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作茧

第二十一章

玉瑾不来杨大海公司了,对于覃苹来讲并不感到片刻的轻松,因为对付一个老女人,覃苹简直就是小试牛刀,她期待着更大的挑战,她希望周围有更优秀的女人出现,当然她从没停止寻找更大的机会,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接触更高层人士的场合,她梦想着自己的城市生活将会像那些耀眼的明星一样,光辉灿烂,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中国最富有的女人当中。

顾新宇天天都出去面试,天天都以失败告终。每次乘地铁回家的路上,他都想同一个问题:明天去哪里面试。命运就是这么简单残酷,你得不到的东西就在眼前,就在别人的生活中真实存在着,就顾新宇而言,他想要的正是现在覃苹拥有的,而覃苹那隐约可见的未来,也是顾新宇憧憬的。

但是顾新宇不肯放弃北京的生活,因为这座城市同样承载着他的梦想和爱情,他不想失去这些,所以他拼命地想办法保护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争取自己梦想得到的东西,他有时甚至觉得他已经得到了某种他想要的,只是那东西暂时被人借去了,总有一天要还回来。

但生活不只是梦想和激情,更多的则是无情的现实,他看着覃苹每天忙碌的样子,早起晚归,连吃饭都没个准点,便从心里感到难过和自责,对着镜子看看自己,一张普通的 方脸,一头没有光泽的头发,空洞但却充满欲望的双眼,时常被焦躁和嫉妒充满着。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究竟什么样,等待就是唯一的办法。

这天覃苹回来的很晚,将近夜里一点钟,顾新宇看到墙壁被窗外强烈的汽车灯光照亮了,然后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还听到有人低声的说话,然后是告别。紧接着覃苹轻轻开门进屋来了。

顾新宇唰一下拉开灯,惨白的灯光照着覃苹称得上妖艳的样子,红嘴唇尤其扎眼,那件低胸的连衣裙裹着她丰腴的身体,浑身的香气在她进屋的一瞬间就弥漫开来,这让顾新宇竟然产生了幻觉,她不应该走进这间屋子。

就在覃苹脱下高跟鞋后,顾新宇劈头问道:谁送你回来的?

覃苹不加思索回道:老板。

顾新宇像只气蛤蟆似地坐在床沿上喘粗气,堂堂一个知名大学的毕业生竟然找不出一句话应付。

覃苹并不在意顾新宇的问话,她不屑于对他撒谎,因为她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看着覃苹换上家常的衣服,三下两下将脸上的妆卸掉,然后从水桶里舀出些水,洗了脸,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兑在洗脸水中,洗了脚,很麻利地一下就上了床,躺在里边的位置上,脸向墙壁呼呼睡去。

顾新宇茫然地在床沿上坐着,树影接着在墙上晃动,周围重归安静,慢慢传来覃苹的呼吸声,很均匀,很细微,很好听。

半夜,覃苹醒了,她渴了,想喝水。却发现顾新宇还坐在床沿上发呆,问怎么还不睡。顾新宇说白天睡多了。覃苹说那就上网玩玩,反正你明天也不用上班,说完倒头又睡下了。

顾新宇看着覃苹熟睡的面孔,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赵景升正坐在公司宽大的会客室里,在跟一对年轻人谈婚礼的细节,俩人要求增加个环节,男方的前女友们,女方的前男友们送上祝福,并一起合影拍照。赵景升说这个容易,不过要多收三百元。一男一女瞪着赵景升问为什么。赵景升说这个环节有些风险,如果有人报警的话,说咱们当众淫乱,我是要承担责任的。男的不屑说:这叫淫乱啊,根本沾不上边啊,你就是想办法多捞点,说那么邪乎干嘛,谁会报警啊,吃饱撑的啊。赵景升说不一定啊,现在什么人没有啊,还有主动献上让别人当肉吃的呢。

这时赵景升的手机响,是个陌生的男人,自报姓名说:我是周玉瑾的丈夫范磊,想跟你谈谈,不知你现在有空没。

赵景升很热情地说:哎呀,范大哥,早就想认识你。并说自己现在没空,正谈一单生意,谈完马上就给范磊打过去。

范磊等了两个小时,终于忍不住了,又打过去,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气得范磊把话筒摔在办公桌上,心里骂玉瑾,什么眼光啊,值得跟这样的男人出轨?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赵景升的电话才打过来,一个劲道歉,说那俩客户太难缠,各种问题提了个遍,哪是要结婚啊,简直就是想让婚庆公司为他俩写一本婚礼大全。范磊没心情听赵景升逗乐子,他问赵景升现在有空了吧,能不能见个面。赵景升说当然可以,取中,俩人约定在幸福路的上岛咖啡见面。

