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了。”老头是这么说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在眼前挥来舞去,好像想擦净一块模糊的玻璃。“就在那边,也不知道埋在哪儿了。他们经过这里时,埋上了地雷。我们当时都躲了起来。”
穿着朱阿夫[81]兵裤的男人看了一眼山坡,又看了一眼直直立在门口的老头。
“但是从战争结束到现在,”他说,“他们有这么长时间可以扫雷。而且总该有条路是没铺雷的。肯定有人了解情况的。”
“你,老头,你就知道。”他这么想,因为这老头肯定是个走私犯,对自己的烟袋锅有多熟悉,就对边界摸得有多清楚。
老头看了看男人打着补丁的朱阿夫兵裤、他开了缝的软塌塌的干粮袋,还有从头到脚结的那一身皮一样的灰尘,这一切都证明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也不知道埋在哪儿了。”他重复了一遍这话。“在山口那里。有片雷区。”他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就好像在他和其余一切之间有块模糊的玻璃。
“我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倒霉,不会正好撞上一片雷区吧?”男人问道。他的笑容粘住了牙齿,就好像吃了一个生涩的柿子。
“嘿。”老头说了句。只是一个:“嘿。”于是男人只好努力去回忆那个“嘿”的语气。因为可能是一个“嘿,怎么可能”,或者是一个“嘿,这可不知道”,再或者是一个“嘿,这还不容易”。可那老头仅仅说了个“嘿”,不带任何语气,干巴巴的,就像他的眼神,也好像那些山上的土地,地上的草既短又硬,好似没剃好的胡子。
山坡上长着一些不会高过荆棘的植物,时不时冒出的一株滴满树胶的松树,也会本着尽可能少制造阴影的精神,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现在,男人走在那条看不出模样的上山小道上,因为这路每年都会被荆棘吃掉,被走私犯或是不留踪迹的野兽踩烂。
“该死的土地,”穿着朱阿夫兵裤的男人说,“真想马上走到另一侧的坡子上去。”好在开战以前,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次,可以不要向导。他也知道,那山口其实是一段大峡谷中的上坡路,不可能整条路都敷上雷的。
而且,只要迈步时小心些就足够了,底下埋了地雷的地方和其他没埋雷的地方应该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说:移动过的土块,故意堆出来的石头,还有新长的青草。比如那里,很快就能看得出来,是不可能有雷的。真不可能?翘起的那块岩板呢?草地中央的那块秃地呢?倒在路正中的那段树干呢?他停了下来。但是这里离山口还很远,是不可能有雷的。他继续走着。
也许他会喜欢在夜间穿过雷地,在黑暗中爬行,倒不是为了躲过边界巡逻队,因为有巡逻队的地方是安全的,而是为了躲过对于地雷的恐惧,这地雷就好像是些睡眼蒙眬的大型野兽,在他经过时,它们会惊醒。巨大的旱獭蹲伏在地下的洞穴里,其中一只会立在一块石头上,从高处放哨。旱獭都是这么做的,当它们看见他时,会用咝咝声来发出警报。
“当那个咝咝声响起的时候,”男人想,“雷区就会爆炸,硕大的旱獭就会朝我冲过来,把我啃个稀巴烂。”
男人从来没有被旱獭咬过,他也不会在雷区里被炸死。他只是饿了,饥饿让他产生了那些想法;这男人知道,他了解饥饿,了解人在挨饿时会经历的幻觉游戏,每一个看到或听到的东西,都会承载一种食物或是啃咬的含义。
不过,旱獭倒真是有的。从石子堆的高处,传来了它们的咝咝声:咯咿……咯咿……“我能用石头砸死一只旱獭就好了,”男人想,“这样就能把它穿在树枝上烤上一烤了。”
他想着旱獭的油腻味,却也不觉得恶心;饥饿让他对旱獭的油腻味,对任何可以咀嚼的东西都产生了欲望。这一个星期以来,他转遍了村里的家家户户,也找牧羊人讨过黑麦面包,要过凝乳奶。
“我们要有就好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说着,向他指了指墙,给烟熏黑了的墙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几串大蒜。
他终于看到了山口,他本以为要花上更多的时间。突然间他惊讶得激动不已,很快这种惊讶几乎变成了惊吓——他没有料到那里开满了杜鹃花。他以为会看到一片光秃秃的峡谷,以为每走出一步之前,都能仔细研究好每一块石头,每一丛荆棘,然而,他却身陷一片没过膝盖的杜鹃花海洋,在这片平坦的、不可穿透的海洋中,隆起几块背面朝上的灰色石头。
那下面有地雷。“也不知道埋在哪儿了,”老头这么说过,“那里都是雷。”说这话时还在空中挥了挥那双摊开的手。穿朱阿夫兵裤的男人似乎看到了那双手的影子落在了浩瀚的杜鹃花上,而且在不断扩大,直至盖住了那片花的海洋。
