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锤


上帝之锤


1992年9月28日首次发表于《时代周刊》(Time)


这个故事的问世源自于《时代周刊》一个奇怪的请求:“我们之前从未有意识地发表过科幻故事”。这当然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挑战,报酬也很丰厚。几年过后,我意识到它可以成为一篇小说的基础……

小行星或彗星撞击地球的风险现在已被广泛接受了,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在拍自己的《天地大冲撞》之前曾选用过这篇小说。


它垂直地撞了进来,在大气层里撞出了一个十公里宽的洞,制造了异常的高温,连空气都着火了。当它撞到墨西哥湾附近的地面时,岩石变成了液体,如同波浪一般往外扩散,直到形成了一个两百公里宽的陨石坑才停了下来。

灾难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悲剧即将上演。空中下起了氮氧化物的雨,把大海变成了酸液。森林在燃烧,升起的黑烟遮蔽了天空,太阳一连几个月都没有露面。世界各地的温度都陡然下降,杀死了几乎所有在最初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植物和动物。虽然有些物种还能绵延无数个世代,但巨型爬行动物的统治到此已然终结。

进化的时钟被重设了,人类的诞生已进入倒计时。日期大约是六千五百万年前。


对于和小儿子托比一起在森林里散步,罗伯特·辛格队长永远不会厌倦。当然,这是座温和的森林,肯定没有危险的动物,但和之前在沙特沙漠里滚动的沙丘相比,这也是种全新的体验——还有更前面的那个,那是在澳大利亚大堡礁。空中快运这次帮忙搬家时,食物循环系统出了点问题。尽管电子菜单有自动防错的备份,但最近合成器里出来的东西总有股奇怪的金属味道。

“那是什么,爸爸?”四岁小孩指着一个在叶子中盯着他们的小毛脸问道。

“呃,一种猴子。我们回家后可以问一下大脑。”

“我能和它玩吗?”

“我觉得不行。它会咬你的。而且它身上可能有跳蚤。你的机器人玩具更好玩。”

“但是……”

辛格队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经历这个过程已经有十几次了。托比会开始哭,猴子会消失,他会抱着孩子回家,路上会安慰他……

然而,这些都已经是二十年前、两亿五千万公里外的事了。回放已经结束,声音、图像、无名花朵的香味以及微风的轻抚正在慢慢消退。他突然又回到了轨道拖船歌利亚号的座舱里,指挥着一百人的阿忒拉斯行动小组,执行着太空探索史上最重要的任务。托比和大家庭里的继母继父们一起留在了后方一个遥远的世界上,一个辛格再也无法回去的世界。在太空中待上数十年——加上忽视了必需的零重力锻炼——让他变得非常虚弱,只能在月球和火星上行走了。重力已将他从自己出生的星球上流放。

“离会合还有一个小时,船长。”大卫那安静但坚决的声音响起,他是歌利亚中央计算机,“按计划进入启动模式。是时候回到现实中了。”

随着已流逝的过去的最后一个影像分解成没有画面、迷雾一团的白噪声,歌利亚的人类指挥官感到了一阵悲哀涌起。从一个现实迅速转换到另一个现实容易诱发精神分裂,辛格船长总是会以他所知的最令人放松的声音来缓解冲击: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海滩,远处还传来了海鸥的叫声。这是他过往生活的另一段记忆,和平的过去已被恐怖的现在取代。

再等一阵子吧,他尽量拖延着面对重大责任的那一刻。随后,他叹了口气,摘下了紧箍在头顶、将他与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的神经输入帽。和所有的太空人一样,辛格船长属于“秃顶就是美”的那一类,因为在零重力环境里戴假发太麻烦了。社会历史学家仍然对一个事实不解,那项被称为“移动大脑”的发明,怎么能在短短的十年之内就让秃头成为风尚。连快变肤色或是废除了眼镜的激光近视手术,都没能在时尚方面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

“船长,”大卫说道,“我知道你在。你想让我篡位吗?”

