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之徒

法外之徒

一听到OK,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奶奶

我的叔叔敖凯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却有一个英文名字,人们都叫他OK,我叫他K叔。他仅比我大十岁,说起来还是个八零后。他是我最小的叔叔,也是我们家族最不让人省心的一员,不管对长辈晚辈都是如此,他经常把晚辈逗哭,把长辈气炸,把平辈打趴下。现在说起爷爷的死,奶奶还是要归咎到他头上,说都是他给气的。有时候,他是整个家族的麻烦,比如说他在外面打坏了人,因为犯罪锒铛入狱,或者大手大脚花得身无分文,连妻儿都无力养活;有时候,他又是大家的救星,当家族成员脸面受辱、和人起冲突时,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用拳头讨回应有的尊严和利益。

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十岁的时候我出生,因为长得高大,他十四岁就出门打工了。他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打工者,总是心系家乡,有事没事回来看看。我奶奶有一个专门的词骂他:“不长远。”小时候,我总盼着他隔三差五回来一趟,给我点零钱花花,或者帮我打几个人。后来长大一些,我开始捡他的旧衣服穿,用他的发胶,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荡。这一点他倒像一个兄长,虽谈不上无微不至,总算对我还有些关怀。

五年级时有一次我被人打了,实在气愤不过,就告诉了他。他跟我到学校,把那个刺头叫到厕所,一脚踹倒在小便池里。刺头就是和一般人不同,大多是狠角色,K叔想让他给我道歉,打了半天都没能如愿。K叔有点下不来台,心想他一走刺头又打我该如何是好。没办法,他只好把刺头摁到粪坑里,问他是吃屎还是道歉。刺头最终道了歉,保证不再动我一根寒毛。在场的同学心有余悸,纷纷说K叔太狠了,同时也对我这种行为表示鄙视,小孩子之间的事竟然搬大人出来(他们用的词是社会青年),实在是不厚道。说得我无地自容,之前我也挨过打,多半不了了之,这次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刺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自习课上打了我一个耳光。因为对方块头太大,我没有反击的勇气,连骂一声都不敢。还是我的同桌、同时也是我暗恋已久的女生替我打抱不平:“打比你个小的同学算什么本事。”如果没有人在场,他打十巴掌我也认了,但在我喜欢的女孩面前,半巴掌都是耻辱。在那种时候,我只能庆幸有K叔这样的家人,让我不至于忍辱含屈。当然,古话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K叔也不是生来就这 么强悍,他也曾无端受过胯下之辱,那是我们家永久的伤疤,直到现在,奶奶提起来还是义愤填膺。

那年我大约五六岁,虽然年纪不大,对那场家族大战还是有些印象。那一年我爹因为贩卖黄书进了监狱,同时我一个同宗的伯父因为善于打击孕妇,荣升为本埠的计划生育专干。他对女人干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强迫她们结扎和流产,人们形象地称他为送子爷。送子爷凭借自己的努力年纪轻轻就在乡村官场混出了名目,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国家的栋梁,对于我爹这种贩卖淫秽制品、影响国家形象的劳教分子自然嗤之以鼻。

K叔那时候已经出去打工两年,因为年岁小老往家里跑,挣的钱花完了他就干几天老本行,推着车子卖卖冰棍什么的。那时候是秋天,他改卖麻糖,从送子爷门前经过时,有个邻居叫住他,买了两块钱的麻糖。他做完这笔生意,正准备盖上木箱,送子爷从屋里走出来,拿了一根麻糖吃,K叔问他买不买,他说我想买本黄书,你有吗。

我只卖麻糖。K叔说。那几天我爹入狱的消息刚刚传来,K叔知道他在拿这事取笑自己。本来K叔还算有点幽默感,因为奶奶老在家里哭,我继母又丢下孩子跑得没有影踪,K叔很反感提到这件事。说话的空当,送子爷又拿了一根麻糖,还邀请门前闲聊的邻居一块吃,因为没有付钱,连最爱占便宜的兰婶都拒绝了这个诱人的邀请。送子爷只好自己吃掉,麻糖又酥又甜,吃起来 很诱人。他大口咀嚼,一只手在嘴边接着残渣。不吃白不吃,他说,像他们这种人家搁以前就是走资派,不好好种地,就知道投机倒耙,卖这种可有可无的玩意。

K叔有点生气,砰一声盖上木箱,问他,你到底买不买。

不买。

不买你吃我的麻糖。K叔说,你吃了两根,给我四毛钱。

你跟我要钱?送子爷喝道,你哥都坐牢了你还敢跟我要钱。他把没有吃完的麻糖扔在K叔脸上,给,还你的麻糖。

K叔还没骂出声来就被送子爷打了几个耳光,他一时惊慌没有扶住车子,木箱摔在地上,麻糖碎了一地。K叔终于有机会骂了一句,他不顾碎在泥土里的麻糖,径直扑向送子爷。说到底他那时还是个少年,比不上送子爷这种三十来岁的壮年大汉。用他的话说,那一次他被送子爷打了个落花流水,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送子爷打够了,最后一脚把他踹进门前的粪池。关于那个粪池,我奶奶有话要说,“火箭(送子爷的常规绰号)不光养牛,还喂猪,粪池里一直堆得满满的,稀糊糊,臭烘烘,跟泄了气的稀饭似的。人家嫌臭都不这样沤肥,就他这样干,每天还在门前吃饭,你说这种在粪汤前都能吃下饭的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现在他养猪,把屎都变成沼气做饭,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想想都恶心,我宁愿不吃都不这样干。他们家的猪太能拉,屎尿全都排到鱼塘里,除了泥巴狗(泥鳅)所有鱼都活不成,后来他还放了点鲶鱼进去,长得可大了,白送我都不吃,在粪汤里长大的。那里臭气熏天,打那路过我都想吐,夏天有时候风大,坐在咱家门前都能 闻到。”

