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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篇

杂 篇

庚 桑 楚

〈庚桑楚〉篇,由十二章文字杂纂而成。“庚桑楚”,人名,这里说是老聃的弟子。取首句人名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庚桑楚与弟子对话。“春气变而百草生,秋正得而万宝成”,这是自然规律运行的结果。为政之道也宜自然无为。抨击尧舜以来,标举贤名,使人民互相倾轧,任用心智使人民互相争盗的混乱政情。第二章,南荣趎请教老子,谈护养生命的道理。第三章,写心境。“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即是说心境安泰静定的人,行于无名迹。第四章,谈求知的境域。第五章,谈保养“灵台”(心灵)。第六章,写“宇”、“宙”、自然的总门(“天门”)为万物生灭变化的根源。第七章,由“古之人,其知有所至”说到现代人的是非不定。这一节杂抄〈齐物论〉,文字艰涩。第八章,以蹍人之足为例,申说至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至仁是不表露爱迹的。第九章,列举扰乱人心的二十四种因素。第十章,写“全人”善于契合自然应合人为。第十一章,写顺人的所好,就容易笼络住人,逆人的本性,就难以驯服。第十二章,写“平气”、“顺心”,应事则出于不得已。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吞丹之鱼,数米而炊,冰解冻释及日记不足、岁记有余等。

老聃之役 ① ,有庚桑楚 ② 者,偏得 ③ 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 ④ 之山,其臣之畫然 ⑤ 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 ⑥ 遠之;擁腫 ⑦ 之與居,鞅掌 ⑧ 之爲使。居三年,畏壘大穰 ⑨ 。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 ⑩ 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 ⑪ 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 ⑫ 。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秋正得而萬寶成 ⑬ 。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 ⑭ ,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 ⑮ 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 ⑯ 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 ⑰ ,巨魚無所還 ⑱ 其體,而鯢鰌爲之制 ⑲ ;步仭之丘 ⑳ ,巨獸無所隱其軀,而alt 狐爲之祥 ㉑ 。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

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 ㉒ 車之獸,介 ㉓ 而離山,則不alt 於罔罟之患;呑舟之魚,碭 ㉔ 而失水,則螻蟻能苦之 ㉕ 。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 ㉖ 而已矣。

“且夫二子 ㉗ 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 ㉘ 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alt ,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alt 父,臣有alt 君,正晝爲盜,日中穴阫 ㉙ 。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注释】

①  役:学徒弟子(《释文》引司马彪说)。

②  庚桑楚:姓庚桑,名楚。《列子·黄帝篇》作亢仓子。

③  偏得:独得(林希逸《口义》)。

成玄英说:“门人之中,庚桑楚最胜,故称偏得也。”(《庄子疏》)

④  畏垒:山名,在鲁国(成《疏》);疑为庄子假设之山(李勉说)。

⑤  画然:明察炫耀的样子。

⑥  挈然仁者:标举仁爱的。

褚伯秀说:“挈然,显示貌。”(《义海纂微》)

⑦  拥肿:形容钝朴。

⑧  鞅掌:习劳役者(王敔《注》);劳苦奔走之人(王先谦《集解》)。

⑨  大穰:大熟,丰收。

⑩  洒然:惊貌(《释文》引崔alt 、李颐说)。

朱骏声说:“‘洒’借为‘迺’,《说文》:惊声也。”(马叙伦《庄子义证》引)

⑪  尸:主。

曹础基说:“‘尸’,古代代表死者受祭的活人,后代用神主牌代替。”

⑫  南面而不释然:语见〈齐物论〉。“不释然”,不愉快。

⑬  秋正得而万宝成:通行本:“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为偶句,“正得秋”当作“秋正得”。正与征通,《后汉书·鲁恭传》注:“三正,三征也。”征,候也。《列子·周穆王》:“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征、候换文同义。“秋候得”与“春气发”相偶。秋候得,谓秋候适宜。

⑭  环堵之室:方丈小室。

司马彪说:“一丈曰‘堵’。‘环堵’者,面各一丈,言小也。”

宣颖说:“隐处不耀。”

⑮  俎豆:奉祀(宣颖《南华经解》)。

成玄英说:“‘俎’,切肉之几;‘豆’,盛脯之具;皆礼器也。”

⑯  杓:音“的”(《释文》)。指众人注目的存在(福永光司说)。

⑰  寻常之沟:八尺为“寻”,一丈六尺为“常”。见〈天运〉篇。

马叙伦说:“《御览》七五引‘沟’下有‘洫’字。按‘沟’下当依《御览》引补‘洫’字。‘寻常之沟洫’,与下文‘步仞之丘陵’,相对为文。”按:马说可存。然当依王叔岷之说删下文“陵”字,作“步仞之丘”,与此句“寻常之沟”相耦。

⑱  还:同“旋”,反转。

⑲  鲵alt 为之制:泥alt 等小鱼能转折自如。“制”,通折,曲折回旋。

陆德明说:“《广雅》云:‘制,折也。’谓小鱼得曲折也。王云:‘制,谓擅之也,鲵alt 专制于小沟也。’”

奚侗说:“案‘制’当作‘利’,形近而讹。《说文》:‘祥,福也。’言寻常之沟,为鲵alt 之利;步仞之丘陵,为孽狐之福也。”按奚说可存。

⑳  步仞之丘:六尺为“步”,七尺曰“仞”(《释文》)。“丘”下原有“陵”字,疑是衍文,依王叔岷之说删。

王叔岷先生说:“按《释文》引崔云:‘蛊狐以小丘为善也。’疑崔本‘丘’下无‘陵’字。‘步仞之丘’与上文‘寻常之沟’相耦。《记纂渊海》五五引正无‘陵’字,《亢仓子·全道篇》同。盖由丘陵为习见连文,传写遂窜入耳。据此,则上文‘寻常之沟’下,《御览》引有‘洫’字,疑亦后人臆加,不知此文原无‘陵’字也。《淮南·俶真篇》:‘寻常之沟,无吞舟之鱼。’即袭用上文,可证古本‘沟’下无‘洫’字。”

㉑  祥:善(崔alt 《注》),如意。

㉒  函:含。

马叙伦说:“按:‘函’同音借为‘含’。”

㉓  介:独。

㉔  砀(dàng):同“荡”,流出。

林希逸说:“砀,流荡也。比喻名见于世,能害其身也。”

㉕  蝼蚁能苦之:“蚁”上原缺“蝼”字。“蝼蚁”与上文“罔罟”对文,兹据《御览》九三五、九四七及《文选》贾谊〈吊屈原文〉注等书补(详见马叙伦《义证》、王叔岷《校释》)。

㉖  深眇:深远。

㉗  二子:指上文尧舜二人。

㉘  辩:同“辨”。

宣颖说:“凡事分辨,如尊贤授能,先善与利之类。”

㉙  阫(pēi):墙(向秀《注》)。

【今译】

老聃的弟子,有个名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之道,去北边住在畏垒山上,他的仆人中有炫耀聪明的被辞去,他的侍女中有标榜仁义的被疏远;钝朴的和他一起,勤劳的留下供使。住了三年,畏垒丰收。畏垒的人民相互说:“庚桑子刚来时,我对他感到诧异。现在我以〔短暂的〕时日来看他便觉得不足,以〔长远的〕岁月来看他却为有余。他差不多是圣人了罢!你为什么不一块来举他为主,而敬奉他呢?”

庚桑子听说要南面为君,心里不愉快。弟子们觉得奇怪。庚桑子说:“弟子们对我有什么奇怪的呢?春气勃发而百草丛生,秋候适宜而万实成熟。春季和秋季,难道无故就能这样吗?乃是自然之道在运行呢!我听说至人,安居方丈小室,而百姓随心所欲悠游自适。现在畏垒的人民都有心要把我敬奉于贤人之间,我难道是引人注目的人吗!面对老聃的教诲我因此感到不安。”

弟子说:“不是。像小水沟里,大鱼无法转动身体,而小鱼却能来去自如;小丘陵上,巨兽无法隐蔽身体,而妖狐却适宜藏匿。况且尊贤授能,赏善施利,自古尧舜就这样,何况畏垒的人民呢!老师就听随他们吧!”

庚桑子说:“年轻人来!口能吞车的巨兽,独自离开山林,就不免于网罗的祸患;吞舟的大鱼,流出江河而失水,就会被蝼蚁所困苦。所以鸟兽不厌高飞,鱼鳖不厌深入。全形养生的人,敛藏自己,也是不厌深远罢了。

“像尧舜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好称赞的呢!像他们这样的区别贤名善利,正如妄自穿凿垣墙来种植蓬蒿艾草一般。简择头发来梳,数点米粒来煮,察察然又怎能够救世呢!标举贤能则使人民互相倾轧,任用心智则使人民互相争盗。这些方法,不足以使人民淳厚。人民贪利心切,弄得有子杀父,臣杀君,白日抢劫,正午挖墙。我告诉你,大乱的根源,必定起于尧舜的时期,而流弊存在于千载之后,必定会变得人吃人了!”

南榮趎 ① 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 ② 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 ③ ,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

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 ④ 矣,而物或間之 ⑤ 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耳矣!”

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 ⑥ 不能化藿蠋 ⑦ ,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贏 ⑧ 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

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

老子曰:“何謂也?”

