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旅途中,人类的孩童出于无聊创造出“翻花绳两百例”。花绳的形状从彩绘手帕变成碗面,又从碗面变成马槽和渔网,而这些只是其中最初级的变化。
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年幼的凯特一边哼哼,一边抬起手,那绳子紧紧地缠绕在祂手指上。祂看了我一眼,我挥挥手作为回应。祂跟通洛吉一样,长着优雅的长脖子和圆滚滚的身体。看着祂,就像看着我爱人小时候的模样。
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但我仍感觉这种生造的人称代词有点古怪,就像是一颗小石子堵在流畅的思维中。
绳子从一种形状变到另一种,就像记忆的互相融合,又像是故事场景的切换。然而在两种形状之间,绳子须经历成百上千种没有名称的中间状态:近乎成形的彩色手帕,尚未完成的碗面,略见雏形的马槽,等等。
许多年前,在“拉帕努伊号”飞船上,我和朋友们玩翻绳时动作迅速,欣赏绷紧的绳线构成一幅幅美妙的图案。当绳子仍处于松松垮垮的中间状态、尚未构成有名头的图案时,我们并不感兴趣。
此刻,我眼前的孩子们动作缓慢而从容,对绳子松紧间的每一种状态都十分着迷。祂们不在意绳子是松弛还是紧绷。对祂们而言,绳子松弛或是紧绷并没有区别,手是移动还是静止也没有区别。我教给祂们“翻花绳两百例”,而在两百种图案之间,有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图案,祂们给每一种都取了一个名字。
机灵的伊罗凑过来,因为接下去该轮到祂翻绳了。祂是凯特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玩伴。我听到伊罗四条腿上套着的硬壳鞋在游乐场的沙地里磨蹭,祂正左右摇晃着,思索着如何下手。
卡拉兹人很喜爱这种来自人类的游戏。我母亲认为,祂们喜欢其中那精妙的仪式感:参与者轮流翻绳,在手指无声的操控与支撑下,紧绷的绳索构成一幅幅精巧的图形。
“也许祂们会把它看作对生活的隐喻,”她说道,“给予,接受,发言,观察,支配,服从。”
“你总是用大脑里早已成形的回路过滤眼中看到的一切,”我答道,“通洛吉说得没错,你无法看透祂们的天性。你无法感觉到——”我抬起双手,互相握住,然后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是给伤口止血。这是卡拉兹手语中的一个词语——其实是一组相近的词语——我一直无法向她解释明白。
“促克。”她看着我的手,下意识地说。
母亲总是力图把卡拉兹语简化为一系列独立的手势,拆解出一个个可记录的最小语义单元,以适应我们的思维和语言模式。母亲靠这些语言元素强行构造出一种机制,用以描述难以言喻、无法名状的概念。
而我虽然很了解卡拉兹语,深知这并非良策,却也不得不使用她的方法,因为我的思维仍需要这类语义元素充当定型的楔子。
我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身体两侧,徒劳的努力令我感到疲惫。这是我最后一次试图与她理性地交谈。
童鞋的摩擦声越来越响,把我拉回现实。我发现凯特和伊罗身边围了一圈孩子。祂们的手指不断扭动,指尖的光亮越来越强,这是焦虑逐渐增长的迹象。哪里不太对劲。
我奔过去,孩子们让出一条路,直通人群的中心。凯特和伊罗面对着面,伊罗拼命地比画,凯特却一动不动,但我能看出祂的身体在颤抖,由于过度紧张,祂脑袋上的叶状体尖端有脱落的趋势。
镇静,我告诉凯特,并用双手吸引住祂的视线。我放慢手速,体现出关爱的语气,指尖随着心脏的律动震颤,力图让祂与我同步。我的指尖不能发出生物光,手指数也比较少,因此永远无法像卡拉兹人那样清晰地表达,但孩子们早已原谅我的语言缺陷,尽力去理解我的意思。
怎么回事?
我们没法继续下去了,伊罗告诉我。
凯特抬起双手,我看到绳子展示出降落伞图案。这是一个无法继续翻出新花样的图案,就像是死结。
我抱住那孩子。祂脑袋上的叶状体阵阵颤动,在落日的赤色余晖中微微泛光。祂注视着我的眼睛,祂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没有虹膜,漆黑如夜。
随着黑夜降临,四周一片宁静,其他孩子争先恐后地给我们出主意,提建议。交谈中,祂们舞动的手指散发出淡淡的乳白色生物荧光。
“就像一群萤火虫。”父亲说。
我当时六岁,我和父亲看着大约二十米远处的一群卡拉兹儿童,祂们正在露天的院子里玩耍,发亮的指尖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光痕。祂们的嬉戏寂静无声,感觉神秘古怪,不像我和我的朋友们玩耍时,空气中充满欢声笑语。
在孩子们身后,警卫的身影隐约可见,他们一动不动地笔直站着,身披华丽的礼仪盔甲,手中握着类似棍棒的武器。
我和父亲坐在敞开顶篷的穿梭机里,等待母亲从眼前这座巨硕而无窗的建筑中返回。
这算是什么宫殿?我心想。它就像一块实心的石头,或者是巨人雕塑的山丘,跟我在绘本中看到的宫殿完全不同。母亲解释说,“宫殿”只不过是我们为了方便而给这栋建筑取的名字。我们不清楚卡拉兹人中是否存在着国王甚至政府。
她还告诉我,她认为卡拉兹人喜欢厚厚的墙壁是为了保持建筑内的温热或凉爽。祂们不需要窗户,因为即使在黑暗中,发光的手指也很容易看到。
母亲独自进入那栋巨大而不透光的建筑,让我很担心。
“萨拉,”父亲低声对我说,“祂们像不像长着四条腿的鸵鸟?”
我咯咯地笑起来。父亲总是知道如何逗我高兴。
卡拉兹人的长脖子上顶着一个小脑袋,敦实的身体下面是四条又瘦又高的腿,看起来的确有点像祖辈们从佩莱星带上“拉帕努伊号”的鸵鸟。当年他们撑起太阳帆从佩莱星出发时,带着鸵鸟是为了将它们当作牲畜蓄养。
卡拉兹人还长着长长的手臂,末端分出灵巧的手指,仿佛鸟儿起飞时伸展的羽翼。我觉得祂们的动作很优美,犹如舞蹈,我也羡慕祂们轻巧的平衡感和流畅的运动感。
用整个身体来说话,我心中琢磨,那是什么感觉?
