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在43秒内下坠了将近6英里,在广岛上空1890英尺,相生桥东南方向约550英尺处爆炸。那时“艾诺拉·盖伊”号已经开足马力,飞到6英里以外了。
飞机还远远没有安全。蒂贝茨在担心冲击波,他不知道飞机能不能抵挡得住。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吗?背对广岛的蒂贝茨看不见破坏情况,但他知道肯定很严重——他能闻得到。他的牙齿在打战,嘴巴里有一股铅味。这肯定就是放射性力量的味道,他心里想。
卡伦坐在飞机尾部的座位上,能看见冲击波来了,正以音速逼近。它看起来就像炎热夏日里柏油路面上方颤动的热浪。我的摩西啊,它来了,他心里想。他按下麦克风说道:“上校,它朝我们来了。[1]”
冲击波在广岛以东9英里处撞上了飞机。B-29颤抖着呻吟起来。机组成员喊叫起来,不知道“艾诺拉·盖伊”号会不会凌空解体。飞机发出的声响让蒂贝茨想起了当年在欧洲和北非执行战斗任务时,高射炮弹在飞机附近爆炸的声音。帕森斯也是同样的想法。在意识到是冲击波之前,他喊道:“高射炮弹!”刘易斯则感觉像是有一个巨人在用电话线杆子砸飞机。
接着,剧烈的抖动停了下来,与来的时候一样快。
卡伦是B-29上唯一能看见毁灭景象的人。现在冲击波过去了,他便试着向其余机组成员描述。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蒂贝茨将飞机转了一个圈,好让每个人都能看见。随着广岛映入眼帘,一种又是惊讶又是难过的心情席卷了众人。
一团泛着紫色的蘑菇云升到了45,000英尺的高空,下方的地貌支离破碎。助理飞行技师罗伯特·舒马德知道蘑菇云里除了死亡,别无他物,或许所有遇难者的灵魂正在升向天堂。下方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黑烟中。
范柯克说它像是一口“黑油滚沸的大锅”。在蒂贝茨看来,那黑烟是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中描绘的景象,“滚滚升腾[2],好似某种可怕的活物”。滚滚浓烟下到处烈火蔓延,“像热沥青似的冒着泡泡”。
卡伦专心地看蘑菇云。蘑菇云的内核是红色的,“看起来像是熔岩或糖蜜覆盖了整座城市”[3],他回忆道。
投弹手费尔比能看到“云中真的有残缺的东西在上升——部分建筑物、垃圾、沸腾的尘土”[4]。
在理查德·纳尔逊看来,蘑菇云是“那么大[5],那么高”,简直要将飞机吞没。
贝塞尔拿出录音机。每个人都录了一句话,但没有人说出深刻的内容。他们被惊呆了。贝塞尔将机器收了起来。
刘易斯震惊了。片刻之前,他看到的还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小河里行驶着小船,有电车,有学校,有房屋,有工厂,有商铺。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城市在他眼前消失了,“只有黑云、废墟、浓烟和火焰混在一起,成了一大团”。于是,他在记给《纽约时报》记者的日志中写道:“我的上帝啊[6],我们干了什么?”