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 ⑨ 。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

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 ⑩ 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 ⑪ 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 ⑫ ,復見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鬱鬱乎 ⑬ !然而其中津津乎 ⑭ 猶有惡也。夫外韄 ⑮ 者不可繁 ⑯ 而捉,將內揵 ⑰ ;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 ⑱ 。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飮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 ⑲ 而已矣。”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 ⑳ ?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 ㉑ ?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 ㉒ 乎?能侗然 ㉓ 乎?能兒子乎 ㉔ ?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 ㉕ ;終日握而手不掜 ㉖ ,共其德 ㉗ 也;終日視而目不瞚 ㉘ ,偏不在外 ㉙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 ㉚ ,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

曰:“然則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吿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㉛ 。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注释】

①  南荣趎(chú):姓南荣,名趎,庚桑弟子(成《疏》)。

②  托业:言受学(林希逸《注》)。

③  抱汝生:“抱”,同“保”。

俞樾说:“《释名·释姿容》曰:‘抱,保也,相亲保也。’是‘抱’与‘保’义通。‘抱汝生’,即‘保汝生’。”

④  辟:开(《释文》);假“辟”为“alt ”(郭嵩焘说)。

马叙伦说:“‘辟’为‘嬖’省。‘嬖’,亲也。形之与形甚亲,而物或间之。”按马说亦可通。

⑤  物或间之:“物”,物欲(宣颖说),指物欲形成间隔。

⑥  奔蜂:小蜂(司马彪说);细腰土蜂(成《疏》)。“奔蜂”上原有“曰”字。“曰”字疑羡文(马叙伦《义证》引张伯禧说),疑涉上“曰”字而衍,陈碧虚《阙误》引江南李氏本、张君房本并无下“曰”字,当从之(王叔岷《校释》)。

⑦  藿蠋(zhú):豆藿中大青虫(司马彪说)。

⑧  赢(yíng):担负。

⑨  朱愚:犹专愚,无知的样子。“朱”,通铢,钝(胡远濬说)。

郭嵩焘说:“《左传》襄公四年朱儒,杜预注:‘短小曰朱儒。’‘朱愚’者,智术短小之谓。”

⑩  规规然:自失的样子。已见于《秋水篇》。

⑪  亡人:如流亡之人(宣颖《注》)。

⑫  十日自愁:“自”,陈碧虚《阙误》引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刘得一本、张君房本并作“息”(马叙伦《义证》)。奚侗以为“自”乃“息”之坏字(《庄子补注》)。依褚伯秀之说,仍当作“自愁”解。

褚伯秀说:“‘自愁’,一本作‘息愁’,又作‘愁息’。说俱未通,审详经意,犹书云‘自怨自艾’之义,退处旬日,怨艾日前为学不力,见道不明。”

⑬  孰哉郁郁乎:何郁郁乎哉。

严灵峰先生说:“诸解并未得。按‘孰’,何也。‘孰哉郁郁乎’,乃倒装句,犹云‘何郁郁乎哉’也。为何而郁郁乎?是其中犹有恶邪?”(《道家四子新编》,第752页)

⑭  津津乎:形容外溢的样子。

林疑独说:“津津,犹有发见于外者。”(见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

⑮  韄(huò):同“缚”。

林希逸说:“韄,以皮束物。”

王先谦说:“外韄者,耳目为物所缚。”

⑯  繁:疑当作“alt ”。《广韵》:“alt ,音缪。”《玉篇》:“缚也。”“alt ”与下“缪”对文(武延绪《札记》)。

⑰  内揵:“揵”,同闭。

林希逸说:“揵,闭门之牡,皆检束之喻。应物于外,欲自检枙。”

王先谦说:“内闭其心,以息耳目之纷。”

⑱  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老子》七十一章:“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⑲  卫生之经:即护养生命的道理。“卫生”,即上文〈庚桑楚〉所说的“全形抱生”。

⑳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语见《老子》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㉑  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语见《管子·心术篇》下。

㉒  翛然:无拘无束的样子。已见于〈大宗师〉篇。

㉓  侗然:无所知的样子。〈山木〉篇有“侗乎其无识”句。

㉔  能儿子乎:《老子》十章作:“能婴儿乎?”

㉕  终日嗥(háo)而嗌不嗄(shà),和之至也:“嗥”,同“号”。“嗌”,即喉。“嗄”,哑。《老子》五十五章作:“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㉖  终日握而手不掜(nǐ):“掜”,拳曲(曹础基《庄子浅注》)。“不掜”,谓不挛曲(欧阳景贤《庄子释译》)。

㉗  共其德:犹云同其性(林希逸《注》)。或说“共”、“拱”同(王敔《注》)。

㉘  瞚:字又作“瞬”(《释文》)。《一切经音义》七二引正作“瞬”。“瞬”即“瞚”之俗(王叔岷说)。

㉙  偏不在外:不偏滞于外务。

㉚  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交”,即邀(俞樾说)。〈徐无鬼〉篇作“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

㉛  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二语见〈齐物论〉篇及〈知北游〉篇。

【今译】

南荣趎局促地端坐着说:“像我这样的年纪已经大了,要怎样学习才能达到所说的境界呢?”

庚桑子说:“保全你的形体,护养你的性命,不要使你的思虑焦忧。像这样三年,就可以达到所说的境界了。”

南荣趎说:“眼睛的形状,我不知道彼此有什么不同,而盲人却不能看见;耳朵的形状,我不知道彼此有什么不同,而聋子却不能听到;心的形态,我不知道彼此有什么不同,而疯狂的人却不能自适。形体和形体之间坦然相通,或许由于物欲的间隔,使得彼此想互相会通而不可得吗?现在对我说:‘保全你的形体,护养你的性命,不要使你的思虑焦忧。’我努力求道只能达到耳朵里!”

庚桑子说:“话说尽了。土蜂不能孵化大青虫,越鸡不能alt 天鹅卵,鲁鸡就行。鸡和鸡之间,本性并没有不同,所以有能和不能的分别,乃是才能有大有小的缘故。现在我的才能小,不足来教导你。你为什么不到南边去见老子!”

南荣趎担着粮食,七天七夜走到老子的地方。

老子说:“你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你为什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呢?”南荣趎惊异地回看后面。

老子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吗?”

南荣趎低头羞惭,仰面叹息说:“现在我忘了我的回答,因而忘了我的所问。”

老子说:“怎么讲呢?”

南荣趎说:“要是不知道呢?人说我愚昧。要是知道呢?反而危害自身。不行仁便伤害他人,行仁反而危害自身;不行义便伤害他人,行义反而危害自己。我怎样才能避免这些?这三项,是我所忧虑的,希望借着庚桑楚的介绍来请教。”

老子说:“刚才我看你眉目间的神色,我便得知你的心意,现在又从你的话得到证实。你茫然自失的样子好像丧失了父母,如同举着竿子去探寻大海。你像流亡的人呀,迷惘啊!你想回复你的性情而不知所从,可怜呀!”

南荣趎请求留在馆舍受业,求取所好,摒弃所恶,十天自感愁困,再去见老子。

老子说:“你自行洗净,为什么还郁郁不安呢!可见心中溢溢然还有恶念存在。外物的束缚不可被繁扰执着,要内心检束;内心的困扰不可被缭乱执着,要杜绝外在的诱惑。内外都受束缚的人,即使是有道德的人也不能自持,何况是学道的人呢!”

南荣趎说:“村里的人有病,邻里的人去问候他,病人能说出自己的病状,他能把病当作病,那就不足为病了。像我听到大道,好比吃药加重了病,我只希望听听护养生命的道理就够了。”

老子说:“护养性命的道理,能〔使精神和形体〕合一吗?能不分离吗?能不占卜便知吉凶吗?能不求分外吗?能适可而止吗?能舍弃外求而反身自求吗?能无拘无束吗?能纯真无知吗?能像婴儿吗?婴儿整天号哭而喉咙却不沙哑,这是和气纯厚的缘故;整天紧握而不拳曲,这是拱守本性的缘故;整天瞪眼而目不转动,这是不驰心向外的缘故。行动时自由自在,安居时无挂无碍,顺物自然,随波逐流。这就是护养性命的道理了。”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境界了吗?”

答说:“不是的。这只是执滞之心的消释,够得上吗?要是至人,求食于地而与天同乐,不以人物利害而受搅扰,不立怪异,不图谋虑,不务俗事,无拘无束而去,纯真无知而来。这就是护养性命的道理了。”

问说:“要是这样就达到最高点了吗?”

答说:“还没有。我原来告诉你说:‘能像婴儿吗?’婴儿的举动无意无识,行动自由自在,身体像枯木而心灵像死灰。像这样,祸既不到,福也不来。祸福都没有,哪里还有人为的灾害呢!”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 ① 。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 ② 。人有脩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 ③ ,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注释】

①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宇”,指心。“天光”,自然之光。

陈碧虚说:“灵宇大宁者,慧光内发。”(褚伯秀《义海纂微》引)

林云铭说:“‘宇’,心宇也。心宇泰然而定,则定而生慧,可以回光自照。”

薛瑄说:“言心定则明也。”(马其昶《庄子故》引)

②  物见其物:依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及郭象注文补上。

③  人舍之:人来依止(王先谦《注》)。“舍”,舍止(成《疏》),作依归讲。

【今译】

心境安泰的人,便发出自然的光辉。发出自然光辉的,人便显现其人的天然本质,物便显现其物的天然本质。人能自修,才能培养常德;有常德的,人来依归,自然也佑助他。人来依归的,称为天民;自然所佑助的,称为天之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① ;若有不即是者,天鈞 ② 敗之。

【注释】

①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语见〈齐物论〉:“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②  天钧:自然之性(成《疏》)。语见〈齐物论〉。

【今译】

要学习的人,是学他所不能学的;实行的人,是行他所不能行的;辩论的人,是辩他所不能辩的。知的探求止于他所不能知的境域,便是极点了;如果不这样,自然的本性就要遭受亏损。

備物以將形 ① ,藏〔不〕虞以生心 ② ,敬中以達彼 ③ ,若是而萬惡 ④ 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 ⑤ ,不可內 ⑥ 於靈臺 ⑦ 。靈臺者有持 ⑧ ,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見其誠己而發 ⑨ ,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 ⑩ ,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闇 ⑪ 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券內 ⑫ 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 ⑬ 。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 ⑭ ;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 ⑮ ;與物且 ⑯ 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 ⑰ 。兵莫憯於志,鏌鎁為下 ⑱ ;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注释】

①  备物以将形:言人备物以奉身(林云铭说)。〈达生〉篇:“养形必先之以物。”义同。“将”,训养。

奚侗说:“《诗·小雅》:‘不遑将父。’郑《笺》:‘将,养也。’”

②  藏〔不〕虞以生心:“生”犹养。按:“不”字疑为衍文。“备物以将形,藏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此三句皆五字为句,且相俪偶。“藏虞”,即敛息思虑不使外骛以养其心。

