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带的牛不多,可以放牧的草场不多,可以耕种的大面积土地也不多——这里只有荆棘可以啃,还有一小块硬得只有靠锄头才能敲开的土地。再说了,公牛与母牛,和这又窄又陡的山谷也是不协调的,它们走起来一般很松散,很安静;但在这里,需要的是那些精瘦的畜生:骡子、山羊什么的,那种可以攀走在石头间的畜生。
斯卡拉萨家的牛是山谷里唯一的一头,而且和这里还挺协调的,它比骡子更有力气却更温顺,是一头粗壮、个小的公牛,专门用来运货的那种,名叫莫莱托贝娄。斯卡拉萨家的那两人,父亲和儿子,就是靠这头牛过活的,他们要么给山谷里各个农场主的磨坊送去小麦,要么给运货人带去棕榈树的叶子,再要么从康采恩业主那里拖回肥料。
那一天,莫莱托贝娄平稳地驮着鞍架两侧的担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那是些被劈开的橄榄树柴,是要卖给城里一个客户的。它软乎乎的黑鼻孔上穿着环,从环上拖下来一根绳子,几乎就要落到地面了,绳子的另一头被握在纳宁那悬在半空中的手里,纳宁是巴蒂斯汀·斯卡拉萨的儿子,又瘦又高,一脸憔悴,就跟他父亲一样。他们这一对看上去很奇怪:那牛腿很短,宽大的肚子垂得老低,就像一只蛤蟆,在重负下小心翼翼地走着;斯卡拉萨家的人呢,脸长长的,一头红发直立着,衣服袖子短得连手腕都遮不住,他往前迈步的架势就好像每条腿上都长了两个膝盖一样,起风的时候,裤腿下晃晃荡荡的,宛如扬起了帆一般,跟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似的。
那天早上处处荡漾着春天的气息;也就是说,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一个早晨,空气中好像突然多了什么新的发现,就像忆起了什么已经忘了好几个月的东西。于是,平时沉稳的莫莱托贝娄,那天也躁动不安起来。纳宁那天早上在马厩里就怎么也找不着它;原来它是到外边四处溜达去了,而且一早就眼神迷茫。这会儿在路上走着,莫莱托贝娄也是走走停停,不时抬一下它那被穿上环的鼻孔,短促地哞哞叫上一声后再嗅嗅空气。纳宁拽了拽绳子,发出了一种人牛沟通时才会用到的那种喉音。
莫莱托贝娄好像时不时地会陷入沉思中——前天晚上它做了一个梦,所以它第二天早上才会擅自离开马厩,也才会这么恍恍惚惚。它梦到了另一种生活中那些被遗忘已久的东西:葱葱的大片平原,母牛,还是母牛,一眼望不到边的母牛,一边哞哞叫一边缓缓走着。在梦中它也看见了自己,就在它们中间,在大群大群的母牛中间跑着,就好像在找寻着什么。但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一个戳在自己身上的红色钳子,使它无法穿过那群母牛。早上它走路的时候,甚至还能感到那钳子在自己身上新留下的血红伤口,就像空气中那种难以形容的绝望感一样。
一路上全是身着白衣、胳膊上挽着镶有金色流苏饰带的男孩和穿着婚纱长裙的女孩——原来那一天要举行坚信礼[17]。看着这些孩子,纳宁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黯淡下来,好像一种古老而疯狂的恐惧。也许是因为他的儿子和女儿永远不会拥有那些参加坚信礼时要穿的白衣服?这是肯定的,那些衣服肯定很贵。于是,终有一天得让他的孩子参加坚信礼的这个想法就叫他气急败坏、焦躁不安起来,他已经能想象得出来,儿子穿着水手式的白色礼服,胳膊上挽着镶有金色流苏的饰带,女儿头上披着头纱,白纱裙后拖着裙裾,站在光影交错的教堂里。
牛叹了口气,它记得那个梦,它看到成群的母牛在奔跑,就像在一个不属于它记忆的地方,而它在它们中间继续前行着,走得越来越累。突然,在那群母牛中间,在一块小小的、红得就像隐隐作痛的伤口一样的高地上,出现了一头巨大的公牛,它镰刀般的牛角直耸云天,正哞哞咆哮着冲它狂奔而来。
参加坚信礼的孩子们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围着牛跑起来。“一头牛!一头牛!”孩子们嚷嚷着。一头牛在他们那儿,是一个不常见的景致。胆子大一点的敢上前摸它的肚子,有经验点的直接看尾巴下边,喊道:“它被阉了!你们看呐!它被阉过了!”这时纳宁也嚷嚷起来,用手挥舞着,想把孩子们赶走。可孩子们呢,看到他这么孱弱,身上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就开始对他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还用他的绰号开他的玩笑:“斯卡拉萨!斯卡拉萨!”斯卡拉萨是“葡萄藤架”的意思。