他们已经看够了。蒂贝茨转向返航,回提尼安岛。世界已经永远改变了,他心里想。“有史以来一直在荼毒生灵的战争如今具有了不可置信的恐怖力量。”他后来写道。
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后升起蘑菇云
图片版权:美国国家档案馆
同时,他们也松了一口气。任务完成了。“我觉得战争这就该结束了。[7]”蒂贝茨告诉刘易斯。他将烟草塞进烟锅里,然后点火。他给纳尔逊写了几条要发回基地的信息。已击中首选目标,效果显著,未遇到战斗机拦截或高射炮火力。
与此同时,帕森斯自己也给基地发回了信息:“视觉效果比新墨西哥州的试验更显著。”
日本广岛
小田村秀子趴在塌下来的卧室天花板下尖叫着。她前一天刚刚回到祖父家中,但她的房间、她的书、父母的拥抱、明媚的清晨,还有知道她再也不用回到可怕的儿童集中营这件事,这一切都在一瞬间被炸飞了。就像她周围的房子一样被炸飞了。
秀子想起了母亲,母亲正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参加“强制义务劳动”,把废弃的房屋拆掉。公美子当天早晨差点没去上工。她刚刚长途跋涉把女儿接回来,想陪一陪秀子,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出去。
母亲离开后不久,秀子听到了空袭警报声,她打开收音机。三架敌机朝广岛飞去。几分钟后,播音员说飞机掉头了。警报解除了。
秀子拿起一本头天晚上表姐给她的故事书,很快就入迷了。
突然,一道炫目的闪光照亮了书页。她向窗户望去,看见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横扫树木而来”,接着听到了一声大瀑布暴发般的巨响。她随即昏了过去。
秀子是被雷鸣般的爆炸声惊醒的。空气在颤抖,大地在震动,屋内所有立着的物件都倒了。这时,她脑海中响起了母亲的话语,以及母亲教她在遇到空袭时如何保命的手段。“找结实的东西抓住。”
女孩顶在两根结实的柱子和一个橱柜中间。一盏灯砸在了地板上,还有她父亲的眼镜,一筐冬天穿的衣服。橱柜里的东西全都掉了出来,上面的架子也甩了出去。屋子里突然变暗,仿佛太阳消失了一样。秀子被困在了什么东西下面。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被恐惧所压倒。她要死了,她已经认命了,不再抗争。
轰鸣和震动突然停止了。浓厚的尘云开始散去。秀子发现自己还活着,她抱住的柱子救了她的命,可她还是被困在了瓦砾下。“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她喊道。
她的姑姑文子(Fumiko)听见了,把她从石膏和柱子中拽了出来。秀子身上只有几处淤青,右脚跟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文子也受伤了,但她的小女儿没事。两人在屋子的废墟中搜索,把其他家人救了出来。每个人都有伤,有的人呆若木鸡,有的人在哭。秀子意识到她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她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找出了一条裤子和一双无扣便鞋,又在伤口上和鞋内放了几张纸。她准备继续听从母亲关于躲避空袭的告诫:下一步是离开屋子,否则就会被火焰包围。这一点得到了遭受燃烧弹袭击的东京和其他主要城市的反复验证。人们被烧死,是因为被困在了家里。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8],”秀子对家人说,“接下来就是大火。走吧,求求你们了。我们去河边。”但他们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她害怕的事情应验了。街对面的工厂发生爆炸,巨大的火球变成了吞没一切的橙色火浪。秀子在恐惧中尖叫:“火!火!”亲人们只是呆坐着。秀子又想起了公美子的教导。出去。去河边。秀子离开屋子,径直向近一英里外的太田川走去。河水会保护她。河边也许有人能帮忙。
秀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独自踏上行程,途中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到处是死者和命不久矣之人。她看到了人,还活着的人,他们的皮肤正在从身体上脱落。另一条街上有人在哀号,他们已经瞎了,热风将他们的眼睛从眼眶里抽了出来。还有人在地上爬着求助,有老有少。秀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会不会也在这群怪人中呢?
“妈妈,你在哪儿?”她呐喊道,“我帮不了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她克制住恐慌,努力不哭。她向神灵祈祷,让她找到并安慰母亲。她在火焰、瓦砾和尸体中行走,害怕的10岁女孩哼起了母亲经常唱给她听的一首小调,一首咏春歌。她心里想着,神啊,我什么也做不了,但能不能请你让这首歌随着风传到我母亲身边?求你安慰安慰公美子吧。你知道她在哪里。
