些评论家说,自从出现智人以来,我们正处于人类进化大跃进的边缘。

还有什么?

好吧,你可能听说过新的纳米门——微型电波门,一次可以传送一个原子……在《柳叶刀》上有篇文章描绘了它在医学应用上的前景。我们能把智能纳米门注入病人体内,它能找到并通过电波传送走有害物质,甚至是癌细胞……可惜,对我来说有点晚了……

还有,超光速旅行的可能性——厉害吧,你觉得怎么样!它基于一种叫作量子隧道的东西。假设你打算用障碍物困住一个光子,有一个很小但一定会存在的机会——因为量子不确定原理——你会发现它突然出现在了障碍物的另一侧。而且,这中间没有可测量的延迟……我跟踪相关的理论研究已经几十年了,实际的突破出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奥地利的小组传送了一首音质普通的莫扎特第四十交响曲,以四点七倍的光速!还有,在今年,贝尔实验室打算传送一根木棍越过几英里——就像是我们做的首次电波实验。

亨利,我希望等你乘着笨重的、由惯性引擎驱动的“骆驼式”到了猎户座,没有被超光速的“喷火式”赶在前面!……

我的工作仍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亨利,你必须相信我说的——我知道我一直在重复——这些年轻人非常优秀,比我们优秀多了,有时甚至优秀得让人害怕。你知道吗,新任的首相在首个电波服务开通时甚至都还没出生!你还记得那个和旗子有关的糗事吗?仿佛就在昨天……首相,我傻了,我的意思是总督。我老了,不是吗?

他们说,对如今在学校里的年轻人而言,甚至连国家这个概念都过时了。他们无法相信就在半个世纪之前我们才刚打完一场战——在他们看来,这是人类不必要的牺牲……它有时会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舒服,但其中的逻辑无可辩驳!我们的年轻人生活在一个富裕纯净的世界里,没有理由让任何人缺乏生活必需品,直到太阳系本身耗尽了资源——即便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有其他恒星,这都得归功于你和发现者号……

我知道要接受改变很难。这个新世界常常让我觉得陌生,有时我会遥想,在心智都连线了之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后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理解你为什么一直在逃避,亲爱的——最后竟然逃往了恒星!没什么可害怕的。假如你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我们俩有孩子,你就能明白了……

现在,你一定不要为我的小消息感到难过,亨利我亲爱的。我不疼,也没不舒服。我在这里参与了很多“噱头”,你皇家空军里的老伙计是这么说的吧。所以你看,我还是关注你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正在向我们走来的美好未来——还有,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是的,这对我也很重要……

2017年,恒星之间

他躺在船舱里,一台古老的机械式闹钟发出着轻微的嘀嗒声。他闻不到也尝不到任何东西,每次呼吸都很痛,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影子。他是个糟老头子,他已经老得太久了……

冥冥中,他知道今天就是时候了。

福布斯并不觉得悲伤。就跟大象一样,他心想着。他曾经认识了一个去过印度的伙计——那还是在大英帝国解体之前,在战争之前——这伙计回来后讲了个大象的故事,它们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然后就会离开象群,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会有任何的流连……

或许这是真的。或许人类也拥有相同的本能,如果是的话,这真的是一种很大的宽慰。回想起来,他有过闪光的时刻,那些闪光时刻可能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完结了,有很多优秀的人就是如此。

他的呼吸刮擦着喉咙。这种感觉真是讨厌……

墙壁在他四周消失了。

他感觉到了震惊——还有些不快。他受惊了。但现在害怕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飘浮在恒星之间,恒星在他的上方,在他的下方,在他的周围。前方,它们发出着最纯粹的蓝光。

……你不该害怕我们。

一道均匀的光线射来——只有一点亮光,天空仍然是午夜的深蓝,但足以掩盖了星光。

狭窄的座舱。手里多了根棍子。耳朵里塞了东西——他伸手掏了出来——是药棉……

上帝。他又回到了吸血鬼,四周是它鸭蛋绿的机壳。纽扣眼里甚至还有一朵新鲜的康乃馨。

你不必躲入黑暗。

吸血鬼的机头下沉了,地球在他下方展开,微微弯曲着,闪着网格状的光芒,那是电波的连线。

我们就是你。你就是我们。因为你的勇气,人类将永远生存下去。我们尊敬你,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所以,他们,这些年轻人——或者不管他们变成了什么东西——把他从恒星那里一直带回了家。能够完成这种任务,他们就像是上帝。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他们,就如同他一直以来的感觉,带有一点点的畏惧。

但他们是人类的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呢?

或许麦克斯是对的。或许时间到了,终于要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其他人手里。

但下面没有麦克斯了。连他们都无法跨越坟墓。总之,现在还不行。

欢迎回家……

等到降落后,他在下面应该会感觉安心。但不用急。再等几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他应该再驾着飞机绕伦敦两圈……

他按下了吸血鬼的机头,开始了向大气层漫长的俯冲。

(译者:老光)

[1] 麦克斯的全名。

[2] 英文为Multi-Unit Space Transport and Recovery Device,缩写MUSTRD是“芥末”的意思。

[3] All You Need is Love,披头士乐队的代表作。

[4]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一个科幻题材的漫画系列。

[5] 1986年上映的美国科幻恐怖片。在电影中,主角发明了一台能传送物体的“电动传送机”,但在传送主角的过程中,一只苍蝇飞进了传送仓,导致主角成了拥有一半苍蝇基因的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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