空气的味道潮湿而温暖,充满野性的生机,跟飞船上我所熟悉的滞涩气息完全不同。此刻,虽然父亲让我不再那么担心安全问题,但周围开阔的空间让我有点晕眩,视线也不像平时那样,数英尺开外就被阻断。头顶上方的天空中嵌满灿烂的群星——父亲告诉我,最亮的那颗就是“拉帕努伊号”。然而此处没有月亮,草原上一片漆黑。关于佩莱星的旧视频里有月亮,所以我也期待在这里看到月亮,尽管那并不合情理。
我们听到草丛里有小型野生动物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飞行动物绵长的嚎叫。还有那些孩子:硬鞋底的摩擦声,费力的喘息声,树枝折断的噼啪声。但我耳中最响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真是诡异,”父亲低语道,“祂们不说话。”
母亲曾向我和父亲解释过,卡拉兹人不用嘴和耳朵交谈。
我注视着那些孩子用手指划出的光痕,很想知道祂们在说什么。
去宫殿之前,母亲拿了两支应急光棒。她用力摇晃,直到它们散发出冷冷的绿光。
“现在这就是我的声带。”她说。她弯腰亲吻我和父亲,“祝我好运。”
到了最后一刻,父亲握住她的手,“不要去,我有不好的预感。”
母亲轻柔而坚定地回答道:“我是语言学家,这是我的工作。”
然后,为了让他好过一点,她指着站在距离飞船不远处的那群儿童,“祂们任由孩子们跑出来,是一种信任的表现。祂们没有伤害我们的意图。”
“你不知道祂们怎么想。”父亲说。
“我们对飞船负有责任,”母亲说,“对大家共同的未来负有责任。”她亲吻他,“你总是过度担心。”
父亲无奈地松开她的手,然后,母亲消失在那栋建筑里。
我看到他的手指不安地抽搐着。穿梭机地板上搁着几把枪,就在他的脚边。虽然父亲试图逗我开心,但我知道他也很害怕,很紧张。我知道,他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才能抵御举枪射击的本能。
父亲是飞船的安全官员,他的职责是防范旅途中的各种危险:从星云密度过高导致保护罩无法承受的风险,到船员面临深空抑郁症的威胁。他的警惕保障了所有人的安全,而他对未知总是感到不安。
“快点,快点。”父亲喃喃地说。他摩挲着自己的戒指,那上面刻有“拉帕努伊号”的守护神——“伟大雷鸟”1,一只爪子里握着一束箭,另一只握着橄榄枝。父亲告诉我,尽管我们一贯主张和平,但也必须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这是确保生存的唯一方法。我握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我觉得他的手特别宽大,就像是巨人的手。
接着,孩子们舞动的光亮停止下来,祂们分散向两边,留出一条黑乎乎的通道。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对沉稳的绿色光点,上下晃动着朝我们移近,那韵律我再熟悉不过,因为她每次就是这样抱着我,在吵闹狭窄的飞船过道里来回走动,哄我入睡。看着那摇曳的光点,我仿佛感觉到轻柔的抚摸与安慰。
“妈妈!”我喊道,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喊声仿佛永远在空旷的平原上回荡,直到远处的飞行兽拍打着翅膀从草地上升起,似乎要把那声音带往更远处。听到我的叫声,孩子们兴奋地挥舞着发亮的手指。
转眼间,母亲便来到穿梭机旁,把我搂在怀里。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我想祂们同意了,答应分给我们一块土地。欢迎来到新家,萨拉!”
我们搬进新家时,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应该让其他家庭也搬过来住,充当人类学家的角色。在这里,我一个人很难保证你和萨拉的安全。”
他宁愿我们留在租界里。租界是卡拉兹人赠予我们的礼物,一块临海的土地,面积大约一百平方公里。我们把宫殿周围的卡拉兹人定居点称作“首都”,租界距离那儿不远。
在这颗星球着陆之后,移民们曾经就是否要在租界外围筑墙展开过辩论。母亲坚持说墙可能会传达错误的信息,议会最终同意了她的意见。卡拉兹儿童常常在租界里闲逛,好奇地四处张望。
母亲也很好奇,她有个计划,“我们得学习东道主的语言和文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萨拉在祂们中间长大。”她看着我,露出鼓励的微笑。我点点头,感觉责任重大。
父亲不太乐意,但议会支持母亲的计划。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勉强同意这一计划的真正原因。
我们的新家是首都内部的一栋小屋。母亲曾经跟卡拉兹首领们谈判过租界的事,这一回,她再次试图征得祂们的允许,但她不太确定祂们是否真正理解她的要求。总之,当我们把折叠式房屋搬来,并像纸盒一样展开时,没人阻止我们。搭好的房子就像我小时候看的绘本里那种住着女巫和熊的童话小屋:中间一扇门,两侧各有一扇窗,还有个三角形的尖屋顶。
“我猜我们也可以教祂们人类的文化。”母亲说道,眼神里带着俏皮。我一辈子都生活在“拉帕努伊号”四四方方的金属舱室和弯曲的过道里,关于佩莱星上璀璨的大都市和无边无际的海洋,我都是从那些充斥着难以理解的画面和音响的旧视频里了解到的。但这间小屋的出处更为古老,它来自神秘的地球,而地球作为人类最初的家园,一百个世代以来,都不曾有人再见过。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重建一个我们未曾住过的家?母亲也不喜欢那房子,但飞船上没有别的。她说,我们的天性中就喜欢把熟悉的旧事物强加于陌生的新事物之上。比如说移民们一落地,便立刻开始种植小麦,圈养鸵鸟,而不是去了解卡拉兹人如何生活。
“别太乐观,”父亲说,“当两个技术上差距太大的种族相遇时,很少有好结果。”卡拉兹人没有太空航行的能力。事实上,祂们甚至没有火药武器。祂们最先进的武器似乎是吹箭筒。
“往往是技术领先的种族吃亏,因为他们倾向于在想象中将另一方浪漫化,而良知与细腻的感情最终也会妨碍他们寻求自身的利益。”
父亲深沉的嗓音令人安心,总是能让儿时的我平静下来。他的嗓音意味着安全与保障。他总能提前预见到危险,只要他在,我就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在飞船上,我们变得软弱起来,”父亲说,“那么多世代没有经历战争,我们很容易高估自己理解外星种族和不依靠暴力解决冲突的能力。