秀子不像小孩子一样爱哭,但那一天,她哼着哼着歌,也啜泣起来。她一边穿过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向河边走,一边哭。
女孩这时还不知道,但她周围的城市和乡村已是一片混乱。广岛郊外的军事基地与城内的无线电和电话联络突然断掉了。救援人员抵达时,被惨象惊呆了。日本电台报道中说,“一切活物——人类和动物——都被活活烧死”。
但秀子走到河边时已经知道了。现在,她必须想办法求生。
大西洋
在半个地球外的地方,“奥古斯塔”号巡洋舰正处在第四天的航程中,现在位于纽芬兰南部,再有一天就到家了。大副办公室中的前方地图室收到了一份来自华盛顿海军部的绝密信息,舰上人员用特殊的密码设备来解码。
杜鲁门正在舰尾食堂与6名士兵共进午餐。上午11点45分,海军上校弗兰克·格雷厄姆(Frank Graham)冲了进来,将字条和一张日本地图递给总统,格雷厄姆用红色铅笔在地图上圈出了广岛。
“曼哈顿后续信息收到。”字条上写着,“各方面均取得明确成果。视觉效果比所有试验都显著。”总统握了握上校的手。“这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一件事。”杜鲁门说。
10分钟后,格雷厄姆又带着第二张字条来了,这一次信息来自先于总统返回华盛顿的史汀生部长。“大炸弹落在广岛……初步报告显示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效果甚至比先前的试验还要显著。”杜鲁门一跃而起,朝桌子对面的国务卿伯恩斯喊道:“我们该回家了。”
总统用银器敲了敲玻璃杯,食堂里静了下来。杜鲁门宣布,他刚刚收到了两条关于“首次对日本动用威力惊人的新式武器”的报告。武器的爆炸力相当于一吨TNT炸药[9]的15,000倍。食堂内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总统在伯恩斯的陪同下冲进军官餐厅,将消息告诉给舰上的军官们。他宣布道:“我们赌赢了。”随着消息在“奥古斯塔”号上传开,船员们皆有同感。也许战争很快就能结束了,也许他们可以回家了。
华盛顿特区
在华盛顿,白宫助理新闻秘书埃本·艾尔斯(Eben Ayers)召集记者们来白宫参加“重要”的新闻发布会。总统不在时,白宫通常相当沉闷,所以有些报社只派了初级记者去。
艾尔斯站在房间前面,手里拿着总统声明的副本。“我手里有一条了不得的好新闻。这是一份总统的声明,开头是这样的。”接着,艾尔斯向记者们读了第一段。“16小时前,一架美国战机向广岛投放了一枚炸弹,让毁灭降临到敌人头上。该炸弹的威力相当于20,000吨以上的TNT炸药,比人类战争史上使用过的最大炸弹——英国的‘大满贯’炸弹还要强2000多倍。”
艾尔斯接下来用自己的话讲。“好了,声明把整件事都做了解释。那是一枚原子弹,释放的是原子能。这是人类第一次做到这事。”但记者们这时早已冲到前面抢声明,给主编打电话了。有一个人喊道:“这新闻绝了[10]。”
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
奥本海默在等着电话响起。他已经派物理学家约翰·曼利(John Manley)带着如下指令去华盛顿了:听到任何关于原子弹的消息就立即给奥本海默打电话。但目前还毫无音讯。这时,奥本海默打开了收音机。令他惊讶的是,他听到了杜鲁门的声音。
总统正在向国民宣告原子弹已经投放。过了一会儿,奥本海默的电话终于响了。是曼利。他告诉奥皮,武器专家帕森斯上校之前就从“艾诺拉·盖伊”号上发来了一份电传打字机电报,说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了。但曼利说,格罗夫斯不让他在杜鲁门发表广播讲话前打电话。
奥本海默有些恼火。“你以为我一开始派你去华盛顿到底是干什么的?[11]”他厉声道。
奥本海默刚挂电话,铃声就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格罗夫斯。
“我为你和你手下的所有人感到非常骄傲。[12]”将军说。
“一切正常?”奥本海默问。
“似乎闹出了一个大动静。”
“每个人都感觉很好。我在这里致以最诚挚的祝贺。这条路好长啊。”奥本海默说。
“是啊,”格罗夫斯说,“好长的一条路啊。我觉得我做过的极明智的事情之一就是选你来负责洛斯阿拉莫斯的工作。”
“好吧,我心里是有疑虑的,格罗夫斯将军。”
“哎呀,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认同过这些质疑。”
就在这时,洛斯阿拉莫斯基地各处的广播喇叭都在播放一条通知。“大家请注意[13],大家请注意,我们制造的一个装置已经成功在日本投放。”基地内爆发出阵阵欢呼。科研区的许多科学家开始庆祝。物理学家奥托·弗里施(Otto Frisch)听到人们在走廊里边跑边喊:“广岛完蛋啦[14]!”
