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睡司机

渴睡司机

一、说话,吃鱼,养兔子

电视里演着《星光大道》,老毕一说话,表哥就笑。桌上的饭菜热气越来越少,我们都吃完了,只剩下姨父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他身材高大,背靠着床,脚伸在桌下,完全挡住了路。他喝着自酿的杨梅酒,不紧不慢地对付桌上的残羹剩饭。大姨忙活着刷碗,数钱,不时有人来买菠萝或甘蔗,姨父挡着路,大姨只能从床上翻身过去,去门边给人削菠萝。

一直忙活到八九点,大姨终于收拾利落,可以坐在床上和我说说话。《星光大道》结束了,表哥开始看《乡村爱情》,这群东北人不时把他逗得哈哈大笑。姨父仍旧坐在餐桌前,吃着完全凉了的饭菜。他慢条斯理地收拾那个鱼头,吐出一根根干净的鱼刺。

我们有四五年没见面了,他们一家一直在这个南方小城卖水 果,这一年姨父和表哥回家,顺便也把我带过来。早上,小姨带我去找了份工作,我暂时和他们住在这个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那么多年不见,我一下比大姨高出那么多,一时无法适应。她还是那么喜欢说话,从二十年前说到现在,从北京说到上海,好像永远说不到头。

吃好了吗。她问我,有年糕你吃不。

吃饱了。我说,都快撑死了。

我做的饭好吃吧。她说,谁吃了我的饭都止不住,在北京的时候人家当地人都来向我请教做饭,等自己回去一做就不是那个味道了。他们都说,那老王家女人做一碗面条都好吃得要死,她到底放了什么佐料,我说放什么呢,就油盐酱醋,该放什么放什么。你在河北吃得怎么样,我看你还是太瘦。

天天吃土豆。我说,做饭的是老板他娘,老太太不舍得放油,土豆几乎是煮熟的,一点味道没有,天天吃饭就跟吃药一样。

真是遭罪,正长身体的时候吃糠咽菜。她啧啧道,那时候可惜我不在家,不然绝对不会让你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前几年生意好,我一天也不舍得回去。你看你姨父,又睡着了。

发现我的目光集中在姨父身上,她停止了讲述,姨父手里拿着筷子,坐在餐桌前睡着了。他睡得不死,头垂下来时把自己惊醒,再夹点菜喝口酒,看两眼电视,不一会儿又睡过去,由此反复,一直到深夜。

大姨踢了下他的凳子,要睡到床上睡去,别着了凉。

我还没吃完呢,姨父嘟囔道。

都凉了还吃。大姨说,其实这种场景她已经见怪不怪,面对我的惊奇,她才说了两句。

他就那样,大姨说,整天瞌睡得不行,在北京当司机的时候,开着车都能睡着,在盘山路上,押车的和他聊着天,看着满山的景色,突然他就不说话了,人家回头一看,他正闭着眼睛睡觉呢。把人家吓得魂都没了,以为他不想活了,眼看着就到转弯口了,押车的也不会开车,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他又睁开眼,像没事人一样开过去。把押车的吓得半死,说什么也不跟他一路了,那个老板看重你姨父实诚,说押车的无理取闹,“你说他开车睡觉,那在七拐八弯的山路上你们怎么没有死掉。”老板就是相信你姨父的人品,几万块钱的进货款都敢交给他。我常常泡点泡菜晒点腊味送给他们,老板娘欢喜得很,老板说什么也不相信押车的,就让他跟着你姨父。那个孩子才二十多岁,每天提心吊胆带着命去上路,他不管怎么看紧你姨父都没用,一趟车最起码睡个七八回。说不动老板,那孩子就来找我,说我知道你们夫妇是好人,可你家老王实在太危险了,我不是怕他掉山沟子里就是怕他撞到前面的油罐车,老王那么爱睡觉,真不适合干这个工作。我看那孩子面黄肌瘦,估计都是吓的。我给他一罐泡菜,让他多买点馒头就着吃。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姨父吗,我想了想,也觉得实在太危险,就不让他干司机了。