“但我们应该警惕。来了这么久,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呢?没错,你给我们争取到一块租界,但都是基于模糊的猜测,祂们怎么想,怎么说,你并不是很清楚。你仍然无法弄清我们是否能够掌握祂们的语言,祂们的思维模式是否跟我们类似。生活在祂们中间却没有防备,那太鲁莽了。”
六个月前,母亲独自一人降落,展开与祂们的第一次接触。最初的震惊过后,她遇到的那群卡拉兹人与她建立起一定程度的交流,祂们足以掌握基本的数学概念,包括计数、质数和遥远的距离,也足以理解我们是来自群星之间的生物。
接着,她带我们一起前往那座宫殿,“我要让祂们祂们看看你,萨拉,让祂们确信,我们跟祂们一样,也有儿童。”
父亲不喜欢这一计划,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显得跟卡拉兹人太相像,以免让祂们产生我们很好欺负的感觉。他宁可展示一下武力,让卡拉兹人认为我们是不可战胜的,是强大到无法理解的外星种族。但议会还是支持母亲的意见,就像支持她搬家到首都时一样。
“如果我是卡拉兹人,第一个目标就是尽可能多地获取人类的技术,”父亲说,“只要有巨大的实力差距存在,平等的谈判就不可能实现。然而一旦技术差距缩小到一定程度,我就会先发制人,攻击人类。”
“也许卡拉兹人并不这样想。”
“考虑最坏情况是我的职责。”父亲说道,语气中充满疲倦。
“啊,但是祂们有五亿人口,而我们只有两千人,”母亲欢快地说,“这是祂们压倒性的优势。我不想再回到那金属罐子里,在群星之间流浪。我想要在开阔的天空下度过余生。”
“但祂们分散成上千个互相争斗的部落。如果我们愿意斗争,完全可以轻松地建立一个安全的家园。”
我走到窗口,仰望着首都的一栋栋大厦。这里的太阳非常大,但温度凉爽,在金红色的日光下,那些建筑排列在我们周围,犹如刺向百米高空的石刃一般,我感觉我们的房子在它们边上就像是玩具。
“玩具”是我学到的第一个卡拉兹语词语。
我们搬进新房子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发现有个年幼的卡拉兹人站在外面。
那孩子跟我差不多高,按照我六岁的逻辑,这孩子的年龄也应该跟我差不多。据我判断,眼前的是个男孩,因为他带着一把小型的棍状武器,我曾看到宫殿的卫士带着这种武器。
“你好。”我说道,然后立刻觉得自己很傻。在那孩子眼里,我大概就像一条吐泡泡的鱼,完全不知所云。我很清楚,卡拉兹人不会说话,而那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在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上,一双又黑又大、没有瞳孔的眼睛正注视着我,而脸的上方是数以百计柔软多肉的叶状体,它们不断扭动,仿佛细小的触手——我当时还不知道,这说明他很紧张——男孩慢腾腾地挪过来,把武器递给我。
我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它很轻。
“小心,”父亲在我背后说道,“可能有毒。”
我恐惧地看了一眼父亲。他试图让我安心,“我猜他是想要争取你的信任,让你知道他没有恶意。”
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它,避开两端,因为我不确定哪一端是用来发动致命攻击的。我的手汗津津的,武器滑落到地上。我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那男孩的叶状体突然开始颤抖,仿佛风中瑟瑟作响的草丛。我担忧地瞥了他一眼。
男孩退后一步,叶状体的摇摆更加急促狂乱。
“艾伦,你得过来一下!”父亲对着屋里喊道。母亲很快就来到我身后。
“别动,”母亲说,“我们不知道你有没有触犯什么禁忌。”她仔细打量着那名儿童,然后低声补充道,“这孩子应该是跟我谈判的某个首领的孩子。”
男孩的叶状体停止了摆动。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指了指我俩之间地面上的武器。他非常缓慢地抬起双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特别灵巧,仿佛柔软纤细的树枝。他展开所有十六根手指,将左手叠到右手上方,一边逆时针转动,一边扭动手指。
“我从没见过这个手势。”母亲说。
但我并没留意她的话。我注视着男孩的手在空中上下来回地比画,感觉那似乎是个玩耍嬉戏的动作,有一种纯粹的快乐感。
男孩看着我们困惑的脸——他知道我们无法理解吗?然后他试图改变策略,用食指在空中画出一个“Z”字。
“这手势我认识,”母亲说,她的语声兴奋而急促,“这是否定助词。”
然后,男孩合拢双手,贴向长腿上方那敦实的躯体。
“这我也见过,”母亲说,“不过我搞不懂确切的意思。也许是‘真实’‘真相’‘事实’的意思,让我看一看——”
母亲取来电脑。她设计出了一种方法,用来书写卡拉兹人的手语。她把每个手势分解成若干元素——位置、形状、动作、方向、亮度以及语境——并用自创的字母表记录下来。这能让辨识手势更加容易,也便于她给手势取名。“对,这手势叫作‘促克’,经常在谈判中出现。”
不是真的,我心想。然后我再次望向地上的武器。我把它捡起来,对着两头查看。
“萨拉!”父亲试图阻止我,但母亲拦住了他。
棍状武器的两端没有开口。这是所谓的“武器”是个玩具,由类似实木的材料制成。
我试图重复男孩刚做过的第一个手势,一边交叠双手画圆,一边扭动手指,就好像模仿蜘蛛沿着钟面边缘爬行。
“‘艾斯勒斯’,”我听到母亲在身后低语,“‘艾斯勒斯’是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那箭筒,然后推开父母,跑进屋里,找出小时候父亲用废弃的隔热泡沫为我雕刻的“拉帕努伊号”模型。
我把模型递给那男孩,再次比画“艾斯勒斯”的手势。我大声说给父母听:“玩具,他说这是玩具。不是‘促克’。”
男孩头顶的叶状体又开始颤动,就像是系在飞船通风口的飘带。他将交叉双手放在脑后,然后又松开,把手移到面前,伸开手指在空中舞动,就像是弹奏看不见的钢琴。
“这些手势看起来很复杂,”母亲低声说,“但一定是由一个个互相独立但又能够组合的微手势组合而成。”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那孩子舞动的手指令我着迷。我感觉自己的手仿佛也在跟着一起舞动,就好像这些动作正凝聚成某种语义。
“他在一遍遍重复同样的手势,”母亲说,“‘通洛吉’。”
通洛吉,通洛吉,通洛吉。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通洛吉是女孩,而不是男孩。也许是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奇却不咄咄逼人。也许是她脸上的皱纹忽然显得很美,仿佛精心蚀刻的妆容。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其中似乎有一丝理解闪过。