③  敬中以达彼: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黄锦alt 今译)。

成玄英说:“‘中’,内智也。‘彼’,外境也。”

④  恶:灾患(宣颖说)。

⑤  滑成:滑乱成德(林云铭说)。“滑”,同乱。“不足以滑成”,〈德充符〉作:“不足以滑和。”

⑥  内:入(成《疏》);同“纳”(王敔《注》)。

⑦  灵台:心。〈德充符〉作“灵府”。

方东美说:“庄子叫做‘灵台’,也就是一种自觉性的自我。这种自觉性的自我,固然是意识的中心,但是这一种意识中心能够反省自己本身的缺陷与限制,而去除掉。庄子认为这一种的自我——所谓‘灵台’——能够表现思想的统一、思想的持续,同时也是每个人的人格所共有。如此一来,他即可肯定自我的观点,同时也容忍、承认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表现自我的统一。”

⑧  有持:有所主(林希逸说)。

郭象说:“‘有持’者,谓不动于物耳。”

⑨  不见其诚己而发:自身不真诚而妄发。

陆德明说:“谓不自照其内而外驰也。”(《释文》)

⑩  业入而不舍:“业”,事(成《疏》)。外事扰入于心而不去(宣颖说)。

⑪  幽暗:原作“幽闲”,《御览》六四五引“闲”作“暗”,并依褚伯秀、马叙伦之说改。

褚伯秀说:“‘幽暗’旧音‘闲’,当是‘幽暗’传写欠笔。”

马叙伦说:“按‘闲’,当依《御览》引作‘暗’。《广弘明集》六引《释道恒·释驳论》引《易》曰:‘为不善于幽昧之中,鬼得而诛之。’‘幽昧’与‘幽暗’义同,亦可证也。《音义》出‘闲’字,音‘闲’,是陆本已误。”

⑫  券内:券,又作“卷”。“卷”,契。契合乎内(宣颖说)。

林希逸说:“卷内者,所求在我之分内也。”

林云铭说:“卷内者,为己之学。”

⑬  券外者,志乎期费:谓务外的人,志在于求财用。

俞樾说:“《荀子》书每用‘綦’字为穷极之义。〈王霸〉篇:‘目欲綦色,耳欲綦声。’杨注曰:‘綦,极也,亦或作期。’……‘期’与‘綦’通。‘期费’者,极费也。费谓财用也。”

⑭  庸有光:平常而有光辉(王先谦说)。

林希逸说:“‘唯庸有光’,充实而有光辉也。‘庸’,常也,光常在也。”

⑮  与物穷者,物入焉:“穷”,谓终始(郭《注》)。“入”,归依(成《疏》)。

褚伯秀说:“‘与物穷者’,言尽物之性。‘入’犹归也。”

宣颖说:“穷者,相终始也。我与物相终始,则物亦来就。”

⑯  与物且:与物龃龉(褚伯秀说)。“且”,同阻。

姚永概说:“《仪礼注》:古文‘且’为‘阻’。”(马其昶《庄子故》引)

⑰  无亲者尽人:人而无亲则人道绝(林希逸说)。“尽”,绝。“尽人”即弃绝人。

⑱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兵器没有比心意更锐利的,镆铘利剑还在其次。

朱骏声说:“‘憯’借为‘alt ’。《说文》曰:‘alt ,锐意也。’《淮南·注》:‘憯,利也。”(马叙伦《庄子义证》)

林云铭说:“志之为兵,伤人之心。镆铘,则伤人之形而已。”

【今译】

备物来奉养形体,敛息思虑来培养心神,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如果这样做而各种灾患仍然降临,那是天然,而不是人事,这并不足以扰乱已经成就的德性,不能侵入内心。心灵有所操持,而不自觉自己所操持,但不可有意操持。

自己还把握不住便向外奔驰,每次外驰都失去御制,外物扰入心中而不去,更丧失了本真。明目张胆地作恶,便要受到大众的制裁;暗地里作恶,便要受到良心的责备。能够坦然地面对人,坦然地面对良心的,就能独行而无愧。

务内的人,所行没有名迹;务外的人,志在于求取财用。行为不拘名迹的人,充实而有光辉;志在求取财用的人,只是商人而已,看他跂行着,自以为安稳的样子。和物顺应相终始的,外物也来归依;和外物龃龉的,他自身都不能相容,哪能容人呢!不能容人的就没有亲爱,没有亲爱的就弃绝于人。兵器没有比心意更锐利的,镆铘利剑还在其次;伤人没有甚于阴阳的,充满于天地之间。并不是阴阳来伤害他,乃是受到心意的驱使。

道通。其分也成也 ① ,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 ② ;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 ③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 ④ 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入無竅;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 ⑤ 。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 ⑥ 。有實而無乎處者,宇 ⑦ 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 ⑧ 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 ⑨ 。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⑩ 。

【注释】

①  其分也成也:各本脱落“成也”二字。高山寺本古抄卷子“其分也”下有“成也”二字,当从之。〈齐物论〉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文与此同,今本脱“分也”二字,则文意不完(王叔岷《校释》)。又:上句“道通”,依〈齐物论〉作“道通为一”,疑脱落“为一”两字。

②  出而不反,见其鬼:心神外驰,死期近(宣颖说)。

③  灭而有实:指迷灭本性而徒有形骸之实。

④  象:同法(福永光司说)。

⑤  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此句通行本在“有长而无乎本剽”句下,据奚侗、王叔岷之说移此。

奚侗云:“‘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句,是释‘出无本,入无窍’之义,当移置‘有实而无乎处’句之上。本书误到‘有长而无乎本剽’句之下,则上下不连贯矣。”

王叔岷先生说:“此九字当移在上文‘有实而无乎处’之上,奚说是。宣(颖)《解本》删此九字。”

⑥  本剽:本末,始终。

王先谦说:“《释文》:‘剽,本亦作标。崔云:“末也。”’案:木枝之远扬者谓之‘标’,故以训‘末’。言道之源流甚长,而不见其本末。”

⑦  宇:上下四方叫宇。

⑧  宙:古往今来叫宙。

⑨  天门:自然的总门。同于《老子》一章所说的“众妙之门”。

⑩  藏乎是:指藏心于“无有”之境。

林希逸说:“‘藏’者,退藏于密也。圣人之心藏于无有,故曰:‘藏乎是。’”

【今译】

道是大通的。任何事物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毁。厌恶分离的,乃是由于分离了还求其全;所以厌恶全的,乃是由于有了全还在求全不已。所以心神外驰而不返,就死期近了;心神外驰而以为有所得,这可说是步入死地了。绝灭本性而徒具形骸,和鬼是一类。能够以有形的形体效法无形的道那就安定了。

生来没有根柢,消逝不见藏所;有所出而没有孔窍的,却真实存在。有实际存在而没有一定界限,有成长而没有始终;有实际存在而没有界限的,便是宇。有成长而没有始终的,便是宙。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入出而不见其形,是为自然的总门。自然的总门,就是“无有”,万物生于“无有”。“有”不能以“有”生出“有”,必定出于“无有”,而“无有”是无和有的统一。圣人游心于这种境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 ① ,將以生為喪 ② 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 ③ 。其次曰始有無,旣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 ④ ;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 ⑤ 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 ⑥ 雖異,公族也 ⑦ 。昭景 ⑧ 也,著戴 ⑨ 也,甲氏 ⑩ 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 ⑪ 也,披然 ⑫ 曰移是 ⑬ 。嘗言移是,非所言 ⑭ 也。雖然,不可知者也 ⑮ 。臘者之有膍胲 ⑯ ,可散而不可散也 ⑰ ;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溲焉 ⑱ ,為是舉 ⑲ 移是。

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 ⑳ ,使人以為己節 ㉑ ,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 ㉒ ,以徹 ㉓ 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㉔ 。

【注释】

①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这一段文字袭自〈齐物论〉。

②  以生为丧:以生为流落。“丧”,〈齐物论〉作“弱丧”(即自幼流落)。

③  是以分已:这已经有所分了。“以”,已。“分”,指分生死。“已”,矣。

④  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三语袭自〈大宗师〉篇:“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⑤  一守:作“一体”(福永光司说)。

⑥  三者:指“以无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

⑦  公族:形容同一宗源。

宣颖说:“言同一大宗,盖同宗乎道也。”

⑧  昭景:楚王族姓氏。

⑨  着戴:以有职任而着。“戴”,任。任,职(林希逸说)。

⑩  甲氏:楚王族姓氏。昭景屈是楚国公族三姓,“甲”借为“屈”(马叙伦说)。

王应麟说:“王逸注《楚词》自序云:‘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而此《释文》云:‘昭景甲三者,皆楚之同宗也。’‘甲氏’,其即屈氏与。”(《庄子逸篇》)

⑪  黬:音暗,形容幽暗。喻气之凝聚(林希逸说)。

⑫  披然:形容分别的样子。

林希逸说:“人之生也,同是此气,而强自分别,故曰:‘披然’。‘披’者,分也。”

⑬  移是:指是非不定。

林希逸说:“‘移’,不定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移也。其意只与〈齐物论〉同,而又撰出‘移是’两字。”

⑭  非所言:谓不当言(林希逸说);本不足言(宣颖说)。

⑮  虽然,不可知者也:然世人亦不知此(王先谦解)。

⑯  腊者之有膍(pí)胲(gāi):“腊者”,大祭。“膍”,牛百叶。“胲”,牛蹄(成《疏》)。指大祭时四肢五脏的牲品。

成玄英说:“腊祭之时,牲牢甚备,至于四肢五脏,并皆陈设。”

⑰  可散而不可散也:分膍与胲于俎上,是可散,而总有一牲之体,则不可散(林云铭说)。

⑱  周于寝庙,又适其偃溲焉:“偃”,谓屏厕(郭《注》)。“偃溲”,即厕所。“溲”字原缺,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及张君房本补上。

郭象《注》:“寝庙则以乡食燕,屏侧则以偃溲;当其偃溲,则寝庙之是移于屏侧矣。故是非之积,一彼一此,谁能常之!”