这是个老笑话,起源于早期电子时代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傻计算机。大卫有种令人称奇的幽默感:按照著名的第一百修正案,他毕竟也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人(非人类),而且拥有相同的——或是超越了——他的创造者几乎所有的指标。但是,他的整个感官区和情感区是关闭的。给他配备嗅觉或味觉似乎没有必要,尽管要实现也很简单。他所有想要讲粗俗故事的企图也都变成了灾难,他已然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

“得了,大卫,”船长回答道,“我还在管着呢。”他从眼前摘下了面具,不情愿地转向了观察口。在那里的太空中、悬浮在他眼前的正是凯利。

它看上去并没有危险:只是一颗小行星,样子和花生特别像,令人觉得好笑。灰黑色的表面随机分布着几个大陨石坑和几百个小坑。眼前没有视觉上的参照物来显示它的大小,但辛格把它的三维记在了心里:长度最大处为一千二百九十五米,宽度最小处为四百五十六米。凯利能轻易地放进很多城市的公园里。

怪不得直到现在,人类中的大多数仍不相信这个不起眼的小行星能带来末日——或者像基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所称的“上帝之锤”。

基督伊斯兰教的突然流行使罗马和麦加受到了同等的震惊。基督教已经因为保罗二十五世迟来却动人的避孕呼吁以及无法否认“新死海卷轴证明了福音里的耶稣其实是三个人的综合体”而摇摇欲坠了。与此同时,在冷聚变成功、外加那未经深思熟虑的宣传策略突然终结了石油时代之后,穆斯林世界失去了大部分的经济力量。诞生新宗教的时机已经成熟,最严厉的批评者都不得不承认它融合了两者中最优秀的元素。

先知抹大拉的法蒂玛(本名叫鲁比·格登伯格)吸引了几乎一亿个追随者拜倒在她的圣迹以及有人声称是自我导演的殉道之下。因为在仪式中聪明地使用了神经控制、让大家看到了天堂的一瞥,基督伊斯兰得以爆炸性地增长,尽管还远比不上它源自的母宗教的人数。

不可避免地,先知死了之后,教会分裂成了对立的教派,每一派都声称自己才是信仰真正的继承者。最疯狂的当属一个称自己为“重生”的原教旨组织,通过在月球背面的寂静区里设置的监听站,他们声称直接接触了上帝(或至少是他的大天使),因为三千公里厚的岩层挡住了来自地球的无线电信号。

现在,凯利已填满了整个观察窗。无需再放大了,歌利亚离它古老且坑坑洼洼的表面上方只有两百米。有两个船员已经登上了它,实现了传统的“个人的一小步”——尽管在这个几乎零重力的小世界上,走路是不可能的。

“放置无线电标记。我们盯上它了。从现在开始,凯利没法再跟我们捉迷藏了。”

这是个蹩脚的笑话,不值得舰桥上的十几个军官为此发出笑声。自从会合以来,船员们的士气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会毫无征兆地从忧郁摆向幼稚的幽默。飞船上的医生已经为一个不算严重的躁狂抑郁病例开了镇静剂。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情况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因为能做的不多,只能等待。

首个等待期已然开始。在地球上,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被调谐成能接收信标的脉冲。尽管凯利的轨道已被算到最大的精确程度,它仍有一个微小的机会可能会无害地擦过地球。无线电测量可以给出最终答案,不管好坏。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判决才下来。大卫将它中继给了船员。

“太空卫士报告撞击地球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阿忒拉斯行动马上开始。”

天神阿忒拉斯的任务是举起天,不让它撞上地球。而歌利亚携带的外部载荷,也就是阿忒拉斯推进器则有一个更为谦逊的任务:挡住天上的一个小玩意儿。

它的大小和一座小房子差不多,重约九千吨,速度为五万公里/小时。当它掠过大提顿国家公园时,一个机警的游客拍到了白热的火球和它长长的蒸汽尾巴。不到两分钟,它穿过了地球的大气层,回到了太空中。

在它围着太阳旋转的几十亿年时间里,任何一个微小的改变都能让这个小行星撞向世界上的某个大城市,撞击的力量将是摧毁了广岛的那颗原子弹的五倍。

日期为一九七二年八月十日。

太空卫士是传奇的美国宇航局最后一个项目,时间是二十世纪的末期。它起初的目标相当谦逊:对与地球轨道交错的小行星和彗星做一个尽可能详细的普查——并确定是否有潜在的威胁。

凭借基本上不超过一千万美元的总预算,到了二〇〇〇年,宇航局搭建了一个全世界范围的天文望远镜网络,多数是由有经验的业余爱好者来操作。六十一年后,哈雷彗星回归的奇景吸引了更多的资金,还有二〇七九年的大火球,幸好掉在了中大西洋,它给太空卫士增添了额外的威望。到了世纪末,它定位了约一百万颗小行星,普查也完成了约百分之九十。不过,它可能得一直干下去:在未曾探索过的太阳系外层空间里,总会有入侵者随时闯入。

就如同凯利,它于二二一二年被发现,当时它正经过木星轨道飞往太阳。幸运的是,人类并非完全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这都要感谢乔治·莱德斯通参议员(独立参选人,西美国)在几乎一代人之前主持的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委员会。

