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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枝上的拂晓

秃枝上的拂晓

在我们这里,冬天一般是不结冰的——只是早上的时候,一簇簇的沙拉菜会被冻醒,冻成铅灰色,而土呢,也会结上一层硬皮。这灰色——几乎是月光色的硬皮,硬得连锄头砸下去都没什么响声。入了十二月以后,树脚下的土先是会染上小树叶的黄色,慢慢地,这些树叶就会变得好像一床薄被。冬天更像一种透明的气体,而不是寒冷;正是在这样的空气中,在那样瘦骨嶙峋的枝头,亮起了成千上万红色的小灯——柿子。

那一年,这个小果园就好像挤满了一拨拨卖气球的,他们卖的东西是悬在空中的:在那个叉成两半的枝头上挂着九个柿子,在另外那条扭曲的树枝上吊着六个,在那枝头顶上好像缺了点什么,但也许只是掉下的叶子留出的空。到了中午时分,那些柿子会显得格外红,应该是提前成熟了。就这样,马约克人皮品每天早上都会仔细地审查自己的八棵柿子树,看看它们是不是少了几个果子,用肉眼掂量树枝上果实的重量,在脑海中把这些果实换算成钞票,并想象着挂在禿树枝上的不是果实,而是一张张的票子:脏兮兮的票子,随风舞动着,从一百里拉到一千里拉不等,很可惜,树上挂的不是金子或银子做的圆币。

硬币比纸币要好,有了硬币的话,把它们埋到墙根下的小坛子里更方便,纸票不是发霉就是叫耗子给吃了。但是,是银子也好,是纸票也罢,思绪总归要绕回到钱上,虽然它还可以转化成磷酸盐,或是氨基氰,再化成土壤的汁水,变成一种可以沿着树根往上爬的力量,西红柿的甜味,洋蓟的苦味——然后不可避免地,又要回到那里,回到钱上。

“开心一点呀,马约克人,等着瞧吧,仗打完以后,意大利人的钱币会升值到什么程度!”说这话的人是萨达雷尔,一个住在帕拉吉奥的威尼托人,他从骡道过来,对在上头锄地的皮品说。皮品停下手中的活儿,正把自己像鸽子一样灰白的胡子往萨达雷尔的方向捋,一边捋,一边说:“你没开玩笑吧,威尼斯亚人[15]?”另外那个人呢,就嘲笑起他来,还说起了威尼斯方言,跟他解释这钱能用在什么方面;马约克人蹲在地上,很失望的样子,稀里糊涂地做出一些不赞成的手势。葡萄根瘤蚜会使葡萄树腐烂,苍蝇会使橄榄变皱,蜗牛会把生菜钻通,这些事都好理解,但是这政府的钱,究竟是哪种畜生才能把它嚼得一点价值也没了呢?那些破坏收成的畜生已经有了,蛀虫吃树根,胭脂虫和蜗牛吃树叶,金甲虫吃花,毛毛虫吃果树;就差这种神奇的畜生来毁掉最致富的收成了,只要多加小心,这收成被卖掉以后就能存在钱里头了。“威尼斯亚人”穷困潦倒却又游手好闲,在大萧条时期就离开那一带了,这些人迟早都会拥进城里去做清洁工的,就像“那不勒斯人”一样,或者像他们的难兄难弟阿布鲁齐人一样——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会这样说话。

在马约克人皮品和自己土地上的果树之间,介入的畜生已经太多了。至于最阴险的畜生,那真是什么杀虫剂和毒药都不管用,它昼伏夜出,有着人类的手掌,狼族的脚步——小偷。乡间小偷云集:都是些没土地也没活干的流浪汉。在那儿,在柿子林里,夜里肯定是有人来过了,而且是个外人,是踩着一排排的大蒜过来的。皮品仔细盯着每棵树看,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看,非常烦躁。这不,在第五棵树那里,一整条树枝上都挂满了柿子,他们为了扯下来一个果子,为了扯掉一个还是生着的果子,一整条挂满了生柿子的树枝就这么断在那边,垂在地上。“我的个天主台呀!”马约克人挥着拳头,朝帕拉吉奥丘陵上那片高高的房子大叫了一声,那一排房子坐落在一块发霉颜色的土地上,像极了耶稣诞生布景中用软木做的小村落,好像就因为他的这一声吼稍微重了那么一点儿,那排房子马上就要沿着山谷坍塌了。

马约克人去了帕拉吉奥那片小区,手里拿着那根折断了的、挂满了柿子的树枝,就跟拿着根拐杖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在地上重重地敲着树枝,好叫别人听到他的到来。萨达雷尔那红脸、没牙的老婆打开了门,说:“你们家的圣诞树已经搭起来了吗,皮品?那可是要用松树做的,柿子树是不行的。”

听了这话,马约克人的胡子尖颤得像猫胡子一般。

“如果让我逮到来我地里偷柿子的人,”他说,“我会朝他开枪的!我今天晚上就给猎枪装上弹丸和盐弹!”

