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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敌算法

凯拉九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变成了怪物。

此事并非发生在一夜之间。如同往常,他每天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回家后,凯拉会让他跟自己玩接球——这曾是她每天最喜欢的时刻。然而父亲同意陪她玩的次数逐渐减少,后来甚至再也没有答应过。

他总是目光呆滞地坐在桌前,凯拉问他问题,他也不吱声。以前他会风趣地回答所有问题,凯拉还会把他说的笑话讲给朋友们听,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爸爸。

她喜欢过去那些美好时光,那时,父亲教她怎么用锤子,怎么量尺寸、锯凿东西。她会告诉父亲自己长大后想成为一名建筑师,父亲听后会点点头,说她的想法很棒。但是,现在他已不再带凯拉去库房的工作间一起制作东西了,也没有任何解释。

接着他开始在夜里外出。最初,妈妈会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然后关上身后的门。当他回来后,凯拉和她的弟弟们都已经上床,但她却能听到吼声,有时还有砸东西的声音。

妈妈看爸爸时似乎开始有些害怕,凯拉想要帮忙,于是努力帮忙哄弟弟们上床睡觉,主动收拾自己的床铺,安静地吃晚饭,把所有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希望这样情况就会好起来,一家人能回到过去的状态。可爸爸好像根本不在乎她或弟弟们。

然后有一天,爸爸一把将妈妈推到了墙上。凯拉当时站在厨房,觉得整座房子都在震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父亲转身看着凯拉,五官皱成一团,仿佛他恨她、恨她母亲,最重要的是恨他自己。随后,他逃离了这个家,没留下一句话。

当晚,妈妈收拾好行李,把凯拉和弟弟们带到了外婆家,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凯拉想过给父亲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象着自己质问电话那头的男人,你对我爸爸做了什么?

一位警察过来找她母亲,凯拉躲在过道,偷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我们认为这不是谋杀。这时她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当时她没有哭,挺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哭。

他们回到家,有许多事情要做:将爸爸的制服叠好收起来,包起他的日常衣物送给别人,把房子打扫干净以便出售,准备好永远搬离此地。她抚摸着爸爸闪闪发亮的勋章和徽章,它们都整齐地摆放在盒子里,这时她终于哭出了声。

他们在爸爸的衣柜抽屉底部发现了一张纸。

“这是什么?”她问妈妈。

妈妈读了一遍。“是你爸爸所在军队的长官写的。”她双手颤抖,“上面写着你爸爸杀过多少人。”

她给凯拉看了看那个数字:一千二百五十一人。

这个数字萦绕在凯拉的脑海中,仿佛她父亲的生命意义就来自它,仿佛他和被杀者都是由这个数字所定义的。

凯拉快步走着,拉紧外套抵御着晚秋的凉意。

如今她已是大四学生。校园招聘活动正如火如荼。凯拉就读的大学历史悠久,四处都是以显贵家族姓氏命名的红砖楼房,这些家族甚至在美国建国前便已兴旺发达,所以这里的学生极受招聘者欢迎。

她刚离开一家小型量化交易公司举办的聚会,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这家公司来自纽约,颇具人气。来自管理咨询、金融服务领域,以及硅谷的各大公司订光了学校周边的酒店房间,每晚都为有意应聘者举办聚会。凯拉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这个热门专业让她大受欢迎。今晚她需要列出心仪公司的最终排名表,谨慎地做出计划,努力赢得机会参加最梦寐以求的公司的面试。

“打扰一下。”一位年轻人挡住她的去路,“能不能在请愿书上签个名?”

她打量着摆在面前的写字板:停止战争。

严格来说,美国并没有在打仗。国会没有宣战,只是总统在行使他的固有权利。但也许战争从未停止。美国撤完军,又部署回去,不久之后承诺再次撤军。十年过去了,远方的人们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中。

“不好意思。”凯拉说道,尽量避免接触男孩的目光,“我不能签。”

“难道你支持战争?”男孩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怀疑的模样几乎像是装出来的。没人在乎这场战争,他一整晚都在独自游说人们来签名。阵亡的美国人太少,令这场“冲突”看上去不大真实。

她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不相信战争,不想与之有任何瓜葛呢?另外,如果她在男孩拿来的请愿书上签名的话,岂不等同于背叛了她记忆中的父亲,好像是在向世人宣称他所做的是错误的?