参议员有一个公开的怪癖,以及一个他曾得意地承认过的私下恶习。他总是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当然只是为了装饰),因为它对不愿配合的证人有恐吓作用,他们中很少有人见过这种新奇玩意儿。他的“秘密恶习”其实广为人知,那就是在标准的奥林匹克场地上射击,夏延山附近一个遗弃很久的导弹基地里有一条合适的隧道。自从地球非军事化以来(被著名的口号“枪是无能者的拐杖”加快了不少),这种行为会让人皱眉,尽管不会被阻止。

莱德斯通参议员无疑是个怪人,他们家似乎总是会出这号人。他的祖母是令人畏惧的贝弗利山游击队里的上校,他们与洛杉矶民兵的小规模冲突激发了多种形式的心理戏剧,从老式的芭蕾到直接的脑部刺激。他的祖父是二十一世纪最臭名昭著的走私贩。在一次与加拿大医务警察的枪战中被杀之前,他正聪明地试图偷运一千吨的烟草到尼亚加拉瀑布,有人估计“烟枪”至少需要为两千万人的死负责。

莱德斯通并不打算替他的祖父忏悔,后者惨烈的死亡引发了对前美国的第三次、也是最灾难性的禁令的废止。他争辩具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以任何他愿意的方式自杀——喝酒、毒品或甚至抽烟——只要他们在过程中没有伤害无辜的旁观者。

当太空卫士第二阶段的预算申请提交到他面前时,莱德斯通参议员为了把几十亿的资金浪费在太空里而大发雷霆。世界经济形势确实不错,自从资本主义倒台以来,世界银行的数学家们通过混沌理论的实际应用,打破了从前的繁荣衰退循环,避免了(到目前为止)许多悲观人士预测的终极大萧条。话虽如此,参议员还是认为钱在地球上的用处更大——尤其可以用在他最中意的项目上,即重建地震之后残余的加利福尼亚。

当莱德斯通给太空卫士第二阶段投过两次否决票之后,每个人都认为地球上没人能改变他的主意。他们忽视了一个来自火星的人。

红色行星不再那么红了,虽然绿化工程才刚刚开始。因为要集中在如何生存的问题上,殖民者(他们恨这个称呼,喜欢自豪地称自己为“我们火星人”)没有力气来考虑艺术或科学方面的问题。但天才总是会降生在他愿意降生的地方,那个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在洛厄尔港的球形穹顶下诞生了。

和爱因斯坦一样——他经常会被拿来跟他比——卡洛斯·门多萨是个出色的音乐家。他拥有火星上唯一一把萨克斯,也是演奏这种古老乐器的一把好手。他本该能在火星上领取诺贝尔奖,大家都有这种期待,但他喜欢出其不意和行为艺术。因此,他以高科技盔甲骑士的样子出现在了斯德哥尔摩,穿着为瘫痪者发明的人形动力机甲。在这种机械的帮助下,即便在一个能很快杀了他的环境里,他也几乎能正常地行动。

不必说,当仪式结束时,卡洛斯收到了大量来自科学和社会学会方面的邀请。在少数几个他能接受的邀请之中,有一个是出席世界预算委员会,莱德斯通参议员就太空卫士项目询问了他的意见。

“我生活的世界上仍然布满了几千个小行星撞击的痕迹,有些坑的宽度达到了好几百公里,”门多萨教授说道,“它们曾经也遍布在地球上,但风和雨——我们在火星上还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正在努力!——把它们风化了。”

莱德斯通参议员:“太空卫士们总是警告有小行星撞击地球的迹象。我们要严肃对待他们的警告吗?”

门多萨教授:“要非常严肃,主席先生。早晚会再来一次大冲撞的。”

莱德斯通参议员被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影响了,甚至是喜欢上他了,但还没有被说服。真正让他改主意的不是逻辑,而是情绪。在去伦敦的路上,卡洛斯·门多萨出了个奇怪的事故并因此而丧生——动力装甲的控制系统出了问题。莱德斯通被深深触动了,并立即放弃了对太空卫士项目的反对,批准建造两艘重型轨道拖船,歌利亚和泰坦,各自永久地巡逻在太阳系的对侧空间。在他晚年的时候,他跟某个助手说过:“他们跟我说过,我们很快就能把门多萨的脑子从液氮柜里拿出来,并通过计算机界面跟他对话。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他都在想些什么……”

