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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风平浪静的仲夏日里,无事可写的年轻记者们来到我家。

我邀请他们坐在走廊上,街那边的海滩吹来阵阵怡人的海风,大卫取出一罐柠檬水、一盘富含反式脂肪的饼干(真正的饼干就该这样)——如果大卫认为客人喜欢的话,有时还会拿出一瓶酒——然后他露出一丝微笑,转身离开了。

我听见他返回屋内,让每个人收拾好,准备去海滩。每到夏天,我们家总是挤满了兴奋的孩子,吵着嚷着要去感受海滩的阳光和温暖的沙子。这些孩子继承了我对海的热爱。

访客们最初总是会盯着我看。当他们开始觉得盯着我的脸有些冒犯时,便将视线转至我的手上:老年斑,皱巴巴的皮肤,因罹患炎症而肿胀的关节。

我向他们保证,我没有痛苦。在“人体工厂”的帮助下,我衰老的过程很顺畅,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在大限之日到来时,我将平静地睡去,不会有冗长的残喘暮年。

在一阵礼节性的寒暄后,他们终于切入了正题——我后悔吗?会不会回心转意?我是否认为自己走上了不归路?他们早已在心中将故事写好,只是希望能听到与之相符的内容。

我们喝着柠檬水,吃着饼干,开始聊到我的人生后,逐渐没人提问了。对话变得轻松,更重要的是,变得自由了。我们在走廊坐了很久,因为要聊的实在是太多了。

在离开前,他们向我表示谢意,然后发表了文章——列娜·奥珍妮于十六岁生下其长子,一百年后,她最小的女儿出世。

这倒是个吸引眼球的故事,但却省略了所有有趣的部分。

查得和我肩并肩走在海滩上。

我一直很喜欢海,它既古老又年轻。我在卧室的墙上画了暗红色和紫色的小海星,沟壑纵横的古老珊瑚闪着明亮的原色;还有一群群鱼儿,身上点缀着精妙夺目的图案,像极了我在教科书里找到的庞贝古城1的壁画。每当查得和我独自在家,我们便躺在床上,听着他带来的阿尼·迪弗朗科和涅槃乐队的卡带,他总会说我是一名艺术家。就连我记忆里的那些歌曲都是五颜六色的。

但是,十二月的长岛海湾的水却只显露出层层叠叠的灰黑色。像是一幅铅笔素描。

只穿着薄上衣的我瑟瑟发抖,查得没有把他的外套给我,而以往他都会这样做的。

沙子从我脚趾间渗出,冰冷而潮湿。时不时地,会有贝壳的碎片扎到我的脚底。可我依旧继续赤脚沿着水边行走,只因身后那排脚印让我着迷:一步一个浅浅的弧形洞,宛如新挖的坟墓。

“我不知道。”我咕哝道,“现在事情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不自觉地把手移到了肚子上。现在那里仍然很平坦,没什么动静。

“我被耶鲁录取了。”查得面向大海,逆着风,仿佛这话不是专门说给谁听的。他没有看着我。“哦,天哪!”他用两只宽大厚实的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总觉得他的手很像在沙子里休息的螃蟹的钳子,十分可爱。他摇着头,我以为那动作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

我想笑,却没笑出声。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一定冷极了,我想,手套都没有戴。我的手指也很冷,可我已经习惯了。我喜欢用手去触摸一切。

麻木的触感,我们都无法感觉到对方。

“我生日那天,你还会带我去米斯提克吗?”我问道。再有两周,我就十六岁了。

查得没有说话。

我这才知道身后那些脚印形状的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

不论爸爸多少次质问我,我总是告诉他:“我不知道。”

他威胁我,朝墙上砸东西,还说要叫来我的朋友拷问。但是他不知道我的朋友都有谁,直到现在他才开始关心这些事。查得很安全。

“你干吗要保护他?”妈妈问道,“你不想上大学了吗?你这是在抛弃自己的一切。”

查得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美好的事,或许很久以前我就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他的父亲是一名远近闻名的律师,他的母亲管理着学校董事会。而我家呢,却截然相反,顿顿吃着袋装食品。

我喜欢他的床,很大,他的房间也很大。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都很有趣,那里的人们打扮得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梦到那些地方。

查得十分温柔。他喜欢将我的脸捧在手中,然后看着我。我会脸红,但却无法转头。“记住,你很美。”他会这样说。而我也总是相信他的话。

他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和我说话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沉默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我看来,这是我应受的惩罚,因为我竟然敢有梦想,竟然敢忘了自己是谁。

又或许我只是不想让他在这件事上有任何发言权。在我心里,参与这件既神圣古老而又新鲜的事情的权利,早已被他放弃了。我不会有其他的选择,我不做人流,也不会让别人收养,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宝宝。

“你妈和我已经老了,没法儿再抚养一个孩子。”在意识到我不可能告诉他孩子父亲是谁后,爸爸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你要生下来,就得一个人承担。”

我听说查得邀请了另一个女孩去参加毕业舞会,我在年鉴里看到了那女孩的照片。“你很美。”我对照片轻声说道。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为查得做了同样的事。

毕业舞会的那天晚上,我等到天黑,然后开车来到查得家门前,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打腐烂的鸡蛋。看着他没有亮灯的卧室窗户,我迟疑了。他的双手在我脸上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么光滑,那么温暖,人们常说的真爱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时,肚里的孩子踢了一脚,这一脚很重,我不得不弯下身来喘口气。

在八月的一个炎炎夏日里,查得的父母将行李放进汽车,带着他驶向了纽黑文2。而我爸爸则提着运动包,把我送进了医院。

当我看见护士将他送到我面前后——这个被裹在毛巾里啜泣着的小东西湿漉漉的,浑身是血——我等待着心灵感应的出现,那种如苍穹一般澄澈的柔情,能让我的生活充满意义的感觉。

可这感觉一直没有出现。

我只觉得筋疲力尽。“睡觉。”我声音沙哑地说,于是,护士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东西抱走了。也许等我醒来,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又或者孩子已经不见了。