所以她只是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回到公寓后,凯拉脱下外套,打开电视。

……是目前为止在美国大使馆前规模最大的抗议活动。抗议者要求美国停止使用无人机进行空袭。今年为止,无人机空袭已在该国导致超过三百人丧生,抗议者称其中大多数都是无辜平民。美国大使……

凯拉关掉电视,情绪变得很差,完全没心思列出面试公司的优先顺序。烦躁不安中,她开始打扫公寓,使劲擦洗水槽,以驱赶脑海中的画面。

随着年龄的增长,凯拉开始阅读、观看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无人机操控员的访谈。透过那些受访者的脸,她寻觅着父亲的影子。

我坐在空调办公室里,一边通过显示屏观察无人机摄像头拍到的景象,一边用操纵杆控制无人机。如果某人被怀疑是敌人,我便需要做出决定,扣下扳机,然后放大画面,看着屏幕上的人支离破碎、鲜血迸溅,直到尸体冷却下来,消失在红外线摄像机中。

凯拉打开水龙头,让热水流过双手,仿佛父亲每晚回家后无言阴沉、逐渐变成一个陌生人的记忆能一同洗光。

每次我都会想:这个人是否该杀?那人背的袋子里装的是炸弹呢,还是只是几块肉而已?那三个人是在策划伏击呢,还是只是累了,靠在路边的石头后面休息而已?你杀了成百上千人,事后有时仍然会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了,尽管这并不是常态。

“你是个英雄。”凯拉说,用沾水的双手抹着脸。滚热的水流过脸颊,她假装这不是泪水。

不,你不明白。这跟向那些朝你开火、企图杀你的人还击不同。当你坐在几千英里之外,透过摄像头看着一群没穿军装、看上去就像要去朋友家拜访的人,然后按下按钮杀死他们,这毫无英勇感可言。这不像电子游戏,却又是电子游戏。你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我想你。我多希望自己能早点理解你。”

每天杀完人之后,你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出办公楼回家。一路上听到鸟儿在头上鸣唱,和少男少女们擦肩而过,他们有的咯咯笑着,有的一脸忧郁,都沉浸在各自安全的小世界里。然后你推开家门,妻子跟你抱怨她恼人的上司,孩子们等你辅导他们做功课,而你所经历的事,却一点也不能向他们诉说。

换作你你一定会疯的,要不然就是你早疯了。

那张纸被母亲压在盒子底部束之高阁了,凯拉不想让上面的数字定义她的父亲。

“他们计算错了,爸爸。”凯拉说道,“名单里少算了一个人。”

凯拉垂头丧气地漫步在大厅里,她刚刚结束这天的最后一场面试——硅谷一家炙手可热的新公司。面试时她很紧张,心不在焉,智力题也弄砸了。这天显得格外漫长,何况她昨晚还没睡好。

她快要走到电梯口时,注意到身旁房间的门上贴着一张名为“AWS系统”的公司的面试登记表,表尚未填满,底部的几个格子仍是空的。一般来说,这表示这家公司并不受欢迎。

她仔细看了看招聘海报。这家公司的业务与机器人技术有关。有几张办公楼的图片,它坐落在一处景色秀丽、风格现代的园区当中。海报还着重列出了颇具竞争力的薪水和福利,算不上特别耀眼,但也足够有吸引力了。为什么没人感兴趣呢?

接着她看到,“应试者需要通过安全调查筛选”。仅是这条,就会淘汰掉不少她的非美国籍同学,而且很可能意味着政府合同。也许跟国防有关。她一阵战栗。她的一家早已受够了战争。

她正要离开,目光落到了海报的最后一行字上:不再让我们的英雄遭受创伤后应激障碍之苦。

她将名字填入空格里,然后坐在门外的凳子上等待。

“你的履历让人惊叹。”男子说道,“实际上,是我一天以来见过最棒的。我确定我们愿意进一步与你交流。你有什么问题吗?”

最后这句话凯拉等待已久,“你们开发的机器人系统旨在替代人类去操控无人机,是吗?在战场上。”

招聘者笑了,“你以为我们是天网系统1吗?”

凯拉没有笑,“我父亲曾是一名无人机操作员。”

男子变得严肃起来,“我无法透露任何机密信息,所以接下来我们的一切谈话只是假设。在假设中,相比人类操控机器,让自主机器人系统操控也许存在些许优势。”

“比如?不可能是安全方面的吧,无人机操作员待在国内,很安全。或者说你认为机器的作战效果更好?”