阿忒拉斯是在火星的内层卫星火卫一上组装的,其实就是一个火箭发动机装在了一个推进剂箱上,箱子里装着十万吨的氢气。虽然它的聚变发动机产生的推力比原始的、载着尤里·加加林进太空的火箭要小多了,但它能持续工作,不会烧几分钟就完了,而是能烧上好几个星期。即便如此,它对小行星产生的影响也小得可怜,每秒只能改变几厘米的速度。不过,在它朝着地球前进的几个月里,这可能足以改变凯利的轨道,从而避免毁灭的命运。

此时,阿忒拉斯的推进剂箱、控制系统和喷口已固定在了凯利上,看上去就像是有疯子在小行星上造了个炼油厂。经过了好几天的组装和检查之后,辛格船长累坏了,所有的船员也都一样。不过,他感到了一种成功的喜悦感:他们已完成了所有交代的任务,倒数即将开始,剩下的就交给阿忒拉斯了。

要是他知道从日内瓦的太空总部发来的、最高等级的信息正通过致密红外光束向这里飞来,他绝对不会这么放松。它还需要三十分钟才能抵达歌利亚。到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在倒数三十分钟时,歌利亚远离了凯利,避开了喷气流的范围,阿忒拉斯会尝试推着它离开目前的轨迹。“就像老鼠推大象。”有位媒体人是这么描述行动的。但是在没有摩擦力的真空中,动量永远都不会消失,即使老鼠的力量也够了,只要能提前足够的时间施展。

一伙军官安静地等在舰桥上,他们并不指望能看到壮观的景象:阿忒拉斯发动机的等离子喷气流温度太高了,不会产生多少的可见光辐射。只有遥感才能证实点火是否成功,凯利将不再是一辆失控的、完全不能为人类掌控的卡车。

当加速度表屏幕上的一串零开始变化时,现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兴奋,还响起了不算响亮的掌声。舰桥上的气氛更多的是放松,而不是激动。尽管凯利开始动了,但还需要好几个星期才能知道是否成功。

紧接着,难以置信地,数字又掉回到了零。几秒钟过后,响起了三声连续的警报声。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凯利以及理论上应该推着它离开现有轨迹的阿忒拉斯。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巨大的推进剂箱爆开了,如同慢动作电影中的鲜花在盛开,喷出了几千吨的、本是用来拯救地球的反应堆物质。蒸汽尾迹飘过小行星的表面,给它坑坑洼洼的表面盖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大气。

凯利继续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无情地奔向与地球剧烈相撞的命运。

辛格船长独自一人待在宽敞且装备齐全的船舱里,这里是他的家,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比在太阳系里其他的地方都要长。他仍然有些茫然,但他试着接受现实。

他失去了——最终而且永远——所有在地球上的爱人。随着小家庭模式的衰退,他的牵挂多了许多,他还被允许有了两个孩子,当时要决定谁能成为母亲也很难。一部旧时美国小说(他忘了作者是谁)里的一句话总是在他脑海里冒出来:记住他们以前的样子——然后放弃他们吧。他自己仍非常安全,这一事实反而让他感觉更糟糕。歌利亚没有任何危险,还有足够的推进剂让它回到人类在月球或火星上仍瑟瑟发抖的幸存者之中。

好吧,他还有众多的友谊——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在火星上。那里将是他的未来。他才刚一百零二岁,还有几十年充满活力的生命在等着他。但有些船员的爱人在月球上,他必须让大家投票来决定歌利亚的目的地。

飞船上的条令没有涉及这种情况。

“我还是不明白,”总工程师说道,“起飞前的检查怎么没发现那个雷管?”

“因为重生派的疯子能轻易地藏好它——而且没人会刻意去找这么个东西。可惜,他还在火卫一上时,太空总部没能抓住他。”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相信就连基督伊斯兰的疯子也不想摧毁地球。”

“你争论不过他们的——他们预设了前提。上帝、安拉在考验我们,我们一定不能干预。假如凯利没撞到,很好。假如撞到了,好吧,这是他伟大计划的一部分。可能是我们把地球破坏得太严重了,是时候重新开始了。还记得齐奥尔科夫斯基[1]说过的那句老话吗?‘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你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摇篮里。’凯利可能是个信号,我们该离开了。”

船长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月球还是火星?它们都需要我们。我不想影响你们。(这句话不是真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想去哪儿)所以,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首轮投票过后,火星得了六票,月球六票,一票写了不知道,船长弃权。

双方都想争取那个“不知道”的人,大卫却在此时开口了。

“还有个办法。”