工作人员纷纷在圣菲的休闲场所订桌,电话此起彼伏。弗里施认为,庆祝那么多人——哪怕他们是美国的敌人——的死亡像“食尸鬼”一样。其他人也有同感。他们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参与创造了一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的事实。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死亡人数,或者那座不幸的日本城市还有多少幸存者。
当晚,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大礼堂庆祝。几个月前,奥本海默曾在同一个舞台上为罗斯福总统致悼词。会场内人满为患,奥皮像往常一样隆重登场,沿着中央过道从后面一直走到台上。
在人群的欢呼声和掌声中,他将双臂举过头顶,挥舞着拳头,就像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打赢了比赛的职业拳击手一样。等到人群平静下来,他告诉人们,是他们的努力工作使项目获得了成功。现在评判原子弹所造成的后果还为时尚早,但他敢肯定日本人“不喜欢”。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早一些完成原子弹的研制,把它扔到纳粹头上。
唐纳德和莉莉·霍尼格夫妇没有参加洛斯阿拉莫斯的庆祝活动,他们回到了密尔沃基探亲。唐纳德的弟弟在海军服役,当时正在休假,已经接到了要去太平洋的命令。每个人都觉得他要参加登陆日本的行动。
霍尼格夫妇在城里看到了报纸,号外头条:原子弹投下。
唐纳德·霍尼格马上就知道弟弟安全了。他感到开心,也松了一口气。但他和莉莉都觉得,他们的快乐是一种阴暗的快乐。对惨状的报道“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都会被一种模糊的负罪感纠缠。
田纳西州橡树岭
露丝·西森努力让自己不睡着。工作无聊乏味,工位上太热了,而且座椅有一点破了。她知道自己的座椅是专门要让她保持挺直和专注的——如果睡得太沉了,她会直接跌下去。总算快下班了。她听见走廊那头有口哨声和喊叫声,“闹哄哄”的声音。
一名主管走进房间,对女工们讲话。他说,美国对日本投下了一枚原子弹,这种强大的炸弹杀死了数万人。他说自己不能透露细节,但战争的结束变得更近了。“你们全都参与了原子弹的制造。”他骄傲地告诉她们。女工们欢呼了起来。
露丝同样高兴,但她不想庆祝。现在还不想。战争还没有结束。她要等到日本投降,劳伦斯回家再庆祝。
在回家的路上,公交车上的每个人都说战争马上就会结束。司机告诉她们,5平方英里的广岛市区被烧焦了,无人生还。
露丝回家时,厨房里的母亲问她说:“你听到新闻了吗?”露丝点了点头。“也许劳伦斯很快就会回家了。”她母亲夸张地说。
露丝感到有希望,但主要还是单纯的累。母亲给她做了一盘鸡蛋,可她只是嫌弃了一番。她把自己从桌子前推开,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她在思念劳伦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已经厌倦思念他了。
她还有别的烦心事,她不能大声说出来的事。
那么多人被杀了,她是帮凶。她内心有一部分感到了愤怒和背叛。他们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派她去制造如此可怕的武器,现在她的双手沾上了血。她想睡觉,可她做不到。
每次闭上眼睛,她都看到5平方英里的焦黑城市。
华盛顿特区
德雷珀·考夫曼听到关于广岛的电台消息时正在家里。他起初无法相信,然后他告诉了妻子佩吉,于是两人一起去华盛顿国家大教堂祈祷。他们祈祷战争结束,祈祷双方都不要再有人丧生。
提尼安岛
随着提尼安岛映入眼帘,蒂贝茨和机组成员们开始庆祝。他们为完成任务而喜悦,但“艾诺拉·盖伊”号内的气氛已经变了。肾上腺素飙升和震惊让他们感觉精力被抽干。蘑菇云在400英里外都看得见。
机组成员们在寻找词语来描述所见的场景。他们不是新手,他们有过很多次投弹经历,看着炸弹爆炸,烟雾从下方的目标处升起。但这是什么?它超越了他们的理解力。
机组成员们在返回提尼安岛的漫长航程中提了许多问题,蒂贝茨最后解答了大部分问题。他向他们讲述了曼哈顿计划,以及科学家们是如何用数年时间将晦涩的理论变成了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费尔比忧心忡忡。他在强光闪起前没有戴上护目镜,不知道自己的视力有没有受损。他担心蘑菇云,还有原子弹内部的放射性。它会不会让大家全都不育?他们离它那么近。帕森斯向费尔比保证说他们不会有事,还说如果他觉得危险的话,他绝对不会去弹舱里和“小男孩”近距离接触。