“不,我们对制造冷血的机器人杀手毫无兴趣。但我们不该让人类去做本该由机器完成的事。”

凯拉心跳加速,“继续说。”

“有许多原因都能说明相比人类,机器能成为更好的士兵。一名人类操作员需要根据极其有限的信息来做出决断:能参考的只有视频反馈画面,有时还有情报报告。但仅仅通过由摇摇晃晃的摄像头拍下的场景、自相矛盾的混乱情报就决定是否开火,并不是人类所擅长的思考方式。这种方法的犯错空间极大。操作员可能犹豫过久,以至于将无辜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也可能由于过快扣下扳机,从而违反交战规则。不同操作员做出的判断取决于其直觉与情绪,从而可能导致与他人不一致。人类的操作易出现前后不一,也缺乏效率。而机器更为胜任这一工作。”

最糟的是,凯拉想,因为这种必须做出决断的经历,可能会导致人类崩溃。

“如果我们从人类手里收回决定权,让个人意识脱离决策程序,结果便是附带损伤会更少,战争会更人性、更文明。”

然而凯拉所想的却是:再也没有人需要做我父亲做过的事了。

安全调查流程耗时颇久。当凯拉打电话告诉母亲,可能会有政府调查员找她谈话时,母亲显得很惊讶。凯拉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为何偏偏选了这份工作,其他地方明明有更好的职位。所以她只是说:“这家公司帮助退伍老兵和士兵。”

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公司将她分配到了民用设施部门,专为工厂和医院制造机器人。凯拉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她不想在做到真正想做的工作前把事情弄砸。她很擅长这份工作,也希望别人能注意到。

某天上午,首席机器人学家施托伯博士让她到会议室去见他。

一路上,凯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自己要被开除了吗?是不是由于父亲的经历,公司觉得无法继续信任她了?他们会据此认为她情绪不稳定吗?她一直挺喜欢施托伯博士,他看上去像是一位良师益友,但她从未与他近距离接触过。

“欢迎加入。”施托伯博士微笑着说。房间里除了凯拉,还有另外五名程序员,“你的安全调查结果今早出来了,我想让你立刻加入这个团队。这也许是目前公司里最有意思的一个项目了。”

其他程序员微笑着鼓掌。凯拉报以赧然一笑,和伸出手的各位同事依次握手。他们都是公司里尽人皆知的明星。

“你将加入‘AW-1守护者’项目,我们的机密项目之一。”

其中一位程序员—— 一个叫亚历克斯的年轻人插话道:“这可不像我们已经做过的战地运输机械骡或遥控监视装置。‘守护者’是一种小型卡车大小的无人操控自主飞行器,装配有机枪和导弹。”

凯拉注意到,说到武器系统时,亚历克斯很兴奋。

“我以为我们已经在制造类似的东西了。”凯拉说。

“不太一样。”施托伯博士说,“我们其他的作战系统要么是用于遥远地区的外科手术式打击2,要么用于前线作战模拟,这种情况下,基本上任何移动的物体都可以被射击。然而‘守护者’的设计理念是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进行维和,特别是存在大量需要保护的西方人士或当地友人的地方。目前,在这一点上,我们仍然依赖人类操作员。”

亚历克斯用故作严肃的嗓音说:“假如我们不需要担心附带损伤,事情就容易多了。”

施托伯博士注意到凯拉并没有笑,于是示意亚历克斯适可而止,“玩笑归玩笑,只要我们仍占领着他们的国家,就会有觉得为我们工作能获得好处的当地人,也会有希望赶走我们的当地人,这种局面再过五千年也不会变。我们得保护愿为我们工作的当地人免受后者的侵害,否则一切都会分崩离析。同时,我们也不能让负责搞重建的西方人时时刻刻躲在戒备森严的营地里。他们必须融入当地。”

“辨别谁是敌人,并非总是那么容易。”凯拉说。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大部分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是两面派。如果他们觉得帮我们安全,就会帮我们;如果觉得帮武装分子是个更好的选择,就会帮他们。”

“我总说,如果他们选择帮武装分子蒙混过关,那我们何必要那么小心谨慎?那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亚历克斯说。