林希逸说:“一室之中,有寝有庙又有偃息之所,在在不同。谓之寝,谓之庙,谓之偃,则同乎一室。谓之室,则又有寝庙偃之异名,亦犹移是之不可定也。”

⑲  举:皆(林希逸说)。

⑳  质:主(郭《注》)。

㉑  节:节操。

㉒  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炫耀为智,晦迹为愚(成《疏》)。

㉓  彻:通达。

㉔  同于同:指“今之人”的卑见同于蜩与学鸠。

【今译】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识有个限度。限度在哪里?认为万物未曾形成时,便是极限,尽头,不能再增进了。次一等的人,认为万物形成了,把生视为流落,把死看作回归,这已经有所分了。再次一等的人认为原本是空无的,后来有了生命,生命迅即死亡;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命当作躯干,把死亡当作尻骨;谁能知道有无死生是一体的,我就和他做朋友。这三项虽有差别,却同源于道。昭氏、景氏,以职任而显赫,甲氏,以封地而称著,姓氏不一〔却为同族〕。

有生命,乃是气的凝聚,晓然分辨说是非不定。尝说是非不定,本来是不当说的。但是,这个道理不容易知道。如同大祭时有四肢五脏的牲品,〔四肢五脏〕可以分割而〔牲体陈设〕不可散列;又如同参观宫室的人周览庙堂寝室,又到厕所,这些〔同体异名的情形〕都像是非的移易不定。

请让我说是非的不定。这是以生为根本,以心智为标准,因而造生是非;果真有名实的区分,便以自身为主;使人以自己为节操的模范,而以死来抵偿节操,像这样,便以炫耀为智,以隐晦为愚,以通达为名誉,以穷困为耻辱。是非不定,是现代人呀,是如同蝉与小鸠一般见识呀!

蹍 ① 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 ② ,兄則以嫗,大親 ③ 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 ④ ,至義不物 ⑤ ,至知不謀,至仁無親 ⑥ ,至信辟金 ⑦ 。

【注释】

①  蹍:蹋,践履。

②  辞以放骜:辞谢以放肆,即以放肆自责来谢过。“骜”,通“敖”,即“傲”的省字。

③  大亲:指父母。

④  至礼有不人:“不人”,不看作是别人,指没有人我之分。

郭象《注》:“不人者,视人若己。”

林希逸说:“至礼有不人,谓礼之至者,无人己之分,忘其揖逊也。”

⑤  至义不物:“义”,通“宜”,指万物秩序得其所宜。“不物”,指没有物我之分。

⑥  至仁无亲:已见〈天运〉篇。

⑦  辟金:不需要拿金钱作质证。

林希逸说:“言不待以金宝为质也。‘辟’,音屏,除也。”

【今译】

踩了街道上人的脚,就赔罪说自己放肆,兄长踩了弟弟就怜惜抚慰,父母至亲踩了就无须谢过。所以说,至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至义是没有物我之分的,至知是不用谋略的,至仁是不表露爱迹的,至信是不用金钱作质证的。

徹 ① 志之勃 ② ,解心之謬 ③ ,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 ④ 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 ⑤ 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 ⑥ 也;知者,謨 ⑦ 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 ⑧ 。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而 ⑨ 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⑩ 。

【注释】

①  彻:与“撤”同(林希逸说)。

②  勃:同“悖”,乱。

③  谬:一本作“缪”(《释文》);借为“缪”,系缚之意。

④  色理:颜色、辞理(成《疏》)。

⑤  荡:荡乱。

⑥  接:应接。

⑦  谟(mó):谋。

⑧  犹睨也:如目斜视一方。

⑨  而:原作“无”,按“无”字疑“而”字之误(马叙伦说)。作“无”字有背庄学原义,当改正为“而”字。

⑩  名相反而实相顺也:追名则相反,求实则相顺。

【今译】

消解意志的错乱,打开心灵的束缚,去除德性的负累,贯通大道的障碍。荣贵、富有、高显、威势、声名、利禄六项,是错乱意志的。姿容、举动、颜色、辞理、气息、情意六项,是束缚心灵的。憎恶、爱欲、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项,是负累德性的。去舍、依从、贪取、付与、知虑、技能六项,是阻碍大道的。这四种各六项不在胸中扰乱就能平正,内心平正就能安静,安静就能明澈,明澈就能空明,空明就能顺任自然而没有什么做不成的。道为德所尊崇;生是德的光辉;性是生的本质。性的活动,叫做为;有为而流于虚伪,叫做失。知是〔和外界〕应接;智是〔内心〕谋虑;智慧有所不知,好像斜视一方所见有限。动作自然出于不得已是为德,动作自然不由于我是为合理,追名则相反而求实则相顺。

一○

羿 ① 工 ②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 ③ 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 ④ 。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⑤ !

【注释】

①  羿:古人,精于射击。已见《德充符篇》。

②  工:巧。

③  俍(liáng):善。

④  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只有鸟兽才能安于为鸟兽,只有鸟兽才能契合天然。“虫”,飞鸟走兽各类动物的总称。

林希逸说:“‘虫’,鸟兽百物之总名也。物物虽微,皆有得诸天者,如能飞走能啼能啮能鸣能跃,皆能遂其天性,故曰‘能虫’‘能天’。”

⑤  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全人哪里知道天然,哪里知道人为的天然,何况用己意来分别天然人为呢!

王敔说:“二‘恶’字俱平声。在全人则恶有所谓天者,恶有所谓人之天者,而况有所谓吾立于天人之间乎!”

姚鼐说:“全人乌知所谓天乎,乌知人之异于天乎,况妄以己意分别天人乎!〈则阳〉篇:‘圣人未始有天。’”(马其昶《庄子故》引)

【今译】

羿这个人巧于射中微物而拙于使人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契合天然而拙于应合人为。善于契合天然而又善于应合人为的,只有全人才能做到。只有鸟兽才能安于为鸟兽,只有鸟兽才能契合天然。全人哪里知道天然?哪里知道人为的天然?何况用己意来分别天人呢!

一一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① 。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 ② 。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注释】

①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韩非子·难三》作:“宋人语曰:‘一雀过羿,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羿不失矣。’”

②  百里奚:复姓百里,名奚,号五羖大夫。已见〈田子方〉篇。

【今译】

一只麻雀飞向羿,羿一定射中它,这是他的威力;要是把天下当作笼子,麻雀就无处逃脱了。所以汤以庖人来笼络伊尹,秦穆公以五张羊皮笼络百里奚。所以如果不利用他的所好而能笼络得住,那是不可能的。

一二

介 ① 者拸畫 ② ,外非譽 ③ 也;胥靡 ④ 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餽 ⑤ 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 ⑥ 者,唯同乎天和 ⑦ 者為然。出怒不怒 ⑧ ,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 ⑨ ,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注释】

①  介:同“兀”,一足。见〈养生主〉篇。

②  拸画:不拘法度(崔撰《注》)。“拸”,弃。“画”,装饰。谓放弃自我装扮(曹础基说)。

俞樾说:“《汉书·司马相如传》:‘癖以陆离’,师古注曰:‘癖,自放纵也。’即此‘拸’字之义。桓六年《穀梁传》:‘以其画我’,《公羊传》作‘化我’,何休注曰:‘行过无礼谓之化。’即此‘画’字之义。盖人既刖足,不自顾惜,非誉皆所不计,故不拘法度也。”

③  非誉:即毁誉。

④  胥靡:徒役之人(成《疏》)。

⑤  复alt 不馈:这话有两解:一说受了威吓却不回报(依郭嵩焘说)。一说“复”,免除。“alt ”,通慑,惧怕。“馈”,通愧,负疾。这句话是说:像胥靡之类那样,由于能解除了惧怕的心理,精神上毫无负担(曹础基说)。今译从后者。

郭嵩焘说:“‘复alt ’,谓人语言慑伏以下我而我报之。……以物与人曰‘馈’,以言语饷人亦曰馈。‘复謵不馈’,忘贵贱也。”

王先谦说:“案‘复謵不馈’,诸解皆非,郭说为近。”

⑥  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与〈逍遥游〉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相类。

⑦  天和:造物之和气(林希逸说);自然之冲气(林云铭说)。按即自然的和气。

⑧  出怒不怒:怒气虽发并不是有心的发怒。

林希逸说:“怒虽出而不怒,则是其怒者本自不怒,而出自然之怒,非有心之怒也。”

⑨  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无心之应;应事而无心(林希逸说)。

徐复观先生说:“‘不得已’是形容主观上毫无要有所为的欲望,而只是迫于客观上人民自动的要求,因而加以顺应的情形。”(《中国人性论史》,第411页)

【今译】

刖足的人不拘法度,超然于毁誉之外;徒役的人登高而不怖惧,超然于死生之外。解除了怖惧的心理使精神无所负担而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这便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了。所以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欣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怒气虽发并不是有心的发怒,那么怒气出于无心而发了;在无为的情况下有所作为,那么这我作为是出于无为了。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就要顺心,有所为要得当,就要寄托于不得已,应事出于不得已,便是圣人之道。