每个人都宽心地笑了。余下的航程像是一场“睡衣派对”。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许多机组成员进入了梦乡。他们回去以后还要热闹呢,谁说得准下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他们于下午2点58分着陆。跑道上有200名军方领导在等待,包括斯帕茨将军和法雷尔将军。这是一场典礼,所以第一个下飞机的是蒂贝茨。他向斯帕茨敬礼,但是当他要与将军握手时,斯帕茨示意不要,而是将一枚杰出服役十字勋章(Distinguished Service Cross)别在了蒂贝茨皱巴巴的飞行服上。机组成员和其他参与行动的人员之后获得了银星勋章(Silver Stars)。
他们分乘几辆吉普车前往一间活动板房,医生兼放射科专家詹姆斯·诺兰——他曾在洛斯阿拉莫斯负责接生,还登上“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运送铀——为他们做了全面的体检,观察放射性损伤。他检查了费尔比的眼睛,给他们每个人都开了健康证明。当长官们在报告会上听到他们对蘑菇云、大火、浓烟和死亡的描述时,似乎难以置信。但大家很快就会发现,实际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华盛顿特区
8月7日晚上11点刚过,杜鲁门总统回到了白宫。他将一小批没有随他去德国的内阁部长和职员请到了他在二楼的书房。他弹了钢琴,然后给贝丝打电话说他安全回国了。贝丝说她明天就离开独立城,回白宫。举杯畅饮间,杜鲁门向众人介绍了波茨坦的情况——外交事务、与会者的个性、八卦消息。但有一件事他未提及: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此事太过震撼,太过悲惨,不适合边喝酒边谈。
但在一份官方声明中,总统摆出了日本官方在广岛事件后所面临的严峻抉择。“如果他们现在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便会迎来从天而降的、全世界从未见过的毁灭之雨。”这正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次日,8月8日,苏联对日本宣战。苏联的步兵、坦克和战机攻入中国东北。怀疑论者说这个时机选得真“方便”,他们怀疑苏联对开拓远东帝国版图的兴趣多于击败日本。
与此同时,美军战机在多座日本城市投放传单,警告日本人还会有第二次核打击。“我们掌握着人类有史以来造出的最强大的炸弹……我们才刚刚开始对日本本土使用这种武器。如果有怀疑的话,问一问广岛发生了什么吧。”
日本领导层保持沉默。
提尼安岛
一天后,8月9日,第509大队将钚核原子弹“胖子”投向长崎。这是一次噩梦般的任务,充满揣测和近距脱靶,而且险些在开始前就失败了。
李梅将军以为第二次任务也是蒂贝茨上,但蒂贝茨拒绝了,说他之所以执行广岛的任务,只是想证明原子弹的可行性。他想要给团队里的其他人青史留名的机会。但他仍然负责计划的制订。
原子弹“胖子”
图片版权:美国国家档案馆
蒂贝茨最初是派查尔斯·斯威尼上尉驾驶“大艺术家”号去投弹,预计于8月11日攻击日本的军火生产基地小仓。但研究过气象报告后,蒂贝茨改变了计划。预计未来会有多日恶劣天气,于是蒂贝茨将出击时间从8月11日提前到了8月9日。但这样一来,“大艺术家”号准备的时间就不够了,它还装载着广岛任务中所用的科学设备。于是,蒂贝茨将“博克轿车”号派给斯威尼做投弹机。弗雷德里克·博克会担任“大艺术家”号的驾驶员,装载监测和测量设备。
这一次,《纽约时报》的记者威廉·劳伦斯跟着上了投弹机,为全世界撰写报道。
“过去两天里,我观看了这枚‘人造陨石’的组装过程[15],”劳伦斯写道,“而且有幸与少数科研人员和陆海军代表共同参加了昨晚将原子弹装入‘超级空中堡垒’的仪式。在令人害怕的漆黑夜色下,偶尔有巨大的闪电撕开夜空。它,‘装置’,看起来很美。它的设计工作耗费了数百万个工时,它无疑是历史上最浓缩的智慧结晶。从未有如此多的脑力聚焦到一个问题上。”
问题在跑道上就开始出现了。起飞前,斯威尼的机组发现备用油箱的一个油泵坏了,机尾有640加仑*的燃料用不上。没有时间换油泵了。斯威尼立即按照规定停下引擎,命令所有人下飞机。
蒂贝茨、托马斯·法雷尔将军和其他军方领导在停机坪上与机组碰头,展开了激励讨论。斯威尼说他们没有能力卸掉多余的燃料,这可能会带来麻烦。但蒂贝茨不听。
“你用不着那该死的燃料,”蒂贝茨厉声道,“它只是为了平衡前头的原子弹的重量。”他们在广岛任务中根本没用到备用燃料。要么干,要么走。他看着办。“我说的是走。”他说。