“我想交战规则的部分解读会支持你的观点。但我们向世界宣称的是,这是一场全新的战争,一场干净的战争,我们会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当今世界,人们如何看待我们的一举一动十分重要。”

“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趁亚历克斯还没将话题扯得更远,凯拉问道。

“我们正在制造的关键软件,需要模仿人类远程操作员现在所做的事,不过效果更好。政府给我们提供了过去十多年数千小时的无人机操纵视频。有一些无人机干掉了坏人,另一些杀错了人。我们需要观看视频,提取出操作员的决策过程,形成可用来辨别和锁定藏匿在城市环境中的武装分子的正规程序,排除掉错误,并使之能重复适用于新的场景中。然后,我们再运用大数据对其进行改进,这是单个操作员无法整合利用的。”

这种代码将展现我的父亲以及像他那样的人的意识,这样就再没人需要做他们做过的事,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苦了。

“小菜一碟。”亚历克斯说完,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除了凯拉和施托伯博士。

凯拉将全身心投入到了一款名为“道德监管者”模块的研发工作当中。该模块负责在机器人向嫌疑目标开火时,最大程度降低附带损伤。她在为杀人机器装上良心。

凯拉每周末都来加班,并待到很晚,有时就在办公室里睡,却并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她无法和寥寥无几的朋友谈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也不愿浪费在办公室之外的时间与亚历克斯这样的人相处。

她反复观看无人机空袭的视频,不知其中是否有她父亲经手的任务。她十分理解当某人透过摄像头看着自己即将击杀的人时所感到的困惑,所体验到的一种强大与无力并存的奇怪感受,以及要做出决断的压力。

最难的部分在于将这种理解转换成代码。计算机要求精准无误,同时需要将含糊不明的直觉理顺,从而迫使人直面隐匿于人类意识角落里的丑恶。

为了使机器人最大限度地降低附带损伤,凯拉得给拥挤城区里所有可能受到威胁的生命体都分配数值。而做到这点的最有效方法之一 ——至少在模拟场景中是如此——恰好也是最显而易见的方法:做侧写。这种算法需将种族特征以及关于语言、衣着的线索转译成一串数字,一串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数字。沉重的任务让她心力交瘁。

“一切还好吗?”施托伯博士问道。

凯拉从键盘上抬起头。办公室的灯已经灭了,外面很暗。楼里差不多只剩她一个人。

“你最近太辛苦了。”

“有很多事要做。”

“我查看了你的打卡记录。看上去你似乎卡在了用面部识别软件来判断种族身份的阶段。”

凯拉凝视着办公室门口施托伯博士的身影,走廊的灯光映照着他的后背。“没有相关的API3。”

“我知道,但你却不愿自己动手开发。”

“那样似乎……是不对的。”

施托伯博士走进来,坐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最近我看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二战期间,美国陆军专门为战争训练了一批狗,担任岗哨、警卫等职能,甚至在一次攻岛战役中充当了突击队。”

凯拉看着他,等待着。

“那些狗必须被训练出分辨敌我的能力,于是军方让一批日裔美国籍志愿者教狗进行侧写,以攻击具有特定面部特征的人。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些志愿者的感受。这种事虽让人反感,却很必要。”

“军方没有用德裔或意裔美国籍志愿者,是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过。我跟你讲这些,不是让你无视这工作本身存在问题的一面,而是告诉你,现在你面临的问题并非史无前例。战争的重点就在于它偏护某一人群的生命,而不那么在乎另一群人。既然无法读取人的思想,那就必须另辟蹊径,摸索出方法来分辨需要保护的人和该杀的人。”

凯拉陷入沉思。施托伯博士的逻辑无懈可击。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心痛父亲的过世,却从未为她父亲所杀的上千人流过一滴泪,哪怕当中不少人可能是含冤而死的。对她而言,父亲的生命远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珍贵,他的遭遇也更令人同情。这也是促使她站在这里的原因。

“我们的机器比人类更胜任这份工作。诸如外貌、语言、面部表情等属性,只是输入数据的一个方面。我们还有遍布全城的上千个监视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有来自电话、社交访问的元数据,有根据个人无法掌控的庞大数据定位的个别嫌疑目标,你的算法可以将这些通通整合。一旦程序设计完成,机器人便能始终如一地做出决断,没有任何偏见,只有让人信服的证据。”