奶奶说什么都喜欢絮絮叨叨,没有重点,说到哪算哪,上面这段话是我自己归纳的,总结起来不难看出,我奶奶虽然穷,但是很爱干净。送子爷虽然富,生活环境却不太好,也许这就是他富裕的原因。粪池越臭,证明他们家牲口越健康。置身于送子爷家肥沃的粪池里,K叔几乎变成了一个屎人。面对渐渐聚拢的左邻右舍,他年轻人应有的骄傲被瓦解殆尽。透过浓烈的臭味和人群,他看到有几个孩子在抢吃掉在地上的麻糖,看热闹的妇女故意站成一排,以便遮住他的视线,好让她们的孩子多吃一点。K叔想从粪池里爬上来,被送子爷用一根竹竿捣下去。

你先待在里面,听我说。送子爷把竹竿抵在K叔身上,像个驯兽师,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不?因为你哥!我刚当上国家干部,他就进了国家的监狱,给姓郑的脸上抹黑,给我添晦气。我要是不教训教训你,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吗。

送子爷站在粪池前教训K叔,引得大家争相观看。幸亏我们两家住得不远,也就百十米路程,当时三叔正在院里看武侠小说,一听说这事,立马差二婶去找二叔,他抄起一把铁锹跑过去。人们纷纷给他让路,好让他加入战团,三叔读书还行,打架没什么经验,几个回合就被夺了武器。这时候送子爷家的另外三个弟兄也赶来了,三人一起围殴三叔,送子爷站在一旁照看K叔,让他老实待在粪坑里。

三叔一边挨打一边生气,埋怨二叔还不来。最后二叔总算来 了,原来二婶怕他打架,根本没有去找他,还是看热闹的人惊动了他。他飞奔而来,奶奶在后面追着,叫他不要打架。一看到二叔K叔就兴奋起来,他抓起一块半干不湿的粪便,一下扔到送子爷脑门上。送子爷猝不及防,满脸是屎,恶心得睁不开眼睛。二叔跑到跟前,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让他好一会儿直不起腰。然后他们这样搭配,去解救三叔。K叔在粪池里扔大便,二叔在屎林尿雨中挥拳奋战。

虽然二人战术新奇,配合默契,无奈还是寡不敌众,送子爷四兄弟齐聚,除了老四个头小(但下手狠),其余三个全是大块头。二叔再厉害也只能对付一个半,K叔的臭气弹只能起到扰乱视听的作用,还往往伤及无辜,很多看热闹的人不幸中弹。臭气在空中弥漫,我的两个叔叔努力奋战。现在说起来三叔还埋怨奶奶,她怕打坏了人家,就使劲抱住自己的儿子让人家打。起初她抱的是二叔,无奈二叔力气太大,打起架来不管不顾,一挥拳反而把她打倒了。没办法,她只能去抱住文弱一些的三叔。三叔本来就吃了不少亏,又被她死死抱住,对面的小个老四不断飞身踹他的胸口。不管他怎么挣扎,奶奶就是不松手,嘴里兀自喊着不要打了。拳脚无眼,混战中奶奶也没少中招。

二叔和对面老二算是比较好的朋友,两个人互相不打,对面老二几乎没有动手,只有当二叔占了上风,才会去拉一下偏架。二叔一个人对抗送子爷和他家老三。老三长得很壮实,像个钢铁人一样无从攻击。其实他也是个好人,只不过那时候年轻,一打架就红眼。知道老三难搞,二叔果断锁定送子爷,一个劲儿在他 身上下狠手。送子爷招架不住喊兄弟们帮忙,老二顶多拉二叔一下,喊了半天,老四终于肯丢下三叔,转身去帮大哥。那场大战止步于他这一次转身,他抄起地上的铁锹,把二叔打昏了。见有人倒地,大家都愣住了,奶奶扑到二叔身上,边哭边为他叫魂。过了一会儿二叔悠悠醒来,一跃而起,还想继续投入战斗。无奈人家兄弟已经尽兴而归,到送子爷院里擦拭身上的粪便去了。

K叔终于得以从粪池里爬出来,那天我们家一行人就这么奇奇怪怪地往家走,因为挨打太多,三叔和二叔走起路来不太稳当,他们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挣扎着想回去再比划一下。奶奶死死拉住他们,把他们往家里拽。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踩到了牛粪。路那么宽,我们偏偏往牛粪上走。

受到这般奇耻大辱,并没有让K叔消沉下去。这事过去短短三四年时间,他就一战成名,迅速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

因为常年在家不务正业,他结交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大队支书的儿子王刚为首,号称蔡州十三条龙。他们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经常四处偷鸡摸狗,花天酒地,干点为害乡里的坏事。有一天,几个人在村头杂货店喝酒,中途起了口角,K叔砸烂一个酒瓶,把尖利的豁口扎进王刚的手臂。王刚的胳膊血流如注,一条筋被扎断了。当时大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打架,十三条龙中比较亲王刚的几位合起来打K叔。K叔喝醉了,被他们打倒在地。二叔从隔壁的赌桌上过来,轻易 搞定了几个醉鬼。期间王刚靠在墙上流着血,根本无人理会。

因为见了红,事情传得很快,大家互相招呼着去村头看打架。我和几个小伙伴蹦蹦跳跳地跑去看,路上遇到背柴回家的奶奶。奶奶问我们干什么那么激动,我说去看打架。奶奶骂了一句,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她天生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背着柴火回家做饭去了。估计什么人告诉了她,不一会儿她就追上来,那是我见她跑得最快的一次。我说你也想去看打架吗,她没有理我,姿势难看地一溜烟跑前面去了。

第二天,K叔的传说开始在各个场合以各种不同的版本流传,事实只有一个,K叔捅了支书的儿子,说的精彩与否,就要看传闲话者的文学造诣如何了。大家比较在意的是支书儿子这一个点,如果K叔扎的是别人,恐怕就没有这种效果了。毕竟,支书是乡间最大的官,是有权有势有面子的象征。K叔的行为有点挑战强权的意思,虽然他也只是脑子一热,事后后悔不迭。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K叔对他瞬间暴涨的恶名还算有点欣喜,奶奶则惶惶不可终日,她担心K叔还没有找到对象,现在名声在外,以后没有媒人愿意给他说媳妇。为此,她和爷爷一起编了个谎,说人是二叔捅的,K叔当时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警察来抓人的时候也是让二叔去的,支书说不对,你小儿子干的事怎么让二儿子顶替。奶奶跪在支书面前,求他网开一面,承诺负责所有医药费,只求他不要把K叔的名声搞臭。支书同意了,天天带着各种单据来找爷爷要钱。爷爷卖掉养了十多年的牛和羊,四处筹借,最后花了差不多一万多块了结这件事。

