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玉瑾做了个梦,自己乘着一艘小船在一条宽大的河流里行走。小船像一片轻盈的树叶在水里漂啊漂,突然,小船翻了,玉瑾并没有翻到水里,而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往岸上推,她知道没有危险,但感到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可不觉得冷,反而很温暖,似乎阳光照耀着的感觉,她几乎陶醉在那种感觉里。
玉瑾突然醒来了,树影在窗户上晃动着,四周围很安静,静得有种不祥的感觉,她感到身体有些异样,用手一摸床单,发现自己的身子下边真的湿了,连忙开灯查看,竟然是一大片鲜红的血!
玉瑾心里一惊,她翻身下地,拉开灯,看着自己刚睡过的“血泊”发呆。回想起刚做过的梦,现实究竟给人的内心多少暗示呢,人的内心活动到底跟现实关系怎样呢。玉瑾胡思乱想着。掐指一算,月经还不到时间啊,就算是月经,也不能这么多啊,正想着,只觉得下边又是一股热乎乎的血冒出来,没来得及行动,汹涌的血流便冲破内裤的阻拦肆无忌惮地流在地板上。玉瑾害怕了,顾不得收拾推醒了范磊。
范磊眯眯瞪瞪揉着眼睛,看玉瑾傻傻地站在地上,问她怎么不睡觉。玉瑾指指床上那片血,又指指地上。范磊顿时清醒了,吓得哎呀了一声,范磊最怕血,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这是谁的血?玉瑾说:还能是谁的,我的血呗。范磊说:你的血?怎么弄的?谁伤你了?
玉瑾耐着性子道:我来例假了,又纠正说:不知道是不是例假,反正是我身体里流出来的。
范磊说:那要去医院啊,例假也没这么多的啊。
玉瑾说:等等看,如果还流的话……
话音还没落,又是一股血流出来,量更多,玉瑾说:去医院吧。范磊赶紧下地穿衣服。
玉瑾下床翻开衣柜找了条特别厚的裤子,又在裤衩里垫了一个夜用的卫生巾。范磊问要不要背她去电梯,玉瑾说背什么,又不是腿的毛病。但玉瑾发现真的没法行走,迈一步就流血,只得让范磊背起来下楼。
范磊不会开车,所以家里没车,此刻半夜时分俩人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想打车就难了。急得范磊都想打110了。十多分钟过去了,好不容易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范磊赶忙挥手。司机问去哪。范磊说医院。司机问哪个医院。范磊脑子里一片空白道:哪个近就哪个。
司机在朝阳区医院门口停了车,范磊付了钱,玉瑾刚一挪身子,又是一阵血。借着微暗的灯光,玉瑾看到雪白的座位上留下了几朵梅花,玉瑾想不出怎么办,随着范磊下了车,范磊蹲下来让玉瑾爬到自己的背上。玉瑾悄声对范磊说弄脏了座位的事,范磊说:甭管那么多了,脏了就洗呗,谁洗不是洗。玉瑾心里好笑,有种做坏事的感觉。
急诊室的人真多,排了半个小时才挂上号。范磊扶着玉瑾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玉瑾刚坐下,又站起来了,并疾步朝不远处的厕所跑去,范磊已经看见从玉瑾的裤管里滴下来的血。
一会,玉瑾回来了,范磊看着玉瑾苍白的脸说:是不是又流了很多,你脸都煞白煞白的。玉瑾感觉到范磊十分为自己担心,便安慰道:别担心,女人流点血不算什么。范磊说:天啊,那叫一点血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血。玉瑾说: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是没进产房,那才叫流血。范磊说:那是正常的,可这个……范磊看着玉瑾显得很苍白的脸道:怎么回事呢。又看了看四周说:我以为急诊来了就看呢,没想到这么多人。
玉瑾说:别担心,死不了。你以为北京就住咱一家啊。
好不容易看上了,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的,问了问情况说:现在血太多,没法查,我给你开点止血药,等不流血了再来。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可能是更年期快到了,绝经前这种情况很常见。