凯拉点点头。与机器人并肩作战,即意味着没人再需要为杀戮背负良心债。

凯拉的算法需要进行详细说明后,才能递交给政府批准。有时提案会被退回,上面标注着疑问与改动。

她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将军(也许还有几个军方律师提供咨询)逐字逐行阅读她的虚拟代码的情景:

目标的特征将被评估并赋值。目标是男人?嫌疑值增加三十分。目标是孩子?嫌疑值降二十五分。目标面部与任何一个暴力分子嫌疑人的匹配程度不低于百分之五十?嫌疑值增加五百分。

接下来,给目标周围可能受到附带损伤的人赋上数值。被确认为美国人或极可能是美国人的数值最高。然后是与美军结盟的当地民兵或团体,以及当地精英人士。那些看上去一贫如洗、走投无路的人数值最低。算法必须将媒体报道与政治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考虑在内。

在计划说明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凯拉已经熟悉了这套流程,她的任务似乎并不太难。

凯拉盯着支票上的数字,很大一笔。

“这只是公司对你所做贡献的小小心意。”施托伯博士说,“我知道你一直兢兢业业。今天我们从政府那里得到了关于试用结果的正式通知。他们很高兴,自从使用‘守护者’以来,附带损伤减少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且没有一起目标确认失误。”

凯拉点点头。她不知道这百分之八十的比例是基于已经死亡的人数,还是分配给个人的数值,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想深究此事。决定已成事实。

“下班后,我们团队应该庆祝一下。”

数月来,凯拉第一次与团队其他人出去聚会。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还唱了卡拉OK。亚历克斯还说起了他在战争游戏里的赫赫功绩,凯拉听得开怀大笑。

“是对我的惩罚吗?”凯拉问。

“不,不,当然不是。”施托伯博士说话时眼神闪躲,“只是行政休假而已……直至调查结束。工资仍会两星期发一次,当然医保也不会中断。我不想让你觉得在背黑锅,只是‘道德监管者’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你完成的。参议院武装部队委员会催促我们报告设计方法,我被告知第一轮传讯将在下周进行。你不用参加,但是我们很可能会提及你。”

凯拉只看过一次那个视频,但一次就够了。视频是有人在市场里用手机拍摄的,画面摇晃模糊。来自“守护者”的视频无疑会清楚不少,但她看不到了,那属于机密资料。

市场里人头攒动,熙攘的人群趁着清晨凉爽的空气出来逛逛。若定睛细看,那里很像凯拉采购杂货的农贸市场。一名年轻美国人,身着显眼的防弹背心——在那里只有外籍重建顾问和技术人员才会这样穿,正和一个商人说着什么,也许是在为想买的水果讲价。

记者不久后采访了他,他的话一直在凯拉脑中回响:“突然,我听见在市场上空巡逻的‘守护者’发出的声音起了变化,它们停下来悬在我的头顶,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视频中,他周围的人群突然向四面散去,互相推搡着逃开。视频拍摄者也跑了,屏幕变得一片混乱模糊。

画面稳定下来后,已经离事发地点很远。两个小型卡车大小的黑色机器人悬浮在摊棚上空,看起来就像食肉猛禽、钢铁怪物。

即使在手机视频里,也能听到机器人通过喇叭发出的用当地语言录制的警告。凯拉不知道警告里说了些什么。

一个男孩朝美国人跑去,一边大笑一边尖叫,似乎没注意到悬浮在他头顶上的机器。他张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那个男人。

“我呆住了,心想,上帝啊,我死定了。那小孩身上带着炸弹,我死定了。”

通过利用机器人的某些弱点,当地武装分子尝试着适应操纵机器人的算法。因为他们得知小孩具有相对较高的附带损伤数值与相对较低的嫌疑目标数值,于是他们开始利用儿童来实施行动。为了应对他们的新策略,凯拉只能对算法与赋值表进行调整。

“你做出的所有改动,都是应军方要求并得到了他们批准的。”施托伯博士说,“你的程序严格遵守最新的交战规则以及监管真人士兵的战场惯例。你的行为无可指责,参议院的调查只是例行公事。”

视频中的男孩继续朝美国人跑去,悬浮于上空的“守护者”发出的警告声越来越大,但他全然不顾。

更多不同年龄的男孩女孩拥入这片人群空出来的区域,大叫着跟随在第一个男孩身后。

武装分子研究出了一个对付无人机的策略,有时会奏效。他们首先单独放出第一个人体炸弹,引开无人机火力。当无人机操作员的注意力集中在第一个人身上时,后备人体炸弹便会趁着无人机朝第一个人开火时,一窝蜂拥向目标。