一个多月后王刚出院,胳膊上留下一条大约五公分的伤疤。一年之后爷爷去世了,留下两张恐怖的X光片。他死得非常突然,我们中午吃完饭,他站起来差点摔倒,连忙扶住墙叫奶奶,奶奶把他搀扶到床上,他昏迷过去。奶奶让我去找二叔回来,他们送爷爷去医院,我去上学,晚上回到家,我听到了爷爷的死讯。他是脑出血死掉的,遗体摆在家里,奶奶为他擦脸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都是淤青。在医院照的X光片,被奶奶遗忘在角落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经常拿出来玩,我看到白色的头颅上有好几道裂缝,藏着一些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因为这件事,奶奶一直埋怨K叔,说爷爷的死都是他害的。出事那段时间,他们整天寝食难安,支书常常半夜敲门,把爷爷吓出一身冷汗。他披着衣服,在手电的照耀下给支书数钱。“(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奶奶说,“一辈子没有和人吵过嘴,我们结婚三十年,他连句脏话都没有说过,我脾气差,一骂他他就笑,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再骂了。如果不是养了这么一帮不争气的孩子,他怎么会那么早就走了……”

爷爷的口碑确实好,连我的继母都怀念他是个好人。他规矩得好像不是个农民,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大家起码有一两句骂人的口头禅,他从来没有,对谁都是一副憨厚的笑脸。印象中他总是扛着铁锹,把沿路的野屎铲到树下埋起来,把田间堵塞的排水渠重新挖开,或者垫一下路上的小水坑。他不赌博不喝酒,在各种重大的场合很难看到他的身影,只有在自己的葬礼上,才算真正当了一回主角。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站在角落里,带着温良的笑 容注视一切。不知为何,他这么老实,四个儿子却个个都是酒肉之徒,连孙子也算上,我们一个个嗜赌成性,好像没有遗传到他一点优良美德。说起爷爷,K叔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起小时候,人家都在打牌,唯独爷爷煮几个鸡蛋跑去卖,卖的那点钱还不够丢人的。“胡莱输了钱,吃他的鸡蛋不给钱,他也不吭声。去年我在打牌,胡莱在边上瞎说,我站起来打了他一巴掌,立马闭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厉害。一般这时候奶奶都会责怪他,打人家老年人光荣吗,你厉害能厉害一辈子吗。以前胡莱比你还厉害呢,看看现在。你爸一辈子谁也不惹,人家会无缘无故打他吗。

怎么没有,连街上卖烧饼的烧不熟都敢打他,你当我不记得了吗。K叔说着激动起来,小时候我们跟他去赶集,人家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把烧不熟的一摞烧饼碰到地上,烧不熟让他把脏了的买了。他不买,烧不熟就打他,后来卖肉的杀不完也来了,两兄弟一起打。你问老三,他连还手都不敢,我们两兄弟就站在那看他挨打,我要是再大几岁——像老三那么大——早就上了。后来老三的同学路过,问他挨打的那个是你爸吗。我说不是。

我不上?三叔反驳道,他们两兄弟都有刀,我当时十二三岁能打得过吗。

不上就对了。奶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打一会儿看你不还手自然就不打了,挨几巴掌能少块肉吗。

你不懂,K叔大声说,是脸面的问题。

要脸有什么用,能吃吗。

跟你说你也不懂。一旦对话陷入死胡同,K叔就扔出这句结束语,然后甩门而去。兜里有钱的时候,他很少在家,连吃饭都是急匆匆的。等到钱花完了,他变得蔫头耷尾,整天蒙头睡觉,连饭也不吃了。他想着法跟奶奶要钱,要不来就整日怄气,把家里的氛围搞坏。爷爷有句话形容他,有钱是个英雄汉,没钱是根软面条。爷爷的文采不是太好,没有押上韵,如果综合后面发生的事,他倒可以说一句顺溜点的。那天下着雨,我们待在厨房里,奶奶擀面条,爷爷烧火。K叔缠了好几天没要到钱,睡在床上不起来。奶奶盘算着要不要做他的饭,我自告奋勇去问他。我跑到他屋里,揪了揪他的被子,问他吃饭不。滚!他喝道。把自己盖得更严实了。我回去报告奶奶,大家决定不做他的饭了。没想到奶奶刚擀好面条他就进来了。奶奶笑着说你刚刚不起来,这次没做你的饭。

还吃什么饭!他端起放面条的锅盖往外走,奶奶意识到大事不好,跑去阻拦,被他一下推倒在柴禾上。他走到院子里,把面条倒在樱桃树下的水沟里。那棵樱桃树还是他小时候种的,长得非常茂盛,一到春天就硕果累累。

他把锅盖扔到地上,冲奶奶喊,给我钱!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无理,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要钱的决心却很坚定。奶奶又开始喋喋不休地算账:今年你出去四个月,挣回来一千二百块钱,两百块买化肥,一百八十块给你的新房子油漆大门,这就三百八了,剩下的八百二第一次给你三百,第二次……算到最后,算出K叔挣得钱还剩下十二块,奶奶掏出贴身携带的塑料袋,打开一层又一层 的包裹,从里面数出十二块扔在地上,K叔没有弯腰去捡,趁奶奶不注意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夺门而去。

看到他这种行为,一直在烧火的爷爷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王八蛋。现在我真想告诉爷爷,其实那句顺口溜可以这样编:有钱是个英雄汉,没钱是个王八蛋。估计爷爷不会同意,他骂人恐怕连自己都有点意外,这次K叔实在是过分得有点不像话,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才骂了句。后来奶奶说了一句话我们都笑了,她对爷爷说,别跟那个狗日的生气,塑料袋里钱还没有地上的多呢,最多也就七八块,还都是毛票,他看着挺多,等出去就该后悔了。