这当然不可能,他还在哭,他需要我。每过一个钟头都会有不同的护士来到我面前,告诉我必须做哪些事,然后将完成的事项从写字夹板上勾掉。我不停地点头。我很想尖叫,因为孩子咬住我的乳头时实在是太疼了。

生孩子没什么特别的,也并没有多神圣。这事儿感觉很蠢,就像是一个错误。

“这是她自己的孩子。”爸爸一把将妈妈推开,说道,“你在这里帮了两周的忙,已经够久了。她还年轻,这些事应付得了。让她一个人来吧,否则她永远吸取不了教训。”

单人间实际上是为那些希望逃离自己丈夫的女人设立的,不过爸爸说服管事的人让我留了下来。他告诉我,在我十八岁以前,他每个月都会给我足够的钱供我和孩子生活。他并不残酷,我也不会饿死。但我必须学会承担自己做出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

我恨尿布的味道,我恨奶粉的味道。我想一直睡下去,我恨这孩子。

可我最恨的是自己,因为我恨我的儿子,这让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直以来,我们都对你管教太松了。”爸爸说完,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这扇曾是我家的门。在冬天刺骨的寒风里,我敲着门不停恳求,可是爸爸并没有回心转意。

我哭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能做的只有哭泣。

我将孩子命名为查理,这是个暗示。但爸爸已经对所有的暗示失去了兴趣。

有时候,当阳光温暖、心情愉悦时,我会推着婴儿车走上街,去到一个小小的游乐场。趁着查理打盹儿的间隙,我沐浴在阳光下,独自坐上一小会儿。那里还有其他的母亲,不过她们的年纪要大许多。她们会坐在一起盯着我,窃窃私语。

然后他出现了:穿着件旧皮夹克,身上弥漫着一股香烟的味道,在太阳底下他的双眼仿佛有着数百种不同的灰色,却没有一种会让人感到厌烦。他看上去兴许只有二十一岁,可是他的举止却让人觉得他已阅遍世间种种。

他弯下身,递给我一杯咖啡。“看上去你需要喝点这个。”我看见他的手,很大,结满了茧。我想象着他用手摩挲我的脸的感觉,就像砂纸。

他的关注与友好让我感激。我喝了一口这杯滚烫、苦涩的咖啡——有酒的味道——然后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有个孩子。”我说,转头傻傻地看着婴儿车,傻傻地看着小查理。但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被羁绊住了。

“没人能拥有一个孩子。”他说,然后坐到我身旁,看着我,仿佛觉得我很美,“没人可以拥有其他任何人。我叫詹姆斯。”

我看着他的眼睛,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永远不会被羁绊住,除非你让自己认为你别无选择。

尽管当时是夏季,清晨的空气仍略有些冷。我把紧紧包裹在干净襁褓中的查理放在父母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小小的眼睛盯着我,眼神是那么清澈,宛如退潮后的潮池,双眉微蹙。

“再见。”我说道,“我并不拥有你,你也不拥有我。”

我按响父母家的门铃。在破晓的晨星照耀下,我转身跑过后院,打开詹姆斯的车的副驾车门,坐进温暖而明亮的座位。新英格兰的清晨万籁俱寂。

“我们去哪儿?”我问道,沾了露水的鞋湿漉漉的。我只有身上这套衣服,口袋里只剩下四十美元。

“不知道。”他说,“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俩都笑了。当我把第一段人生抛开后,终于尝到了自由的味道。

四年里,我和詹姆斯走遍了整个美国,每一个地方我们都只待数月,然后便朝着地图上任意一个吸引我们的地名驶去。在冬季,我们往南开到墨西哥,和度假区里的旅行者结交,而且常常从他们那儿顺点儿东西。而到了夏季,我们则一路往北开向阿拉斯加,在溪流边支起帐篷,在河里捕捞鲑鱼,好像熊一样。

某一天,我在旧金山的一家廉价汽车旅馆的床上醒来,发现詹姆斯不见了踪影。我并没有很惊讶。“宝贝,”他常这样说,“没人可以拥有其他任何人,你和我永远都是自由的。”

可我的心仍然很痛。他既不绅士,也不体贴,然而他给我展示了另一种生活,一种不必非得住在带草坪的房子里的生活,一种不必时时刻刻为钱烦忧的生活,一种没有充斥着责任、羁绊和按部就班的生活。这些道理男人似乎天生就明白,而女人则必须要后天才能学会。

尽管他向我灌输了那么多有关自由的见解,可我现在还是希望每天早晨能把脸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到了夜里,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我的大腿间游弋。我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而他也是我的。我们从来都没有互致过爱意,但我现在意识到那并不重要。

自由不是件容易的事。

几日来我食不下咽,变得病恹恹。旅馆将我赶了出来,我只能睡在冰冷的海边,不光哆嗦还咳嗽。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我差点死了。

出院后,我一直在码头旁转悠,并没有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只是为了填补心中的空洞。

我从詹姆斯身上学到了人生的一课,即光有自由是不够的,爱亦是如此。我不再期望别人的救赎。我像做几何证明题一样,列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需要一个容身之所,然后我需要收入来保住这个蜗牛壳,而我得用双手工作才能获得收入。

一栋楼前挤满了人,我走近后,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到了前面。

橱窗里坐着一个“人”,姿势像是罗丹的“思想者”,只不过皮肤被剥离,凸出的肌肉纤维和血管暴露在外。该作品的精细程度极高:我能看见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腱,和每一根在人体组织里忽隐忽现的毛细血管。

覆盖于五脏六腑之上那层薄薄的肉也被切开,将拼图般颜色各异的内脏展现在人们眼前。他两边的眼睑均被切除,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群,另一只则被剜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眼窝。颅骨顶部被移除了,仿佛被摘了帽子。而其下的大脑像是新鲜的蛋奶酥。