“什么意思?”辛格船长问道,态度有些唐突。

“办法很明显。尽管阿忒拉斯被摧毁了,我们仍有机会拯救地球。根据我的计算,歌利亚刚好有足够的推进剂可以推偏凯利——假如我们立刻开始推它的话。我们等得越长,成功的概率也就越小。”

舰桥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每个人都在暗自问着自己“我怎么没想到?”并很快找到了答案。

因为大卫一直保持着镇定,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话,而围在他身边的人都被吓坏了。作为一个法律人(非人类)也有好处。虽然大卫不知道爱,但他也不知道恐惧。即便在末日的边缘,他仍然能保持逻辑。

运气好的话,辛格船长想着,这将是我给地球最后的广播。我不想当英雄,尤其是还不知道结果。还有很多事可能出错,如同已经出了的那些错误一样……

“这是太空拖船歌利亚号上的辛格船长。首先,请允许我说,我们很高兴得知基督伊斯兰的长老已经找到了破坏者并把他们交给了太空总部。

“我们离地球有五十天,出了个小状况。不用担心,它不会影响到我们推着凯利进入一个安全轨道的努力。我注意到新闻媒体管推走凯利叫解救行动。我们喜欢这个名字,希望能名副其实,但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能成功。大卫对所收到的祝愿信息表示感谢,但他估计凯利撞上地球的可能性仍高达百分之一百……

“我们曾希望在离开凯利时仍存有足够的推进剂,好让我们在与地球相遇之前不久,进入一个安全轨道,姐妹船泰坦号可以跟我们会合。但现在这个选择已经没了。当歌利亚以最大推力推着凯利时,我们顶破了岩层中的一个薄弱区域。飞船没有受到损害,但我们被卡住了!所有想要摆脱困境的尝试都失败了。

“我们并不担心,它甚至是件好事。现在,我们要使用所有剩余的推进剂来最后推一下。或许这是胜利所需的最后一击了。

“因此我们会骑着凯利掠过地球,在舒适的距离上冲你们招手,还有五十天。”

这将是世界历史上最长的五十天。

此刻,巨大的新月横亘在天空,照亮了终结者身上那崎岖的山峰。月球上未被阳光照到的、满是灰尘的平原并非是全黑的,它在地球云层和大陆的反射光照耀下微微发光。在那个曾经一片死寂的表面,四处都有闪亮的灯光,显示了人类在母星之外建造的第一个定居点。辛格船长能轻易地找到克拉维斯环形山基地、阿姆斯特朗空天站以及柏拉图城。他甚至能看到跨月球铁路沿线昏暗的灯光,如同一条项链,从南极运回珍贵的货物——水。

离地球只有五个小时了。

凯利在本地时间刚过午夜进入了地球的大气层,位于夏威夷两百公里的上空。瞬间,巨大的火球给太平洋带来了一个错误的晨曦,唤醒了众多岛屿上的野生动物。但几乎没人在今晚睡觉,除了那些吃了药的人。

在新西兰上空,轨道火炉的热量点燃了森林,融化了山顶的积雪,引发了雪崩冲向下面的山谷。但人类真是太幸运、太幸运了:凯利经过地球的最大热量冲击发生在南极,一个最适合吸收它的地方。即使连凯利都无法完全剥去极点处数公里厚的冰冠,但融化的冰带来的大量淡水永久地改变了世界各地海岸线的模样。

那些听到它经过、仍活着的人都无法描绘它的声音,录音机里也只有空空的回声。当然,拍摄到的影像非常清晰,今后各个世代的人将带着敬畏观看。但怎么都比不了可怕的现实。

切入大气层之后两分钟,凯利又回到了太空。它离地球最近的时候只有六十公里。在那两分钟里,它夺走了十万条生命,造成了一万亿美元的损失。

凯利如同厚厚的盾牌,保护了歌利亚不被火球烧到。炽热的等离子气体在头顶上方无害地燃烧着。但当小行星以超过声音一百倍的速度撞入地球的大气层,巨大的摩擦力很快就达到了五个、十个、二十个重力加速度——并最终达到了一个机器和肉体都无法承受的峰值。

现在,凯利的轨道真的发生了巨变,它再也不会靠近地球了。等它下次再回到太阳系内部时,后世那些更先进、更快的飞船可以访问歌利亚已挤成一团的残骸,并把那些拯救了地球的英雄们带回家。

下次再见。

(译者:老光)

[1] 康斯坦丁·埃杜阿尔多维奇·齐奥尔科夫斯基(1857—1935),俄罗斯和苏联的火箭专家与宇航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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