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维多利亚式的旧宅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旷野上,和最近的市镇也隔着好几英里1的距离。它隶属于一家慈善机构,用来收容那些附近市镇避之不及的人物:强奸犯、刑满释放的重罪犯,以及佩恩·克拉夫利这样的“未来罪犯”。
佩恩在这里已经住了整整二十年。十九岁那年,为了还给父母一种看上去相对正常的生活,佩恩离开了家,来到这里。他是第一个在死囚区提前挂号的人,第一批看到未来画面的人,第一批登记入住的人。
他至今还没有杀过人。
响亮的敲门声将佩恩从冥想中惊醒。他皱了皱眉,瞪着这个独立单间的房门。他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间登门叨扰。今天他已经完成了分内的杂务,这会儿也没到每周警察例行盘查的时间。
佩恩很享受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房子周围有一些可供居民耕种的土地。佩恩喜欢在田间耕作,因为这可以让他远离其他人。佩恩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苦行僧,因为在这里生活,物质上虽贫乏,却能拥有精神上的宁静。他喜欢这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身边都是罪人,没有无辜羔羊。
敲门声再次响起,而且持续不停。
佩恩只好走过去,打开房门。
“您好,克拉夫利先生。”
她是个动人的姑娘,一头黑色的长直发不仅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她白皙的面庞,还衬托得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黑色西服套裙的上衣突显了她玲珑的曲线,同时也让她看起来大方得体。有那么一会儿,佩恩被她傲人的胸姿吸引得难以挪开目光。她的妆容淡雅而精致,看上去就像是从律政电视剧里走出来的。
“我叫莫妮卡·维尔德。我可以进去吗?”
佩恩打量着她。多年以来,常有一拨又一拨的女人,素未谋面,就给他写来热情洋溢的情书,甚至会像这样直接登门造访。
“来找我的女人通常没你年轻。”他说,“你多大了,二十五?”
一些男人聚坐在大厅另一端的公共休息室里,他们伸长了脖子,色眯眯地注视着莫妮卡。
“求您了,让我进去吧。”她看着他,祈求道。
佩恩心一软,退到了门边。她最有可能是从登记册上查到了他的名字找上门来,因为她也是那种爱慕杀手的女人。即便如此,想到大厅里那群对她虎视眈眈的饥渴男人,他还是无法将她拒之门外。
早在“先知”出现以前,获罪的杀人犯就异常受追捧。无论被判终身监禁,还是在牢里等待执行死刑,他们都能收获一打一打的情书,还有成百上千的女性求婚。那些女人会去监狱探望他们,不屈不挠地为他们争取获释,与他们共结连理,有些女人甚至会买通看守,在会见室就与杀人犯圆房,毫不避讳看守的目光。
而如今,像佩恩这样有罪犯潜质、将在未来犯案的人,也成了这些女人追求的对象。和他在一起,意味着拥有玩命冒险的机会,可以追逐危险、与狼共舞。
莫妮卡环视了一圈窄小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方小桌,一把折叠椅,是此屋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她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
“我想我有点儿紧张。”她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说,“您要不要来点啤酒?我手袋里装了两罐,还是冰的呢。”
佩恩坐在了折叠椅上。
“不用了,谢谢。听我说。”他说道,语气温和却坚决。这些年来,他对许多女人说过同样的话,“我无意交女朋友或者娶妻。我只想种种菜。我能想象的最佳生活状态,就是独守这间斗室,等待不可避免的命运降临。我不希望自己喜欢上的人受到伤害。”
“先知”诞生自一次意外。在设计一款通过低剂量辐射来监测神经元活动的设备时,科学家们发现,有时候,当使用者戴上头盔,放射性粒子的随机衰变能让他们感应到生命中某一时刻的画面,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