“人体工厂:揭开人体机器的神秘面纱”——标牌上写着一句这样的话。而在下面,写着三个略小的字——“招聘中”。

我走了进去。

塑化程序的第一步是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接下来是解剖,将皮肤与脂肪剥离,让隐藏其下的人体结构一览无余。然后尸体将陆续被浸泡在酒精与丙酮当中,直到组织中的所有水分与脂肪完全被丙酮代替。这时,尸体将被转移到盛满聚合物的缸中,四周空气被抽出形成真空。在真空环境下,位于组织内的丙酮会沸腾,随着它被煮干,液态聚合物便会融入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直至塑料渗透进每一个细胞。

这套程序被称之为“注入”。

随后,就可以让尸体摆造型了。接下来,再用高热或是气体进行处理,使得聚合物分子链交联、硬化。此时的尸体俨然成了一尊塑料雕像,每一根毛细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均被保存了下来。

我正给尸体摆姿势的时候,艺术总监艾玛坐在了实验室工作台旁边的高脚凳上,观察着我。

摆尸体姿势这活儿有点像是在摆弄提线木偶。尸体上方的支架上悬挂着数百条不同长度的绳子,分别牵引着尸体的双臂、手指、双腿和头部,让尸体摆出需要的姿势。工作室里到处是摆好姿势的人体,像极了在强闪光灯下拍出的照片:这里是一具呈跳跃状悬停在空中的无皮男尸;那里又是一具一只乳房爆裂开来的裸体女尸,她抬起一条腿,犹如一名旋转的花样滑冰选手。

艾玛挪了挪身,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知道她的背有点问题,坐在高脚凳上肯定不舒服。但她不喜欢别人对她嘘寒问暖,所以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艾玛不是个适合闲聊的对象。我那些关于塑化程序的知识都是她教的,而大部分的教学时间她都未曾开口说话,只是把事情做好,然后让我照葫芦画瓢。如果我没有做正确,她会再来一次,直到我的表现令她满意,她才开始下一步。

几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原来喜欢我。每当她看见我忘记带午饭时,便会默默在工作台上留下一块糖;如果我带了午饭,她会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但仍旧一言不发。有时我会和她谈论自己正在读的一本书,或是看过的一部电影,她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几天后我会在工作台上发现她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那本书不错。”“你对那部电影的理解不太对,我推荐你看这一部。”

有一次她毫无理由地解聘了一名秘书,而就在前一天,那名女秘书曾在休息室里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议论我。列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这样问道,从来不去约会,也没有任何朋友。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意识到在艾玛眼中,语言是虚弱无力的。它只是思想的影子,狡猾、不可捉摸,而且虚假。人体可以被塑化、保存,成为永恒,可当丙酮与聚合物取代了血肉之躯之后,思想也随之永远逝去了。

“也许思想从来没有存在过。”艾玛曾这样对我说。她是个唯物论者,只相信眼见为实。

我喜欢她这一点。她不相信言语中流露出的虚情假意。我不想再要镜花水月般的亲昵,以及相守的虚假承诺。对艾玛来说,你的存在,你做的事情,每天在她左右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我把尸体摆好满意的姿势后,退到工作台旁,站在艾玛身边。我们一起盯着眼前的这具女尸:她的头向后仰,仿佛在仰望天空;背部的肉被剥去,暴露在外的脊柱弯曲着,像是一把拉开的弓。

艾玛没说话。几分钟后,我用余光瞥见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笑了。

“给我看看你的一些细节性工作。”她说。

十多年前,当我刚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我主要依照艾玛提供的草图来调整四肢与躯干的姿势。在空间感,以及对形状、重量和阴影的感知方面,我有了一些窍门。我喜欢双手脏兮兮的感觉,也不惧怕触碰尸体。

我们的一部分作品是为博物馆制作的,这些作品模仿各种著名雕塑,造型夸张。这工作很难,却让我很有满足感,而且与尸体打交道让我觉得自己很强大。

逐渐地,我开始接触更多的细节性工作。摆弄手指与脸部是最难的部分,针与泡沫乳胶的位置必须恰到好处,才能使嘴唇噘到刚刚好的高度,手指弯至必要的角度,手腕做出恰当的扭曲。

我走进储藏室,取出一个正在做的项目。我把它放到工作台上,从艾玛身边拉出一只高脚凳坐下,然后揭开了覆盖着的遮布。

在这里的头几年,我总是想象手头这些尸体背后的故事。在他们死前,他们是谁?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或家人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处理他们的身后事?他们是不是来自那些法律如同一纸空文的国家?据说这些人均是自愿捐出自己的遗体给“人体工厂”用作科学用途的,但这种解释未免太空洞。我精心制作的大部分人体标本并没有提供给医学院或博物馆,而是被私人收藏了。我曾将死去的女人摆成芭蕾舞者的样子,也曾将死去的男人摆成裸体的拳击手。

“这是门艺术。”艾玛说。她看着我面前工作台上的那双手——收藏者只想要一双手,以及大约六英寸3长的与之相连的前臂。模仿的是埃舍尔那幅《绘画的手》4里两只互画的手的模样。不过在这里,铅笔被换成了手术刀,因此,看上去两只手似乎在互相解剖,梳理着对方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肌肉纤维和各自的腕骨。

将另一个人的双手解剖、保存,然后自豪地展示在自家客厅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做是对神奇人体的沉思,还是像文艺复兴时期诗人的头骨那样,作为死亡的象征?

艾玛耸了耸肩,“大多数问题都毫无意义。得到的答案要么是谎言,要么是你不愿相信的真相。”

这次艾玛说的话比平时一周里说的还多。我看着她,想找出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儿。

我向艾玛承认,摆手指的姿势对我来说挺困难。每次手术刀划过尸体手指上的神经时,我的手指都会有种相应的刺痛感,以至于我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

“你的镜像神经元干扰了你。”艾玛说,“你会克服的,你也必须克服。就我而言,最难的莫过于脸部的操作,但最终我眼中所见的不再是脸部,而只是线条、阴影和色彩层次。别人用泥土雕塑,我们用血肉雕塑。”

艾玛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回过头,只见她的嘴角闪过一丝抽搐。突然之间我才意识到,她的头发白了很多。她没再染发了吗?