那时候K叔还年青,经常为钱烦恼,等再大一点,就该为媳妇操心了。爷爷去世后,K叔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奶奶一看到别人家孩子结婚,回到家一定失眠。她担心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负担K叔的婚事。她总是跟我说,你K叔都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人说媒,你说我能不愁吗。她从K叔二十三岁开始,一直提心吊胆到二十七。那时候K叔也不好好打工,因为扎了王刚,他从此化身为一条汉子,被我们村的混子老大吸收,一起在广州不务正业。三叔让他在广州卖书,他不认识字,只能记封面,比如说红色的那本多少钱,粉红的那本又多少钱,还有淡红朱红等等,他记得很吃力,卖得也很差劲,只卖几天就不干了。每天在街头游荡。后来他遇到了青龙,作为拜过把子的兄弟,青龙在广州混得风生水起,手底下二三十弟兄,每天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K叔毫不迟疑地加入他们,开始了打打杀杀的街头生涯。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在夜总会和地下赌场看场子,副业是承接各种帮人打架报仇的活计,有时候也玩玩飞车党,到街上抢点手提包金项链什么的。这是他跟我们说的,具体怎么样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光是听都让奶奶惊叫连连,担心不已。

奶奶不让K叔跟青龙混,他根本不听。那几年,我们都觉得K叔完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头了。他确实挣了不少钱,开始往家里带女朋友,奶奶还没来得及记住上一个,下次回来又换一个。他在外面逍遥自在,奶奶在家提心吊胆。有一年,青龙受伤住进医院,他胸口中了一刀,医院都放弃抢救了,他哥哥跪在医生面前,把卡一张张掏出来,求他们救活青龙。青龙的命实在是大,在医院住了半年又康复如初。

这期间他们群龙无首,K叔一直待在家里。他花完了挣到的钱,又开始跟奶奶要。毕竟年岁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硬,开始懂得迂回。以前他要钱大家都知道他是去赌博,这一次,他开始找别的借口。那天奶奶同样在做饭,他愁眉苦脸地跟奶奶要钱,奶奶根本不理他。他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得病了。

什么病,牙疼还是拉稀。奶奶奚落他。

性病。他说,阳痿。

不要脸,当着小孩乱说。

真的,我不骗你。K叔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真诚一点,昨天银龙带了个女人回来,人家都十分钟半个小时,我两分钟就完事了。他们都说我阳痿,说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我不怕丢人,阳痿就算了,可生不了孩子怎么办,以后你怎么抱孙子。

谁信你啊。

不信就算了。K叔说,将来我生不了孩子闹离婚别说今天没告诉你。张庄的那谁不就是这样吗,他要是早治肯定不至于绝后。

怎么治。奶奶就这么上套了。

去六郎庄,郎文芳一千块钱就能治好。

奶奶当即给了他钱,他拿着钱装模作样地喝了半碗粥,烫得直吐舌头,然后把没喝完的偷偷倒我碗里,活蹦乱跳地跑出去了。

青龙出院后,他们重出江湖,又都跑广州去了。听说他们开始了一种新营生,那时候很多人跑摩的,不少人买回来自己骑。他们偷摩托车来卖,有时候也抢,趁人刚下车没来得及拔钥匙,冲人发射麻醉针,或者直接用沾了乙烷的湿布捂住嘴,致人昏迷后骑上车逃之夭夭。

村里很多人跟他们买车,K叔见那么多人都有车,自己也想搞一辆威风威风。他把朋友偷的一辆非常拉风的250运回来,在县城里组装好,准备直接骑回来,接受村人的朝拜。他的车太过闪亮,整个县城都没有那么好的,让路人侧目的同时也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因为无法出示任何证件,被警方连人带车一起扣下来。

奶奶中午还接到他的电话,说马上回来,没想到下午就进警局。那段日子奶奶愁眉不展,为了不让他坐牢四处送礼求人,最后还是没能把他救出来。收了礼的一个队长告诉我们,因为那天K叔不老实,他们在网上找到失车信息之后直接联系了广州警 方,案子将要移交广州方面处理。

青龙特地赶回来为他走动,让他咬紧牙关,不要招供,就说车是买来的。K叔当然没有招出任何人,讲义气是这些流氓最起码的素质。在拘留所里,警察用扳指敲击他的脚趾,说一个不字就敲红一片指甲,最后所有脚趾头都充满淤血,由红到紫不一而足。他什么都没有说,又一次受到那群流氓的交口称赞。既然不能出卖别人,他只好委屈自己,在中山坐了十一个月的牢。

他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下又坐了牢,奶奶更加担心他的婚事,怕他找不到媳妇。那时我刚上中学,学校里盛行写情书,因为作文写得还可以,不少朋友让我帮他们写,当然我也为自己写,奇怪的是帮朋友写的大多都成了,自己写的两封(分别给两个人)全都石沉大海,现在想来,谁写得不重要,关键还是送情书的人。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见奶奶整天唉声叹气,我说不要着急,等K叔回来问问他看上了谁家姑娘,我帮他写几封情书就是了。奶奶明显不相信中学生的爱情,说你们小孩子那都是过家家,大人要结婚考虑的还是家庭。以我们的家庭条件,奶奶考虑来考虑去,越想越觉得K叔有可能要打光棍了。结果K叔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几天就找到了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婶子。

很明显,我婶子就喜欢他流氓的一面,虽然后来也深受其苦。她跟我说,有一次他们在天桥上闹着玩,她在前面跑,K叔在后面追,马路对面有人听到她大声尖叫,有意多看了几眼。结果K叔跑过去打了人家一顿。那人挨了打之后就跑掉了,他们继续在附近逛悠。没过多久,一群人拿着钢管砍刀跑过来,原来他们惹到 了广州自保会的成员,K叔见大事不妙,拉着婶子撒丫子就跑,等跑回自家的地盘,两伙人干了一架。