机器人不会分神,凯拉已经设计好应对这种策略的程序。

现在,视频里的男孩距孤立无助的美国人仅几步之遥,悬浮在右上空的“守护者”开了一枪,屏幕里传来的声响让凯拉往后一缩。

“声音很大。”被采访的男人说道,“我曾听过‘守护者’开火,但都离得很远。近在咫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仿佛枪声传入的不是耳朵,而是骨髓。”

男孩应声倒地,脖颈之上的脑袋不见了。在人群之中开火时,“守护者”必须做到干净利落。

视频中又传来几声震耳的枪声,凯拉不禁跳了起来。手机主人连忙掉转镜头,只见几团破衣烂衫和血迹出现在地上。是其余的小孩。

人群远远躲着,但有个别男人返回事发的空地,提高嗓门走上前去,却不敢离受惊的美国人太近,因为他头顶仍悬浮着两架“守护者”。几分钟后,美军士兵与当地警察赶到现场,将人群驱散回家,视频至此结束。

“当我看到死去的小孩倒在泥土中时,只觉得心安了下来以及难以言表的高兴。他本想要杀我,而我得救了,被我们的机器人拯救了。”

不久后,拆弹机器人在搜查死者尸体时,没有发现爆炸物。

第一个小孩的父母站出来解释,说他们儿子的精神不大对劲,通常都被锁在家里,但那天不知怎么的逃了出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冲那个美国人跑去,也许是觉得他的长相不同,所以好奇而已。

所有邻居都向当局坚称男孩并不危险,从未伤过人。他的兄弟姐妹和朋友跟在他后面,是想阻止他惹出什么麻烦。

采访中,男孩的父母泣不成声。采访视频下方的部分评论说,他们只是在镜头前故作悲伤,为的是从美国政府手里获得更多赔偿。另外许多评论者则十分愤怒,互相唇枪舌剑,在评论中罗列出详尽的论证,试图压倒对方。还有些评论者再次提出一个观点,即对于新闻报道的评论应该有底线。

凯拉想起自己修改程序的那天。天很热,她在吃刨冰。她记得自己删除了儿童生命的旧数值,然后添加了新数值。正如数百个已经完成的改动一样,没什么稀奇的。她记得自己删掉了一个“if”语句,添加了一个新的,改变了控制流以打败敌人。她记得自己在想出解决嵌套逻辑的巧妙方法后激动不已。这是军方的要求,她决心全心全意地尽己所能。

“错误不可避免。”施托伯博士说,“媒体的闹剧总会落幕,所有的是非总会结束。新闻周期是有限的,新事件终将取代旧事件,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下次我们会想出让系统工作得更好的方案。我们的做法是进步,是战争的未来。”

凯拉想到那对哭泣的父母、死去的那个小孩,以及死去的那些小孩。想到施托伯博士提到的百分之八十这个数据。想到父亲记分卡上的数字,以及那串数字背后的父母、孩子与兄弟姐妹。她想到了父亲回家时的模样。

她起身欲走。

“你得记住,”身后的施托伯博士说,“你没有责任。”

她没有说话。

凯拉下了公交车走回家时正值高峰期,街上堵满了汽车,路旁挤满了人。饭店很快人满为患,女服务员与顾客在打情骂俏,站在橱窗前的男男女女盯着里面的商品。

她确信其中大部分人已烦透了关于战争的报道。如今已经没有阵亡士兵被运送回国了。这是一场干净的战争。这不正是生活在一个文明国家的意义吗?如此一般人便不需要操心战争,而是让其他人、其他东西来操心。

她大步经过冲她微笑的服务员,经过不知她姓甚名谁的用餐者,混进路旁拥挤的人群。有人开怀大笑,有人在听音乐,有人在争执吵架,却没人留意到一个怪物正从他们中间走过,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机器正在挑选下一个杀戮的目标。

1 科幻经典影片《终结者》系列中导致人类灭亡的计算机系统。

2 指使用十分精准的巡航导弹或炸弹摧毁目标物,摧毁目标的效果可以达到如同外科手术切除那样精确干净,且不会伤及目标以外的物体。

3 API(Application Programming Interface),应用程序编程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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