两人从诊室出来,范磊安顿玉瑾坐在椅子上,自己去交费拿药。玉瑾心里荡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更年期三个字一下刺痛了她的心。这之前她也曾想过如果更年期来了,自己怎么应对,但很快就想:还早呢,自己还年轻。但玉瑾对自己越来越没有自信了,松垂的乳房,渐渐隆起的肚腩,腰间的赘肉,一切都让玉瑾感到惶恐。
打车回家,范磊给玉瑾倒水吃药,接着把满是血污的床单掀起来,去卫生间先把血用水洗干净,然后放在洗衣机里待洗。又转身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床单换上,又让玉瑾换掉身上弄脏了的内裤和裤子,玉瑾说:别忙了,明天我弄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呢。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四点了,就让范磊赶紧再睡会。范磊问还流血吗。玉瑾说基本不流血了,你先睡吧,反正我明天不去上班了。
第二天玉瑾把电话打到编辑室,是小刘接的,玉瑾告诉小 刘今天不能去了,感冒了,休息几天,有签字什么的,就让总编室主任代签。说完了,想着陆阳那副神情,心里很不舒服,但又没办法。那边小刘说:您好好歇着,我们也没什么可签字的,我们等您来了再签。
这工夫范磊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停当去上班,反复问玉瑾一个人行不行,玉瑾说:行,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别担心,赶紧上班吧,你要是在家电话还不得打爆了。范磊叮嘱玉瑾下午一定去门诊挂个号再看一下,光吃止血药肯定不行。这时候楼下汽车喇叭响,知道司机来接,赶紧出门去了。
下午,玉瑾一个人去了医院。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看上,接诊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行为举止透着股自信,这让玉瑾产生了极大的信任感。女大夫示意玉瑾去身后那张检查床上去,玉瑾像个小孩似的乖乖走过去,有些羞涩地慢吞吞脱衣裤,女大夫说:内裤也脱掉,你没做过妇科检查吗?边说着边戴一副很薄的橡胶手套。
其实女大夫的手很温柔,不像她那有些强硬的态度,女大夫的手像是玉瑾的卫士一样在玉瑾的身体里警觉地游走,边检查边问玉瑾:最近情绪上有什么变化没有,比如跟家里人闹别扭,跟单位同事有矛盾,跟孩子有矛盾什么的。
玉瑾想了想说:没有,家里都挺好,孩子老公都听我的。
女大夫听见玉瑾这么说,便道:你有个幸福的家庭,这能帮助你顺利度过更年期。
她让玉瑾穿好衣服坐在凳子上去,她一边在那个病例小本上飞快地写着,一边告诉玉瑾,这是更年期的先兆,就是说更年期快到了。玉瑾问更年期有多长呢。女大夫说,人跟人不一样,有的人时间很短,有的人好几年,甚至十几年。
玉瑾又问:更年期会有什么身体上的反应。女大夫说,一般来讲,出汗、紧张、情绪波动,这些都是更年期容易出现的症状,但也看个人,情绪不是不可以控制的,实在无法控制,我们还有药呢。女大夫又说:有的人仗着自己更年期,在家里谁都得让着她,有恃无恐的,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那样的也有,但这已经不是生理范畴了,是心理有问题,大部分妇女是可以在家人的帮助下平安度过更年期的。
从诊室出来,玉瑾一直琢磨女大夫的话,仗着更年期有恃无恐,这不就是人说的倚老卖老的劲头吗。在家人的帮助下度过更年期?怎么帮助?让家人把自己像佛一样供起来?这些突然来到的事情,让玉瑾猝不及防。
下了公共汽车,玉瑾去菜市场买菜。走进菜市场,见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正议论菜价,一个说:昨天还三块呢,今儿一下子就涨到了三块五,当我们是印票子的。
另一个说:现在倒好,想干嘛干嘛,觉得价钱低,自己就悄没声涨上去了,哪像以前,涨价要经过讨论的,涨一次价难着呢。
一个老太太打断这番话说:你就念以前那段经了,以前不涨价,有菜吗?冬天天天吃白菜,烦死人。