徐 无 鬼

〈徐无鬼〉篇,由十五章文字杂纂而成。各章意义不相关联。“徐无鬼”,人名,隐居之士。取篇首三字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徐无鬼见魏武侯,指出君主“盈嗜欲,长好恶”,性命之情病困。近臣们平时和武侯谈《诗》、《书》、《礼》、《乐》,却未尝见武侯开颜,徐无鬼和他谈相马术,则大乐。这故事很有讥讽的意味。第二章,徐无鬼与武侯对话,徐无鬼批评武侯:“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口鼻。”并指出当时君主,发动战争,“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所作所为,以爱民为名,实则是“害民之始”。第三章,黄帝出游迷途,遇一牧马小童,小童指点迷津,把话题转向如何“为天下”,小童回答说:“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这寓言发挥老子“无事”、“无为”的思想。“无事”,即不生事,不搅扰从事,这就是道家勿扰民的思想。第四章,批评势物之徒,喜欢祸变,乘时会兴作,“驰其形性”,糟蹋自己而造孽他人。第五章,庄子与惠子对话,批评各家“各是其所是”,弄得天下没有“公是”。齐人蹢子求钟的故事,喻各家各以为是,往往遗弃珍贵的而执持贱陋的。楚人谪阍造怨的故事,喻各家求真理未得,反倒无谓地在争执结怨。第六章,庄子过惠子墓,讲了一个匠石alt 泥的故事,感叹自惠子死后,“无以为质”,流露出无比真挚纯厚的感情。第七章,管仲与桓公对话,谈嘱托国政的妥当人选。第八章,吴王射狙,戒人不要自恃巧捷而以色骄人。第九章,南伯子綦隐几而坐,叹世人的自我迷失。第十章,为楚王宴孔子的故事,申“不言”之义。第十一章,九方歅替梱看相,说他将与君同食,有福气。子綦闻说而泣,认为食君之禄,不过“尽于酒肉,入于鼻口”而已。子綦所向往的,乃是邀乐于天,邀食于地,顺任自然的生活。第十二章,啮缺论尧,以为达官贵人与道学夫子多假仁义以取利,所以说:“利仁义者众。”评“仁义之行,唯且无诚”,因仁义已成为贪求者的工具了。第十三章,写三种人物形态:一种沾沾自喜的人,一种苟安自得的人,一种形劳自苦的人。进而写神人。第十四章,颇为散乱,第一小段写人、物各有所适。第二小段写物类的互相恃守、依持。第三小段写官能过度放纵的弊害。第十五章,写不知的境域。

出自本篇成语,有超轶绝尘、空谷足音、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喙长三尺、运斤成风等。此外,流人思国、蹢子求钟、谪阍造怨、匠石alt 泥、吴狙现巧、豕虱苟安等寓言典故,亦出自本篇。

徐无鬼 ① 因女商 ② 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 ③ 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

徐无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 ④ 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 ⑤ 不對。

少焉,徐无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 ⑥ 也;中之質若視日 ⑦ ,上之質若亡其一 ⑧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 ⑨ ,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 ⑩ ,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 ⑪ ,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 ⑫ ,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啓齒 ⑬ 。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吿之吾相狗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 ⑭ 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 ⑮ 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 ⑯ 者,藜藋 ⑰ 柱乎鼪鼬之逕 ⑱ ,踉位其空 ⑲ ,聞人足音跫然 ⑳ 而喜矣,又 ㉑ 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 ㉒ 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眞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注释】

①  徐无鬼:魏之隐士。(《释文》)。

②  女商:魏武侯宠臣。

③  病:同惫(福永光司注)。

④  掔(qiān):引却。

⑤  超然:犹怅然(《释文》引司马彪说)。

⑥  狸德:指狸猫般的禀性。

俞樾说:“《广雅·释兽》:‘狸,猫也。’猫之捕鼠,饱而止矣,故曰是‘狸德’也。〈秋水〉篇曰:‘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此本书以狸为猫之证。《御览》引《尸子》曰:‘使牛捕鼠,不如猫狌之捷。’《庄子》言狸狌,《尸子》言猫狌,一也。《释文》曰:‘狸德,谓贪如狐狸也。’未得其义。”

⑦  若视日:凝视太阳;形容“意气高远”(成《疏》);比喻看得高远,明察(曹础基说)。

⑧  若亡其一:好像忘了自己。把形体看作不存在一样。说明精神静寂专一。“一”,指身躯(曹础基说)。

陆德明说:“一,身也;谓精神不动,若无其身也。”

宣颖说:“‘一’者,己也。‘若亡其一’,凝之至,不知有己也。”

⑨  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说明马跑起来能直、能曲、能方、能圆,听从驾驭。“中”,符合(曹础基说)。

林希逸说:“马之中规矩绳墨,言其身件件合法,故借方圆曲直以言之,不必就马身上泥而求之。”

⑩  若恤若失:《释文》:“失音逸(佚)。”成《疏》:“蹄足疏缓,又如奔佚。”按:成说是。《汉书·韦元成传》集注:“恤,安也。”此言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⑪  超轶绝尘:〈田子方〉篇作“奔逸绝尘”。“轶”,同“逸”。

⑫  《金板六弢》:即太公兵法。

林希逸说:“‘《金板六弢》’,即太公兵法也。此书藏于朝廷,故曰‘金版’,犹曰金匮石室之书也。”(《口义》)

⑬  启齿:开口。

成《疏》:“开口而微笑。”

⑭  流人:流放之人(成《疏》)。

⑮  似人:指似乡里的人。

⑯  虚空:空谷(林希逸说)。

⑰  藜藋:杂草。

郭庆藩说:“藜藋皆生于不治之地,其高过人,必排之而后得进,故《史记·仲尼弟子传》曰:‘排藜藋。’”

⑱  柱乎鼪鼬之径:“柱”,塞(司马彪说)。“鼪鼬之径”,山蹊之间,鼪鼬所由之处(林云铭《庄子因》)。

⑲  踉(láng)位其空:长久住在空野。“踉”,司马本作“良”。“良”借为长(马叙伦《义证》)。一说“踉”,踉跄,走路不稳的样子。指逃难的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野草中的空地里(曹础基说)。

⑳  跫(qióng)然:脚步声。

㉑  又:世德堂本作“而”。

㉒  謦(qǐng)欬(kài):喻言笑(《释文》引李颐说);指声音笑貌。

【今译】

徐无鬼因着女商的推荐去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疲惫了!山林隐居是劳苦的,所以才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有什么来慰问我呢!你要是充盈嗜欲,增长好恶,性命的实质就要受损了;你要是摒弃嗜欲,去除好恶,耳目的享受就要困病了。我正要来慰问你,你有什么要来慰问我呢!”武侯怅然不回答。

一会儿,徐无鬼说:“我来告诉你,我的相狗术。下等品质,饱食而止,这是猫儿般的品性;中等品质,意气高远;上等品质,好像忘了自己。我的相狗术,又不如我的相马术。我的相马,马步跑来直的合于绳,曲的合于钩,方的合于矩,圆的合于规,这是国马,可是比不上天下马。天下马有天生的材质,其神态有似安谧又如奔逸,好像忘记了自己,像这样的,奔逸绝尘,不知所终。”武侯大为高兴地笑了。

徐无鬼辞去,女商说:“先生究竟怎样使我的君主这么高兴呢?我所以取悦我君主的,横说用《诗》、《书》、《礼》、《乐》,纵说用太公兵法,见于行事而大有效验的,不计其数,可是我的君主却没有开口笑过,现在先生对我君主说些什么,使我君主高兴得这样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把我的相狗相马术告诉他罢了。”

女商说:“就是这样吗?”

回说:“你没有听到在越国的流放人吗?离开自己的国家好几天,看见熟识的就高兴;离开自己的国家一个月,看见国内曾见过面的人就高兴;到了整年,只要看见像是乡里的人就高兴;不就是离开故人愈久,思念故人愈深吗?流落到空谷里的人,杂草塞满了鼪鼬所由的途径,长久居住在空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又何况兄弟亲戚在一旁说笑呢!很久了,没有人用纯真的言语在我君主的身旁谈笑了啊!”

徐无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 ① ,厭葱韭,以賓 ② 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 ③ 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飮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

君曰:“何哉,奚勞寡人?”

曰:“勞君之神與形。”

武侯曰:“何謂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 ④ 。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 ⑤ ,成固有伐 ⑥ ,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 ⑦ 於麗譙 ⑧ 之間,無徒驥 ⑨ 於錙壇 ⑩ 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脩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①  芧(xù)栗:小栗。已见〈齐物论〉。

②  宾:同摈,即弃。

③  干:求。

④  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无贵贱之喻(林希逸《口义》)。

⑤  形固造形:“形”,形势。“固”,必。“造”,造成、导致。谓一种情势必然会导致另一种情势(曹础基说)。

郭象《注》:“仁义有形,固伪形必作。”

宣颖说:“既落形迹,从此生事。”

⑥  成固有伐:两种对立的情势形成后必然会各自夸耀,如标榜自己正义,指责别人不义等。“伐”,拔,夸耀(曹础基说)。

王先谦说:“其名之成,则有功自夸。”

⑦  鹤列:陈兵;古代兵法阵形,如鹤飞高空呈V字形。

⑧  丽谯:高楼(郭《注》);楼观名(司马《注》)。

马其昶说:“《初学记》引《释名》云:‘魏有丽谯。’注:‘楼名。’”

⑨  徒骥:步骑。

林希逸说:“‘徒’,步兵也。‘骥’,骑卒也。”

⑩  锱坛:宫名。

【今译】

徐无鬼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在山林里,食橡栗,饱葱韭,离开寡人,很久了!现在年老了吗?是想尝厚禄的滋味呢?还是我的江山将得到您的赐福呢?”

徐无鬼说:“我出生于贫贱,并不想求取君主的厚禄,是来慰问君主的。”

君主说:“为什么呢,怎样来慰问我?”

回说:“慰问你的心神和形体。”

武侯说:“怎么说呢?”

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是均等的,身居高位不能认为尊贵,身居下位不能认为卑贱。你独为万乘的君主,来劳苦一国的人民,以奉养耳目鼻口的享乐,弄得心神不自得。心神是喜欢和谐而厌恶偏私;偏私便是病,所以来慰勉。只是你犯了这种病,为什么呢?”

武侯说:“想见先生很久了。我爱民为义而制止战争,可以吗?”

徐无鬼说:“不可以。爱民,乃是害民的开始;为义而制止战争,乃是兴兵的本原;你从这里着手,大概不会有成效。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行仁义,却近于作伪啊!一种情势必然会导致另一种情势,两种对立的情势形成后必然会各自夸耀,情势进一步变化必然会引起外战。你绝不要盛大地陈兵在高楼下面,不要集合兵骑在锱坛的宫苑前面,不要背理去贪求,不要用巧诈去胜人,不要用谋略去胜人,不要用战争去胜人。要是屠杀他的人民,并吞他国的土地,来奉养一己的私欲和满足一己的心理,这种战争有什么好处?所谓胜利在哪里?你如不得不有所作为,那就去修养内心的真诚,来顺应天地的自然而不搅扰他物。人民都能免于死亡的威胁,你哪里还用得上息兵的议论呢?”