“就为这点事打得噼里啪啦的。”婶子说,看得出来她现在讲起来还很激动,当时虽然情况危急,那种害怕而又刺激的感觉无疑让人兴奋。当然,兴奋归兴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自家男人整天在外打打杀杀,刀口舔血,更何况他们这一行还有一个最让女人受不了,整天出入娱乐场所,声色犬马,酒地花天。她被他的流氓气息所吸引,又想让他只对自己流氓,只能让他离开那个流氓团伙。她怀孕之后,K叔在奶奶和所有家人的劝说下拜别青龙,回家安心过日子。

K叔没有存款,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基本靠着四处借贷为生。K叔不喜欢干活,每天在赌桌上过日子,连孩子出生他都没回去,坚持打完扑克才回家看孩子。他重回跟奶奶要钱的岁月,现在又多了婶子,这两个女人每天被他搜刮得两手空空,连平常度日都艰难。实在要不到钱他就跟老婆吵架,然后吵架演化成打架,打架变成冷战,婶子经常赌气跑回娘家,他们刚组建不久的家庭看起来风雨飘摇,时时有一拍两散的可能。连我都为他担心,怕他们万一过不下去分开了奶奶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一天晚上他们又吵起来,孩子发烧了,K叔犯懒,不愿意带她去看病。婶子一直唠叨,他打了婶子,奶奶打了他,最终在我的劝说之下我们一起骑车带孩子上街看病。在路上我“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让他不要老打老婆,很多女人都是这样跑掉的。在黑 暗中他笑了一声,说你不懂,女人就得狠打。

现在我倒有些理解他了,女人确实很烦,虽然打骂解决不了问题,起码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在家几年,K叔借遍了要好的亲友,卖光了成材的大树。等到儿子出生,他变得更穷,逢年过节只能借钱度日。兄弟们开始嫌弃他,觉得他好吃懒做,一个人都是累赘,又搞出这么一大家子。他时常提起在外面逍遥的日子,埋怨这个家把他拴住了,再也不能说走就走,想做就做。青龙给他打了几次电话,说广州永远给他留着位置。他按照奶奶教的托词说不混了,要在家照顾老婆孩子。青龙轻蔑地说不混怎么养老婆,我不混能有四个老婆吗。说起来青龙确实很厉害,他的四个老婆住在同一个小区,按照风水师的建议布置在不同的楼层和方向,说是可以为他保命招财。从他上一次遇险来看确实有些作用,至于招财,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钱,那么多给他卖命的兄弟就像打工仔一样靠干活拿工资。上次K叔坐牢他回来疏通关系,因为出钱太少,我爹直接在街上和他打了一架,第二天他就扔下这个烂摊子走了。家里人都说他不讲义气,K叔虽然极力为他辩解,似乎还是出现了一些隔阂。在十三条龙中,K叔和银龙关系最铁,银龙和青龙是叔伯兄弟,他们原本一起在广州打天下,后来银龙悄悄从中分离出来,对外他们没有闹掰,银龙私下里跟K叔抱怨青龙不够意思。综合前面那件事,K叔对青龙的盛情邀约就更加犹豫了。事实证明他们离开得非常及时,银龙回家不久青龙就出事了。

那年春天K叔一共接到两个去外地挣钱的邀请电话。第一个是岳丈打来的,他们一家在宁波当清洁工,希望K叔一家也过去,这样一个大家庭就团圆了。作为一个曾叱咤街头的古惑仔,突然化身成扫大街的清洁工,这个落差让K叔难以接受。他一口回绝,想再等等看还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他身无一技之长,想多挣钱又不想太辛苦,哪有这等好事呢。就在此时第二个电话不约而至,青龙在电话里兴奋异常,告诉他有一单大活,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挣二十万。K叔问干什么,他说保密。K叔有点生气,说那就不干。青龙神神秘秘地说不干我也不能告诉你。

挂掉电话K叔又后悔了,想想可是二十万啊,第二天他又打过去,说不管那是什么,算我一份。青龙当天下午给他打来路费,他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奶奶和婶子拼命阻拦,奶奶一听到广州头就大,更别说青龙了。奶奶扔了他的行李,婶子撕了他的车票,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哭个不停,这些都阻止不了他的脚步,他打了婶子一顿,准备继续赶路。这时候奶奶解开了腰带,她的腰带是两根布条组成的,一根红色一根黑色,她把其中一根扔给婶子,威胁K叔说,你要是敢出这个门,我们娘俩就吊死在门前的树上。

K叔哭笑不得,他对婶子说,赶紧把腰带还给咱妈吧,别让她再老提着裤子了,车票都被你们撕了,我还能往哪走呢。

半个月后从山西传来消息,青龙伙同三人绑架一个煤老板的儿子未遂,作为主犯获刑十四年。K叔大吃一惊,由衷地感谢老娘和妻子的阻拦,同时听从她们的建议举家赶往宁波,做了一名不太合格的清洁工。

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奶奶和他们一道,在出租屋里帮着带孩子。那时候他们已然山穷水尽,家徒四壁,年纪轻轻过着比孤寡老人还穷的日子。为了应聘上岗,岳丈资助他一千块打点了关系。

第一年春节他们没有回家,到了第二年,我为了看望奶奶一个人从北京过去,和他们生活了差不多一个月,我第一次看到了K叔老实干活的样子。

他们一家租住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板房里,里面摆着三张床,一张床堆放杂物,两张床睡人。我和K叔挤在一张床上,互相忍受着彼此的臭脚。

婶子打着两份工,每天早上五点半帮人卖早点,一直工作到八点,回家简单吃点饭,九点钟准时赶到酒店当服务员,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钟下班。K叔算是国家聘用人员,说是干满十五年可以转正,到时就有退休金了。我问他有没有打算干满十五年,他笑了一下,说这活太累了,根本不是人干的活。他需要打扫的路段是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因为送的钱多,人家给他分了个好路段,工资倒不比别人高多少,主要是垃圾多,对于环卫工人来说垃圾就是金钱。这样虽然累一些,每个月捡来的垃圾也能卖一千来块。