这时“威尼斯亚人”里最老的家伙科恰奇出来了。

“反正你东西都准备全了,再放点油得了,”科恰奇说,“你干脆给他做个人肉沙拉。”

所有那些挤在茅屋门口的威尼托人,听了这话一齐哄笑起来,马约克人早已背过身,骂骂咧咧地走掉了。

如果这些柿子红得足够艳了,艳得能把它们摘下来并且让它们在家里长熟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它们还得留在果树上,还得任那群骨子里爱偷东西的人胡作非为,真是饿死鬼投胎,他们把树枝折下来摘果子,但一咬发现果子还是苦的,马上就扔到地上踩扁了。

夜里是得捧着步枪给柿子守夜的。皮品应该是从傍晚守到午夜,然后他老婆来换岗,从午夜守到拂晓。

皮品和他老婆住在一个石头房里,屋子外的墙上粘了一层煤烟,挂着一串串的大蒜,屋子外面一周放的不是一个个花盆,而是一笼笼兔子。马约克人巴斯蒂亚尼娜[16]像她丈夫一样每天干活干得很辛苦,她等丈夫先用三齿耙把土砸开后,再用三齿叉翻土,他俩的脸和胳膊都给晒成了深棕色,就像刚被翻过的土地那样——老婆蓬着头散着发,穿着一条麻袋似的裙子,踩着一双很大的鞋子;老公光着脚丫子,他那光着的、毛茸茸的上半身,穿着一件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西服背心,站在那里好似一株仙人掌,他嘴巴上方和下方的胡子就像一只灰色的小鸽子,歇在因有皱纹而显得僵硬的脸上。

柿子林在骡道后面,那里潮湿、荫翳,下边还流着一条小河。马约克人早已在黑暗中来到了林子里,还带着支前装式步枪,这支枪四十年前帮他射中过一只狐狸。在黑暗中,柿子树就像巨大的鸟儿,单脚站立栖息着。当皮品确保把挂满柿子的树枝都控制在步枪的射程内时,他感到了一丝甜蜜的安全感,就好像孩童时把什么玩具压在枕头下一般。

小河的水流声研磨着这里的安静;在黑暗中,距离是通过远方的犬吠声来丈量的。为了适应黑暗,可以通过听清从海边那些威尼托人房子里传出的笑声和歌声来训练自己的耳朵;可以通过认出上头守夜人生起的火光来训练自己的眼睛。威尼托人夜里又唱又跳:科恰奇的胖孙女单穿着衬裙翩翩起舞,所有的男人们都用手给她打节拍。然后坐在那里的老科恰奇会顺势抱住她的腿——在威尼斯人那里,夜里会发生很多恶心事儿。萨达雷尔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每天夜里都要鞭打他老婆,还说她是匹母马,而他老婆从来也不想去宪兵那儿给他们看自己身上的瘀青。然后一到某一个时辰,威尼斯人的歌声会突然停息,接着他们会出去,匍匐着爬到马约克人的地里。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在他头上的墙头上;然后会扑到他身上;科恰奇的胖孙女露着大腿,在他跟前跳起舞来,同时她家的老头儿会偷他的柿子。止住!要是开始做白日梦那可就糟糕了,睡着睡着就倒下去了。所以应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河边芦苇丛中生起的风也可能就是一个正在靠过来的贼。不是的——上面的歌声和笑声仍旧不绝于耳,这里还是静谧无人。

有时,在自己的那一片片土地上,在那些畜生中间,皮品会感到极其孤独,那些畜生要么在上头,要么在下头,在他周围无所不在,想把连同他在内的田地一起吃掉——地底下全是蚯蚓,地面上又全是耗子,空中也全是麻雀;然后还有税务代理商,肥料投机商和贼。在土地面前,他总是隐约感到一种无能感,就好像自己从来不能彻底地拥有什么,好比幻想占有一个女人,人在跟前了自己却不行了。土地,就好像一口巨大的黑色石磨,把所有的东西都拆毁并进行改造,还能产出一种神秘的汁液,这汁液从土块中出发,沿着树根往上爬,直到使树枝顶上的柿子鼓满了糖分和单宁酸;这一个个土块做成的石磨一直向下延伸,虽说会延伸到漫无边际的远方,但还是他的土地,它继续延伸到地球的中心,从地球的中心,再到这片柿子地的对跖点,就是属于另一个马约克人皮品的角锥体土地了。马约克人皮品真想把他所有的钱都装在一个罐子里揣在身上,再带上他的屋子,所有的家什、兔子,还有老婆,想把自己整个身子都陷入这片土地中去,靠呼吸这片土地来过活;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安全。他真想在地下生活,在那温暖的黑土里生活,他可以用耙子一直耙到土地的深处。但这都是些睡梦中的想法,他睡过去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好像是在时间中静止住了。午夜究竟什么时候才到?他老婆搞不好没醒,然后让他在那儿一直守到早上。皮品摇了摇头,走到每棵树底下去检查那些果子是否安好,就好像小偷会趁着他半睡半醒从他鼻子底下把果子偷走一样。但是也许,就在他用目光察看第一棵到第二棵、再到第三棵柿子树的时候,一只猴子慢慢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把树上的果子放进一口大袋子里,却并没被他瞧见。也许有一百只猴子,藏在所有柿子树的树枝间,这些恶心的猴子没有毛,长着萨达雷尔那张爱讥笑人的脸庞,正在戏弄他。