生命就像一串珍珠,闪亮在暗无边际的宇宙时空里,它起源于虚空,最后又湮灭于虚空。我们的生命历程由一个个独立的时刻串联起来,每个特定时刻都由无数种可能性坍缩而成。有时候,某个时刻就像一颗特别有光泽的珍珠,在整个珠串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而这种“光”能被检测到。
“先知”呈现的画面往往是未来的某个场景,而且持续时间从未超过一分钟。每个使用者只能看到一个未来场景,它也只出现一次。使用者没法控制画面到来的时间,而有些人自始至终什么都看不到。
可一旦“先知”让他们看到了某件事,这事就一定会发生。
“您误会了。”莫妮卡说,“我是‘反预判计划’的减刑专员。”
佩恩曾对这些人的存在有所耳闻。他们致力于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事业:为那些注定会被定罪的人提供辩护。
举例来说,雷克斯·伍兹,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人,他是一位来自奥斯丁的会计。他通过“先知”预见了自己有一天会站在法庭上,并被判处终身监禁。
跟很多人一样,雷克斯尝试使用“先知”多年,但一无所获。当他终于看见自己的未来场景时,却被吓得不知所措了。他将看见的画面告诉了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大多数“未来罪犯”都是这样被发现的:他们无法将自己看见的场景深藏心底。
朋友与家人都远远避开了他,他从此变得终日郁郁寡欢。
“反预判计划”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志愿者组织也用他们的努力来支持他,帮助他不向命运低头。
一些志愿者与他成了朋友。他们跟他分享自己通过“先知”预见的场景,想给予他勇气。一位女士向他讲述了自己预见的可怕景象,她看见一座房子在暗夜里熊熊燃烧,知道那正是她的家,还知道自己所有的财产和所爱的人都在房间里。一位男士给他讲了一个悲伤的未来场景:某个早晨他醒来后,发现他的孩子永远离开了自己,而一切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另一位男士则对他说,他看到了自己怒火中烧的样子,原因是一个陌生人在路边开车撞了他的妻子后扬长而去,自己目睹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后来,雷克斯在审讯中承认,是自己烧毁了那位女士的房屋,绑架并杀害了朋友的孩子,故意开车撞人并逃逸。他解释说,这么做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必须让那些预言完美实现,他是在“执行上帝的任务”。
“他们希望预见的画面是真实的,你们不明白吗?所以我是在帮他们。而且你们杀不了我,”他哈哈笑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杀我!”
法庭认为他罪不至死,判处他终身监禁。
佩恩看着莫妮卡,“你们这些人还没尝够失败的滋味吗?”
“我的工作是整理出你一生的故事。”莫妮卡说,“‘先知’呈现的只是一个人生命中的一瞬间,人不能这样简单地被定义。在那一瞬间之前、之后,还有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瞬间,它们都有各自的意义。”
“可对我而言,那一刻之后,生命就已经停滞了。”
“但你依然有过去,而且那段人生旅程让你成了今天的你。将来你面临审判时——如果真有一场审判的话——我们可以向陪审团陈述你一生的完整故事,这样他们就能更全面地了解你。”
“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我们都明白审判注定会来临。我的罪责不会因为外力的介入而改变。无论检方在庭上表现得多么马虎,无论我的律师辩护得多么尽心尽力,无论我们最后上诉多少次——结局会怎样,我们早就心里有数。”
“就算我们无法说服陪审团,你的故事也可以在将来的类似审判中争取到陪审团的同情。如果收集到足够多的故事,我们就有希望废除野蛮的死刑。”
佩恩憧憬着莫妮卡描绘的未来:再也不会有人和他一样,从“先知”那里预见到这样的画面了—— 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手脚被紧紧捆住,一只麦克风从上方垂下,等着收录他面临无尽黑暗的恐惧时留下的最后遗言。
在那些未来罪犯的故事集里,他的故事将占据一席之地。故事将传诵下去,目的是未来不再有人和他一样,一生都要担心死刑降临。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喜欢我的故事?”