我把双手放在脑后,然后说道:“萨拉,萨拉,萨拉。”
通洛吉口中吐气,试图模仿我的语声。
我笑了起来,通洛吉的叶状体阵阵颤动。
于是,我成了两个种族之间的桥梁。
小时候,母亲让我把飞船想象为连接世界之间的桥梁。
“拉帕努伊号”的名字来自古地球上一个神秘的种族,那是一群英勇的男男女女,敢于用小小的独木舟挑战广阔的海洋,他们凭着不屈不挠的意志跨越了不可思议的距离,散布到大洋里星星点点的小岛上,就好像人类跨越虚空前往分布于太空中的宜居行星。
我是在飞船上出生的第十四代人。成长过程中,供孩子奔跑玩耍的空间并不多。当我看到旧视频档案里不受约束的运动和无限的空间时,感到十分羡慕:芭蕾舞者,海葵挥舞的触须,摇曳的树木和平原上成群奔跑的动物。那个星球是我从未造访过的故乡。
飞船上噪声不断:机械的摩擦声,空气循环系统的嗡嗡声,许多个家庭挤在过于狭窄的空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但在卡拉兹星,你可以探索无穷的空间,也可以沉浸于无尽的宁静中:即便是争论也没有声音。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躲进自己的世界。
“你喜欢这种反差吗?”母亲问道。我点点头。我喜爱这里的新生活,尽管父亲总是充满焦虑与担忧,觉得和平不会持久。
“留意反差是我们的天性。”母亲说。她一直在学习档案里那些早已灭绝的古地球语言,以寻求灵感。她解释说,一种语言的发音并非连续的变化谱系,而是通过感知归类为独立且差别悬殊的元素,亦即音素。声音可以有无数种变化,但仅有某些差异是有意义的。有些语言注重音调,有些则不在乎;有些语言区分送气爆破音和非送气爆破音,有些则不加区分;有些语言中对响音不发声赋予特殊的含义,有些则没有这类规则。想要学说一门语言,必须了解哪些发音差异是有意义的,可用于区别音素,这一点非常重要。
卡拉兹人使用手语,但基于与人类手语的比对,母亲相信,其中一定也存在音素的等效物——手语素——以对应动作、位置、形状和光亮等方面的明显差异。
“来帮帮我,萨拉。”她说,“你的头脑更灵活可塑,还没陷入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所形成的固定思维。你与卡拉兹人交朋友,与祂们一同玩耍,就可以学会祂们的思考方式。让我们来不断完善字母表,直到找出完整的手语素集合,并在字典中加入更多新条目,直到解锁卡拉兹人的思维。”
“小心点,到时候你可能会失望,”父亲说,“食物链顶端的所有物种想要的东西都一样:支配异类,寻求生存。”
“我希望我们早已超越了这一阶段,”母亲说,“我相信我们跟卡拉兹人有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学习。”
然后她转向我,“你将成为一块棱镜,为我们投射出一个多彩多姿的外星社会。”
西方的天空挂着一条彩虹。雨很快就停了,空气的味道清新而充满活力。
我试图与通洛吉互相交流学习代表彩虹颜色的词汇,但不太顺利。
“红。”我指着彩虹说。我又指向附近一朵五边形的花,它的颜色仿佛落日旁的云彩,又仿佛彩虹边缘渗出的血色。
通洛吉凝视着那朵花,然后比了个手势,她的手指——今天的她平静而沉着,又让我觉得她是女孩——在空中比画出类似流水的运动,仿佛抚摸着身侧的某种大型动物。
我试图模仿她的动作,然后又指向那朵花。通洛吉看看我,垂下她的脑袋,根据我的理解,这一动作相当于不置可否的耸肩。
我再次指向彩虹,又指向周围的草。“绿。”我说道。湿润的青草让我想起“拉帕努伊号”上水耕区的橄榄,它们是保留给特殊场合用的。
通洛吉看着草地,又做了跟之前同样的手势。
“不。”我摇摇头,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卡拉兹人是色盲?数天来,我试图找出代表颜色的词汇,但毫无进展。关于卡拉兹人的已知生理特性,母亲曾咨询过租界里的生物学家。根据祂们衣服和建筑上的装饰图纹推断,卡拉兹人的色彩视觉跟我们类似。如此简单的概念,我竟无法与祂们沟通,这很难解释。
通洛吉弯着脖子,垂下头。这说明她也很沮丧。她示意我靠近,然后弯曲多个关节的腿部,蹲坐到地上。
她指着一片草叶,并确认我明白是哪一片,然后又比了比那个已经重复一百遍的手势。
“对,我知道。”我不耐烦地说,“红,绿,黄——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你们就只有一个词。”我漫不经心地重复这一手势。
通洛吉抓住我的手。她的皮肤有种凉凉的皮革质感,就像是蜥蜴。我倒吸一口气。这是第一次有卡拉兹人触碰我。
但通洛吉的触摸很轻柔,我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她引导我的手在空气中移动,轻轻地重复她的手势,画出一个微妙的波纹,直到确认我对手势速度、位置和运动轨迹都已准确掌握,她才松开手。
接着,她指向另一片草叶,又做了同样的手势。
我还没来得及重复,她便握住我的手,加以引导。我的手在空中摆动,再次画出柔和的波纹。但此刻通洛吉拉着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运动轨迹跟先前有稍许不同:一部分波纹更加突出,另一些则比较平缓。
我再次望向那两片草叶。两种绿色稍有不同,但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色调的差别。
我再次指向彩虹,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里勾画出彩虹的轮廓,将它分解成七条色带。我指着每一条色带,念出其颜色:“红,橙,黄,绿,蓝,靛,紫。”
通洛吉完全被搞糊涂了。她看看彩虹,看看我画的图,又看看我。然后她开始用双手缓慢地画圈,时不时停下来重复那个她一直在比画的手势,并依次指向各处的花朵、岩石以及被阳光照亮的云团。
我已经对这一手势很熟悉,因此能看出她每次比画都有些微妙的区别。我和母亲从来没觉得卡拉兹手语中的这些细小差别有什么重要性,我们以为那就跟口语一样,每个音素的发音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各种变异。但我终于明白了,她在对色盘上的不同色调逐一给出名字:枣红色(就像那朵花),浅靛色(就像那片叶子),亮黄色(就像那块云),闪紫色(就像那只虫子)。
单单彩虹的颜色就有无数单词,卡拉兹人要怎么讲话呢?这些念头把我的脑袋搞得胀鼓鼓的。难道卡拉兹人不会把颜色分门别类,却只看到无穷无尽的渐变色调?
