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没有完全统计过宇宙中的智慧生物,不仅仅因为“智慧生物”的标准历来没有定论,而且还由于每时每刻都有文明兴起和衰落,就像宇宙间星生星灭一样。
时间吞噬一切。
然而,每一种智慧生物都有独特的传递智慧的方式——将思想呈现出来、妥善保存,就像是构筑一道防护堤,来对抗不可阻挡的时间浪潮。
所有智慧生物都在制作书籍。
阿拉逊人
有人说,文字就是可见的语言。但是我们知道,这种看法不尽全面。
阿拉逊人擅长音乐,它们用又尖又硬的鼻子在易于留痕的物体表面划动来书写,比如一块涂有薄蜡或是硬黏土的金属板(富有的阿拉逊人有时会在鼻尖戴一个贵重金属打造的笔尖)。在创作时,阿拉逊人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鼻尖则会随之上下振动,在书页表面勾画出凹槽。
要阅读这样写就的书,阿拉逊人就得把鼻子放在书上的凹槽里,顺着槽沟走一道。阿拉逊人纤细的鼻子颤动着,与书本凹槽的波形形成共振,这个声音信号经由头颅里的一个空腔得以放大。通过这个方式,作者的声音得以再现。
阿拉逊人觉得自己的书写方式胜过了其他所有种族。较之由字母、音节或图形符号写成的书籍,阿拉逊人的书不仅记录下了文字,还记录了作者的语调、嗓音、抑扬变化、重音、声调和说话节奏。它既是乐谱,又是录音。书上的一篇演讲能让读者亲身聆听一场演说,一篇挽歌能令读者感受其中的哀恸,一个故事能完全再现讲述者当时的激动之情。对于阿拉逊人来说,阅读实实在在地意味着聆听过去的声音。
但是,领略阿拉逊人书籍的美妙不免会有代价,因为它们的这种阅读方式需要和书籍柔韧的表面接触,每次阅读下来,书本多少会有磨损,部分原始信息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耗。而用其他更耐用的材料制作书籍,则会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不能完全捕捉作者的声音细节,于是这些材质就不被采用了。
为了保住它们的文化遗产,阿拉逊人不得不把它们最珍贵的书籍锁在戒备森严的图书馆里,只有少数人能获准进入。因此,人们很少能读到阿拉逊书籍中最重要和最优美的作品,只能借助一些抄书员勉力记录下来的注解版本,而抄书员也只在特殊场合听别人朗读过原本。
那些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有成千上万种注解版本流传于世,反过来,它们又通过这些新版本被世人解读和传播。阿拉逊学者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争论哪个版本更具权威性,同时依据众多不完美的版本,推想原始版本的声音,即那本没有读者的完美书籍。
柯咗利人
柯咗利人并不认为思考和书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它们是机器种族。至于它们是否是之前另一种(更古老的)生物创造的,抑或它们机器躯壳下的灵魂是否曾经属于有机体,又或它们是否是从无生命物质自行进化成这模样的,人们尚不得而知。
柯咗利人的身体是铜制的,形状像一个沙漏。它们所在的星球夹在三颗星体之间,运行轨道相当复杂;在巨大的潮汐作用下,它的金属内核被翻搅、熔化,以间歇喷泉和岩浆湖的形式向地表释放热量。柯咗利人一天喝数次水,它们将水吸入身体底部的空间,然后定时将自己浸入岩浆湖,缓慢地使这些水沸腾,变成蒸汽。蒸汽经过一扇调节阀门——沙漏中间的最狭窄处——进入身体上部空间,给那里的各种齿轮和杠杆提供动力,柯咗利人的身体就依靠这种形式运转。
在身体循环的最后阶段,水蒸气冷却并在机体上部空间的内壁上凝结成水珠。这些水滴沿着蚀刻在内部的凹槽流下,汇集成一道水流,继而流经一块多孔的、富含碳酸盐矿物质的石头,最后被排出体外。
这块石头是柯咗利人孕育思想的所在。这个石头大脑上面密布着错综复杂的孔道,数量成千上万,甚至以百万计;它们形成了一个迷宫,将这股水流分成无数条并行的涓涓细流——每条水流分别代表一个简单的量值,它们滴落、汩汩流动、相互盘绕,最后汇成一处,形成意识之流,最终产生思想。
时间久了,水流经石头的方式会发生变化。先前的孔道会老化、消失,或者因堵塞而不再通畅——于是,一些记忆就被遗忘了。新的孔道出现,将之前分隔开的水流联结起来—— 一种顿悟由此产生,然后这股水流到了石头新生的边界,在那里沉积下新的矿物质,形成初具雏形、纤弱微小的钟乳石,它们就是新鲜出炉的思想。
当柯咗利人用锻炉制造下一代时,最后一道程序是将自己的石头大脑的一小片送给孩子,里面有上一代长年积累的智慧和现成的思想,足以帮助这个孩子开始自己的人生。当一个孩子阅历日深后,在上一代赠予的脑核周围,孩子自己的石头也会逐渐发育,变得日益复杂精密,直至最后,祂又能把自己的大脑的一部分送给自己的孩子。