莫妮卡望着他的眼睛,“我读懂了你在门口看我的眼神。你对我有兴趣,如果我真是来投怀送抱的女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有我。但你拒绝了我,因为怕我受到伤害。你一定有值得诉说的故事。”
十六岁生日那天,佩恩收到了四份礼物。
第一份礼物来自莎拉。午餐时间,她带他溜进戏剧社团的服装间。在一堆纸糊的盔甲和发霉的夸张衣裙中,她吻了他。之后,她在他耳畔用性感而羞涩的声音呢喃:“好了,我们可以再深入一步……如果你想的话。”
第二份礼物是世界的馈赠。离比赛结束还有三秒钟,克利维尔长角牛队以一分的差距落后于对手。球在此时传到了佩恩手中,他不假思索地跃起,看着球从他手中投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飞进了篮筐。
在被扑上来庆祝的队友淹没之前,他听见莎拉兴高采烈的尖叫,看见她将闪闪发光的加油彩球抛上了天空。长角牛队由此打进了州冠军赛。
他的父亲给了他第三份礼物,他家旧卡车的钥匙。“从今以后就得由你来照看它了。”父亲微笑着说。
佩恩给了父母一个拥抱。这是一项他乐于承担的责任。
最后一份大礼没有事先准备,算是临时追加的。
“今晚别忘了去试试‘先知’。”妈妈说,“据说生日是特别的日子,这天可能会预见一些东西。”
“说不定你也能看见自己中了大奖呢。”爸爸大笑着说。新闻节目这两天都在争相报道一位加利福尼亚妇女用“先知”预见自己中了两千万美金的大奖。她那些失踪已久的亲朋好友这下突然都冒了出来;投资经理人找上门来,想提前用很少的金额购买她的未来奖金;怀疑论者则在电视上辩论她的话是否是谎言。
佩恩呵呵笑了。事实上,他并不太关心来自“先知”的预见,他已经四年没碰过它了。他也并不期待能看见些什么。他望着自己的卡车,仿佛看见了莎拉修长的腿——他想象他们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驰骋,她仰躺在座椅上,将脚伸出窗外,享受着夏日的凉风。
当下的时刻近乎完美,佩恩认为。而未来太虚无缥缈,像宇宙大爆炸一样遥不可及。
“我已经很久没回想过那天的情形了。”佩恩说。
“一生中有许多时刻都值得铭记。”莫妮卡回应道。这是她第二次来访。她的穿着比上一次随意了许多,牛仔裤搭配T恤,这打扮突显了她强健的双肩。佩恩正带她参观房子周围的农场。他之前提醒过她,西服套裙和高跟鞋不适合在泥泞的地方行走。
佩恩弯腰从地里的藤枝上摘下一个苹果大小的纯天然番茄,它表皮开裂,已经熟透了。他用衬衣的下摆将番茄擦了擦,递给了莫妮卡。她一口咬下去,在汁水喷进嘴里时笑了起来。
“真甜。”她说。
佩恩盯着她的红唇,压抑着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这感觉让他既兴奋又恐惧。
“你也不是一直在找命中注定的杀人犯吧。”他说,“跟我聊聊你做这行以前的生活吧。”
苔丝——莫妮卡的姐姐,是一个有勇气的姑娘,她的生活几乎冲破了所有规矩。她常常将那些有着露骨封面的言情小说带回家,在父母以为她们入睡以后,和莫妮卡一起,打着电筒,屏气凝神地躲在毛毯下偷看。
“要是我们也过得像书里写得这么带劲儿就好了,你说是吧?”苔丝问道。
莫妮卡点点头。
时间流逝,直到“先知”向苔丝展现她未来的那一天。
十六岁的苔丝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叫醒了沉睡的莫妮卡,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在一间布置简陋的卧室里,她靠在一张摇椅上晃来晃去。四壁上挂着一些照片,但她无法看清。她从预见的画面里感受到了一种安宁祥和,同时却有些疲倦,就像刚走完了漫漫长路。
“见鬼,我怎么会这样?”苔丝说着,陷入了彻底的困惑。
“原来我会活得这么失败。”她悲叹,“我会变得又老又无趣,而那一瞬间要代表我整个人生的意义?那我接下来该怎么生活?我干脆现在就去跳河算了!”
从那以后,苔丝变得无比放纵。她酗酒,抽烟,同最危险的男孩子约会——甚至还和比她大十岁的男人鬼混,那些家伙装作相信她已经十八岁了。她一时兴起,就逃学去搭车旅行。只要是冒险的事儿,她一概不拒绝。
“我不会因为开心而丧命的。”苔丝对父母咆哮,转而又哈哈大笑,“反正我会平安终老。”对这种无可辩驳的逻辑,父母无言以对。
“我要让我的每一刻都比下一刻更大胆。”苔丝对莫妮卡说,“什么样的瞬间能定义我,要由我自己来选。谁是最后的赢家,我,还是‘先知’?你们拭目以待吧。”
莫妮卡向来崇拜苔丝,如今对她更是钦佩。她那么勇敢,那么有魅力!在面对命运时,苔丝绝不会放弃抵抗,俯首称臣。
“我的人生太乏味。”苔丝说。她嗑了药,心中充满倾诉的欲望。在漆黑的房间里,莫妮卡听见苔丝在低声啜泣。
“你瞎说什么呢?”莫妮卡从床上坐起身来,“你能用五种不同的语言骂人,你会骑摩托车,你搭便车游历过加拿大和墨西哥。你这两年尝试过的事比妈妈一辈子做过的都多。我认识的人里没谁比你更有趣了。”