几个老太太一句一句说个没完,外面的人只见她们的上方一圈白发,像是一片浮云,下面一大圈花花的屏障,加上叽叽喳喳的声音,抢了小贩的吆喝声的风头。玉瑾小心翼翼地绕过她们,想起医院女大夫的话,情绪不是不可以控制,玉瑾想:看来控制情绪不太容易。玉瑾买了空心菜、茄子、藕,还有两斤多的前臀尖猪肉,绕到水产摊位又看见刚从天津运过来的海白虾不错,买了一斤虾,刚出门想起忘了买葱,折返去买葱, 回到家已经快六点了。
范磊还没回来,玉瑾给他打电话,说可能要晚点,正开会。
玉瑾便把菜胡乱堆在厨房的地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瞎琢磨。玉瑾想:女人更年期一过,就不再是女人了。所以有的人说女人一过更年期,就变成无性人了。是不是更年期一过,女人就不再有性欲了呢。想到这个,玉瑾很惶惑,打开电脑查了查,网上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但医生说,虽然女人更年期后性欲会降低,但还是有性欲的,只是不强烈而已。而且因人而异,有的人因为绝经后没有了怀孕的担心,性欲反而比以前强烈了。还有人说,她和老公在更年期之前几年就已经没有性生活了,因为她老公说她每次做爱,表情都像在受刑,所以不忍心她那么痛苦。有很多网友留言,大部分人都一个观点:你老公有外遇了。还有人分析中国男人的心理,那几句话最能说明问题,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儿,黄瓜纽儿。女人老了如同一根老黄瓜,皮硬籽多,吃起来没味。看得玉瑾心里一阵阵难过。
天渐渐暗下来,玉瑾像座雕像似的坐着,黑暗像一股股从阴沟里冒出来的不祥之物,慢慢浸透玉瑾的身体。她想象着自己已经没有性要求了,想象着自己跟范磊的关系如同路人,对范磊没要求,每天过着和尚一样的日子,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变粗,甚至喉结增大,乳房变平,所谓飞机场……
天完全黑透了,范磊还没回来,玉瑾彻底没心情做饭了,饥肠辘辘地等着范磊回来去外边吃。玉瑾没开灯,屋里并非漆黑一团,这个城市不乏光亮。树影又在墙上晃动,原来树是这样的不安分,玉瑾忍不住想。在斑驳的树影中,那个一动不动的像一座小山一样的黑影就是自己了,没想到自己的影子看起 来不像是一个女人的,跟人们形容女人的词风马牛,玉瑾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发呆。她想起那个成语,顾影自怜,一阵孤独的感觉油然而起。此刻她真的像那位女大夫说的,需要家人的帮助了,她想给范磊打电话,拿起手机的一刻,玉瑾迟疑了,也许还在开会吧。她想给女儿晓珂打,又怕她嫌烦,每次玉瑾给她打电话,第一句话就问:您有什么事吗,我这忙着呢。于是玉瑾忍着,让那种孤独像只怪兽一样吞食自己。
手机铃声响了,是范磊的,第一句话问她大夫怎么说的,玉瑾把大夫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还在开会,让玉瑾先吃,玉瑾想告诉他正等他,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放下电话,玉瑾把灯打开,屋里一下子亮起来,刚才的那种孤独感瞬间减轻了。玉瑾去了厨房,下午买回来那些菜还在地上放着,那捆空心菜已经打蔫了。玉瑾一股脑把菜和肉、虾都放在了冰箱里。
关上冰箱,玉瑾打电话叫了一盒丽华快餐。半个小时以后,送餐的来了,后脚范磊却到了,玉瑾说:你不是说你不回来吃吗,我没给你叫。
范磊说:把盒饭放冰箱里,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玉瑾却说:不,我今天就想吃这个盒饭,不想出去了。
范磊就顺着她说:那好吧,你吃盒饭,我泡个方便面。
玉瑾听范磊这么说,心里又不忍,把盒饭放回冰箱里,对范磊说:那咱出去吃吧。然后随便穿了件衣服,随范磊出了家门。
十多分钟的路,到了他们经常去的一家川菜馆。
因为经常光顾,老板都认识他们了,还因为范磊是区政府的领导,所以一切从优,比如每次来都是七折消费,即便老板不在,服务员也都被吩咐过。范磊推辞了好几次,架不住老板 坚持,人家说:虽说现在当官的霸道,可我看您是个善人,您这整天操劳也挺累,就当老百姓对您的一点回报吧。这话让范磊从里到外的舒服,也就不再拒绝。
老板迎着范磊说:范区长今天有空过来了。张罗服务员安排座位。
范磊说:跟你说多少次了,别总区长区长的,叫老范。
老板马上改口:老范,今天二位想吃点什么?