后来干吗去了。我说。听长辈讲话,一定要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样子。

后来跟我进了服装厂。那是一家日资企业,福利待遇好得 很,我干两年就当了小组长,连那个日本来的师傅都说,老王女人的手艺是大大滴好。不管什么款式的做法,我一学就会,车间主任都说,再干个两三年,就让我当线长,还给分房子。后来也是赶得寸,你哥和你姐幼儿园上完了,你哥的病又犯了,我们只好带他们从北京回来,给你哥治病把钱花光,没法带他们走了,就让他们在家上学,我和你姨父来到这里。要不是你哥的身体不好,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小时候我就想把你抱回去,你爸死活不同意,你哥的头又那样,我们的功夫全放在他身上了。

还能治好吗?我说,空空的脑袋,能不能做手术。

手术早就做了,大姨说,基本上好了,主要是摔到了脑子,脑子上的事,你想想,全世界都没有办法。

也怨我。姨父突然插话道,那天去医院看望你妈,空空非要跟着去,我说跟着就跟着吧,就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街上的路坑坑洼洼,空空从后座上摔下来,正好摔在路牙子上。

听到自己的名字,表哥腼腆地看了我们一眼,继续看电视。他对我还不太熟悉,几天过后他就开始天天黏着我,嘴里说个不停。

要不是你哥这样,我们现在一百万也有了。大姨说,你不知道,生意好的时候,每年毛利都有十来万,有时候一天都能卖一两千,现在不行了,开奥运会,不让摆摊了,城管管不住小贩,他们就请黑社会。全是六安的混混,见了就砸,这一车货三四千块,砸掉半个月白干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那个炸香肠的老太太,一锅滚油直接被踢翻,也不怕烫着路人。现在我们攒了点钱,想给 你哥盖房子娶老婆,当初那么多人看不起我们,我和你姨父发誓,一定要多挣钱,盖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娶个最漂亮的媳妇。当初要不是那个龟孙欺负你姨父,我们怎么会一出门就是十年不进家,所有人都诬陷你,所有人都看不起你,好像穷人就该是坏人一样。

我知道她说的龟孙是谁,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听说过。表哥出事之后,他们四处求医,花钱如流水。后来,邻居家的牛被偷了,找了很久找不到,他们都怀疑是姨父干的,这时候也只是怀疑,谁也没有证据。后来说是姨父的父亲透漏给自己的姘头,告诉她就是姨父干的。那位姘头和被偷的人家的其中一位弟弟又是姘头,于是话就传了出来。被偷的人家集齐四兄弟一起来讨伐姨父,把他打得很惨。姨父家只有两兄弟,另一个龟缩在家不敢出门,为此大姨永远记恨他。

他们把姨父打得死去活来,然后扭送到派出所,让他招供。姨父一口咬定没有这件事,警察没有证据,只好把他放了。但是村里已经议论开了,都说你亲爹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想不到表面忠厚的人私下里竟然干出这种事。姨父不堪忍受村人的指点,携家带口去了北京,一去十年,时间果然是治愈万物的良药,他们再回来,已经没有人再提这件事,除了当事人还心存芥蒂,暗暗较劲。

那个龟孙自己就是骗子还诬陷别人是小偷,大姨说,他在广州坑蒙拐骗,光大牢几进几出了,在号子里可没少被人打,这就是报应。还有空空他爷,喝两滴猫尿就胡说八道,有两个钱就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人怎么不去死呢。

又说到哪去了。姨父抗议道。他喝了口酒,把鱼头翻了个个。

你学习那么好,怎么不上学了。大姨问我。

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她叹口气说,当初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你姐考上了外语学院,怎么也不愿意上,你要在可以顶替她去,娘哩个逼,那妮子死活不听话,还以为谁都有这好机会呢。

能顶替吗,我说,她是女的我是男的。

怎么不能,她说,反正你的名字也像个妮儿,大不了改性别嘛。

怎么改?我吓了一跳。

在学生证上把女字划掉改成男不就完了吗。她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通知书都失效了,你姐也跑得没影了。日他娘她就鬼迷了心窍了,那个死孩子把她的魂都哄走了。

她怎么了?我以为她被拐卖了,但没有这样说。

和花尾跑了。

花尾?