就在这时,地里出现了一粒光,并正在慢慢靠近。这是真的光,还是那些猴子开的玩笑?自己是该赶紧醒过来,还是该直接朝他们开枪?“皮品!皮品!”这是他老婆慢悠悠的声音。“巴斯蒂安娜!”原来是该换岗了,他老婆拎着提灯来了;皮品把步枪递给她后就去睡觉了。

马约克人的老婆拿着步枪就好像一个士兵,在柿子林里踱来踱去。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到了晚上就跟只猫头鹰似的,就算是魔鬼来吓唬她,她也只会认为那是一片灌木丛。

突然,她看见一块石头,在小路上小跳着前行。她用脚碰了碰那石头,软得像坨肉。是只蛤蟆。女人和蛤蟆对望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各走各的路了。

第二天,巴斯蒂亚尼娜说守夜的第二场太累人,当天晚上她要来值第一场。皮品同意了;午夜的时候,就变成了她来喊他起来,把他赶下床。出门的时候,就在他把身后面朝柿子林的栅栏门关上的时候,皮品听到从骡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么晚了,谁还会在田间瞎晃荡?是萨达雷尔。

“我说,马约克人,都这个时辰了,你是打算用火枪伏击猫头鹰吗?”

“是啊,就是对付猫头鹰的,”马约克人回答,“那些吃我柿子的猫头鹰。”

“这样一来,他们就知道了,”他想,“今夜就不敢来了。”

“这么晚了,你倒是从哪里来的,威尼斯亚人?”

“从买油的地方来。明天我们和科恰奇去皮埃蒙特大区,把米带下去。”

这些威尼托人,做起黑市生意来了。

“那就祝你们赚大钱咯,威尼斯亚人。”

“也祝你猫头鹰打得顺利,马约克人。”

此时在柿子林里就算把耳朵竖起来,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威尼托人的房子那边,既没亮灯,也没声响。萨达雷尔这天晚上没打老婆;但也许就在那会儿,老科恰奇正和胖孙女躺在床上。皮品想着他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床,床上的巴斯蒂安娜应该已经在打呼了。今天夜里他们不会来的,他们知道今天晚上他在这儿守夜,而且第二天一早他们要出发去皮埃蒙特大区。这不,皮品想回去睡觉了,他得轻手轻脚地,不能弄醒老婆,然后在拂晓以前再回到地里瞅一眼就好。

他回到家,慢慢地钻进被单,躺在他老婆身边,就算旁边躺下的是一匹马,他老婆也会照样打她的呼噜的。但他怎么都睡不着。如果他没在拂晓前醒来,而他老婆发现他居然躺在床上,那可怎么办?如果是其他贼来了怎么办?他突然疑心起栅栏门究竟有没有关,萨达雷尔是看见他把门关上了,但是威尼托人像猫一样地整夜晃荡,如果他们发现栅栏是开着的,就会明白他离开了。皮品怎么也合不上眼,他这么躺在床上真是一种折磨,连翻身都不敢翻,生怕把老婆吵醒,而同时那些贼很可能正在他的地里走着。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起来,去看个究竟呢?天已经泛白了,公鸡第一次打鸣时他再起来就好。但是,就在这时从骡道上突然传来了下山的脚步声。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当然是科恰奇和萨达雷尔,他们正出发要去皮埃蒙特大区。那脚步几乎是带着跑的,很沉,他们一定是扛着很多东西,是扛着装油的容器,还是扛着装着刚刚偷来柿子的筐子?这样就可以拿到皮埃蒙特去卖了!皮品猛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操上步枪,出门了。

栅栏嘛,倒是关着的;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走近柿子林的时候,却怎么都看不到果子的红色;原来是其他树挡着柿子树了,什么芦竹丛、橄榄树之类的。现在转过这堵墙,就能看见柿子了,他就能放心了。他转过这堵墙,四周一片光秃秃的,他的络腮胡和八字胡,像灰色的小鸽子一样,正在振翼而飞,仿佛就要从他嘴角边飞出去。在拂晓青灰色的空气中,柿子树向天空举起一张由秃树枝编成的网。枝头上连一个果子都没留下。“我的个天主台呀!”男人在林子里挥着拳头号叫了一声。

在家里,马约克人的女人正在起床。

“皮品,这夜你有没有好好守啊?”

皮品坐在凳子上,步枪仍斜挎在肩上,垂着脑袋。

“你怎么啦,皮品?干吗不吭声?”

皮品一言不发,连头也不抬。

“你觉得今天这柿子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

“真得叫她把嘴给闭上。”皮品想。

“你看我们能赚多少?”

皮品站起身来。拿起一根那种用来固定驮鞍绳子的木条。

“要我说,我们能装满三十箩筐的柿子。”女人继续说着。

皮品看见门上的棍子,他放下驮鞍的木条,操起那棍子。

“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收成,你说是吧,皮品?”

马约克人皮品于是打起老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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