他选出了一个行进方向,也就是沿着与峡谷平行的蜿蜒小径走,这路很不好走,但对那些想在这里布雷的人来说也不方便。越往上走,杜鹃花长得越稀薄,从石头间传来旱獭“咯咿……咯咿……”的叫声,一刻不休,晒在后颈上的太阳也是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哪里有旱獭,”他一边想着,一边拐到有旱獭的方向上,“就说明那里没有布雷。”
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推理——地雷是针对人类的,一头旱獭的重量并不足以引爆地雷。这时他才想起地雷是针对人类的,这可把他吓住了。
“针对人类的,”他重复道,“针对人类的。”
陡然间,单是那个名称就让他害怕起来。当然,如果他们是在山口埋上雷了,那真是完全难以通行了。他最好还是回去,跟这边的人问问清楚,再试试另外一条路。
他转过身,准备往回走。但是,之前,他的脚步都落在了哪里?他身后的那片杜鹃花一直延伸着,就像一片植物的海洋,难以穿透,根本就看不出来他走过的路。也许他已经身处雷区了,一步走错就能叫他完蛋,还不如继续往前走。
“该死的土地,”他想着,“该死的土地直到最后都不放过我们。”
他要有只狗就好了,像人一般重的一条大狗,这样就好把它赶到前面去试路。他甚至咂起了舌头,就好像在唆使一只狗跑到前面去。“我得给我自己当狗。”他想。
也许一块石头就能试出来了。他身边就有一块,很大,但还挪得动,正合适。他用双手把石头捧起来,然后把它抛到前面尽可能远的坡子上。石头没有落得很远,还朝他滚了回来。这样一来就只能碰运气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峡谷的高处,周围净是危机重重的石头堆。旱獭的群落听到了男人的到来,便发出了警报。空气顿时被它们的尖叫戳破,就好像被仙人掌的刺戳穿一样。
但是男人再也不想逮什么旱獭了。他发现这峡谷,在入口处相当宽阔,但是进去以后却慢慢地窄了起来,到最后就剩下一条铺满石头和灌木的裂缝。于是男人明白了,雷区只可能在那里。只有在那种地方,隔着适当距离安置的地雷,才可能封锁住所有必经通道。这个发现不但没有吓住他,反而带给他一种奇特的平静。好了,他现在终于身处雷区了,这起码是确定的。现在也只能继续往山上爬,随便走,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如果命中注定他就该那天死,那总归都是会死的;如果他就不该死,那在穿过一片一片的雷区时,是怎么都能幸免于难的。
他提出了这个有关命运的理念,自己却不是很信服。他不相信命运。当然,如果他迈出了一步,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是因为他的肌肉活动,是因为他的思考的推进把他带向了那一步。但有的时候,真是走这一步和走那一步都差不多,他自己也糊涂了,而肌肉也绷在那里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决定让自己的腿像机器人一样摆动,决定在石头上随便走;但他总担心是自己的意志决定了该往右还是往左拐,决定了该踩这块石头还是那块石头。
他停下来。他感到身上有种奇怪的焦躁感,这焦躁感是饥饿和害怕带来的,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种感觉平息下来。他在口袋里掏了掏,他有一面小镜子,那是有关一个女人的记忆。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照一下镜子。在那一小块模糊的玻璃上,出现了一只眼睛,肿胀而发红;然后是一张脸,脸上的尘土和毛发都结成了硬皮;接着是干燥、开裂的嘴唇,还有比嘴唇更红的牙龈、牙齿……但是男人想在一面大镜子中照一照自己,看一眼自己的全身。他举着那面小镜子围着自己的脸照了一圈,看看自己的眼睛、耳朵,但这不能满足他。
他继续走着。“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雷区,”他想,“我已经走了四五十步了吧。”
他每一次落脚,感到脚下那结实而静止的土壤时,都要深吸一口气。他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这块泥灰岩像个圈套,然而却很坚固;这一丛石楠也没藏着什么:这一块石头……他身子下面的石头陷下了两指深。“咯咿……咯咿……”旱獭叫道。他继续前进,迈出了另一只脚。
突然间,土地变成了太阳,空气变成了土地,旱獭的“咯咿”声变成了雷鸣。男人感到一只铁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和脖子。不是一只手,而是上百只手,每只手都抓住他的一根头发,把他从头到脚撕得粉碎,就像把一张纸撕成无数小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