范磊推开上岛咖啡那扇厚重的门,看见靠窗有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在看报,认定那人就是赵景升,走过去问是不是赵先生。赵景升赶忙站起来说:范大哥真客气,还什么先生啊。

赵景升面前放了一瓶矿泉水,问范磊想喝点什么,范磊 说:来瓶啤酒吧,天太热。

赵景升招呼服务生拿瓶青岛纯生,然后就把一副灿烂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了,可见心情不错。

范磊开门见山说他已经知道他跟玉瑾的事,想问问赵先生有什么打算没有。

范磊平静地看着赵景升,有几分钟的工夫,赵景升一言不发,同样静静地看着范磊,然后用一种很坦诚的口气说道:范大哥,您也是在社会上混的,您不会天真到相信我和玉瑾在一起是因为什么爱情吧。

范磊听赵景升这么说,就呼出一口气道: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事就此打住,你当然不会再找玉瑾,玉瑾如果找你,也请你跟她讲明厉害,不要再见她了,你可能不是太了解她,她一是相信爱情,二是任性,认准了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

赵景升说:这个我清楚,女人嘛,不过范大哥请放心,我可以人格担保,不再见她,也请范大哥转告玉瑾别让我老婆知道这事,更年期的女人比较难缠。

范磊点点头说:希望你的人格能担保这事,我会劝说玉瑾,跟她说明利害关系,希望她明白。

赵景升受了揶揄,也不敢言声,嘴上说那就好,腿已经站立起来,说要先行一步,就跑去柜台给范磊的啤酒埋了单,走了。

范磊站起来往外走,想打车,见已经有好几拨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就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刚转过街角一辆出租停在身边,范磊上了车,告诉司机去哪去哪,司机说:你真会说地方,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正好回去喝口茶。

原本十几分钟的车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到,范磊都想下车步行了,却听司机聊起来,抱怨北京的交通,没过多一 会,司机开始骂政府,说:那些政府官员们不干人事,就知道政绩,知道捞钱泡妞……

范磊道:可不是吗,不过政府里也有好人,不都是贪污犯吧。

司机说:少,没听说有本书是个原来的政府人员写的,他去了美国,然后就把原来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事全兜出来了。

范磊说: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司机扭头看着范磊说:我说这位兄弟,怎么听你处处为政府说话啊,你是不是就是政府人员啊。

范磊说:瞧您说的,政府人员那么腐败,早都开上私车了,我这还得苦巴巴地站街上等出租。

司机说:那没准您那车今天限行呢,不过看你老兄文质彬彬的,像个文人,这年头文人苦啊,我小姨子就是个文人,穷的像个叫花子,长得又不好看,到现在连个老公都没混上,这辈子没救了。

范磊的耳朵里被司机的话塞得满满的,进屋以后发现玉瑾不在家。刚想给玉瑾打电话,赵景升的电话却打过来,告诉他玉瑾正跟他在一起。范磊一惊,赶紧问他们在哪,赵景升说在东三环上一个日本料理店。范磊骂道:你他妈的太不地道了,刚刚还发誓不跟她来往了,刚一扭脸就不是你了。

赵景升说:范大哥,这您可是冤枉我了,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来谈谈,我好意思拒绝吗,而且她在电话里哭,没完没了的,就算没现在这层关系,我们毕竟还是老同学啊,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希望范大哥赶紧过来把她领回家,我觉得她太偏执,逼着我问对她有没有感情。

范磊挂了电话,二话没说出了门。等范磊用了越过千山万 水的时间到了那个日本料理店,人家早换地方了。他给赵景升打电话,不接,气得范磊又是一通乱骂。末了,还是赵景升打过来,压低声音说:她上厕所去了,她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刚刚给你打电话,被她发现了,骂我没风度,不像男人。她有点歇斯底里,你赶紧过来吧,工体西路一个餐吧里,餐吧叫虹。

范磊站在三环边上打车,潮水般的车辆从范磊身边涌过,二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一辆出租车是空的,范磊看着熙攘的人群,想:哪来这么多人呢?

范磊不停地看表,表没有秒针,看上去像是坏了,不动,无论心情多么焦急,它都不动。范磊想,等赶过去八成人家又走了,赶上打游击战了。范磊的心里充满荒诞的感觉,自己的老婆有了外遇,而自己还要跑着去解救她,这件事情伤害最大的应该是自己啊。这么想着,范磊有些犹豫,难道我真的那么高尚吗?答案是现成的,当然不是高尚,说对玉瑾有一种亲情是真的,其实范磊的内心里慢慢地已经被羞辱塞满了,这是他这两天来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的。

但赵景升的电话不停地打过来,他似乎已经无法招架那边的局面了,他被玉瑾纠缠得筋疲力尽,急切需要范磊去解救。

范磊不再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周玉瑾到现在为止依然是自己的老婆。范磊打了车,所幸,当范磊走进那个叫虹的餐吧时,赵景升和玉瑾还面对面地坐在那里。范磊捋了下头发,把糟糕的心情摩挲平整,朝俩人的桌子走去。

赵景升看到范磊心里一阵轻松,像是盼来了救兵。玉瑾沉着脸问范磊: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问赵景升:你给他打电话了?