那孩子的名字。长得像你姨父一样高大,在市场里卖海鲜。我不是不同意他们俩,我是不同意他爹,你知道他们一家是怎么跑出来的吗,花尾他爹是支书,贪污了国家的钱,还睡了人家媳妇,国家要抓他,人家要杀他,他们实在没办法一家人才跑出来。贪污来的钱也没落手里,在家里楼房盖了个半岔子,被充公了。那个鬼老头,他娘的不是货,跑到这了还不正经,整天在市场里和 人打情骂俏,就和空空他爷一样不正经,你说我能把闺女嫁到他家吗。

又说到哪去了。姨父抗议道。他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觉,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电视,但他总能听到谈话中对他父亲的指责,并顺便发出微弱的抗议。

说哪去了呢,大姨说,有个坏爹还不让说了,他怎么那么宝贝啊。我就是吃这上面的亏一辈子低着头做人,难道还要让我闺女重蹈我的覆辙吗。这可是我牺牲一辈子换来的教训,光男人好不行,他爹坏一样完蛋。花尾是不错,要人有人要个有个,还知道尊敬老人,但缺点也是这个,现在想想就跟你一样,你们就是太尊重老人了,白长那么大个子。我说花尾,你要和菁菁好也行,但要和你爹断绝父子关系。他腾一下站起来走了,从此再也不登我的门槛,害得菁菁埋怨我,说我棒打鸳鸯。我说你们要真是鸳鸯能打开吗,他为了自己那个死爹可以得罪丈母娘,你还说你们是鸳鸯。她从此就生上我的气了,学也不好好上了,她英语学那么好,书一大堆,什么复读机随身听要什么有什么,可她就是不学了,天天背着我跟花尾出去玩,从我这里要不到钱就跟空空要。那时候生意好,天天光零钱就有几百块,根本没有数,她让空空偷着给她拿。这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她剜了一眼空空,他不为所动,继续看电视),天天好吃好喝招待着,为了你们累死累活,到头来没一个听话的。

菁菁,我那么疼她,她就这么对我,我们日子再穷,从来没有让她受过一天苦。在北京上幼儿园的时候,人家城里小孩穿什么 让她穿什么,那个什么巧克力,苦不拉几的,她爱吃再贵也给她买。后来在你姥姥家上中学,人家一个月生活费一百,她一个月四五百都不够花,也不知道她都干什么了。

她照相。我说,有男的有女的,她跟很多人照相,她有好几本相册。她老和一个叫娥子的女孩玩,带她到姥姥家吃饭。(我感觉自己是个叛徒,菁菁老给我买东西吃,我却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那个娥子,她还带她来这玩过,路费什么的全是我们出,在这住了十多天,花了一千多块,开学又回去上高中去了。

瞎花钱!我有点愤愤不平。

花钱也就算了,听话也好啊。大姨说,上学那么好,说不上就不上了,连声招呼都不打。那天我看着她就不对劲,我说空爸你回去看看,菁菁估计有什么问题。你姨父死活不动,那天是八月十五,生意忙得很,我们为了赚那点钱,连闺女走了都不知道。走之前她做了一桌饭菜,都盖得好好的,她去市场里跟你姨父说,“我把饭做好了爸,你们回去就可以吃了,我晚上和同学看烟花去。”她没有和我说话,那时候正和我怄气。我当时有点奇怪,她因为花尾的事都多少天没做过饭了,怎么突然给我们做节日饭呢。我有点怀疑,看到花尾和他那个死爹还在卖海鲜,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谁知道这家人早就商量好了呢。娘哩个逼,他们还会使障眼法呢,一边在那卖着海鲜,一边计划着把我闺女拐跑。实际上他们早就买好车票了,我们卖水果平常都是九点收摊,他们海鲜七点收,就这两个小时,他们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回到家,看着满桌饭菜,谁能吃得下呢,那么多菜,都是我手把手教会她的。那个死妮子平常不喜欢干活,干起来也是有板有眼,眼尖手快,教什么说一遍就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在市场卖菜,她和空空见我和你姨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就用小车装着成把的青菜在村口卖,人家看他们小,觉得他们可爱,都来买。那时候菁菁才八九岁,她把卖的钱交给我,坐在地上和我一起数成堆的零钱。她仰着头喊爸,又歪着头叫妈,说你们看我也能挣钱了,将来我长大了挣多多的钱,你们就不用起那么早了。我说日恁娘,就你能哩很……