“我老了。”艾玛说,“必须承认这点。我要退休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工作。”

我转身拥抱她,那是我第一次尝试这么做,我们彼此都觉得十分尴尬。当拥抱结束后,我才明白自己是爱她的,像爱我母亲一样深深地爱着她。

“肉体终会消亡。”她说着,转身欲走,“死亡不可避免。我们的工作就是编造谎言,让亡者看上去似乎还活着。我厌倦了编造这样的谎言。”

我继续将神经塞进应有的位置,拨开纠结在一起的血管,尽量不去理会从手指尖传来的刺痛感。我的大型设计都很不错,但人们更仰慕我设计的那双手,可是我却觉得它们是那么令人不安。那双手仿佛会说话:有时伤感,有时开心,有时像在沉思。它们能诱惑你、召唤你,又能警告你、训诫你。它们能祷告,能唤醒人们。

我好像感觉到工作台上的那双手在微微地颤抖,那颤抖微弱得几乎注意不到。手术刀从我手中滑落,整个世界如同浸入了水中,幻化成一条条斑斓的色带。

一周后,我成了艺术总监。詹姆斯离开我已经十五年。那一年我三十五岁。

这位买家委托加工她儿子的遗体,孩子在出生当天就夭折了。他们告诉我,孩子的母亲不希望孩子弱小的躯体被埋葬或是火化,她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回不需要细致的操作,只要进行最低程度的必要塑化程序。母亲想让儿子呈现出熟睡的模样。在她配上的一幅画中,孩子那两只卷曲的小手放在下巴下方。

技术人员已经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一坨小小的肉体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正面朝下放在桌子上。我走过去将它翻转过来。

孩子的脸皱成一团,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看着他的样子,突然间,我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无法给予自己儿子爱的怪物。

他需要你。妈妈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你这是什么毛病?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可以向你推荐几位治疗抑郁症的心理医生。医生的声音。

我的手开始刺痛,疼痛如此强烈,仿佛双手不再属于我自己。手术刀掉到了地上。

我想象着小查理在黎明前的黑夜中呼唤着我,而詹姆斯和我却沿着高速公路驶向了远方。我想象着他那双紧紧捏成拳头的小手。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孑然一身。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进退两难。

“对你的辞职我感到很遗憾。”这位年轻人对我说。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他站在门口,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略微有些紧张,看上去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衬衫,白得亮眼,我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个星期没换衣服了,公寓的客厅里堆砌着成堆的外卖餐盒。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我叫乔恩·沃勒。”

罗伯特·沃勒是“人体工厂”的创始人。我想起几年前曾在罗伯特的葬礼上见过眼前这位小伙子。

尽管乔恩现在是公司的老板,也是名义上的首席解剖师,我却很少在工作室里见到他。比起“人体工厂”,他似乎对其他事情更感兴趣。

“谢谢你来看我。”我语气麻木地说,“不过我现在不太舒服。”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日复一日做这样的工作的确不太可能令人感到舒服。我父亲也许将这项工作称之为艺术,但是用亡者来模拟生者这件事,总有一天会让人尝到苦果。”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艾玛的情形。她是那么瘦小,那么羸弱。她穿着病号服的样子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想把自己饿死。”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我还有点力气的话,我会让这一切结束得更快。”

“我们的上一任艺术总监,你的前任,用令我羞愧的方式将生命献给了公司。我不想让悲剧重演。”

我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于是退到门边,让他进来了。

然后我们开始聊天。我感觉很好。

乔恩每天都会来看我。

我跟他说,有位母亲想要塑化自己新生儿的遗体。

“悲痛的力量很强大。”他说,“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

他说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的手:他的双手合拢,静静地放在膝上,像是一对在沉思的海星,看上去是那么地……善解人意。

“我父亲坚信,在当今世界,人们对于死亡的了解过于模糊。这也是他创办‘人体工厂’的初衷。他想通过强迫人们直面死亡,让人们觉得眼前死去的躯体与一台关闭的机器无异,从而化解对死亡的恐惧。他想让死亡变得滑稽而深刻,不再令人害怕。”

我看到他的手在颤动。他抬起一只手移到胸前停下,在那里做着手势。

“但是对死亡的过度思考只会让生命冻结,就像是塑化本身。有时候我们会忘记这点。”

我的手不自觉地抬起,如飞翔的鸟儿一般触碰到了他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我们十指相扣,宛如一对舞者,又像是在祷告。

和这十五年来我所雕刻的双手不同,他的手是那么温暖。

一个月后,当他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同居时,我的又一段人生随之开始了。

我拒绝了他。他很富有,本人也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完成了医学院的学业。

“我喜欢你。”我说,“可我连高中都没读完。我只知道怎么将筋膜从肌肉中剥离,怎么将一双手变成塑料。你我属于不同的世界。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如果二十年前用了避孕套的话,现在的一切会多么不同。我能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肚子的悔恨。

“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年龄差距,是吗?”乔恩问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以后你会想要孩子。”我说道。自从詹姆斯离我而去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我的秘密,关于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

“我这人有问题。”我说,“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位母亲。”

他没有对我灌输什么陈词滥调,只是抱住了我。这个温暖坚实的拥抱里不包含任何期待、任何要求,我这才明白他是多么理解我。有时候我们意识不到,自己其实一直在寻求一份谅解,而这份谅解终会到来。

“我不想让你等。”我说,“我得让自己想明白。”我几乎能听到自己体内时钟的嘀嗒声。

“别担心。这正是我一直在研究的方向。”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我父亲对防止衰败——在灵魂逝去后保持肉体永恒这块领域很感兴趣。”乔恩说,“但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比这更好,我想征服衰老和死亡。”

乔恩告诉我,医学领域必将成为工程学的分支。

“我们对关闭了的机器尚且如此着迷,为何不尽可能地延长它的工作寿命呢?”