黃帝將見大隗 ① 乎具茨 ② 之山,方明為御,昌alt 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 ③ ;至於襄城 ④ 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

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

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 ⑤ 病,有長者敎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

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 ⑥ 而已矣!”

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注释】

①  大隗:即大道,这里寓托人名。

②  具茨:在河南省荥阳密县东境,今名泰隗山(司马彪说)。

③  方明为御,昌alt 骖乘,张若alt 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方明、昌alt 、张若、alt 朋、昆阍、滑稽等人名都是寓言。

④  襄城:河南省襄城县。

⑤  瞀(mào):目眩。

⑥  害马者:马以过分为害(郭《注》);谓分外之事(成《疏》)。

【今译】

黄帝要到具茨山上见大隗,方明驾车,昌alt 陪乘,张若、謵朋前导,昆阍、滑稽殿后;来到襄城的原野,七圣都迷失,无从问路。

正好遇着牧马的童子,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回说:“是的。”

又问:“你知道大隗的所在吗?”回说:“是的。”

黄帝说:“奇怪呀,小童!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所在。请问怎样治理天下。”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只不过像这样就是了,又何必生事呢!我小时候自己游于六合之内,我恰好有目眩症,有位长者教我说:‘你乘着日车而游于襄城的原野。’现在我的病稍痊愈,我又游于六合以外的境界。治理天下也是这样。我又何必生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并不是你的事。虽然这样,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小童不语。

黄帝又问。小童说:“治理天下,又和牧马有什么不同!也就是除去害马罢了!”

黄帝叩头再三拜谢,称他为天师而告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 ① 則不樂,察士無淩誶 ② 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 ③ 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 ④ ,筋力之士矜難 ⑤ ,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 ⑥ ,法律之士廣治 ⑦ ,禮敎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 ⑧ ,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 ⑨ 則夸者 ⑩ 悲。勢物之徒 ⑪ 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 ⑫ ,不易於物 ⑬ 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注释】

①  谈说之序:说得成条理。

②  凌谇(suì):通零碎,指斤斤分辨。

林希逸说:“好察之士,则与人争分争毫。”

③  招世:招摇于世,以自见(林云铭说);谓招求世荣(王敔说);呼民救世为己任(曹础基说)。

④  中民之士荣官:“中民”即中等之民。

王敔说:“中民,谓合于民誉。”

刘凤苞说:“中才注意轩冕以为荣。”(《南华雪心编》)

⑤  矜难:以克服困难自矜。

宣颖说:“以御难自矜。”

⑥  宿名:留意于声名(林希逸说)。

⑦  广治:多求治事(林希逸说)。

⑧  比:和乐(成《疏》)。

奚侗说:“《广雅》曰:‘比,乐也。’”

⑨  尤:出众。

⑩  夸者:指权势欲强的人。

⑪  势物之徒:执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奚侗说“物”为“利”字之讹,则“势利之徒”亦通。

⑫  顺比于岁:逐时俯仰(马其昶说)。“比”,附。“岁”,时。

李勉说:“言此皆顺附时势,逐时投机者。

⑬  不易于物:各自囿于一物,不能相易(王先谦说)。“不易于物”原作“不物于易”,依马叙伦之说改正。

马叙伦说:“‘物’、‘易’二字误倒。下章曰‘不以物易己’是其证。”(《庄子义证》)按:马说可取。褚伯秀说:“‘不物于易’,犹云‘不易于物’,错综其文。”(《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不易于物”与上句“顺比于岁”相对为文,“岁”与“物”属名词,若作“不物于易”,不仅不对称,也费解。

【今译】

智谋之士没有思虑的变化就不会快乐,口辩之士没有议论的程序就不会快乐,好察之士没有明辨的事端就不会快乐,他们都受外在所拘限。

招摇于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禄为荣,筋力强壮的人以克服阻难自矜,勇敢武士奋发除患,战斗英雄乐于征战,山林隐士留意声名,讲求法律的人推广法治,重视礼教的人整饰仪容,崇尚仁义的人贵在交际。农夫没有耕种的事就心不安,商贾没有贸易的事就不快乐。众人有朝夕的工作就会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能就气壮。钱财不能积聚而贪图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能掌握而狂徒就会悲伤。执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喜欢变乱,遭逢时机而后有所用,〔这种人〕不能安静。这些人都是逐时俯仰,拘限一事而茅塞不通的人。驰纵身心,沉溺外物,终生不悟,可悲啊!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 ① 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 ② 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

惠子曰:“可。”

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 ③ 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 ④ 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 ⑤ 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 ⑥ ,相鎭以聲 ⑦ ,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

莊子曰:“齊人蹢 ⑧ 子於宋者,其命閽 ⑨ 也不以完,其求鈃鍾也以束縛 ⑩ ,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 ⑪ ,有遺類 ⑫ 矣!夫楚人寄而謫閽者 ⑬ ;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鬭,未始離於岑 ⑭ 而足以造於怨也。”

【注释】

①  前期:预定目标。

②  公是:共同的认可。

③  鲁遽:周初时人(李颐说)。

④  废:置(《释文》)。

⑤  鼓宫:“鼓”,弹琴。“宫”,五音的一种。下句“角”也是五音之一。

⑥  相拂以辞:以言语相抗对。“拂”,世德堂本作“排”。

⑦  相镇以声:以声音相屈服。

⑧  蹢:投(《释文》)。

王念孙说:“‘蹢’,借为‘擿’。‘擿’,即今‘掷’字。《说文》曰:‘掷,投也。’”

⑨  阍(hūn):守门人。

⑩  其求钘钟也以束缚:求得小钟包扎起来。“钘”,音刑。似小钟而长颈(《释文》引《字林》)。

林云铭说:“何其爱子不如爱物也。比喻惠子轻其性命之情,而不知保,惟加意于词辩名声之间,颠倒之甚者也。”

⑪  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唐”,亡。子亡在外而只求于乡域之内(林希逸说)。

林云铭说:“比喻惠子不知他求大道,惟于四子之中,欲求相胜总不得道也。”

⑫  遗类:略相似。

林希逸说:“‘遗’,余也,略也。‘类’,似也。言此三事皆与惠子杨墨之徒略相似也。”

⑬  谪阍者:责备看门人。“谪”,旧本作“蹢”,涉上“蹢”字而误,依俞樾、王先谦说改。

俞樾说:“蹢当读‘谪’。扬雄《方言》:‘谪,怒也。’张揖《广雅·释诂》:‘谪,责也。’‘楚人寄而谪阍者’,谓寄居人家,而怒责其阍者也。与下文‘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均此楚人之事,皆喻其自以为是也。”

王先谦说:“案自来注家,就本文解释,与下文连为一事,万无可通之理。此‘蹢’字,缘上‘蹢’字而误,今断从俞说。”

⑭  未始离于岑:“岑”,岸(郭《注》)。“离”,通丽(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言舟尚未曾着岸(宣颖说)。

【今译】

庄子说:“射箭的不依预定目标而误中,这样就称他为善射,那么天下人都是羿,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没有共同的认可,却各自以为是,这样天下人都成了尧,可以这么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公孙龙四家,和先生一共五家,究竟谁是呢?或者像鲁遽一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到了老师的道理了,我能够冬天烧鼎而夏天造冰了。’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气召引阳气,以阴气召引阴气,并不是我所说的道理。我把我的道理给你看看。’于是调整弦瑟,放一张在堂上,放一张在室内鼓动〔这张琴瑟的〕宫音,〔那张的〕宫音也动,鼓动〔这张琴瑟的〕角音,〔那张的〕角音也动,音律相同的缘故。要是有一弦改了调,和五音不合,鼓动它,二十五弦都动,声调并没有差别,只是以所改的那条弦作为众音的主导而已。你们都像这样吗?”

惠子说:“现在要是儒、墨、杨、公孙龙四家,正和我辩论,用言语相对抗,用声音相压制,却没有人认为我是错误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庄子说:“齐国有人把他的儿子放在宋国,命他像残废者一样做守门人,他有个小钟却包扎起来唯恐破损,有人寻找遗失的小孩却不走出村子外面去找,这和各家的辩论相类似!楚国有个寄居别人家而怒责看门的人,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和船夫争斗,船还没有靠岸却已造成仇怨了。”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者曰:“郢 ① 人堊 ② 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斵之,匠石運斤 ③ 成風,聽 ④ 而斵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斵之。雖然,臣之質 ⑤ 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注释】

①  郢(yǐng):春秋时楚国都邑,在今湖北省江陵县。

②  垩(è):白土。

③  斤:斧。

④  听:任意。

⑤  质:对(成《疏》);即对象。

【今译】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向跟随他的人说:“有个郢地人捏白土把一滴泥点溅到鼻尖上,如蝇翼般。请匠石替他削掉。匠石挥动斧头呼呼作响,随手劈下削去泥点,那小滴泥点完全削除而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郢人站着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这件事,把匠石找来说:‘替我试试看。’匠石说:‘我以前能削,但是,我的对手早已经死了。’自从先生去世,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谈论的对象了。”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 ① ,可不諱 ② 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 ③ 而可?”

管仲曰:“公誰欲與?”

公曰:“鮑叔牙。”

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 ④ ,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 ⑤ 。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公曰:“然則孰可?”

對曰:“勿已,則隰朋 ⑥ 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 ⑦ ,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 ⑧ ,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 ⑨ 。勿已,則隰朋可。”

【注释】

①  病矣:形容病重。

②  讳:原作“谓”,江南古藏本作“讳”,《列子·力命篇》亦作“讳”,当据以改正。

③  属国:付托国政。

④  不比之:不与之并立(林云铭说);不予为友。“比”,同亲。

⑤  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上以忠直钩束于君,下以清明逆忤百姓(成《疏》)。

林希逸说:“‘钩’,要束之意也,‘逆’,强民以礼义之意也。”

⑥  隰朋:姓隰,名朋,齐贤人(成《疏》)。

⑦  上忘而下不畔:在上的人相忘而在下的人不畔离。“畔”上原漏“不”字,根据《列子·力命篇》补上。

宣颖说:“《列子》作‘下不叛’,此处漏一‘不’字也。‘上忘’者,不自矜其能,故在己上者,与之相忘。‘下不畔’者,泛爱众,故在己下者,不忍畔之。”

⑧  以贤临人:以贤名矜人。

⑨  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不闻”、“不见”,喻不苛察,不干涉。

【今译】

管仲生病,齐桓公问他说:“仲父的病很重了,能忌讳不说么!要是病危,我把国政付托给谁才行呢?”