她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姨父吃完了鱼头,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乡村爱情》结束了,空空看起了《农业与科技》,他一直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他想养兔子,在月亮上。他觉得月亮是兔子喜欢的地方。

二、说话,看片,喂孩子

过了三年,我从北京去宁波看望奶奶,顺道坐两个小时的车来看大姨。两年不见,我从西客站出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好打车回去。走了一段看到那座桥才猛然想起这条路。2008年一整年,我每天骑车上班都会路过这座桥,路过西客站,车站对面的百乐门拆掉了,我失去了参照物,这座桥还能一眼认出。桥下的小吃摊没有了,留下的痕迹还在,石柱上有油漆写的“生煎包,胡辣汤”,用来住人的窝棚已经不复存在。每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地骑车路过这里,停下来吃几个生煎包,喝 一碗胡辣汤。有一天,一个男人站在桥上,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后来警察赶到,把他抓走了。

空空有了儿子,每年都是大姨给我压岁钱,现在我终于有了晚辈,可以回报给他。我们在家里看电视,等着大姨和姨父回来。知道我来了,大姨八点钟就回来了,她带回来一条鱼,开始做饭。我这位新晋表嫂坐在床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孩子哭了就掀开衣服喂喂奶。大姨很喜欢这个宝贝孙子,做饭的空隙连忙擦擦手,抱一会儿孩子,再把他放床上继续做饭。

空空把电视永远锁定在央视三套,拥挤的屋子里洋溢着一种载歌载舞的欢乐氛围。吃完饭,空空和表嫂一起回不远处的出租屋安顿孩子,大姨终于可以坐下来和我说说话,当然,饭桌前还坐着姨父,他边看电视,边吃东西,边睡觉。我给自己倒了杯杨梅酒,他不喝了,他说自己腰疼,不敢再喝酒了。

你觉得你嫂子怎么样?大姨问我。

挺好的,又高又胖,身体好,看起来很能干活。

干活?大姨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如果睡觉也算干活还差不多,什么都不干,就这样,每天不管我和你姨父卖货回来多晚,她都坐床上等着,我就是十二点回来,还要做饭给他们吃。空空长这么大没干过活,为了给她买个手机,去冷冻厂干了一个多月,挣三千多块钱全给她了,我一分钱也没见着。你说这都是什么孩子,我清养了一帮白眼狼,他听她的话听得很,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你知道我娶这一个媳妇花了多少钱?

七八……十来万?我猜了一个最高数。

翻个倍还差不多,大姨压低了声音,好像说什么机密大事,依我看还得再翻个倍,光是盖房子就花了二十五万,彩礼一把给了十六万,再加上置办酒席,零打碎敲,花了差不多五十万,我和你姨父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就像一滴眼泪落到热锅里,嗞啦一声干了,谁管你有多辛苦。

盖房子干什么,你又没时间住。我对这种互相攀比的奇怪心理最为痛恨,想普及给大姨点实用的知识,有二十多万还不如做个生意,钱生钱利滚利,比如说开个水果店,盖上房子又没人住,放在老家一年比一年旧,二十多万天天遭受风吹雨打,过不多久就破败了。

不盖房子怎么能行。大姨说,人家都盖楼,你不盖,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你,赶上你哥又那样,我要不是这一座气派的房子震住他们,彩礼上他们还想往更多了要呢。人家盖房都是十来万,娶媳妇花五六万,二十多万足够了,我们要多花一倍。不过钱花出去就值,你看谁路过我们家不夸我的房子气派,在全村我的房子第一好。你嫂子虽然彩礼要得多一些,跟那些小媳妇站一起一下就显出来了,有几个人有她高有她胖,生小孩也快,结婚没几个月就怀孕了,头一胎就是个大胖小子,把我欢喜的,虽然我知道后面有得慌(方言,打拼的意思)了,可人不就活个儿孙满堂吗。现在总算把空空的终身大事办好了,下面又得为孙子慌,我和你姨父注定一辈子劳碌命。现在生意不好做了,连市场里都不让摆摊,我只好趁管理员不在的时候摆两个小时,晚上再去长丰桥、毛家跑着卖卖。每天早上起来卖菜,四五点就得去市场拿货,晚上回 来还得给他们做饭,收拾小孩睡觉,要不然你姨父咋能上厕所的时间都能睡着。屙着屙着屎一下靠墙上了,身上粘的全是唾沫和尿——