斯威尼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了决心。“去他妈的[16]。我要干。我们上。”跑道上的人面面相觑,然后爬回了飞机。
斯威尼离开提尼安岛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
在飞往日本的长途航程中,劳伦斯想起了地上的人们。“难道没有人为那些即将死去的可怜虫感到一丁点难过吗?想到珍珠港事件或巴丹死亡行军就不会了。[17]”他写道。
海军中校弗雷德里克·阿什沃思(Frederick Ashworth)是军械师。由于“胖子”是一枚钚弹,所以他不必在飞机起飞后再组装炸弹,但他还是需要爬进弹舱取下绿色安全塞,然后换上红色的塞子。他完成了任务,然后就回去小睡了。之后,他被一名惊恐的机组成员吵醒了。控制台监视器上有一盏红灯在闪。炸弹被激活了,而且在嘀嗒作响。与帕森斯不同,阿什沃思并不熟悉原子弹的内部工作原理。他手忙脚乱地找到了设计图纸,飞机上的每个人都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了。阿什沃思和助理军械师菲利普·巴恩斯(Philip Barnes)中尉爬到下面的弹舱里,取下炸弹外壳,检查了开关,结果发现有两个开关装反了。巴恩斯把它们装回了正确位置,红灯就不闪了。
但这不是问题的结束。“博克轿车”号本来应该与两架观察机碰面,但到了集合点,发现只有一架观察机。斯威尼一直在空中盘旋,等着第三架飞机,也消耗着燃料。这时,阿什沃思着急了,催促斯威尼继续往小仓飞。
但目标上空是阴天,地面上还有日本人的高射炮在倾泻火力。“博克轿车”号没有机枪自卫。斯威尼想要再环绕城市一圈,看看投弹手克米特·比恩(Kermit Beahan)能不能在云层中找到一处开口。面临高射炮攻击和低油量,任务本来应该取消的,但斯威尼感觉他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不能再回头了。他决定飞往另一个目标城市:长崎。
“命运将长崎选为了最终目标。[18]”劳伦斯写道。
海滨城市长崎有25.3万人口。当“博克轿车”号抵达城区目标点时,比恩的视线无法穿过阴云,不足以进行目视投弹。接着,云层突然分开了。“有洞了!”他喊道。上午11点20分,机组成员们戴上焊工护目镜,投下了“胖子”。
“胖子”在城市上空1890英尺处爆炸。钚核产生了相当于21,000吨TNT炸药的威力——比“小男孩”强了一倍半。尽管炸弹偏离了目标点将近2英里,但造成的破坏力是毁灭性的。约有4万人当场死亡,另有7万人将死于放射伤和放射病。原子弹摧毁了方圆3英里的区域和城中5万栋建筑的三分之一以上。生产日军袭击珍珠港时所用的鱼雷的兵工厂被夷为平地,实现了某种具有诗意的正义。
“尽管机舱里有着明亮的日光,但我们还是感受到一道强烈的闪光穿透了深色焊工护目镜的遮挡,让整个机舱淹没在强光之中。[19]”劳伦斯写道,“第一道闪光过后,我们摘下了护目镜,但光还在,蓝绿色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整片天空。一道巨大的冲击波撞上了我们的飞机,使飞机从头到尾全都在颤抖。之后又迅速接连来了四道冲击波,每一道都像是加农炮炮弹从四面八方击中了我们的飞机。
“机尾的观察员看到了一个仿佛从地心升起的巨型火球,向上喷吐出硕大的白色烟圈。接着又看到一道巨大的紫色火柱,有10,000英尺高,以极快的速度直冲云霄。
“等到我们的飞机又朝核弹爆炸的方向转弯时,紫色火柱已经升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高度。这中间只过去了大约45秒。我们深感震撼,看着它像一块陨石一样射出,只不过是从地面上向上冲,而不是自外太空下坠。它向上冲破白云,越来越像活物。它不再只是烟,或者尘,甚至不只是一团火云。它是活的,是一个新的物种,就在我们的双眼前诞生,令人难以置信。”
1945年8月9日,长崎遭到原子弹轰炸,上空升起蘑菇云
图片版权:美国国家档案馆
“博克轿车”号朝安全地带飞去。他们已经消耗了太多燃料,飞不回提尼安岛了,于是决定去冲绳。凭借“纯粹的运气和燃油蒸汽[20]”,蒂贝茨后来写道,斯威尼成功在冲绳岛着陆。就连这也是成败未卜。飞机的触地时速是140英里,大约快了30英里。飞机在两排全副武装的B-24轰炸机中间颠簸了25英尺,然后才在跑道尽头刹住。
飞机最终回到提尼安岛时,没有搞庆祝活动。总结会像是一场军法审判,每一个令人担忧的细节都要剖析。任务有好几次并且有好几种方式可能演变成灾难。李梅将军转向斯威尼,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搞砸了[21],对不对,查克?”