因此,柯咗利人自身就是一本书。每个人的石头大脑里都有历代先祖积累的智慧——那是历经数百万年时间的销蚀,留存下来的最坚不可摧的思想。每一个大脑都发育自一颗有上千年底蕴的种子,而且每一个思想都留下了可供阅读浏览的记号。
宇宙中有一些更暴虐的种族,例如赫斯珀罗人,一度热衷于攫取并收集柯咗利人的石头大脑。这些石头仍然陈列在赫斯珀罗人的博物馆和图书馆里,它们只被标注为“古书”。对大多数参观者来说,它们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由于这些征服者能将思想和书写分割开来,它们得以书写了一部漂白过的历史,删去了那些会让后人不寒而栗的想法。
但是,这些石头大脑仍然留在玻璃橱窗里,等待着有水流经那些干涸的孔道,这样它们就能再次被阅读、获得重生。
赫斯珀罗人
赫斯珀罗人曾经用连串的书写符号代表它们话语的发音,但是现在它们不再书写了。
赫斯珀罗人对待写作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它们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不信任书本。它们认为:一本书明明不是活生生的思维,却偏要冒充;书本充斥说教的言辞,爱做道德评判,描述所谓的历史事实,或是讲述一些刺激的故事,诸如此类。但是,它不能像真人那样接受质询、没法应对批评家,也不能为自己辩论、自圆其说。
只有当赫斯珀罗人不相信变化莫测的记忆时,它们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自己的想法。与书写相比,它们更青睐短暂的演讲、雄辩和争论。
赫斯珀罗人曾经是一个凶残暴虐的族群。它们热衷于辩论,更沉迷战争带来的荣光。它们的哲学家以推动进步的名义为它们的军事征服和屠杀正名:要实现古往今来传承下来的图书中的理念,战争是唯一的手段;战争也能确保这些想法的真实性,并让它们得到改善,为未来服务。能带来胜利的理念才值得保留下来。
当它们最终发现大脑储存和制图的奥秘时,赫斯珀罗人终止了书写行为。
伟大的国王、将军和哲学家濒死之际,人们会从它们衰败的身体里取出思维。大脑里每一个带电离子、每一个飞逝而过的电子和每一个奇异而迷人的夸克,它们的运动轨迹都会被捕获、投射在晶状矩阵中。这些大人物的思维在与身躯分离的瞬间,就被永远冻结下来。
这时候,制图工作就开始了。一群制图大师在无数学徒的协助下,小心翼翼、一丝不苟,逐一追踪无数条细微的意识支流、印象溪涧、直觉山泉。它们与人们的思绪起伏交织在一起,最终混合融化为思想的潮汐,而恰恰就是这些认识涨落成就了它们发源者的伟大。
一旦制图工作结束,它们就开始计算,标出追踪到的路径的延伸轨迹,这样就可以模拟出下一个思想。绘制伟人的思想轨迹,令它们冻结的思维延伸至广袤未知的疆域,这项工作耗尽了最聪慧的赫斯珀罗学者的精力。为此,它们奉献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而当它们逝去的时候,它们自己的思想也会被制成图表,无限地向未来延伸。
如此一来,赫斯珀罗人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的思维就不会消亡。要与这些人物对话,只需从思想地图上找到对应的答案。因此,赫斯珀罗人不再需要以传统方式制成的书籍——那不过是些死去的符号罢了——因为先人的智慧一直都在它们身边,仍在思考,仍在指引,仍在探索。
由于赫斯珀罗人将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模拟先人的思维,它们变得不再好斗,这让邻近的种族大大松了一口气。据说一些书籍有教化的功能,这也许是真的。
塔尔-托克人
塔尔-托克人阅读的书籍并非自己写的。
它们是以能量形式存在的生物,散布在宇宙群星之间,是一片闪烁、缥缈的场电位,就像飘忽不定的缎带一样。当其他宇宙生物的星际飞船经过的时候,这些飞船仅仅能感受到一点点引力。
塔尔-托克人声称,宇宙中所有东西都可以被阅读。每一颗恒星都是一篇鲜活的文章,其中炽热气体形成的巨大对流讲述着史诗传奇,恒星黑子是标点符号,冕环是修辞,耀斑则是在冰冷寂静的深空中回荡的重点篇章。每一颗行星都有一首诗,或是以裸露的岩核写就的节奏,荒凉、嶙峋、断断续续;或是以巨大的气流旋涡写就的旋律,热情奔放、回荡缠绵、刚柔并济。此外,有些行星之上还有生命,它们构造精密,如同镶有珠宝的钟表,内置着大量自我指涉的文学装置,在宇宙中回响、再回响,绵绵无绝期。