你啥都说,我正吃饭呢。姨父抗议道。

我们娘俩说话碍你啥事了,你吃你的不就完了。大姨不理他,继续说,生意那么难做,大家都和和气气也好,你说出门在外,兄弟伙的不团结谁还和你团结,他偏不,你四舅和我们打几架了,你四妗子见了我就骂。

为啥?

你来的时候不是见了么,老四在路口租了间小门面,他在屋里卖,不让我在市场卖,说我挡在他前面,把他生意都抢了。我说老四你说这话凭良心不,这么大的市场就让你一家卖,当初是谁把你带来的,谁领着你去上货带着你去抢地盘,后来老五也来了,然后把他连襟和他连襟的连襟都带来,生意好的时候一条街上六七家水果摊,谁抢谁的生意呢,有钱大家一起赚嘛。后来搞奥运,生意不好了,人家那几家主动不干了,一个个去找活,你不喜欢上班,那咱们一起卖。做生意不就讲个勤快吗。你睡到日头出才推车出来,还说我抢你的生意,你用七两秤给人找假钱还怪我抢你的生意。我的客户都是老客户,就是不在我这买也不会去找你,你一个赌博幺人家敢信你吗。后来老四到处找人借钱,找了我几次我不借给他,十多年前问我借八百块钱一直不吭声,我还能再借给他吗。后来狗急了跳墙,又找你借,竟然连个小孩都不放过。

也许是我害了大姨,我想,四舅找我借钱的时候我告诉他我 的钱都在大姨保管着,让他找大姨要,大姨当然不给,这就激化了矛盾。

我不给他,他骂我,那是你的钱吗。我说不是我的,我替孩子保管着,能随便给你吗。你说你借钱干什么,你要是花在正道上能不借给你吗。他说我编排他,说我到处卖他的赖。那天在市场里,一个老太太从他摊前过来,要买芦柑,问我多少钱,我说都是三块钱,老太太买了一袋还没走。他跑到这边骂我,说我乱降价跟他抢生意,我说大家都卖三块你卖三块五,拿货一块八,就这一转手你就加那么多,你把顾客当傻子骗,人家能买你的吗。他一蹦三尺高,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卖他的赖。他把我的芦柑箱子扔到马路上,那么好的芦柑全都被车压坏,路上稀糊糊的一片,有个骑自行车的一下子就摔倒了。你说他要是摔到卡车轮子底下出了人命谁负责。就那样,扔了我的芦柑还骂,你嫂子挺着个大肚子,说四舅别吵了,被人家看笑话,他照脸扇了她两个耳光,说大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吗。空空在一边不愿意了,从地上搬起个大石头要去砸他,我死活拉着不让,说那是你舅你把他砸坏了怎么办。他一点情不领,跑到这边把空空手里的石头打掉,又扇了他两巴掌。

他才厉害,我听了愤愤不平,虽然四舅对我也很好,但我还是向着大姨的,不会让花尾来和他打吗,他长那么大个子不打架干嘛。

后来花尾和菁菁来了,去和他说了一回。他把他们骂了出来。花尾前脚刚走,他又来劲了,那天空空在村口卖,他跑来骂空 空,不让他卖,空空来找你姨父,他和你姨父吵了一架,把两个电子秤扔河沟子里了,后来你姨父又下河去捞。