因为是市区的主要路段,务必要保持路面整洁,环卫局的人经常突击检查,一次看不到人就扣五十到一百块不等的工资。街上沿路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摊,卖水果的,卖小吃的,卖衣服鞋子 的。K叔穿着橘黄色的制服,一手扫帚一手铲斗,在百十米长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来回移动,不间断地捡起刚刚扔到地上的杂物,除了塑料瓶和纸壳,别的他一概恨之入骨:油腻的竹签,新鲜的果皮,肮脏的手纸,甚至只是简单的一口唾沫都能让他火冒三丈。地上的垃圾永远捡不完,刚拾起一个又扔下两个,刚扔下两个又倒掉一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过来的,在那条街上干了两年多,他居然只打过四五架。

第一架是和卖麻辣烫的,干了差不多半年之后,他突然开窍,想到可以向这些源源不断制造垃圾的小贩收点钱,他称之为垃圾处理费。他要得不多,视垃圾制造量一个月收三到五十块不等,一开始大家当然不交,他决定拿卖麻辣烫的开刀,那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生意最好也最能制造垃圾。

K叔过去收钱,男青年问凭什么,K叔不善言辞,只能打他,女青年挡在K叔前面,说你收钱得到国家批准了吗,K叔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连她一块打了。后来我教他,你应该跟他们讲道理,她问你收钱得到国家批准了吗,你就问她摆摊有没有批准,扔垃圾有没有批准。婶子很赞同,说就是,还是欢欢念过书脑子好使。

“讲理有什么用,”K叔很不屑,“你把老天爷讲下来有人给你一毛钱吗。”

不得不说,K叔虽然没念过书,却深谙杀鸡儆猴之道,他说这一架打得越狠,后面的人给钱越痛快,“其实我也没有使劲往他们 身上招呼,两个年轻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说不定还是私奔到这来的,用电视里的话说叫‘因为爱情’,我只是虚张声势,先把摊子砸了,这一下水花乱溅,把人们吸引过来,然后再把那个男的撂倒,抓着头发往地上磕一下,让他见点红,这样大家害怕了,我也就达到目的了。”

男青年只是略微受了点伤,他们是非法摊位,报警也是不了了之。他们两天没有出现,摊位马上被人占了。第三天女青年推着车子出来,发现已经没了自己的位置,她正和那个卖水果的老头理论,K叔把老头的车子推到街上,让他从哪来的还回哪去。老头讪笑,我还以为他们被你打跑了呢。女青年轻声言谢之后,掏出五十块递给K叔,K叔接过来,然后挨家去要,靠着这项发明,他每个月又多了三五百块的进账。

真正老老实实去挣钱,你才知道钱有多难挣——K叔有感而发。

他们夫妻二人勤勤恳恳,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加起来还挣不了一万块。

K叔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吝啬,婶子买双丝袜都要向他打报告,绝大多数情况他都不予批准。婶子一向挣得比他多,每个月都要把工资上交给他,他再装模作样地交给奶奶,然后钱就冻结了,再也拿不出来了。作为一个八零后,婶子还是很赶时髦的,她平常喜欢上QQ,希望买一台电脑,K叔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当然不同意。后来他们买了个DVD播放器,每天听最流行的歌曲,看 最暴力的电影。我过去时带着用稿费刚买的电脑,里面有还没来得及删掉的《斯巴达克斯》第一季,在为K叔下载了所有甄子丹的新电影之后,有一次电脑自动播放到斯巴达克斯,他马上被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大个老外所吸引,他在看不懂字幕的情况下执意看完了一整季的剧。每当人头飞起、鲜血四溅之际他都大呼过瘾。看了十几集,他也搞不太懂斯巴达克斯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每天打个不停,他只是纯粹喜欢看这些大汉打架。以前他觉得甄子丹是中国最狠的男人,现在他不得不为这些疯狂的老外所折服,后来我告诉他演斯巴达的那个演员得癌症死掉了,他还着实为他可惜了一把。

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我的电脑为他们带来了不少乐趣。后来大年夜里有贼溜进来,偷走了我们的电脑和手机,还偷走了K叔口袋里刚发的工资。那天环卫局长请K叔和我去酒吧蹦迪,我们都喝醉了,差不多十二点才回来。奶奶和婶子经过一天的工作同样疲惫不堪,有时候K叔早上赖床,奶奶就代替他去打扫,她瘦小的身体裹在K叔宽大的工作服里,像个小小的幽灵一样出没于人群之中。局长很器重K叔,不然也不会把他安排在这么重要的街道上。有一次他从车上下来,看到在街上忙碌的奶奶,突然流出了眼泪,奶奶正准备上前跟他解释K叔为什么没来,他赶紧钻进车子走了。后来他找到K叔,说别再让你老娘帮你干活了,她年纪太大了。K叔连声答应,只是仍然会犯懒,奶奶心疼他,总是趁早晚没人的时候帮他出工。后来局长仍不时碰到这位让他感伤 的老人,但他没有戳穿,算是默认了这对母子组合。

那天K叔吃了摇头丸,蹦得没有一丝力气,我们回到家,大家都睡了。K叔的疯劲还没过去,他打开DVD,调大音量,放一首强劲的舞曲,把大人孩子全都吵醒。他在两张床之间蹦来跳去,亲吻婶子,戏弄孩子,还一个劲地招惹奶奶,大家被他闹得睡意全无。奶奶一面骂他,一面也受到这种欢乐气氛的感染,和孩子在被窝里说笑。这两个孩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待了两年,大人每天把他们锁在屋里去上班,两个人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喜羊羊,等待大人回来。有一次我和K叔吃完饭没有收起桌上的黄酒,我那位年仅三岁的小堂弟像喝水一样一杯又一杯,等到奶奶回来,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闹到后半夜,我们都睡了,狭小的屋子里挤满了疲惫的灵魂,这时候以逸待劳的贼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拿走了所有他认为值钱的东西,连我刚买的袜子都没放过。