“各种语言之间最有趣的差异不是词汇,”母亲说,“要真正了解语言之间的区别,就必须留意它们是针对世界的哪些特质进行编码。”
她解释说,有的语言用分类词对名词加以分类。比如说,扁而平的物体和硬而圆的物体是不同的。因此,当你想要提及某样东西时,就先得对它予以分类。另一些语言中,动词有不同的形态,包括时态、情绪、语气和人称的变化,因此你在讲话时,必须用这些元素进行编码,不能让它们处于不确定的状态。
“卡拉兹语旨在利用语境和比较,对所有微小的差别进行编码。”母亲说,“它需要细节和具体指代,但这跟精确不是一回事。用卡拉兹语表达,需提供一定程度的明确特指,这可能会让抽象思维变得很困难。”
“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和误解。”母亲说。
我看出父亲忍住没说他早就猜到会有这种状况发生。相反,他尽量温和地跟她理论,“大家很害怕,希望确保安全。人人都希望安全。实验不成功不是你的错。”
我们挤在屋子里,父亲又紧紧地攥着枪。他要求我们都搬回租界,但母亲坚决拒绝离开。
“祂们吃人,艾伦。”
两名移民因衰老而死亡,埋葬在租界边缘的新墓地。半夜里,卡拉兹人把尸体挖出来切开,然后在其他移民恐惧的注视之下,就着拂晓的曙光把他们给吃了。有些卡拉兹人甚至提出跟移民们一起分食。在接下来的冲突中,有人开枪射击。尽管没人被杀,但有一名移民和两名卡拉兹人身负重伤。
“我看到祂们的阵型和战斗能力。祂们也许没有我们的武器,但动作迅捷而致命,而且组织有序。祂们懂得如何利用数量上的优势。三个卡拉兹人互相配合,斩断了乔丹的腿。”
祂们撤退回去,但很快又抬着自己的死者回来了。祂们开始吃,还要把肉块分给移民。
“祂们送上自己的死者,就好像分享动物的尸体,就好像那只是食物而已。我感觉祂们甚至都分不清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生命。一切就都只是肉而已。我们怎么能指望理解祂们呢?祂们野蛮残暴,不尊重生命,没有一点点基本的道德。”
“祂们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寻求和平,”母亲用颤抖的语声说道,显得不太确定,“祂们也许跟我们一样困惑。我们不该放弃尝试。”
“我一直喜欢你的理想主义。”父亲说。我能看出,用伤害母亲的方式说话让他感到痛苦,然而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继续道:“但有时候,我们承受不起理想主义的代价。租界里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下次如果再发生冲突,将会有人丧生。我不能阻止你用自己的生命和我们孩子的生命去冒险,但我们有责任避免让其他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
议会最终采纳了父亲的建议,在租界周围建起一道墙,并配以瞭望塔和枪架。
卡拉兹人看着围墙逐渐筑起,头顶的叶状体纹丝不动。
通洛吉指着远处的墙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耸耸肩,不知如何解释。
分开一个月后,我们又在一起玩耍。母亲对于理解卡拉兹语不再抱太大希望,但她认为我和通洛吉的交流有很大进展。
我掏出一团绳子,我俩隔着少许距离坐下,开始翻花绳,看着我们的思维演化出不同的形状。
当无话可说时,这是一种很好的消遣。
关于导致建墙的那次事件,外交上没有进一步说辞,但议会要求包括我母亲在内的科学家们继续研究卡拉兹人的生活习惯,寻找潜在危险的迹象。
租界里的生物学家发现,卡拉兹人是无性生物。
“哦,其实并不是无性,”母亲补充说,“祂们更像是单性。”
在“拉帕努伊号”上,大家从未向孩子们隐瞒生活的真相,也无处可以隐藏。“生物学家一直在暗中观察卡拉兹人——”
“试图拍摄外星人性爱视频。”父亲偷笑着说。
“——他们发现卡拉兹人没有基于两性或多性的生殖方式。我们看到的所谓两性性状其实是种假象:事实上,卡拉兹人的身体特征只是在一定范围内渐变。每个卡拉兹人的出生都是源自单亲无性生殖,但孩子并非上一代的完全克隆。成年卡拉兹人在一生中会互相交换少许遗传物质。我们还不清楚其具体机制,但可能涉及某种形式的亲密接触,类似于人类的交配。”
“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父亲说,“这其实解释了为什么祂们如此难以理解。这个种族内部没有性竞争,没有追求伟大成就的动力。”
“更奇怪的是,”母亲说,“卡拉兹人显然也会跟非智慧物种交换基因,只不过规模要小得多。事实上,考虑到祂们的生物学特征,‘物种’这一概念本身并不是很明确。这也许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祂们难以理解各种各样的边界划分问题。比如说,祂们的亲属关系十分繁杂,包括许多种不同程度、不同类别的血缘关联。我们研究过的各种语言和方言并没有明显的差异,而是互相交错融合。”
“这么说来,祂们是否真的分成诸多部落和国家也值得怀疑,”父亲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说,“我们要如何才能充分了解祂们的想法,预测祂们的行动?”
“必须改换一下视角才可能了解祂们,”母亲承认道,“即便是吃死人的习俗,也可能跟基因交换有一定关联。由于祂们普遍缺乏抽象能力,因此没有往生的意愿,也无法理解我们内在的禁忌。”
但我只关注一件事:通洛吉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既不是“他”,也不是“她”。通洛吉也不是“它”,因为通洛吉是我的朋友。
我的语言和思维方式要求对通洛吉予以分类,然而合适的类别并不存在。
这些年来,我和通洛吉循序渐进地经历了友谊的各个阶段。一开始,我们就像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合拢,捧住中间的空气。接着,这两只手继续靠近,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就像是翻花绳,直到手指近乎相触。
无论母亲如何调整她的手语字母表,都难以囊括卡拉兹语的无穷变化。她添加了许多强度标记,用以表示亮度、速度和弧度。但这是一项难以达成的任务。正如卡拉兹人只看到无穷多的渐变色调,看不到清楚界定的颜色,祂们的语言也无法对观察对象的特性予以量化分级。
父亲在我们首都的家里待得越来越少。他几乎一直都在租界的围墙内。我很想念他,因为他的嗓音让我感到安全。
而当他真的回到家时,却经常跟母亲争吵。
由于卡拉兹人的意图难以琢磨,他和议会越来越担忧。我尝试向他解释自己对卡拉兹人的了解,却以失败告终。
“萨拉,我不知道如何把你告诉我的事转化成有用的策略,守护我们的安全,确保我们的未来。”他说道。由于一切缺乏进展,他感到很失望,也对自己很恼火。
有一天,他告诉母亲,他提出一项计划,让一批卡拉兹儿童到租界生活,并去租界的学校上课,接触人类文化。
一开始,母亲很高兴,以为父亲意图消除隔阂。这似乎跟我们的做法互为补充,是在两个种族之间搭建桥梁的又一个方法。她去跟卡拉兹首领们商量,由我和通洛吉担任翻译。除了假期回到租界,我一直都住在首都。如今,我和通洛吉已经能够流畅地对话,我开始用卡拉兹手语思考,甚至还会在梦中使用。
卡拉兹人同意了,十名卡拉兹儿童被送去租界的学校。
大约一个月后,母亲去学校参观,那里的状况令她愤怒。
“这不是学校,”她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没错,祂们吃得很好,也有电脑娱乐,但实质上就是囚犯。没人尝试教祂们什么东西,也没人尝试与祂们沟通。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祂们是一种保障。”父亲简洁地说道。
“什么保障?”