真是一点理不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毕竟这种问题我也没法解决。

现在你四妗子见我还骂,我也不理她,骂我累的是她的嘴,我又不少一块肉。这两天听说你要来,她也不骂了,看来还知道要点老脸。

空空走进来,他说小孩要睡觉了,让大姨去给包一下。为防止小孩尿床,大人通常把他们包在被子里,这是一项技术活,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好掌握。大姨去了,姨父也终于吃完了饭,不洗脚也不刷牙,和衣躺被子里睡了。空空坐在我对面,也不怎么说话。我告诉他我在北京住的地方离老毕录星光大道的地方不远,如果你来我们可以去看星光大道。一听到老毕他就开心起来,说现在大家都叫他毕姥爷,我说是。我们说完了老毕,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想了一会儿,又跟他说起李咏,问他李咏还砸金蛋吗。还在砸,他说,昨天有人砸了个电动车。我问他还给李咏发短信吗,他说手机没费了,李咏老砸不上自己,也不想发了。后来我们又聊了会儿王小丫和董卿,他对这些人不太感兴趣,就没再说别的了。两年不见,他跟我有点生疏,2008年一整年,我们天天在一起吃饭,看鬼片,给李咏发短信。现在他突然结了婚,开始为人父为人夫,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

姨父打起呼噜,空空不得不把电视声音调大一点。我问他还 有鬼片吗,他说最近不喜欢看鬼片,喜欢看舞曲。其实他一直喜欢舞曲,手机里永远都是迪斯科音乐。我对这些舞曲倒是没有太大兴趣,他要放的时候我拦住了他,说晚上搞出那么大动静不太好。他停下来,习惯性地翻找碟片,后来他拿出一张碟,说这个不错,你看不看。我接过来,是成人版的西游记。

黄色西游记。他说,可逗了,孙悟空用老二当金箍棒。他把碟片放进去,封套还留在桌子上,我看到上面写着:孙悟空棒打白骨精,老唐僧魂断女儿国。想不到这群拍三级片的还挺有文化。等电影开始,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三级片,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A片,里面的人物穿戴着粗糙的道具,在简陋的屋子里交合。只有孙悟空的生殖器花了些心思,上面套了一个长筒,描画成金箍棒的模样,在各个阴道里乱戳一通。姨父被屋里的莺声浪语吵醒了,歪着头不声不响地和我们一起看。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空空买了一堆毛片,全部被他扔进河里。现在他倒是愿意和儿子一起欣赏这种艺术了。正看着,大姨回来了。她没有大惊小怪,在农村,人们一向笃信印刷品,认为有人制作就一定是有说法的。

你们爷仨怎么看起来黄色片了。她笑道,这是谁买的。

还能有谁,空空呗。姨父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现在我看这种片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给我个光屁股美女也没什么反应,现在除了挣钱,我什么都没有心思干了。

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关了睡觉吧。大姨笑骂道。

空空关了电视。我们一起走出去,街道昏暗,到处是矮小的出租屋,本地人的楼房就像被蚁群哄抬着的巨象矗立在夜色中。 我答应明天到网吧,给他的手机下点新舞曲。空空很高兴,他告诉我,以前那个网吧不在了,现在又开了一家小的。我说好,明天你带我去。

三、说话,吃饭,睡觉

不觉又三年。

没有客人的晚上,屋里只有电视声和儿童的吵闹声。空空又添了一个儿子,他们花钱办了准生证和户口,这个孩子有了合法的身份。大的三岁了,开始上幼儿园,小的和母亲坐在被窝里,想吃奶就哭两声。

大姨的头发白了一半,在狭窄的屋子里忙得团团转,家里的房子有三百多平方,她已经三年没回去看过了。姨父似乎更加嗜睡,在饭桌前都能打起呼噜。他庞大的身体和响亮的呼噜声时常会影响家人看电视,大家对他这一行为颇有些微词,一催他上床睡觉他又会瞪大眼睛,努力看几眼电视,大家只好放过他,虽然过不多久呼噜声又会再度响起。

表嫂前段时间考了驾照,虽然他们还没有车,这正是他家下一阶段的奋斗目标。这个粗大的女人在整个家庭受到女王一样的待遇,家人总是无条件满足她的愿望。大姨和姨父只是负责挣钱,从不消费。当然,除了挣钱他们也没有时间干别的。过了午夜,姨父终于抵挡不住睡意乖乖上床睡觉,为又一个漫长而繁忙的白天补充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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