“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说,“正因如此,生命才有意义。”

“这只是人们认为自己没有选择余地时自欺欺人的话。诗人们创作作品驳斥人们对永生的追求,只是给无力回天的我们以慰藉罢了。但是从今以后,一切都将不同。”

乔恩告诉我什么是再生医学,如何通过个人细胞培养出新的心脏、肺或肝脏,用来取代衰竭后的对应器官。他还告诉我什么是基因,比如SIRT1;什么是蛋白质,比如GATA转录因子;什么是DNA修复和细胞再生;什么是脱乙酰基酶和能量摄入限制;如何通过注入改良过的病毒来延长端粒、减少细胞减数分裂中出现的错误;如何通过由几百个分子构成的细胞纳米计算机来消除有害的变异。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尽管我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是他的声音让我安心。

“不仅活上几百年是可能的,还能同时保持健康与青春。人们再也无须担心人老珠黄的那天了。”

他是那么热切地相信着自己所说的童话故事,让我不忍反对。

我走在树影斑驳的明亮校园里,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孩儿,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儿,光亮与阴影在长长的柱廊与砂岩墙之间变幻交错。茵茵的绿草,红红的瓦屋顶,这一切都让我心醉神迷。

这里是斯坦福大学。我历经了那么多艰难曲折,终于在三十八岁这年,进入了大学。

可每当想到儿子很可能在我被录取的这年就已经大学毕业了,我就心痛万分。

尽管乔恩鼓励了我数次,我却仍不打算尝试与查理取得联系。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现在又何来资格闯入他的生活呢?那样的母子相见只对我有好处,看到他过得还不错,我内心的罪恶感便会减轻。这太自私了。

而且,反正我还要弥补大量错过的时光。我的学校生活会很忙碌。

同学们将我看作他们的大姐姐。置身于如此众多的年轻面庞之中,既让我感觉自己饱经沧桑,也让我容光焕发。

每到周末,我会开车去找乔恩,然后同他一道前往实验室,让他把我放进那些仪器。

我躺进轰鸣的金属舱中,昏昏欲睡,与此同时,化学制剂与针管开始它们的工作。这让我觉得自己和那些被塑造的人体没有什么区别。我就像被浸泡在丙酮里,聚合物开始渗进我的细胞。

“结果很不错。”乔恩说,“你现在的身体年龄是三十岁,只要坚持规律的治疗,这种状态完全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真好。我想着,对自己笑了笑。这样我们甚至还能继续推迟生孩子的计划。我将自己的生命冻结在了此刻,而此刻的我想找回所有错过的时光。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想要去体验,要去做。我的人生目标清单越来越长。

毕业那周,我们举行了婚礼。紧接着,我开始攻读艺术史的博士学位。既然我有无穷尽的时间,就一定得好好利用起来。

乔恩着手联系专利律师。现在的“人体工厂”有两条产业链:让亡者成为纪念,让生者永葆青春。不难看出哪条产业链更具潜力。

“准备好当个非常有钱的人吧。”乔恩说。

“沃勒先生,当你知道自己让那些残酷的独裁者延长了寿命后,还能睡安稳觉吗?”一名记者问道。

全世界在转眼间倒戈相向,这让我怒不可遏。如果第一个问题便如此尖锐,整场新闻发布会只会越变越糟。可是乔恩捏了捏我的手。

“难道你真想把‘人体工厂’这样一家私人企业,牵扯进决定政治家寿命的事情中来吗?”乔恩问道,“想想那意味着什么。我们一视同仁,断不会以政治信条作为标准。”

“除了钱没别的标准!”一名记者大声说道。

“我们的工作需要根据各人的基因组量身打造抗衰老程序。这很昂贵,未来的几十年里也一样。所以我们必须把价格定得够高,这样才有更多的资金投入研发,降低成本。当然你可以游说国会让这些费用进入医保。”

记者们没完没了,问题无休无止。总会有人在收到礼物后,还质问为什么包装纸不是他们最喜欢的颜色。

解决这个问题不简单。医疗服务从来都不是应有的权利,而是特权。在亲密接触过那么多尸体后,我能一眼判断出眼前死者生前的健康状况和经济状况。无论活着还是死亡,富人皆不同于穷人。人所拥有的金钱与特权并不只体现在表象上,而是名副其实地深入骨髓。

死亡曾经令人人平等,然而如今,富人似乎连死劫也可以逃过。难怪有那么多人会愤怒。

乔恩不背其言,除了睡觉,几乎每时每刻都泡在实验室里,寻找能降低成本的途径,以便人人尽享其成果。

另一方面,我却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止步不前。许多博物馆和收藏家争先恐后地收藏我以前的塑化作品,价格水涨船高,评论家们也对其褒奖有加,可是我却认为这些赞美并非发自内心。说到底,谁愿意去惹一位能赐予你永生的人的妻子呢?

我无法创造出任何自己喜欢的作品。我摆出的尸体姿态看上去像是被强迫的。我雕塑出来的双手死气沉沉。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了没有束缚、也不令我感到罪恶的爱,这份爱没有成为我的负累,反而扶持着我前进。我本该很幸福,可我只觉得萎靡不振,似乎一切都已停滞,又似乎一切都在前进,但又不知该走向何方。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我重返校园。多亏了乔恩,我的脑细胞得以不断自我更新。我永远朝气蓬勃,也永远充满好奇心。我逐一地获得了历史学、文学、经济学的博士学位,紧接着我又进入医学院,就为了玩玩。

要学的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永远在求学的人,我总是站在每一门学科的门槛,却又从未真正跨进去。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吗?生命中充满了潜力、可能与开始。如果我想学习一种乐器,经过数百年的练习,定能成为名家大师。

乔恩和我还喜欢旅行。每过几个月,我的再生疗程结束,我们就会跑到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里探险。

而当旅程结束时,乔恩总会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领会到他的话中之意。我感到与他十分亲密,简直不知自己为何会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存在鸿沟。

“还没有。”我说,“但应该快了。”可是在我心中早已知晓下次,以及之后每一次的答案。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当我们已成为不死之身之后,还有什么好急的呢?