赵景升不敢看玉瑾,一个劲跟范磊说:范大哥坐吧,喝 点什么。

范磊压抑着内心的烦躁,问玉瑾道:你有完没完?你觉得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啊,整天闹腾。

玉瑾听着范磊的这番话,此刻她很冷静,沉默着,心里的感情十分复杂,她感到一种羞愧,就像小时候做错事情时的感觉那样,但玉瑾活这么大,几乎没做过什么错事,不曾被人抓住过把柄,在将近五十年的生活里,可以说光明磊落一如司马光。但没想到只几天的时间,那一切都落花流水般远去了,面前的两个男人都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自己,玉瑾想,是谁出错了?

而赵景升因为范磊的到来,显得情绪松弛,他那张娃娃脸上闪现出了几丝愉悦,一点没有偷情人的负罪感。范磊狠狠地瞪了赵景升一眼,又看了看玉瑾,这两个人原本不应该有任何的牵扯的,两个人看上去不是一类人,甚至可以说感觉相差甚远,一个是个混世界混油了男人,另一个则是个教养不错的文雅女人。真是搭错了神经,范磊气哼哼地想。

玉瑾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这是两个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男人,范磊的表情凝重,一望而知因为老婆出轨而愤怒,但他压抑着,不让赵景升看自己的乐儿。而赵景升的神情近乎一个无赖,一副不以为然的轻松劲。

但玉瑾看出眼前两个男人暗里涌动的那种默契,他们那种内心里对于自己的不屑,范磊的气氛完全是自己受到羞辱,谁先出轨,便是胜者,被辜负的一方则为败兵。这就是当下的生活逻辑。

突然玉瑾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跟以往人们经常说的那种孤独寂寞不同,这种孤独是在一些东西被无情地扭曲了之后而产生的,比如现在,玉瑾渴望情感,以为赵景升与自己 的“一夜情”完全是感情够浓的结果,但不是,赵景升的理论完全是游戏;而对于范磊,他自己被更年期的老婆耍弄了,年近半百的妻子红杏出墙,不说是奇耻大辱,也算空前的蒙羞。

而玉瑾茫然不知所措却被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人理睬。孤独的感觉紧紧包裹着玉瑾,渐渐地,孤独感形成一层厚厚的膜,把她与其他人和事隔绝开了,她甚至感到呼吸困难。玉瑾尽量让身体保持正直,以便呼吸。但她感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不由自主地,玉瑾跳起来,跨过横在她面前的椅子,冲出餐吧跑到大街上。

玉瑾的举动,把两个男人吓坏了,以为她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两人对视了一下,便像兔子似的跟着玉瑾跑出去,后面的服务生也跟出来,喊:你们还没结账呢!赵景升又跑回去,放下两百块钱,又跑出来。

玉瑾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喘气,范磊脸色铁青,直愣愣地看着玉瑾,问是不是哪不舒服。玉瑾摇头。赵景升赶上来说:什么大事啊,想开点,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玉瑾对赵景升说:你走吧,这没你什么事了。范磊示意赵景升离开,赵景升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上。

赵景升走后,范磊附在玉瑾的耳边道:别闹了,回家说话,你是想离婚还是凑合过,咱们好商量。

玉瑾和范磊回到家里,气氛已经完全改变,两人都没兴趣谈这事,范磊直接去了晓珂的房间,玉瑾坐在卧室的桌子面前发呆。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传过来,玉瑾想:这家简直就是一座坟墓啊。

范磊坐在电脑桌前发呆,他没有网瘾,网上的东西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不相信虚拟世界的东西,他永远关注现实,但 现实出了问题,他仔细回想自己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重大挫折,想了半天记起在初中二年级时得过一场急性肝炎,住了一个月医院,吃的体重增加了五斤,后来便一切皆顺利,都是顺理成章,而眼前家庭的变故,让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

范磊走到阳台上抽烟,烟蒂放在窗台上不用的瓷杯子里,一会的工夫,烟蒂就多得快要溢出来了,范磊捻灭了手里的烟,他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他没有控制生活的能力,在某一方面他是那样依赖玉瑾,真的失去她,他会不习惯的。

第二天起床,范磊用手习惯地捋了一下头,发现一把头发顺着手指滑下来,赶忙去卫生间照镜子,在头顶靠右一点,一块大大的斑秃,这让范磊大吃一惊,他记得老人们说过,这叫鬼剃头。心里十分沮丧,上班的时候只好破天荒戴了一顶帽子。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