管仲说:“你要给谁?”

桓公说:“鲍叔牙。”

回说:“不可以。他的为人,是廉洁善士,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就不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便终身不忘。让他治国,对上要约束国君,对下要违逆民意。他得罪国君,就不会很久的时间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回答说:“我不得已要说的话,那么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在上的人相忘而在下的人不畔离,自愧不如黄帝而同情不如自己的人。以德施人称为圣,以财施人称为贤,以贤名傲视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善行谦虚对人,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国事不干预,对于家事不苛察。要不然,那么隰朋可以。”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衆狙見之,恂然 ① 棄而走,逃於深蓁 ② 。有一狙焉,委蛇攫alt ③ ,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 ④ 搏捷 ⑤ 矢。王命相者 ⑥ 趨射之,狙執 ⑦ 死。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 ⑧ 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 ⑨ 以助 ⑩ 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注释】

①  恂然:惊慌的样子。

②  蓁:棘丛。

③  委蛇攫alt :跳跃来去攀执树枝之意(林希逸说):“攫alt ”,腾掷(成《疏》)。“alt ”,世德堂本作“抓”。

④  敏给:同敏捷。

俞樾说:“‘敏给’二字同义,《后汉书·郦炎传》:‘言论给捷。’李贤注曰:‘给,敏也。’是其证。”

⑤  搏捷:“搏”,接(成《疏》);“捷”,“接”古字通(王先谦说)。

俞樾说:“‘捷’,读为‘接’。《尔雅·释诂》:‘接,捷也。’是‘捷’与‘接’声近义通。”

⑥  相者:“相”,助。谓王之左右(成《疏》)。

⑦  执:《御览》七四五引“执”作“既”。

马叙伦说:“按《御览》引‘执’作‘既’。‘既’或‘即’之讹也。”

⑧  颜不疑:姓颜,字不疑,王之友(成《疏》)。

⑨  董梧:姓董,名梧,吴之贤人(成《疏》)。

⑩  助(chú):通“锄”。去除。

【今译】

吴王泛舟于长江,登上猕猴山。群猴看到他,惊惶地跑走,逃到荆棘深丛中。有一只猴子,来回跳跃,向吴王显示它的灵巧。吴王射它,它敏捷地接住箭。吴王就召左右助手上前来射,猕猴遂被射死。

吴王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自夸它的灵巧,自恃它的敏捷来傲视我,以至于这样丧命!引以为戒啊!唉,不要用意态骄人啊!”颜不疑回去便拜董梧为师,以改过他的骄态,摒弃淫乐,辞退显荣,三年之后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 ① 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 ② 也。形固可使若槁骸 ③ ,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 ④ 一覩我,而齊國之衆三賀之。我必先之 ⑤ ,彼故知之;我必賣之 ⑥ ,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遠 ⑦ 矣。”

【注释】

①  南伯子綦:即〈齐物论〉南郭子綦。

郭庆藩说:“案南伯子綦,〈齐物论〉作南郭子綦。‘伯’‘郭’古声相近,故字亦通用。”

②  物之尤:人物之中为最大(林希逸说);出类拔萃(宣颖说)。

③  槁骸:枯骨。〈齐物论〉作“槁木”。

④  田禾:齐王姓名,即齐太公和。

⑤  我必先之:我声名在先(成《疏》)。

⑥  卖之:指卖于名声。

⑦  日远:指日远于炫鬻而达到泊然无心(“槁木死灰”)的境界。

【今译】

南伯子綦凭着几案坐着,仰起头来缓缓地吐口气。颜成子进来见到说:“先生,真伟大。形体固然可以变成枯骨一般,心灵固然可以变成死灰一样吗?”

回说:“我曾经隐居山穴之中。在那时候,田禾一来看我,齐国人民便三番祝贺他。我必定先有名声,他才知道;我必定声名外扬,他才来亲近我。假如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呢?假如我不外扬,他怎么会来亲近我呢?唉!我悲伤人的自我迷失,我又悲伤那些悲伤人的人,我又悲伤那悲伤人的悲伤,然后一天天地远离炫耀而达到泊然无心的境界。”

一○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 ① 執爵 ② 而立,市南宜僚 ③ 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 ④ 。”

曰:“丘也聞不言之言 ⑤ 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 ⑥ ,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 ⑦ 。丘願有喙三尺 ⑧ !”

彼 ⑨ 之謂不道之道,此 ⑩ 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 ⑪ ;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⑫ 。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幷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莫若天地 ⑬ ,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不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 ⑭ ,大人之誠。

【注释】

①  孙叔敖:姓孙,名叔敖。

陆德明说:“案《左传》孙叔敖是楚庄王相,孔子未生。哀公十六年,仲尼卒后,白公为乱。宜僚未尝仕楚。又〈宣十二年传〉,楚有熊相宜僚,则与叔敖同时,去孔子甚远。盖寄言也。”

②  爵:古时的酒器。

③  市南宜僚:姓熊,字宜僚,楚国勇士。居于市南,因号市南子。

④  古之人乎!于此言已:古时人啊!在这种情景中谈话。

林云铭说:“言古之人宴会之间,常有言以相规,所以乞言于夫子也。”

⑤  不言之言:无言的言论。

郭象《注》:“圣人无言,其所言者,百姓之言耳,故曰:‘不言之言。’”

⑥  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市南宜僚善弄丸铃,常八个在空中,一个在手(罗勉道说)。“两家之难解”,旧说指宜僚不参与白公胜造反,使事不成而解除双方危难。

成玄英《疏》:“楚白公胜欲因作乱,将杀令尹子西。司马子綦言熊宜勇士也,若得,敌五百人,遂遣使屈之。宜僚正上下弄丸而戏,不与使者言。使因以剑乘之,宜僚曾不惊惧,既不从命,亦不言它。白公不得宜僚,反事不成,故曰:‘两家之难解。’”

王先谦说:“案:言‘难解’,非也。或记载有异。”按:两家难解之说,颇有语病,白公作乱事不成而被杀遭殃,何得称为两家之难解。王氏所疑,有理。

⑦  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秉羽”,执羽扇(成《疏》)。郢为楚都,“郢人”,即楚人。“投兵”,投弃武器而不用,即息兵。

司马彪说:“言叔敖愿安寝恬卧,以养德于庙堂之上,折冲于千里之外,敌国不敢犯。”

林云铭说:“二人皆以无为解难息兵,则言实用不着。”

⑧  愿有喙三尺:“喙”,口。“三尺”,言长(《释文》)。

林希逸说:“何待我说喙,三尺者,言无如此之长喙也。”

严复说:“此特文家反语耳,既知不言之言,即有三尺之喙,何济于辩,矧乎其无有也。”

⑨  彼:谓二子(郭《注》);指市南宜僚与孙叔敖。

⑩  此:谓仲尼(郭《注》)。

⑪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德”,同“得”。指得道,见道而言。“同”,《古逸丛书》本作“周”。

郭象《注》:“各自得耳,非相同也,而道一也。”

林希逸说:“‘道之所一’,自然者也。‘德’者,得之在己者也。在造物之一者,与人为者不同,故曰:‘德不能同。’看此‘德’字,与本书他处说得又自不同。”

⑫  名若儒墨而凶矣:儒墨之所以凶,以有儒墨之名(郭嵩焘说);以名相标,凶德(宣颖说)。

⑬  夫大莫若天地:“大”下原有“备矣”两字,疑涉下句而衍,根据马叙伦之说删去。

马叙伦说:“‘备矣’二字涉下句而羡,当以‘夫大莫若天地’连续。”

⑭  不摩:不费心于揣摩(宣颖说)。

【今译】

孔子到楚国,楚王宴请他,孙叔敖执酒器站立着,市南宜僚拿了酒祝祭说:“古时人啊!在这种情景下讲话。”

孔子回说:“我听过无言的言论,没有向人说过,在这里说说。市南宜僚善弄丸铃而使两家的危难获得解除,孙叔敖安寝恬卧手执羽扇而使楚人停止兵伐。我愿多嘴么!”

宜僚和叔敖可以称为不言之道,孔子可以称为不言之辩,故而德是总摄道的同一。而言论止于知识所不能知道的境域,就是顶点了。道所同一的,德不能同;知识所不能知道的,言辩不能尽举;像儒墨那样招名就不好了。故而海不辞向东流,这是大的极点;圣人包容天地,泽及天下,而人民不知道他是谁。所以生前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财货不聚,声名不立,这称为大人。狗不因为会叫便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便是贤能,何况成就大业的呢!有心求取伟大倒不足以成为伟大,何况是修德呢!最大的不如天地,然而天地无所求,它却是最完备的。知道最完备的,无所求取,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以外物更改自己。反求自己而不穷尽,顺任常道而不矫饰,这是大人的真性。

一一

子綦 ① 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 ② 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

九方歅曰:“梱 ③ 也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

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 ④ ,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牂 ⑤ 生於奧 ⑥ ,未嘗好田 ⑦ 而鶉生於宎 ⑧ ,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

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 ⑨ ,不若刖之則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 ⑩ ,然身食肉而終。

【注释】

①  子綦:楚司马子綦(成《疏》);或说南郭子綦。

②  九方歅:“歅”,音因。善相者。

③  梱:音困,子綦儿子。

④  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

⑤  牂:羊(成《疏》)。

⑥  奥:西南隅(《释文》)。

⑦  田:狩猎。

⑧  宎(yǎo):东北隅(司马彪说)。

⑨  全而鬻之则难:全形去卖则困难。意即全形易逃,难以防御。

⑩  当渠公之街:替渠公看门。“渠公”,一说齐之富室(《释文》)。

林希逸说:“‘渠公之街’,临街之门也。为阍者也。”

孙诒让说:“‘当’,当为掌。‘渠’,当为康,形近而误,齐康名贷,见《史记·齐世家》。‘街’,当为闺。”

【今译】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面前,邀九方歅说:“给我儿子相命,谁有福?