但是,塔尔-托克人认为,黑洞周围的事件视界1才出产最好的书籍。当塔尔-托克人厌倦了在浩如烟海的宇宙图书馆浏览书籍,它就会朝一个黑洞飘移。当它加速朝不可返回之点行进时,伽马射线流和X射线流会揭露越来越多的终极奥秘,这是其他所有书籍做不到的。黑洞视界之书的内容会愈来愈复杂精妙,而当它深深折服于这本书的博大精深时,它会突然意识到,时间已渐渐放缓、最终静止;而它自己正朝着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中心坠去。它有永恒的时间来把这书读下去。
最终,一本书凌驾在了时间之上。
当然,从来没有塔尔-托克人能从这样的旅程返回,所以很多人只当它们阅读黑洞之举纯属编造,不以为然。确实,许多人认为塔尔-托克人不过是文盲加骗子,它们故弄玄虚,以掩盖自己的无知。
但是,还是有人不断寻找塔尔-托克人来充当自然之书的诠释者——塔尔-托克人声称我们周围尽是自然之书。而它们的解读众说纷纭,自相矛盾,这也招致了对书的内容和作者身份的无休止的争论,尤其是对后者的争论。
卡鲁伊人
与塔尔-托克人宏观大气的阅读形式不同,卡鲁伊人是微观的阅读者和写作者。
卡鲁伊人身量很小,每一个个体不会超过这句话末尾的句号大小。它们外出游走,就是跟别的种族要一些书籍,那些书籍已丧失意义,作者的后辈再不能阅读了。
由于卡鲁伊人体型不起眼,很少有族群会把它们视作威胁,因此它们能毫不费力地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举个例子,应卡鲁伊人的请求,地球人给了它们刻有“线性文字A”2的泥板和花瓶,成捆的被唤作“奇普”3的打结绳子,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古代磁盘和方块——人们已不知如何破译它们。还有赫斯珀罗人,当它们结束四处征伐后,给了卡鲁伊人一些远古的石头,那是它们从柯咗利人那里劫掠而来的,它们相信那是后者制作的书籍。甚至还有离群索居的尤托人——它们用香味和香气写作,也给了卡鲁伊人一些年代久远到已经闻不出气味的书籍。
卡鲁伊人并不费神去破解书籍的秘密,它们只把这些已丧失意义的书籍当成空地,在上面建设它们精致复杂、风格怪异的城市。
泥板和花瓶上雕刻的线条成了大街,两边的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蜂巢一样的房间,巧妙地布置在已有的框架之内,充满不规则的美感。结绳上的纤维被丝丝缕缕分解开来,重编成细小的绳子、打上结,直到每一个原先的绳结都变成了由成千上万细小绳结构成的拜占庭式复杂结构。一个细小的绳结可能是某个刚入行的卡鲁伊商贩的货摊,或是新成立的小家庭的蜗居之所。磁盘则被用作娱乐场所,那些大胆的年轻人白天猛冲着穿过磁盘表面,感受磁力的推推拉拉,并以此为乐。夜晚,沿磁力线而动的小小光源照亮了场地,死去已久的数据照耀着成千上万的年轻人翩翩起舞,它们追逐爱情,寻求交流。
可是,要说卡鲁伊人根本不去解读那些书籍也不确切。赠书给卡鲁伊人的那些种族来此参观时,这里的新建筑总会让它们产生一种熟悉感。
举个例子,当地球代表团被安排参观建在记事用的绳结上的大市场时,它们发现——用显微镜观察——那里熙熙攘攘,生意繁忙,人们低声讨论着数量、账目、价格和货币,声音不绝于耳。有一位地球代表为之深深震撼,因为那些绳结是祂的先祖亲手编织出来的。虽然祂看不懂这些“结绳文字”,但是祂知道这是用来记录账目和数字、统计税收和总账的。
或者以柯咗利人为例。它们发现卡鲁伊人将一个柯咗利人失落的石头大脑改造成了研究基地:那些小小的空间和孔道曾经流淌过形成思维的古老水流,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实验室、图书馆、教室和大讲堂,新的思想活跃其间。柯咗利人代表团曾造访此地,试图复原它们祖先的思想,但是临走时它们深信,这才是祖先大脑的最佳归宿。
卡鲁伊人似乎能在不知不觉中收到过去的回声,仿佛它们在久被遗忘的古老书籍上建造城市时,碰巧撞到了书中意义的精华——不管时光如何消逝,这些意义都不会消失。
它们不知不觉地阅读了这些书籍。
装满感知的容器在冰冷、虚无的宇宙中发光,就像黑魆魆的茫茫大海中的水泡。它们翻滚、飘移,时而聚拢,时而破碎,浮浮沉沉之际漂向未知的海面,在身后留下了盘旋的、发着磷光的痕迹,形状各异,就像人们的签名一样独特。
人人都在书写自己的书。
1 黑洞最外层的边界,任何光线都不可能从事件视界内部逃脱。
2 古代克里特岛上使用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解。
3 古代印加人结绳记事,不同的绳结有不同的意义,至今未被完全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