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作品耗费了十多年才完成。

在这件名为《创造亚当》的作品中,主角斜倚着,一如米开朗琪罗画作中亚当的姿势。不过我的版本里没有山川,没有大地,我的这个亚当悬浮在虚空中。

“我有个不好的消息。”乔恩是这样说的。

我的亚当与米开朗琪罗的亚当的另一处不同在于:我的亚当没有脸部,其皮肤从中间向下被剥开,从额头到下巴,都被剥离到脸的两侧,有如蝴蝶的双翅,又像是三联画5的侧翼;被剥开的皮肤呈摆动状,卷曲着,好似海蛞蝓起伏的膜状边缘;其下的一束束肌肉纤维如同上帝用来造人的红黏土,透着原始的气息;而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锐利、永恒,且毫无感情。

在“人体工厂”开始面向公众提供永生服务这二十年来,已有一千多人接受了治疗。尽管费用十分昂贵,但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了青春永驻的诱惑。

“我的基因存在缺陷,细胞再生的过程不能防止衰老,反而会导致我的体细胞进入衰老期。”

我的亚当的其他部分同样值得细细体会。走到这尊雕塑的侧面,你会发现其塑化的躯干被纵向切成了细薄的切片,并分离开来,像是一叠靶场里的人形靶子,每一片都间隔着几英寸的距离。这些切片被加工硬化,以求它们能表现出刚洗完的床单被晾在晾衣线上随风飘摆的效果,有点褶皱,有点卷曲。内脏的横切面——肝脏、肠子和肺——像是由一些圆、椭圆以及罗夏测验6中抽象的斑点聚集而成,呈红色、粉色、酒红色以及锈铁褐色的爆炸状。

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会将这件作品理解为描述体内宇宙的地图,人体内的世界。

我看着自己的丈夫,他的话让我幡然醒悟。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强迫自己不当回事——他的眼睛周围和嘴角出现了皱纹,染了的头发发根开始变白,他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迟钝、干涸、萎缩。很早之前他就赶上了我的年龄,尔后又将我远远甩在身后,而我却一直假装时间无法在我们俩身上留下痕迹。因为害怕,我选择拒绝接受。

“我试过通过干扰来阻止细胞衰老,没想到这却导致我的细胞开始肆意分裂。我患了癌症。”

倘若你受过医学教育,可以站到我丈夫遗体的任意两片切片之间,来观察肿瘤的形状。恶性肿瘤就像洒在宣纸上的墨痕,毛细血管拉扯着这些扩散开来的污渍的边缘,形成了一幅幅分形图案,十分漂亮。

接下来他接受了激进的治疗:个人定制病毒注入、靶向放射疗程,甚至还包括老旧的、野蛮的备选方案:化疗。我眼看着丈夫在自己面前一天天老去。青春之泉的发明者在数月内衰老了几十岁。

继续绕着雕像走,你会再次回到正面。看着我丈夫爆裂开的脸,上面那如烈焰般鲜红的肉,坚定的双眸,鼓胀的血管。你无法猜出他的年纪,无法猜出他的种族,无法猜出他的表情。他已被提炼得只剩下人类的本质。

我们在医院外被一群记者拦住了。“请问您认为这是骄傲自大的报应吗?是不是说明了逃避死神是徒劳无益的呢?”我用身体保护着乔恩,提问的人却将话筒伸到了我面前。乔恩那时已很虚弱,他在一周后去世。

我看着这个提问的记者,她很漂亮,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可我却认得她。二十多年前她曾与我一同读过大学。她也是乔恩的病人之一。她的眼里透着恐惧。

我的愤怒与怨恨逐渐冰释。她的问题既是为乔恩而问,也是为了她自己。她不想将来也变成我丈夫那样。

乔恩只有双手还存有表现力。瞧他的右手,像腹中胎儿般蜷曲着;瞧他的左手,伸了出去,仿佛在殷切寻求一位无情的神祇,祂给了人类永生不死的希望,却只是为了再次夺走它。

他去世的第二天,数十年来的第一次,我走进了工作室。我不再等待开始的时机,而是直接开始了。

没有任何助手帮忙,我独自一人完成了这件作品。我费力地将他曾经沉重的身体背到工作台上放下来,这是需要我亲自承受的苦难。

仅仅是摆出手的姿势就用了我一年的时间。许多个日夜我只是坐在工作室里,和他十指相扣,回忆着被我蹉跎掉的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想象着已成泡影的与他在一起的未来日子,想象着我们永远无法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完成《创造亚当》缓解了我的丧夫之痛,却无法将其抹平。但它让我放下了与乔恩的过去,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你的手真美。”一名男子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说道。

这是位于新斯科舍省边缘的格雷斯贝的一家小酒吧,我坐在窗边,俯瞰着窗外冷灰色的大西洋,脑海中浮现出一百多年前矿工们在地下挖掘海底隧道的场景。我逃到这座几乎被遗弃的旧矿城,只为了躲避《创造亚当》获得的热切关注。我已经七十一岁,而且身怀六甲,我想过平淡的日子。

在乔恩过世之前,我们冷冻了一些他的精子。现在,在我第一个孩子出生半个多世纪之后,我终于准备好了。

可我仍是三十岁的模样,因此才会有眼前这名神情坦率、面色红润的男子想要搭讪。他有着浓密的红色胡须,笑容朴实,嗓音高亢。他看上去差不多五十五了,这也许就是他的真实年龄。他不像是支付得起“人体工厂”项目费用的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们攥成了拳头,像是一对贴在一起取暖的鸽子,“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谢谢你。”

他点点头,然后将椅子移到面朝窗户的方向。他将脚搭在矮矮的窗台上,取出一支烟斗,开始抽烟。

虽然我父亲和詹姆斯都抽烟,但我已经有几十年没闻过烟草的味道了。这是种令人安心、甜蜜的味道,像一段被我遗忘已久的往事。

不过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手。由于长期在冰冷的海水中工作的缘故,他的手结满了茧,指关节粗大、肿胀,与我长期接触到的那些手——那些只和纸张、电子以及符号打交道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手的姿势看上去很熟悉,就像在沙中休憩的螃蟹的蟹钳。