凌晨五点钟,婶子起来去上班,她突然找不到昨晚脱下来的衣服。她打开门,发现所有人的衣服都堆在门边,里面的钱物被搜刮一空,K叔的诺基亚因为太过破旧被丢在一旁,我发现床头柜子上的电脑不翼而飞,枕头下的手机还在,我把手机掷在地上,骂了句脏话。我丢掉的不只是电脑,还有里面没来得及备份的小说和照片。

奶奶开始埋怨K叔,说他把大家搅得筋疲力尽,贼进了屋子所有人竟然全睡得跟死猪一样。K叔自知理亏闭口不语。奶奶一口咬定是原本在同一个院子的安徽老头所为,他是一个职业盗 贼,前几天刚刚搬走,但仍会不时回来勘探地形。奶奶一边骂这个老头,一边捎带着说起一件往事。“这个死老头子什么都偷,有时候院里光自行车就六七辆,都是他偷来的,还有乱七八糟的书包本子什么的,估计是偷学生的,他给了妞妞几本花书看,我又让妞妞给他送回去了,我怎么能让孩子玩偷来的东西呢。娘哩个逼的,这个老杂种什么都偷,谁家的东西都偷,我早就说了,这个老头不得好死。他连一个院的都偷,隔壁卖米花糖的山东老太挣钱那么辛苦,整天在锅里熬糖稀,热得睁不开眼睛,那天晚上睡觉没锁门,第二天枕头底下攒了一个月的三千多块钱就没了,把老太太心疼的,哭得要死要活,连米花糖也不做了,我怎么都劝不住,两三天不吃不喝,眼看着老太太一个想不开就要蹬腿了,那个死老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我说你们都是干这一行的,是谁干的你跟他说说,老太太挣点钱也不容易,能不能还回来一部分。‘嗯,我怎么会知道,这种进屋偷的都是高手,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到了第二天他又改口了,鬼鬼祟祟地去安慰老太太,说也许你的钱没丢呢,估计你放别的地方你忘了,比如说那个空油罐子,一般老年人都喜欢放那里面,你看看有没有。老太太只顾着哭,也不理他,说我放的钱我能不知道吗。他把油罐子挪到老太太跟前,说人老了,记忆靠不住了,估计你就放这里边了。他打开罐子,递给老太太,说你看有没有。老太太眼睛一下直了,从油腻腻的罐子里拿出个透明塑料袋,里面包的全是钱,一数,不多不少,连零头都对。‘还真在里面。’老太太高兴得要死,完全没想到这事有鬼,她直跟老头磕头,从这件事我看出来,这个老头良心还没有坏 透——不过也坏得差不多了,这个老不死的……”奶奶及时把情绪从往事中拉回来,继续保持愤怒。我和K叔本来还挺沮丧,一听她这么说马上有了针对,我们穿好衣服,要去找这老头算账,奶奶一看又着急起来,死活拉住不让去,说老头肯定把赃物都转移走了。

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我们假装不去,等她和婶子都去上班了,我们把熟睡中的孩子锁在屋里,在晨昏中找到老头的新居。里面果真亮着灯,K叔要去踹门,我拦住他。我们从贴了报纸的窗缝中往里看,那是一个瘦小的老头,他坐在单人床上,正从一个廉价的女士皮包里分拣有用的东西,他把纸巾化妆盒什么的扔在一旁,正在研究一个小巧的卡片相机。我示意K叔可以踹门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老头吓得一哆嗦,扔掉了手里的相机,继而他反应过来,把皮包塞到床底下,用被子盖住床上的杂物。

K叔忙活半天没有把门踹开,老头从里面喊别撞了,我帮你们打开,等到进去我们才发现一道门上了好几道锁。老头看到K叔先是一惊,但马上若有所悟,说被偷了吧,K叔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我让你偷。老头吃力地坐起来,背靠在床上,说你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

“说,你把东西都放哪了。”

“不是我偷的。”老头咳嗽不已,看起来伤得不轻,K叔那一脚正踹在他胸口上,“从早我就知道,你们家来了个带电脑的年轻人,你说我知道的事别人能不知道吗。我是打过主意,但也只是想一想,比起那点钱我还是想要命。今天我也出活了,你看,”他 从床下拽出那个女包,“就这点收获,住出租屋的都是穷人,能有多少油水可捞,我去了栋楼房,才搞了这个玩意出来,看着挺好看,里面全是没用的东西。”

“你说是谁干的。”K叔说,“告诉我。”

“我哪知道。”老头苦笑道,“你也在道上混过,你知道规矩,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跟你说。”

“是这样,”K叔突然神情肃穆,点了点头,“你是条汉子,以后不要再到那个院子去了。”

老头连连称是,K叔转身欲走,这时候我多嘴说了句且慢,没想到造就了后面没法收拾的局面,虽然我的电脑回来了,虽然婶子的手机回来了,虽然K叔的工资回来了,我想,我们宁愿牺牲掉这些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你可以不说是谁偷的,”我对老头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一般你们偷了电脑怎么处理。”

“电脑。”老头说,“我只偷过一次,我偷得最多的还是手机,不过都一个卖法。”

他告诉我们一个地名,那是一家电脑修理铺,在一条幽深的小街里。我在那蹲了一整天,傍晚时一个男人拿着我的电脑包出现在街道一头,我用手机拍了照。等他从修理店出来,我尾随他回到家,在门前做了标记。晚上我带K叔找到那里,在那家门前停下之后,K叔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你确定没搞错。”K叔像一个明知道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救不了命的稻草那样问我。

“有照片为证。”我给他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他彻底爆发了, 他冲进屋子,直接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文!你他妈的竟然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把那个矮小的男人从饭桌前拉出来,一脚踹到墙上,小个子文刚开始还辩解,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只好默认了。他的妻子竟然没有哭叫,十分冷静地站在门前,说打吧,打死这个杀千刀的。我搞不清状况,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后来我才知道,小个子文不但是K叔的媒人,还是他的连襟,就连K叔来这里工作都是他极力主张的。大家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谁也没想到他连自己亲人都偷。后来他好几次跪在K叔面前认错,说不是故意要偷他工资,原本只是想偷电脑,没想到一下看到那么多钱,脑袋一热就都拿走了。虽然他偷走了婶子最爱的手机,婶子还是原谅了这位姐夫哥。K叔完全没办法接受这种事,第二年就不顾劝说辞掉工作回了家。