李梅说他不会展开调查,因为没有意义。他们安全回来了。原子弹也投下去了,尽管离目标很远。他们都希望日本人最终会清醒过来,然后投降,这样就用不着再执行这样复杂到变态的任务了。
华盛顿特区
长崎在燃烧,世界在等待日本的回应。8月9日夜,杜鲁门对美国人民发表广播讲话,表面上讲的是波茨坦会议,但他话锋一转,谈起了广岛和长崎被炸一事,敦促日本人民立即离开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工业城市。
“我明白原子弹的悲剧意义,”总统说,“我们已经用它来对付那些不宣而战袭击珍珠港的人,那些饿死、殴打、处死美军战俘的人,那些连表面上都完全不再遵守国际战争法的人。”
杜鲁门再次指出,选择权在东京方面。“我们会继续使用它,直到完全摧毁日本发动战争的能力。只有日本投降,我们才会停下。”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已经告诉杜鲁门,他们八天内就能再造出一枚原子弹。
裕仁天皇确信,如果日本不投降,美国就会继续投放原子弹。军方领导人激烈反对投降,于是天皇自行展开了投降谈判。
裕仁第一次通过广播向国民讲话,他的宣言标志着日本平民第一次听到了天皇的声音。他告诉自己的国民,“敌新使用残虐爆弹[22],频杀伤无辜,惨害之所及,真至不可测。而尚继续交战,终招来我民族之灭亡,延可破却人类文明”。
长久以来,日本人相信天皇是祖国的精神化身,而无条件投降会结束天皇的统治,抹去日本人的文化身份。8月10日,日本向美国提出投降,条件是保留天皇礼仪性的国家元首地位。
杜鲁门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的条件是‘无条件’。他们想要保留天皇,(而)我们对他们说,以何种方式保留天皇要听我们的,但我们同意这个条件。”
同盟国接受了日方的提议,明确将由美国决定终战方式。裕仁要听命于驻日美军最高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8月14日,周二,下午4点5分,杜鲁门收到了日方的正式投降书。三个小时后,他召集记者进入椭圆形办公室。他站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是伯恩斯和莱希,另一边是长期担任罗斯福政府国务卿的科德尔·赫尔(Cordell Hull)。
密苏里州独立城《调查报》(Examiner)的记者休·金特里(Sue Gentry)也在。当天下午早些时候,这位总统老家的记者与第一夫人一起喝了茶。杜鲁门让她留下,因为“没准能有新闻呢[23]”。
总统身穿双排扣海军蓝正装和蓝衬衫,打着银蓝双色条纹领带,还戴着手帕。在摄像机的明亮灯光下,他开始朗读发言稿。“今天下午,我收到了一份来自日本政府的信息。”他宣布道,“我将该回信视为完全接受了《波茨坦公告》,该公告明确规定日本应无条件投降。”麦克阿瑟将军将成为驻日盟军最高司令,负责接受敌人的正式投降。
这条新闻——以及狂喜之情——迅速传遍全国。经过近4年的血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落幕。美国蒙受了不可想象的损失:405,799人死亡,670,864人负伤。按照美国当时的人口,每136个美国人里就有一人或死或伤。
世界整体的代价还要更惨烈,共有7200万人死亡,包括4700万平民。
现在,战争结束了。成千上万人开始聚集在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广场(Lafayette Square)。人群增加到了大约7.5万人。人们站在轿车顶上。喇叭声此起彼伏。一排人跳起了康茄舞。口号声响了起来:“支持哈里!支持哈里!”