“我不能停下来。”苔丝说,“我永远不能停顿。只要我一停下奔跑的脚步,就会在心里质问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聊?是不是我生命里的所有精彩都要在这一刻落幕了,下一刻就是衰落的开始?’然后,我只好继续飞奔。我就像一只转轮上的仓鼠,无论多么奋力狂奔,都只是原地打转,抵达不了任何目的地。因为我早就知道,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故事的结局。”
莫妮卡因此恨透了“先知”,不想跟它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
“我体会到干这事的乐趣了。”莫妮卡说。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走出泥泞的小道。除草是件挺辛苦的事。
现在她每个周末都来找佩恩。为了解决开支问题,她在城里一家小公司里找了个职位。然后她告诉“反预判计划”的协调员,在完成佩恩这边的事务前,她不能再接手帮助其他人的工作。
“我在田间忙碌时,”佩恩说,“就会忘记过去和未来,独自一人却并不孤单。”
之后他们一起在门廊边坐下休息,这一次佩恩接过了莫妮卡从车载小冰箱里拿来的冰镇苏打水。
此时已近日暮,其他男人也纷纷回来了。一些人的目光在莫妮卡身上驻留过久,这让她坐立不安。佩恩冲他们狠狠地瞪了回去。那些人很快收回了目光。
“谢谢。”莫妮卡说。
“我预见的东西还是有些好处的,这就是其中一个。没人愿意招惹我。”
由于和他挨得很近,莫妮卡能看到他正咬牙切齿,手也在轻微颤抖。佩恩并不喜欢与人冲突,但为了她,他却做出了对抗的举动。她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
“这些家伙中有些人很危险,”佩恩说,声音压得很低,“那边那个杀过三个人,但他只承认了一个。如今他坐完二十五年的牢,刑满释放了。他对我说,他还会再杀人。”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疑问,“你为什么不害怕?”
透过他的话,莫妮卡能想象过往岁月中他经历了多少来自他人的排斥、惧怕与疏远。她与他深深对视,将一缕滑落面庞的发丝挽到耳后,“我早知道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了。”
“我还是我啊,你知道的。”十六岁的佩恩对着摄像头说,另一边是莎拉模糊晃动的影像,“没有任何改变。”
这时,距离他最后一次去上学已经过了一周。
他的卧室里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外面是记者的长焦镜头和定向麦克风,他们蹲守在他家门外的人行道旁和街对面。佩恩不想给他们见缝插针的机会。
最开始,记者们把摄像机和帐篷架设到了他家的草坪上。他父亲带着枪冲出了家门,后来是警察局长出面,才平息了父亲的怒火,让他和那群蚂蟥般紧盯不放的记者达成了妥协。他们得从克拉夫利家的领地撤走,但可以驻留在外围地段。
“我不该跟你说话的。”莎拉小声地对着摄像头说,“我爸爸……”
那时,佩恩被“先知”展现的画面吓坏了,立刻给她打了电话,却因此在半夜里吵醒了她全家人。他将印在脑海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她也被吓得够呛。结果她父亲从她手中夺过电话,报了警。
“但那不能说明任何事。”他恳求她,“也许我根本就是无辜的,只是误入了杀人现场。也许我误解了我预见的东西。”
莎拉点了点头,但她在回避他的目光。
佩恩闭上了双眼。他耳边仍回响着广播里脱口秀主持人的话音:“‘先知’从不出错。这男孩长大后会成为杀人犯,最终会被判处死刑。”
“他们也在我家外面安营扎寨了。”莎拉说,“他们围追堵截,我妈妈都没法出门采购日用品了。”
莎拉的父母不喜欢在公众面前曝光,他们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为教会做了“十一奉献”2。她的父亲从未通过“先知”见过任何画面,而她母亲见到的未来是在一所房子里儿孙满堂。他们热爱平凡的生活。
他们曾经喜欢过佩恩,因为他是个成绩平平的学生,还是个不错的运动员。他不碰毒品,只在不会被发现时偷偷喝点酒。他懂礼貌,他有信仰,他爱自己的母亲。
但如今他再也不是平凡人了。一点也不平凡。
“谢谢你没跟他们说什么。”他勉强道。不是每个人都跟莎拉一样忠实。他的一些队友接受了媒体采访,编派了不少佩恩的奇闻逸事,什么他在赛场上就经常展露“杀手本性”、打法粗野、讨厌小动物之类的。他们的话是真是假没人在乎。新闻记者对这些故事来者不拒。
“地区检察官真的要把你关起来?”莎拉在一阵沉默之后开口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
我们能把那些命中注定要犯罪的人提前关进监牢吗?宪法该对此有所规定。
既然“先知”从不出错,那么监禁他有用吗?也许他会在狱中犯罪。
争论反反复复,日益升温,辩论总是原地绕着圈子。
“我不知道。”佩恩说,“在奥斯丁的相关部门讨论出结果之前,我和家人不能去其他任何地方。”
莎拉咬着下唇,“佩恩,我真的得下线了。”
佩恩紧紧盯着屏幕,想象自己闻着她刚用过的洗发水的香气,那是一种淡淡的花香,仿佛在说清晨到来了。他多么希望能展开双臂,拥她入怀。
“我们能另外约个时间再聊聊吗?”