这里关于小个子文多说两句,他不久前和老婆离了婚,他的儿子大个子斌斌在街头和人打架,被货车压断了双腿。斌斌本来也是一条好汉,不知道以后该如何过活,那天K叔没轻没重修理他爸爸时,他实在看不下去,就拿起门前掉漆的灭火器,先是喊了一声OK,等K叔回过头,他一下把他打倒了。在这群亡命之徒面前,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差点没忍住丢下K叔一个人逃之夭夭。小个子文靠在墙上流着血,看着同样流血不止的K叔,他喃喃着该怎么办,大个子斌斌没有扔下灭火器,看样子还想再来一下。我畏畏缩缩地走上前去,把手机举起来,“你们难道想杀人灭口吗,我可已经报警了。”

“灭你妈的逼。”大个子斌斌骂道,“赶紧把他送医院。”

他推出摩托车,我们一起把K叔送到医院,K叔在中途醒了,他对大个子斌斌说,你他娘的,实在是太猛了。

从宁波回到家,他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去,在家简单过了个年,输掉了三分之一的积蓄,等到打工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他茫然四顾,又一次不知道该干什么。一直待到春天,银龙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云贵两省经营抓娃娃机,这是银龙以前的营生,机器里面放点毛绒玩具或者香烟什么的,摆在超市门前,让人把手里的硬币投进去,以小博大,一块钱能抓出个三块钱的布娃娃出来。这个营生还算挣钱,需要投入两三万块买设备。一听到这个,奶奶就阻拦,当然她说的话一般只对十岁以下儿童起作用,尽管她有一百个不放心,K叔还是带着那点辛苦钱上路了,在那些多雨的城市,K叔每天骑着摩托车往来于湿滑的山道上,收集各个机器里的硬币。

他把钱一块一块地挣回来,在那陌生的、山水险恶的地方,不光要和同行抢地盘,还不时面临地头蛇的骚扰。因为老也抓不到娃娃,有些人往机器里乱塞东西,有人直接砸烂玻璃,把里面的东西哄抢一空。K叔出人意料地学会了修理这些机器,这在家里成了个重大新闻,一直以来,他只会毁灭,没想到竟然也能耐着性子修好那些铁皮玩具。一年辛勤,他挣了差不多十二三万,其中三万块打麻将输掉了,五万块借给银龙搞房地产,春节回家又输掉了七八千,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有了存款。第二年他又过去,生意 开始走下坡路,人们的新鲜劲过去了,没有人再玩这个。一年时间,他们带着这些机器辗转于云贵两省大部分城市,再也没有一片处女地可供开采。后来他试着去天津、山东等地,全都无功而返。没办法,他只好跟着我爹去当了一名建筑工人,在烈日之下进行高空作业,他实在受不了这份辛苦,没干多久就跑回家去了。婶子又回到宁波做起了酒店服务员,因为政府对公款吃喝的打压,她的工作也大不如前。后来K叔过去当了一阵保安,听说他已经办下护照,明年兄弟四人将一起奔赴俄罗斯做建筑工人,对了,还有我的兄弟,我们家除我之外全部的成年男人,要在异国他乡连续工作两年,希望他们工作顺利,平安。

今天是大年初四,我在北京,他们在家,想必又像往年一样喝酒赌博,玩得不亦乐乎,只是他们在家的日子已然不多,马上就要和家人分离了。想起去年春节,我回家待了一个月,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喝喝小酒,打打麻将,干着这些,K叔别的也没耽误,一个月时间,他又打了好几千块的架。

第一架赢得了所有村人的赞赏。在赌桌上打架已经沦为常态,那天外庄的几个年轻人赢得多了点,有人说他们出老千,K叔拿起一个条凳扔过去,年轻人被打破了头,赌场老板赔了七八百块的医药费。对方报了警,老板又交了几千块的罚款,他们哭丧着脸,说K叔害苦了他们。大家不同意这个说法,“有人在你们的赌场里出老千,OK替你们管教,你们应该感谢才是。”

第二架让人哭笑不得。大年初二那天他们兄弟四人结伴去 外婆家做客,奶奶一向不喜欢他们四人凑一块,一凑一块就会喝醉,一喝醉就会闹事,这一天同样不例外,四人大醉而归,走到半路我爹的三轮车没油了,他们只好下来推着走。趁他们推车的当,K叔走到路边撒了泡尿,旁边正好是一户人家,门前聚集了一群闲聊的妇女,看到K叔冲她们撒尿,女人们很不乐意,特别是户主,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说起来和我们家还有点沾亲带故,只不过拐的弯太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她一边骂一边拿土块丢K叔,K叔觉得她烦,上前把她打倒了。她的两个女婿从屋里出来,把K叔打倒了,我爹兄弟几个又跑过去,把那两兄弟打倒了,这样胡乱打了一通,最后叫来了警察。

K叔觉得自己混得不错,叫了不少兄弟去警局,没想到那个妇女混得更开,叫来的车比K叔多多了,既然双方都有人,只能比谁家请的人面子更大了,比了半天没搞清楚,最后妇女的小女婿从市里打了个电话,立马高下立判,K叔给她道了歉,赔偿了三千块精神损失费。

他觉得很没面子,好几天不想回家,一回来,奶奶就骂了他一顿:“你尿的是金子吗,一泡尿就三千块,你怎么不跑天安门城楼上尿去。”

奶奶虽然表面上骂他,还是为他平安归来松了口气。K叔就是这么不让人省心,总是干一些比孩子还离谱的事情。除夕夜我打电话回家,他告诉我,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过完十五就要出国了。我说到了俄罗斯你就不要打架了,那里的男人长得太过高大,你是绝对打不过的。他说是,咱是去挣钱,又不是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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