父亲叹了口气。“你觉得卡拉兹人为什么同意我们住在这儿,住在祂们的首都?”
“因为祂们有兴趣了解我们,就像我们想要了解祂们?”
父亲摇摇头,“听你说的,就好像祂们还是你梦想中那种高尚的原始人。祂们毕竟也是会战略性思考的!把你、我和萨拉留在这里,祂们就相当于有了三个人质,一旦跟殖民地产生敌对,很容易就能把我们抓起来。反过来说,殖民地允许卡拉兹人把我们留在这里,其实是对东道主表示信任,并承诺不采取敌对行为。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终只能同意让你和萨拉住在这里:为了殖民地的利益。但外交对等只有在平衡时才稳定:我们也需要卡拉兹人质。”
母亲眯缝起眼睛,“你就是这么看待我和萨拉的?只是某个大赌局里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你把孩子当作人质?”
“我只是试图让大家在一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存活下去。”父亲说。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祂们怀有敌意?为什么不能把祂们看作邻居或者善意的东道主,允许我们共享这个星球?”
父亲的声音变得沉静而悲哀,“我希望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但宇宙中的进化规律是恒定不变的。智慧种族必须对外来者具备敌意才能成功主宰一个星球。智能与侵略性是硬币的两面。如果有谁坚持认为存在例外,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继续谈判是不现实的,”父亲嘀咕道,“祂们正在酝酿某种计划。”
“祂们跟我们不一样。”母亲说,“虽然祂们是异族,但也可以讲道理。”
距离租界建立已经有十年,在此期间,卡拉兹人只是变得更加难以琢磨。除了父亲的“学校”,以及我和母亲,两个世界之间几乎没有往来。
但现在殖民地需要扩展,需要更多空间,议会被迫与卡拉兹人展开新一轮谈判,却没有任何进展。作为谈判的翻译,我知道问题大概出在哪里,并试图向议会解释。但祂们只愿听自己想听的,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租界里有传言说,卡拉兹人对人类数量的增长感到不安。还有人愤怒地窃窃低语,我们花了那么大力气,还给卡拉兹儿童提供特殊学校,这些外星人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向我们学习的兴趣,也不愿接受我们所理解的教育。
父亲苦涩地笑了,“这个种族仍然无法理解书写的概念,祂们的语言似乎从设计上就不可能书写。祂们永远活在一片迷雾之中,祂们的意图就像是在幽暗海水里穿梭的鱼,让人捉摸不透。跟祂们讲理是不可能的。”
母亲一言不发,这说明她既反对又同意父亲的话。多年来,她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卡拉兹语,因此,早先的希望破灭了。但我并不认为她持有跟父亲相同的信念。
不过像这样细微的差别,大概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按照父亲和其他议会成员的论调,每个人都必须选边站:要么支持,要么反对。
我在飞船的资料库里读过古地球人的历史。人类曾经分成数以千计的部落,有着数以千计的语言,而每一种都包括一系列互相竞争的方言和书面文字,对世界进行观察和分类的方法也各不相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种语言里的方言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其中之一。然后,除了一种语言和文字之外,其他的也都消失了——全人类都用相同的语言说和写。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母亲。
“这是个发展问题。”她说道。每一种语言都会影响使用者对世界的思考方式。所以语言就像基因,而使用者就像物种,在世界上互相竞争,求取生存。从竞争中胜出并存活下来的语言,必然是最具启发性的语言,最适合有效的思考和推理,并赋予使用者发展技术和聚集财富的最佳机会。这就是“萨丕尔-沃尔夫-迈尔假说”,由古代伟大的哲学家迈尔将军提出,他综合了前人思想家的见解,顺理成章地推导出这一结论。
“通过探索和殖民,语言经历了竞争和支配的过程,也起到教导和启蒙的作用。我们最终选择了一种最好的语言,能给予我们最佳的思维方式。在此过程中,我们剔除了那些相比之下不那么优秀的字符、语素和分隔系统。这就是人类统一的过程。即便是我们飞船名字所代表的民族,也已经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
这其中的道理似乎很明显,甚至是必然的。最好的语言带来最好的思维,而最好的思维带来最好的武器,从而带来胜利与主宰。
然而我无法完全信服。我一定程度上学会了使用卡拉兹人的语言,并用祂们的方式思考。在卡拉兹语中,你必须始终考虑连续渐变的含义,而且从来都没有简单明确的表达方式。一切问题都跟程度有关,一切度量都需要细致入微地解析与描绘。我并不认为以此种方式看待世界是没有前途的。
这也是谈判失败的原因。卡拉兹人不拒绝,也不承诺。祂们提出各种问题:人类为什么如此抗拒分享技术,为什么如此执着建墙。但其中微妙的含义在翻译过程中丢失了,这些问题听起来就像是拒绝议会的要求,像是战争的前奏。
这是一种抗拒抽象和分类的语言,母亲写道,因此,卡拉兹人一直没有发展出系统而完整的书面语言也就不足为奇了。除了一套正规的数学符号,以及代表工程/建筑的特殊图例,卡拉兹人基本上不通文字。
“世界就是这样,”父亲说,“卡拉兹人面对一个更发达的文明,祂们要么学习适应,要么灭亡,但无论如何,战争都不可避免。”
我和通洛吉坐在覆满草地的斜坡上,通洛吉正在跟我学“翻花绳两百例”中的最后几种变化。我们一边把绳子递来递去,一边看着远处的租界。
你们喜欢建墙,祂说道。
我只能尽力把祂的话翻译成意思最接近的英语。实际上,通洛吉并没说“你们”,而是指“跟你有不同程度亲缘关系的人们”。通洛吉也没说“喜欢”,而是类似“甚于饥饿者期望食物、不及孤独者期望陪伴”的程度。
假如每句话都要经过如此细微繁复的剖析,那可就太费劲了。试图完全忠实地还原语义会让翻译后的语句变得十分笨拙,就像我不得已而使用的合成代词。我喜欢用卡拉兹语思考,远甚于用英语。
那让他们感到安全,我尽量避免让语气听上去像在辩解。
你是想说“我们”?