莎拉有些迟疑,但最终摇了摇头。
“你……害怕我了?”
他盼望着她的回答,可她垂下眼帘,起身离开了摄像头。
“佩恩,对不起。再见。”
莫妮卡一点也不想使用“先知”。像她这样的人也不少。“即使我们生而不自由,”她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样的话,“我们也有必要沉浸在自由意志的幻梦中。”
然后有一天苔丝说服了她,“就戴一次试试吧。那样你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像这样刻意地回避‘先知’,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不自由呢?”
于是莫妮卡就试了一下,然后马上看到了她的未来画面。
苔丝随即紧紧地抱住妹妹,“哦,我太抱歉了。”
直到这一刻,莫妮卡才真正领会到这个事实。她预见的景象实在太糟糕了,连苔丝都深表同情。
“好了,我要处理掉你那些言情小说,”苔丝说,“赶走那些诱惑。没有得到过,你就不会惦念。”
那个未来画面的细节渐渐从莫妮卡的记忆里消退,但肉体与精神遭受的痛楚却留存了下来。她见到自己倒在地上,眼看着死亡逼近,她还知道杀她的是自己深爱的男人。那是一瞬间的印象,没有来龙去脉,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注解。
从此,莫妮卡不再参加舞会,每当有男孩紧张地询问她周末有什么计划时,她也不再做任何回应。
她想象着未来有什么在等着她。她不得不抗拒对男人产生好感。她逃避一切让她心跳的男性特征,不论是粗犷的面庞、宛如雕刻的下巴,还是瘦高挺拔的身姿。她只能成为一只生活在暗夜里的飞蛾,永远不能向往一点点的火光。
“你预见到的未来很糟糕。”佩恩说。
艾尔达贝拉餐厅在这个周六的夜晚特别热闹。人们悠闲地聚在一起,不少人举家出动。混在他们当中,佩恩的旧T恤和过时短裤倒并不显得突兀。莫妮卡为佩恩从警局争取到了进城的特别许可,条件是她对佩恩可能实施的犯罪行为负全责。她填了好些表格。
她抿了一口酒,“没你的糟。”
“像我们这样的人,自身都有问题,”佩恩放低了声音,“而我们只能带着这些问题走完一生,永远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朋友、机会。人们惧怕我们。这一切改变了我们。”
“你不能让他人的恐惧定义你自己。”莫妮卡说。
佩恩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害怕我自己。”
佩恩一家搬走了。地区检察官对此没有提出异议,乐得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他们举家搬到了马萨诸塞州,在那里没有死刑。
“他们不是不准我离开州境吗?”佩恩说,话里带着讽刺。他的父母只是叹了口气。
佩恩试着融入新学校,但不到一天时间,他就被人认了出来——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他的新闻报道。
放学后,佩恩发现他被几个男孩子包围了。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在围观。
“我们不怕你。”其中一个男孩说。他块头最大,是这群男孩的头目,“你这个小杀人犯。”
佩恩一言不发。他不愿意先动手。
“我敢打赌你以后会成为一个连环杀手,不是吗?”另一个男孩奚落道,“我敢打赌你从没有交过女朋友。”
这一架打得简单又粗暴。佩恩的鼻梁断了,但他打得这群男孩中的三个都进了医院。
学校开除了他。之后,也再没有别的学校愿意接收他。他太危险了。
“我该怎么做?”他问父亲。怒火由内而外将他点燃。他恨不得一拳砸进墙壁。他想象自己扛着一杆枪,穿过新学校的大厅,见人就开枪射杀。然后他抱头哀号。
他被自己的怒火吓得六神无主。那让他意识到“先知”的预见也许是对的,他真的会杀人。
父亲紧紧环抱住他。在他有印象的记忆里,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抱头哭泣。
苔丝躺在病床上,四肢被纱布固定着。
跳水前,她懒得检查崖下的水里有没有石块。(“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我会安然无恙。”)她确实活了下来,但这次悬崖跳水事故弄断了她六十多块骨头。
“这太荒谬了。”
莫妮卡在为苔丝念一本言情小说,她将书本拿高了些,好让苔丝看到它的封皮。封面上画着一个棕色皮肤的丰满女人,她戴着宇航玻璃头盔,身穿紧身宇航衣。一个强壮的男人搂抱着她,他赤裸着上身,金色长发倾泻而下。他们飘浮在一片星空中,热切地凝望着对方。令人费解的是,那位美男没戴宇航头盔。
“你还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是的。我太无聊了。”
“可你早就知道这类故事会怎么结束。你知道他会承认他在乎她,她会意识到她离不开他。你知道他们会热烈地长吻。你知道接下来会上演颠鸾倒凤的戏码,然后是皆大欢喜的求婚。你为什么还想读下去呢?”