晚上7点前后,总统和第一夫人终于来到了白宫北草坪。总统亮出了代表胜利的V形手势,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接着,根据一名在场者的描述,杜鲁门开始“像乐团指挥一样,对着突然聚集在白宫门前欢呼的上万美国人挥舞起了手臂”。
杜鲁门夫妇又回去了,总统给密苏里老家的母亲打了电话。“是哈里,”打完电话后,他母亲对客人们说,“他总是在事情完了以后才给我打电话。”
杜鲁门也给埃莉诺·罗斯福打了电话。他告诉她,“在这个胜利的时刻,我真希望是罗斯福总统,而不是我向人民传达喜讯[24]”。
现在,总统又出来看望人群了,这一次手里拿了麦克风。“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日子,”他说,“是我们一直在期盼的日子。今天是属于全世界自由国家的日子。今天是全世界的法西斯主义和警察国家灭亡的日子。”
那天晚上,有50万人拥上华盛顿的街道。美国和世界各地的大城小镇举办了欢庆活动。
对杜鲁门和他的国家来说,这是一场可怕斗争的终点。但这也是新时代的起点——要应对一个再也不一样了的世界。
注释:
* 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加仑约等于4.546升,美制1加仑约等于3.785升。——编者注
[1]“上校,它朝我们来了”:卡伦,《千阳业火》,第250页。
[2]“滚滚升腾”:范柯克,访谈,1960年2月。
[3]“看起来像是熔岩……”:卡伦,《千阳业火》,第250页。
[4]“云中真的有残缺的东西……”:托马斯·费尔比,访谈,1960年2月。
[5]“那么大”:理查德·纳尔逊,访谈,1960年2月。
[6]“我的上帝啊”:刘易斯,访谈,1960年2月。
[7]“我觉得战争……”:蒂贝茨,《“艾诺拉·盖伊”号的回程》,第234页。
[8]“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田村秀子,访谈,2019年7月。
[9]一吨TNT炸药:杜鲁门图书馆,哈里·S. 杜鲁门总统柏林会议日志,1945年8月6日。
[10]“这新闻绝了”:贝米,《意外总统》,第340页。
[11]“你以为我一开始……”:巴达什、赫希菲尔德和布罗伊达,《洛斯阿拉莫斯回忆录,1943—1945》,第37页。
[12]“我为……感到非常骄傲”:格罗夫斯,与奥本海默的通话文本记录,1945年8月6日。
[13]“大家请注意”:乔恩·埃尔斯(Jon Else),《“三位一体”核试验之后》(The Day After Trinity),第58页。
[14]“广岛完蛋啦”:罗兹,《原子弹秘史》,第735页。
[15]“过去两天里,我观看了……”:劳伦斯,《长崎核爆》(“Atomic Bombing of Nagasaki”),《纽约时报》,1945年9月9日。
[16]“去他妈的”:蒂贝茨,《“艾诺拉·盖伊”号的回程》,第247页。
[17]“难道没有人为那些……”:劳伦斯,《长崎核爆》,《纽约时报》,1945年9月9日。
[18]“命运将长崎选为……”:劳伦斯,《长崎核爆》,《纽约时报》,1945年9月9日。
[19]“尽管机舱里有着……”:劳伦斯,《长崎核爆》,《纽约时报》,1945年9月9日。
[20]“纯粹的运气和燃油蒸汽”:蒂贝茨,《“艾诺拉·盖伊”号的回程》,第250页。
[21]“你搞砸了”:蒂贝茨,《“艾诺拉·盖伊”号的回程》,第250页。
[22]“敌新使用残虐爆弹”:终战诏书,《纽约时报》,1945年8月15日。
[23]“没准能有新闻呢”:麦卡洛,《杜鲁门传》,第461页。
[24]“向人民传达喜讯”:贝米,《意外总统》,第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