通洛吉用的是英语单词。卡拉兹人发声很困难,但我可以听明白。
卡拉兹语的代词跟其他词汇一样,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层次。人类所说的“我们”(既可包含,也可排除交谈对象)“你们”(可能是单数也可能是复数2)“他们”(也许包含,也许不含交谈对象)等等,只不过是一系列细微渐变的语义中几个大致的坐标。我的手势把自己排除在租界里的移民之外,但通洛吉坚持使用人类的“我们”。
我愣了一下。
他们总是这样,通洛吉说。在祂的手势中,我也包含在“他们”之中,但并不完全等同于说“你们”。在他们看来,一切都要区分“我们”和“他们”。
我无法反驳。就像我喜欢用卡拉兹语思考,祂也已学会人类的思考方式。
他们谈到了战争,我说道。我有些犹豫,差点就用了代表“我们”的手势,但最终还是没有。
通洛吉的叶状体愤怒地颤动起来。你们说要做和平的访客,要学习,要互相帮助,但又总是想着战争,想着使用你们的先进武器。你们总是有正反两张脸,用两种声音说话。你们缺少“促克”。
握着箭和橄榄枝的雷鸟。我父母之间的争论。
母亲命名为“促克”的手势并非一个独立的词语,而是一组代表不同真实程度的词语。这一次,通洛吉使尽了全力拍打自己的胸脯。
但即便是很生气,祂依然措辞谨慎,对于我是否包含在“你们”当中,并未使用确定的表达方式。我羞愧地坐在那里,忘记了膝盖上的翻花绳。
稍后,通洛吉说,祂们中间也谈到了战争。我很惊讶。祂不是指租界,而是说我们身后的首都。
为什么?我问道。
在你们那里生活的儿童学到的东西比你父亲想象的要多,通洛吉说,大家都在谈论你们的武器有多厉害,你们的飞船有多强大,而你们的界线划分又有多清晰。
自我与他者,阴与阳,男与女。
我不喜欢祂们的言论,通洛吉说,祂们说的这些都是幻想,不是“促克”。
通洛吉说到“促克”时,再次用力猛捶胸膛,仿佛是在殴打自己。
我握住祂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指包裹住祂皮革质地的手指。片刻之后,祂用胳膊搂住我。我和通洛吉一起长大,我俩的高度也差不多。
我们互相抱住,既不像卡拉兹人四肢纠缠地拥抱,也不像人类那样把脑袋倚在对方肩头。我俩双手环抱着对方,额头互相抵住,通洛吉的叶状体轻轻摩擦我的脑袋。
接着,我还来不及反应,祂的胳膊便伸进我的衬衫,灵巧的手指贴着我胸口裸露的肌肤。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倒吸一口气。我给通洛吉看过“拉帕努伊号”上的性教育视频,通洛吉也告诉过我卡拉兹人如何通过亲密行为交换基因物质,那是租界的科学家们从没见过的秘密。
然后,我放松下来,并将手指放在祂嘴唇上。不一会儿,祂张开嘴,我把颤抖的手指伸进去,探索触摸其内部温热而细腻的膜状皱褶。
你确定?通洛吉停下来问道。
是的。我在祂嘴里比画,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层层敏感而柔韧的内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祂闭上眼睛,让表达语义的器官进入体内,接纳爱人的话语——不再有误解——只有信任、亲密与“促克”。
天黑之后,我们仍在星光下持续长久地互动。与此同时,租界和首都渐行渐远,关于战争的言论越来越真实,跨越了梦境与现实之间诸多无法言状的层级。
战争打响时,我在租界内。
因为这是父亲的计划。在他看来,我和母亲作为人质,是卡拉兹人唯一的筹码。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带回租界,卡拉兹人并没有反对,这让他简直难以相信。多年来,他一直精心计划,每当我或者母亲去租界时,另一个就留在首都,因为他认为这样能向卡拉兹人显示我们有多信任祂们。
原来这些表演都是浪费。
同时,租界里有二十多名卡拉兹幼童,议会在父亲的指示下,把祂们抓了起来,带到墙头上,向卡拉兹人展示,殖民地的态度是认真的。
除非卡拉兹人同意立即腾出租界周围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否则殖民者将处死这些卡拉兹儿童。
我试图离开租界,但父亲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不要忘记你是谁,萨拉。你是人类的一员。”
“别担心,”母亲试图安慰我,“这只是谈判策略。我们绝不会真的杀人。”我听着,试图判断出她的话里有多少“促克”。
过了好几个小时,卡拉兹人才终于弄明白,殖民地已经向祂们宣战。作为回应,祂们聚集起一支庞大的军队,朝着租界的围墙进发。
看到集结的卡拉兹人,押守卡拉兹儿童的警卫慌了神,两名儿童被杀死,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意外。
“停下!”父亲朝着卡拉兹军队喊道。我跟他并排站在墙头,被迫担任翻译。我的手被投影到墙的上方,巨大的影像仿佛传说中的怪物在雾气中舞动,“不要再继续靠近!”
数以千计排列致密的军队无声无息地朝着围墙推进,距离越来越近。卡拉兹人身披祂们最坚固的铠甲,手持祂们最强力的武器,但在人类的防御面前,那只是玩具而已。
“没用的,”我对父亲说,“祂们——我们——不这样思考。”但他听不进去。
他用枪指着又一名卡拉兹儿童,那儿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们是怎么回事?”他嘶哑地说,“难道不怕死吗?”