苔丝翻了个白眼,“我读这种书不是为了从结局里找到惊喜。”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喜欢里面那些人物,可以吗?在第一页到第三百五十页之间,他们得让自己表现得有用又有趣,我想看他们如何办到。看完小说后,我能记住的也是这些。”
“没错,”莫妮卡说,“我们也许根本走错方向了,姐姐。”
苔丝注视着她,“你在说什么?”
“记得有些人在‘先知’里看到了自己的真爱吗?那些人把梦中情人的模样画了下来,放到网上,希望能找到画中人,觉得这样就能令人生完满了。等他们真的见到了命中真爱,有些人在三天之后燃尽了爱火;有些人在十分钟内就彼此厌恶匆匆别过,不料十年后再次相见时又擦出了火花;还有些人确实相爱相守了一生。但现实中的爱情总与他们的想象千差万别。遇见真爱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能令人铭记一生,但它仅是短短的一刻。一个人的生命远比一刻要长。”
“但我说的是我生命的终点。我预见的是我会怎么死去。”
“不。”莫妮卡站起来,开始踱步,“死亡也只是人生万千时刻中的一个,与其他时刻相比,它既没有重于泰山,也没有轻于鸿毛。有一天你会安然坐在一间屋子里,也许有点儿无聊,脑袋放空,但这没关系。你难以预料这一刻之前是快乐的一生,还是悲哀的一生。你生命历程的轨迹是个未知数。
“你对那一刻想得太多,以至于根本没有好好感受过生活。停下飞奔的脚步吧。打个盹儿,喝喝茶,同朋友坐坐闲聊八卦。跟我一起坐坐。你只需要关注这一刻,关注现在。”
苔丝深吸了几口气,“其实,那样好像不错。”
“好,”莫妮卡说,“那我继续把这本书给你读完吧。”
后来,苔丝问:“那么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会去找他。”
“后来苔丝怎么样?”
“她住在加利福尼亚,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她爱他们胜于一切。”莫妮卡一顿,又微笑补充道,“她也不觉得无聊了,现在还没有。”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佩恩说。他们正牵手漫步,他喜欢把莫妮卡的手握在手中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莫妮卡说,“这说到点子上了,没人知道将来会怎样。”她捏了捏他的手。
“但我们知道——”
“我们知道的东西都没用。我们会不会经历一场热烈的爱恋,然后一个月就结束关系,永不再见?还是说我们会快乐地一起生活五十年?你会不会一时暴怒杀了我?又或者我会爱上另一个人,然后在若干年后的某天出现在你的审判现场,向陪审团讲述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世界充满愤恨,以至于我害怕自己会做出失控的事。”他打了个冷战,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想伤害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伤害我,”她说着,摸了摸他的脸,“也没办法知道。但我知道你总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我们看到一本书的封面,知道书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不想读下去了。”
“你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她笑了,吻了吻他,“我见过许多跟你经历类似的人,也听过他们的故事。我从未感到恐惧。但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被我所爱的男人杀死。
“我也爱你。”他说。他的心一阵绞痛,想到自己某天会以某种方式伤害她。他不知道从此刻到那一刻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没有‘先知’,我们也知道每个生命的终点是死亡。”她对他呢喃道,“所以我们只需要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让每一个瞬间都过得有意义。”
他们相拥相吻,直到夜色深沉。
1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
2 指教徒出于自愿,向教会捐赠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