范磊转头问玉瑾:你想吃什么就点吧。
玉瑾说:随便吧,不过就是那些,宫爆鸡丁什么的。
范磊问老板:有什么滋补的汤吗,我老婆身体不大好。
老板说:正好,新添的瓦罐汤,让服务员拿个菜单你们看看。
这时又有客人来了,老板说:您二位先看着,我去那边应酬下。
一行人鱼贯走进来,范磊随便瞄了一眼,其中一个很面熟,低头想了想记起是市委秘书处的秘书,范磊父亲朋友的孙子。范磊于是压低声音对玉瑾说:看,晓蒙。
玉瑾问:哪个晓蒙?
范磊说:你别那么大声啊,就是那个孙伯伯的孙子,孙晓蒙。
玉瑾哦了一声,说:他不是在市委吗?好像是什么秘书,你不过去打个招呼?没准你还能调到市里去。
范磊说:你可真天真,你以为我这岁数还能升官啊。
就在范磊跟玉瑾抱怨的时候,那个晓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范磊身旁,等范磊的话音刚落,伸出手对范磊说:是范叔叔吧,您好,我是孙士骧的孙子孙晓蒙,我听爷爷说过您,而且我们见过一面,那次给我爷爷庆祝生日,您和您父亲都来了,又冲着玉瑾说:阿姨也去了,您还记得吧。
范磊有些惊讶,站起来握住晓蒙的手说:咳,我这岁数的人,不比你们年轻人,记不住事。
然后明知故问在哪上班呢,结婚了没有……
晓蒙说:我还在市委秘书处当秘书,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我记得您在区里工作,说不定有工作关系,只是以前不熟悉,没注意。
范磊笑道:好啊,有事一定去麻烦你,如果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也请别客气。
晓蒙离开以后,玉瑾埋怨范磊说:让你过去你不去,你最后那几句话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看这孩子挺好的,人很和善,也挺规矩的,要不让他帮你在市里活动活动?
范磊压低声音说道:你不懂官场上的事,看着都跟人似的,不知道他们背着你都干什么,他的情况咱都不了解,还让他帮我活动,你真想得出来。
玉瑾说:得了,我看人家没你说的那么坏,要是这社会上都跟你想的似的都是坏人,那这社会成什么了,活着还有意思吗。
范磊说:你就天真吧,都更年期了,还天真啊,小姑娘天真的话能跟可爱挂上,你天真,只能说你傻。
范磊说完就后悔了,看着玉瑾的脸颜色瞬间大变,想往回找补,已经来不及了。这句话真把玉瑾惹翻了,这几天最让她纠结的就是这个词,没想到范磊竟然不顾自己感受,随随便便就用来嘲弄自己,只见玉瑾把筷子往饭桌上啪一甩,直愣愣地瞪着范磊,眼睛里隐隐地还有泪花闪烁。
范磊赶紧哄,好话说了几大摞,凑合着把那顿没味的饭吃完,付了账,俩人出了餐馆往家走。玉瑾一个人疾步往前走,也不跟范磊并排,脚底下像是踩了风火轮,这是玉瑾生气常用 的手段。范磊一路小跑在后边紧跟,一个劲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这一回。玉瑾狠狠甩过来一句话:我是更年期,少惹我!
直到睡觉前玉瑾还在生气,整个一晚上玉瑾都猫在卧室里,范磊请了几回让她去看电视,告诉她有新上演的电视剧,玉瑾都无动于衷。心里不停地跟范磊较劲,一边也凄凉地想着自己更年期生活的序幕已经拉开了。快到十一点了,范磊从客厅走进卧室,见玉瑾还是一脑门子官司,就笑道:我说你还真绷得住,你不累啊。玉瑾坐在床沿上绷着脸,脸上一点云开雾散的意思都没有,开口道:你今晚去晓珂房里睡,范磊说:哎呀,我不去那睡,就想跟你睡,我有老婆干嘛自己睡啊。
玉瑾站起来说:你不去我去。说完抱着被子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