“你是谁?”我问。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不想联系你。”查理说,“因为我不愿让你认为我想从你这儿索取什么,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和儿子在一起的感觉很尴尬,既陌生又熟悉。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世界在他眼中只是一大团没有差别的声和色,他还不能理解阳光下的温暖,不能理解破晓前被遗弃的冰冷。可现在,他却比我还老。

“祖父母跟我说你已经死了。但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了一次旧金山,我和一些朋友想去参观‘人体工厂’的工作室。”

我挖掘着关于那段久远日子的记忆。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带领学生参观这类工作,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

“你给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塑化,为什么塑化很重要,它是怎样有助于医学研究和教育的。我在家看过你的照片,所以立刻就认出了你。

“你那时很紧张。你向我们展示一双剥了皮的手,告诉我们肌肉、骨骼和神经在人体中是多么奇妙。你是那么爱你的工作,那么幸福。”

我从不记得自己当时幸福过,可人们往往在失去后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后来,我骗自己说,你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像一名伟大的科学家或是战士。你为了完成伟大的艺术作品不得不离我而去,在那之后你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我没有看他。

“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到处都是你的名字和照片。你站在赫赫有名的丈夫身旁。你们是一对神奇的夫妻,赐予了全世界青春和永生,可你却从来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

“我不想侵扰你的生活。”我说,“我不值得你去爱。”

他继续说着,声音却冷了下来,“根本谈不上侵扰,我一直都在等你。”

我不知道他在年轻的时候,是否像恨我一样恨他父亲。查得和我再未联系过。说来尴尬,查得曾给我写过一次信,询问他有没有可能接受永生疗程。信笺抬头上印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我把那封信撕成了碎片。

我想知道,相较于同样抛弃了他的父亲,他对抛弃他的母亲的批判是否太过猛烈了些。但我旋即意识到,这么比较其实很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他知道我。他父亲只是个凡人,而我却有无限的生命。

对不起。我想道歉,但是开不了口。有时很难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感受。

“外祖母过世时,我确信你会回来。”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当我的时间停滞后,那么多人纷纷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我却一直在等待,等待。

“几年后外祖父也去世了,此时我才觉察到自己是多么愚蠢。你给我了生命,但我并不拥有你。爱不是万有引力,不会永远都在,也不能被精确地计算出来。比起等待,我本该去创造自己的生活。”

你果然是我的孩子。我想对他说,连犯的错都如出一辙。

“我加入了一支在大西洋捕鱼的渔船队。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去工作,去从事危险的事情,尽可能让永生远离我。我想忘记你,我做到了,我不再自怜自哀。

“可随后我听到你丈夫去世的消息,也读到了关于你如何纪念他的新闻,你深陷在痛苦当中。于是我想:也许到了我去见她的时候了。也许我不再怨恨她了。相比我需要她,她更需要我。”

尽管我努力控制着,但放在膝盖上的手仍止不住地发抖。

“我找到你家,告诉管家我的身份,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让我来这儿。”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真正地看着他。在我儿子的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凯西是查理的小妹妹,比他小整整五十六岁。

我抱着她,端详着她的脸,寻觅着乔恩的痕迹。

“她长得真像你。”查理说。

我再次瞧了瞧,发现他说得很对。并没有魔法生效,事情也没有因此发生重大改变,我的心中却突然淌过一股暖流,一股爱意,像一条涓涓不息的细流。

从一个惶恐不安的十六岁小女孩不经意间变成了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妪,关于我自己,我已经没什么是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了。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承受生活给我的一切,而直到丈夫去世,我才学会这一点。

查理留下来帮我的忙。他和小凯西很合得来。凯西很挑食,但查理吃什么,就总能让她一起吃什么。凯西也不喜欢睡午觉,但只要查理用他那宽大、长满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背,她就能睡着。他们俩也许是史上最奇特的一对兄妹——不过随着‘人体工厂’继续提供治疗,这种现象会愈发普遍——不知我的女儿将如何看待那个世界。

在她看来,对死亡的征服会显得理所当然,而大部分曾经活着的人类已经永远逝去这件事,对她而言却会是个陌生的概念。

我们也许能永远相伴左右。

“你应该重新去和人约会。”查理说,试着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爱你,妈妈。可你真的需要多出去走走。”

儿子的外表比我老许多,他对我提出建议简直显得理所当然。

查理现在基本走不动了,中风已经导致他左半边的身体瘫痪。

他坚定地拒绝了我想提供的再生疗程。我不断地提醒他:治疗开始得越晚,效果可能越差。但他每次都只是摇摇头,笑一笑,然后说:“一辈子对我来说已经够长了。”

凯西握着查理的手,相较他那肤色斑驳、粗糙、长满了老年斑的手,凯西的手如瓷器般精致,完美无瑕。

凯西打出生起就接受了细致全面的抗衰老治疗,但并不会干扰她的生长发育,直到她的身体机能到达顶峰后才会开始冻结。她很幸运,没有遗传到导致乔恩去世的基因。我的女儿以及她这一代人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健康的人类。

“像我们年龄差距这么大的兄妹通常不会很亲密。”查理说。

“可我们有共同的故事。”凯西说着,用手深情地摩挲着查理稀疏的头发,像是一只掠过沙丘杂草丛中的鸽子。

当儿子不再需要我之后,我学着去爱他,正因如此,我对他的爱变得更加纯净,同时也更加不确定,仿佛沙滩上被太阳暴晒得快要裂开的骨架。

我蹲下身亲吻他的额头。他没有散发出将死的气息,看上去很满足。

“死亡的尊严不过是我们编造的谎言,用来化解临死之前的无可奈何。”乔恩曾对我说。可他的话也不全对。他没能活到看见现在这一幕。

查理进入了梦乡,再也没有醒来,我的生活也再次随之戛然而止。

凯西坚持要我听从查理的建议。毕竟,尽管我已经活了近一个世纪,却仍然有着年轻女人的身体。有时,她会拉着我一起出去,我们俩活似一对姐妹。

随着“人体工厂”和对手竞争,疗程价格越来越便宜,像我这样不老的男男女女也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探讨,如何让这场“常青革命”造福贫困国家,以及当所有人不再变老、不再死亡时,该如何控制人口的增长。人们甚至开始重谈殖民太空的计划,不再只是说说而已。