父亲不知道,他离真相其实很近。他如此惧怕的这个种族,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与他并不相同。
我想要向他解释,卡拉兹人不会把生命和死亡看作截然不同的状态。死亡并非最糟糕的命运,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生与死之间,甚至死亡之后,都有着许多渐次递变的层级:自由地活着,恐惧地活着,很少或没有“促克”地活着,在奴役和压迫中死亡,死亡的同时获得了自由,直至升华。
这也是许多年前卡拉兹人试图分食人类死者的原因:为了充分探索一个陌生新种族在生死之间的幽暗领域,并尝试逐步将新事物吸纳进现有的体系。这颗星球上的卡拉兹人也将自己的死者提供给人类移民分食,以便让人类也能看透对死亡的恐惧。
“停下,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为什么不停下!”他走上前,朝着身边的一名卡拉兹幼童开枪,然后把祂推下围墙。
但军队没有止步,也没有减速。
“我们绝不会停下。”我告诉父亲。他的脸在愤怒与恐惧之下扭曲变形,就像是个陌生的异族,让我难以辨认。
“这些野蛮人。”他说道,“祂们宁愿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也不愿让步,不愿承认无可避免的失败,不愿接受先进种族的统治。跟这些人没法讲理。”他的语调越来越悲哀,也越来越决绝。
他下令杀死更多卡拉兹人质,并扔到墙下。母亲捂着眼睛离开围墙。
军队继续朝我们推进。
父亲命令人们向卡拉兹人开火。通过谈判达成和平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寻求的不再是胜败。
“必须把祂们全部消灭。”他说道。他的语气中没有了责任感,也没有了我一直喜爱的象征着安全与保障的低沉声线。我只听到恐惧与绝望。
靠近前方的卡拉兹人死去之后,更多同伴踏上前填补空缺。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卡拉兹人沉默地死去,祂们没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出叫喊的习惯。伴随着能量武器的轻微呼啸,只有卡拉兹人砰然倒地的声响。卡拉兹吹箭的射程够不到墙头,所以祂们根本没有还击。
祂们没有火器和能量武器,在面对我们时只能用彼此的身体作为掩护。这是因为祂们的语言有缺陷吗?
“萨丕尔-沃尔夫-迈尔假说”也是一种对鲜血、暴力和死亡的信仰,有着正反两面。
我也不知道卡拉兹人有什么计划。祂们只是朝着死亡前进,让尸体堆积起来,以便爬上围墙,进入租界?
然后呢?祂们要杀死遇到的每一个人类吗?祂们是否认为这是一种仁慈的行为,因为死亡要好过只会分门别类地看待世界,让清晰的界线把一切割得支离破碎?
眼前的景象比我在飞船档案库里看过的所有大屠杀都要可怕。
天渐渐黑了,卡拉兹人的手指有节律地摇摆,让我想起太空中星辰的运转。
我不想选边站。我厌倦了对立。
我的脑袋越来越晕眩,舞动的星光也越来越明亮。
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跳进星辰的海洋,就像一艘加速驶向群星的飞船。
祂们说,当我跌落下去时,是通洛吉接住了我,但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事后添笔润色的情节。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在手势当中掺入代表“促克”程度的元素,表示祂们并不相信这种道听途说。事实上,祂们的手势还有神话、传奇、故事和歌谣的意味。
后来呢?我问道。
你父亲,祂们告诉我,他松口了,于是“我们”和“你们”之间的界线消失了。
“你是唯一能理解祂们的人,”母亲说,“我想看看余生中我能不能理解你。”
我最后一次轻轻亲吻她的脸颊。
“为什么?”父亲问我。此刻,最后一批移民正要乘坐穿梭机升空,返回“拉帕努伊号”,准备再次踏上一段跨越世代的星空之旅,寻找新的家园。“为什么你要留在这儿?”
我搂住通洛吉,父亲愣了一下。他拒绝望向通洛吉的眼睛。我和通洛吉之间的关系令他厌恶难忍。
尽管卡拉兹人允许殖民者离开,没有加以干扰,尽管卡拉兹人决定不打算为数百名被屠杀的同胞复仇,我父亲依然确信,卡拉兹人没有道德和理智,因为当祂们的孩子被杀时,祂们仍拒绝投降。
“我当初真不该同意让你在祂们中间长大。”他喃喃地说。
我正要开口,母亲抢先说道:“不要对他太苛刻。”
“他的笨脑壳无可理喻。”我说道,“他是个蠢货。”
“当你从墙头跳下去加入卡拉兹人时,也是他命令大家停止射击。因为你,他放弃了对殖民地的责任,放弃了他的灵魂。他对你的爱,你无法理解。”
我无言以对。他把我的生命看得比十万卡拉兹人的生命更重。他宁愿输掉战争,把殖民地交给卡拉兹人处置,也不愿让我有受到伤害的危险。对他来说,“人类”和“卡拉兹人”之间,“家人”和“陌生人”之间,“我们”和“祂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正是在这道鸿沟的基础上构筑起道德理念的大厦。
这是一种卡拉兹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思维方式,而我也只能有个模糊的概念。
“你更像祂们,而不像我们。”父亲说。
你说得对,我说道。然后,我将双拳抵在自己心口,促克。但我的动作很轻。我超越一切地希望,他能明白我语义表达中的微妙之处,希望他能理解,我想尽量减少对他的伤害,我仍把自己看作他的女儿。
我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
我解开缠在凯特手指上的绳线,然后用绳线翻出一个自创花式——“思维的形状”。
“思维的形状”可以依次转变为彩虹、星斗、双轨,以及“新翻花绳两百例”中的各种图案。卡拉兹儿童常常在无聊时想象曾经在此居住的人类,于是创造出“新翻花绳两百例”。
我凝视着凯特的眼睛,就只用眼神示意祂接手翻出新图案的绳,并继续翻绳。
一系列决定环环相扣,有些路径被打通,另一些则被关闭。
人类在卡拉兹人中间只居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卡拉兹人却因此而被改变,而我在卡拉兹人中间也发生了转变。
我现在明白,母亲搞错了。世界上绝不可能只有一种语言,一种思维方式。“拉帕努伊号”上的移民使用的语言已经跟祖辈们踏上飞船时有所不同。随着飞船穿越广阔的星际空间,语素也发生迁移与变异,旧的差异逐渐淡化,新的差异不断诞生。散布于群星之间的人类又开始讲成千上万种语言,每一种都能适应并塑造出新的思维和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已经发现,年幼的卡拉兹人更容易看到界线而不是渐变的层次,更容易看到分类而不是融合的谱系。卡拉兹语正在发生变化,语义变得不那么连续,而是更倾向于阶梯式的差异。也许有一天,祂们会看到彩虹有区隔的颜色,并把世界更明确地划分为“我们”和“祂们”。
凯特从我手中接过绳线,祂的叶状体平静安稳,祂的身体放松而愉悦。我用力抱住那孩子,并把绳线紧紧缠绕在祂手指上。于是,我和祂都安静下来。其他儿童以为这是某种新游戏,也跟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有差异,但没有分歧,我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存续下去。
1 the great Thunderbird,源自美国印第安神话。
2 英文中单词you既可表示“你”也可表示“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