纳宁感到那种古老的恐惧在他的身体里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让人焦躁。他看见了其他穿着礼服参加坚信礼的孩子,他们在开玩笑,不是在开他的玩笑,而是在开他父亲的玩笑,他自己去参加坚信礼的那一天,就是他父亲送他去的,他的父亲单薄孱弱,一身的补丁,就跟他一样。当他看到那些小伙子在他父亲周围跳来跳去,往他身上扔被仪仗队踩烂的玫瑰花瓣,还对他喊着“斯卡拉萨”的时候,他又一次真实地感到当年自己因父亲所产生的那种羞耻感。这种羞耻感伴随了他一辈子,让他对每一次的目光交会和笑脸相迎都充满了恐惧。这全都是他父亲的错;除了贫困、愚昧、笨拙,他还从他父亲那儿,那个瘦高的人那里继承下来了什么?他现在明白了,他恨他父亲,为他父亲让他从少年时期就体会到的那种羞耻感,也为伴随了他一辈子的耻辱和贫困。就在那时,他怕起来,他怕自己的孩子会像自己替父亲羞愧那样,也以他为耻,怕有一天他们会用他现在眼中的那种仇恨看着他。他决定了:“在孩子们参加坚信礼那天,我也要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一套法兰绒的格子礼服。还要弄顶白色帆布帽。再来一条彩色领带。我老婆也要买条新布裙,最好大一点,这样怀孕的时候也可以穿。这样我们都穿得美美的,一起去教堂前的广场上。我们还会买小贩推车里的冰淇淋。”但是在买过冰淇淋以后,在穿着节日盛装在集市上转过以后,那种要做点什么、要花点钱、要卖弄一番的狂躁感,那种急着想要把自己从幼时就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伴随了他一辈子的羞耻中解脱出去的情绪,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消化。
他回到家,把牛牵回马厩,给它卸下担子。然后他就去吃饭了;他老婆和孩子,还有老巴蒂斯汀已经坐在桌旁,正大口大口地喝着蚕豆汤。老斯卡拉萨,也就是巴蒂斯汀,用手指从汤里捞出蚕豆,嗍了一下,再吐出皮来。纳宁也没怎么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孩子们得参加坚信礼了。”他说。他老婆朝他抬起头,那张脸苍白而消瘦,头发蓬乱不堪。
“给他们买衣服的钱从哪里来?”她问。
“他们得穿上漂亮的衣服,”纳宁继续说着,看都没看她,“儿子穿白色的水手服,袖子上要有金色流苏,丫头要像婚礼那样穿,要有头纱,也要有裙裾。”
他老爹和老婆张大了嘴巴看着他。
“那钱呢?”他们又问了一次。
“我自己会买一套法兰绒的格子礼服,”纳宁继续说着,“你呢,弄一条布裙子,最好买大一点儿,这样万一以后怀孕了也能穿得下。”
这时他老婆突然想到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找到人来买戈佐的地了?”
戈佐的地是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块地,地上全是石头和灌木丛,他们为这块地缴了不少税,可这地什么都产不出来。他们居然会这样想,纳宁觉得很烦躁。他继续不管不顾地说着荒唐的话,满肚子的怨愤。
“没有!我谁也没找着。但是我说的这些衣服我们一定要有。”他固执地说着,目光都没离开盘子。但是其他人都已经满怀希望了——如果他已经找着人买戈佐的地了,那么他之前说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有了把地卖掉的钱,”老巴蒂斯汀说,“我就可以把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做掉了。”
纳宁感到自己真是恨死他了。
“你带着你的腰椎间盘突出去死吧!”他大嚷了一声。
其他人都小心地看着他,看他是不是疯了。
与此同时,在马厩里,他们的牛莫莱托贝娄脱了缰,弄倒了门,走了出去,并突然闯进了房间,停在那里,哞哞地叫了一声,那一声很长,充满了埋怨和绝望。纳宁一边骂着牛,一边站起来,用棒子把牛赶回了马厩。
他再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就连孩子也是。然后他儿子就问他:“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水手服?”
纳宁抬起眼睛,看着儿子,他的眼睛和他父亲巴蒂斯汀的眼睛一模一样。
“永远不会买!”他大叫了一声。
他摔门而出,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