尽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我却感到无所适从,与这一切脱了节。全世界在许多领域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变化,却没有一样变化令我动容。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只是受够了失去,受够了看着我爱的人离我而去。也许尽管有永生治疗,我的心却已经老了。

“这里的饼干没了以前的味道。”我说。这家甜点店的东西香气扑鼻,却不得我意。有时,我很想念用反式脂肪做的食物。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买到旧式甜点。”一个年轻男子在我们的桌旁停下了脚步,我无法避开他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神。

凯西称有事要去一下柜台,我看见她在偷笑。

他和凯西差不多年纪。朝气蓬勃,风华正茂。

“我比看上去要老。”我说。

“大家都一样。”他说。他嘴唇上翘的模样融化了我的心,我原本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了。

大卫不相信生命延续这回事。

“死亡是生命的最美妙之处。”他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提醒自己终会死亡,所以我才会去做令自己害怕、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事。正因为我记得自己总会老死,那天才会去和你搭话。”

他的手毫无顾忌地在空中快速比画着,丝毫没有停歇。

我开始回想和乔恩一起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然而能回忆起来的却屈指可数。我总以为自己有着无尽的时间,结果却整日碌碌无为。因为害怕放弃选择的机会,所以我虚度了自己的人生。我就像一只被囚禁在茧里的蚕,塑化了自己的生命。

全世界的人类都获得了永生,却没有变得更快乐。人们不再一起变老,不再一起成长。夫妻们不再相守一生,让两人分开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厌倦。

我最小的女儿莎拉与查理在同一天降生,之间隔了整整一百年。

她将是我最后一个孩子。我已决定停止接受治疗,我想看着莎拉慢慢长大过上自己的生活,我想和她的父亲大卫一起步入暮年,为对方发生的变化而感到欣喜。我将在大限之日到来时死去,即便没有完成所有我想做的,即便没有看尽所有我想看的,即便没有学完所有我想学的,可作为一个女人,我对这一切已经很满足。我的生命将会像一道弧,有始有终。

“别因为我才这样做。”大卫说,“你自己的生活,必须遵从你自己的选择。”

他的意思是,你必须是自由的。

我想起自己那些轻松的旅程和艰难的爱情,自豪的成就和谦卑的悔恨,富丽堂皇的姿态和简单渺小的快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种感觉在我体内震荡,仿佛一只跨过沙滩的螃蟹,朝着汹涌袭来的潮水爬去。

“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我说,“我们并不拥有对方,但是我们愿意相濡以沫。”

凯西试图劝阻我。我们一同坐在门廊上,分享着一盘饼干和一罐柠檬水。那是一个夏日,暴雨初霁,世界显得既古老又年轻。

“没有死亡的生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她说,“你会陷入爱河,又会走出来。每一段感情和婚姻,每一份友谊和偶然的邂逅,都是一条弧,有始有终,有它的生命,也有它的死亡。如果你寻觅的只是失去,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好。”

我的女儿很聪明。也许对她而言,她所说的是真理。但她成长的世界与我的截然不同。正如摩西无法进入应许之地一般,我也无法忍受无穷无尽的生命。

促使我选择衰老死亡的并不是爱,而是一股想逃离时间束缚、逃离不断开始新生活的命运的欲望。

“在我那么多段生活里,我已经等待得够久了。”我说,“有些事情需要在规定时间之内完结。”

“那么,有史以来最长寿的女人,第一个有机会永远活下去的女人,同样也会成为第一个放弃这一切的女人。”凯西说着,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不想要你死。死亡赋予生命意义是一个谎言。”

很难想象她的语气和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竟那么相像。“即使是谎言,也是我所相信的一个谎言。”

我松开她,然后抬起双手——不出于恳求,也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在解释——搭成了一个弧,我双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一起。

所有的信念在最后关头都需要一次顿悟,一次凭理性的思辨无法获得的顿悟。

但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我重新燃起了艺术创作的激情。

这就是我向记者们讲述的故事,他们所要求的有人情味儿的故事。

我最后的作品不是塑化作品。停滞是真正的死亡。

与此相反,在“人体工厂”的协助下,我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全面细致的记录。日复一日,高分辨扫描仪追踪着每一丝老化的迹象,每一个衰竭的器官,每一种丧失的机能。我的记录将是有史以来最完整的人体走向死亡之旅,它很漫长,逐渐揭开了生命背后赤裸裸的真相。这件作品并不浪漫,也不悦目,有时还让人痛苦,但更多的是让人厌倦。可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真实的。

终有一天,我孩子的孩子会难以理解这种不同的、短暂的、被生与死括在中间的生命存在形式。也许我的这份记录,能如各种形式的艺术一样,为观众架起一座理解的桥梁。

记者们离开后,我加入到大卫和孩子们当中——莎拉的孩子和凯西的孙子孙女——来到了沙滩上。我牵着大卫的手,我们布满皱纹的皮肤又凉又暖。这是个美丽的午后,很适合用来争相捡拾漂亮的贝壳,用脚印在沙滩上作画。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我耳边回荡,淹没了永恒的大海所发出的怒吼。

1 意大利古城,毁于火山大爆发。

2 耶鲁大学所在地,美国东部重要海港。

3 1英寸等于2.54厘米。

4 荷兰艺术家埃舍尔的代表作。

5 画作的一种类型,多联画的一种,分为三个部分。

6 又称墨迹图测验,在人格测验中被广泛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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