九方歅说:“梱最有福。”

子綦惊喜着说:“怎么样呢?”回说:“梱将会和国君共饮食以至终身。”

子綦黯然流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弄到这种绝境呢?”

九方歅说:“和国君共饮食,恩泽普及三族,何况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却哭泣,这是拒绝福分。儿子有福,父亲却没有福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知道,梱真有福吗?只不过酒肉到口鼻而已,你怎么知道它的来处呢?我没有畜牧而西南屋角却生出羊来,没有狩猎而东北屋角却生出鹌鹑来,从不觉奇怪,为什么?我和我儿子遨游的,乃是游于天地。我和他同乐于天,我和他求食于地;我不和他求功业,不和他图谋虑,不和他立怪异;我和他顺天地的实情而不使他和物相搅扰,我和他循任自然而不使他滞心于事之所宜。现在却有了世俗的报偿呀!凡是有怪异的征象,必定有怪异的行径,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大概是天给予他的罢!我因此才哭泣。”

没有多久梱被派去燕国,强盗在途中掳获他,整个拿他去卖掉却困难,不如切断了脚却容易,于是切断了脚卖到齐国,正好替渠公看门,不过倒是食肉终身。

一二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

曰:“將逃堯。”

曰:“奚謂邪?”

曰:“夫堯畜畜然 ① 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 ② !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 ③ 寡,利仁義者衆。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夫禽貪者器 ④ 。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 ⑤ 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注释】

①  畜畜然:恤爱勤劳之貌(《释文》引王穆夜说)。

②  人与人相食与:“与”,同“欤”。

陆德明说:“言将驰走于仁义,不复营农,饥则相食。”

③  捐仁义者:“捐”,弃。指无视于仁义。

林云铭说:“‘捐仁义者’,是与仁义相忘。即下面‘外乎贤者’一流人,此样人极不可得。”

④  禽贪者器:贪求的工具。

林希逸说:“贪如禽兽者,或假此仁义之名以为用。”

奚侗说:“‘禽贪’,犹凶贪。《易·恒卦》:‘禽、凶协韵。’”

⑤  alt :借为瞥(马其昶《庄子故》引朱骏声说)。

司马彪说:“alt ,暂见貌。”

【今译】

啮缺遇见许由,问说:“你要到哪里去?”

回说:“要逃避尧。”

问说:“为什么呢?”

回说:“尧孜孜为仁,我怕他为天下人所讥笑。后世岂不要人和人相残食么!像人民,不难聚集;爱他便亲近,有利就来到,称赞他便勉励,给他所厌恶的就要离散。爱和利都出于仁义,无视于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仁义的行为,只有造成虚伪,而且还成为贪求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决断来取利天下,就好像是一瞥之见。尧知道贤人有利天下,而不知道他的贼害天下,只有扬弃贤人的人才知道啊!”

一三

有暖姝 ① 者,有濡需 ② 者,有卷婁 ③ 者。

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 ④ 也,是以謂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 ⑤ 自以為alt 宮大囿,奎蹏 ⑥ 曲隈 ⑦ ,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 ⑧ ,此其所謂濡需者也。

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 ⑨ 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 ⑩ 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 ⑪ 。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是以神人惡衆至,衆至則不比 ⑫ ,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 ⑬ 以順天下,此謂眞人。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 ⑭ 。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 ⑮ ,其變也循 ⑯ 。古之眞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眞人!

【注释】

①  暖姝(shū):自许之貌(成《疏》);浅见自喜之意(林希逸说)。

②  濡需:偷安自得的意思。

陆德明说:“谓偷安须臾之顷。”

林希逸说:“‘濡需’,濡滞而有所需待,贪着势利之人也。”

③  卷娄:犹拘挛(《释文》);形容形劳自苦的样子。“娄”,同偻。〈逍遥游〉作“卷曲”,〈大宗师〉作“曲偻”,同义。

成玄英说:“伛偻挛卷,形劳神倦。”

林希逸说:“‘卷娄’,伛偻而自苦之貌。其意盖言修德之人自以为名,而人皆归之,反为所苦,终身劳役不能自已,借此以讥侮帝王也。”

④  未知未始有物:不知道不曾有所得。

成玄英说:“不知所学未有一物可称。”

⑤  疏鬣(liè):疏长的猪毛。“鬣”,兽头上的长毛。

⑥  奎蹏:“奎”,两髀之间(《说文》)。“蹏”,即“蹄”本字。

⑦  曲隈:〔两股之间〕内曲深处。

郭庆藩说:“案‘曲隈’,胯内也。凡言‘隈’者,皆在内之名。《淮南子·览冥训》:‘渔者不争隈。’高注:‘隈,深曲处。’……《僖二十五年左传》:‘秦人过析隈。’杜注:‘隈,隐蔽之处。’故知言‘隈’者,皆在内曲深之谓。”

⑧  此以域进,此以域退:进退为境所囿(宣颖《注》);指受环境左右。

⑨  邓之虚:“邓”,在今河南省南阳附近。“虚”,赵谏议本作“墟”。

⑩  童土:秃土(马叙伦说,童借为秃),即荒地。

⑪  冀得其来之泽:望得舜来而施泽(王先谦说)。

⑫  不比:不和。

⑬  炀和:养和(林云铭说)。“炀”,借为“养”(奚侗说)。

⑭  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这三句是用来衬托神人的。

林希逸说:“蚁,至微之物也,而犹未尽能无知;羊,至愚者也,而犹未尽能无意;唯真人则无知矣,无意矣。故曰‘于蚁弃知’,‘于羊弃意’。鱼之在水,悠悠自得,真人之自为计,但如鱼然。”

⑮  其平也绳:平直像绳子。

林希逸说:“绳之平,自然之平。”

⑯  循:顺。

【今译】

有沾沾自喜的,有苟安自得的,有劳形自苦的。

所谓沾沾自喜的,只学一家之言,就自鸣得意,自以为饱学,而不知道并无所得,这就是所谓沾沾自喜类的。

苟安自得的,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疏长的地方,就自以为是广宫大苑,在蹄边胯下,乳腹股脚之间,自以为是安全便利的处所,不知道屠夫有一天举臂放草持火把,自己和猪一同被烧焦了。这就是随环境荣进,随环境退亡,这就是所谓苟安自得类的。

劳形自苦的,如同舜。羊肉不爱蚂蚁,蚂蚁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味。舜有膻味的行为,百姓喜欢他,所以三次迁都,至邓地的旷野而聚集了十几万家。尧听说舜的贤能,从荒地里选拔他出来,说是希望他来施恩泽。舜从荒地里被选拔出来,年龄大了,反应衰退,却不得退休,这是所谓劳形自苦类的。

因此神人讨厌召引众人,召引众人来就不和睦,不和睦就有不利的事。所以没有过分的亲近,没有过分的疏远,抱德养和来顺应天下,这就称为真人。

蚂蚁当抛弃慕羊肉的心智,如鱼般地自得,像羊似地抛弃意念。用眼睛看眼睛所能见的,用耳朵听耳朵所能闻的,用心灵观照心灵所能领会的。像这样,他的心灵是自然的平静,他的变动是自然的顺任。古时的真人,以自然待人事,不以人事干预自然,这便是古时的真人啊!

一四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 ① 也,桔梗 ② 也,雞alt ③ 也,豕零 ④ 也,是時為帝 ⑤ 者也,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 ⑥ 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 ⑦ 目有所適,鶴脛有所alt ,解之也悲。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 ⑧ 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 ⑨ ,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 ⑩ 也審。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 ⑪ 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 ⑫ ,其反也緣功 ⑬ ,其果也待久 ⑭ 。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注释】

①  实堇(jìn):药草,即乌头,治风冷痹。

②  桔梗:药草,高尺余,花紫白色,茎可入药。治心腹血瘀症。

③  鸡alt :即鸡头草。“alt ”,本或作“壅”,音同。

④  豕零:一名猪苓,根似猪卵,可以治渴(司马彪说)。

⑤  时为帝:“帝”,主,贵重。

吴汝纶说:“‘时为帝’,犹云迭为贵重。《淮南》:‘时为帝者也。’高注:‘时见贵也。’”(《庄子点勘》)

郭庆藩说:“‘时’者,更也;‘帝’者,主也;言堇、桔梗、鸡alt 、豕零,更相为主也。”

⑥  种:即文种,官拜大夫,为越谋臣,助句践灭吴。

司马迁说:“句践已平吴,……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见《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句践世家》)

⑦  鸱(chī):猫头鹰。

⑧  请只:同纵使(胡文英《庄子独见》)。

⑨  审:安定(成《疏》)。

林希逸说:“审,定也,信也,谓决定如此也。”

王敔《注》:“审,谓密而无闻。”

⑩  物之守物:如水流湿,火就燥(林希逸说)。

⑪  府:脏府(林希逸说);内府(宣颖说);藏能之所(林云铭说)。

⑫  兹萃:愈多。“兹”,与“滋”同。“萃”,聚。

⑬  其反也缘功:“反”,同返,指返自然、返本性。“功”,指“内视反听”的修养(福永光司说)。

林云铭说:“反守其性,必因其功之素积。”

宣颖说:“欲反自然,须备学力。”

⑭  其果也待久:“果”,指自修的成就。

宣颖说:“果于自克亦待日久,言败之速救之难也。”

【今译】

得到它可以救生,没有它可能会死;但有时用了它也会致死,没用它也可存活,这便是药材的作用。像乌头、桔梗、鸡头、猪零这些药草,在处方里迭相为主药,怎能说得尽其中的妙蕴呢!

句践以武装三千人栖身在会稽,只有文种能知道败亡中图生存,但文种却不知道自身的祸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有所适用,鹤的脚胫有所适宜,截短了就悲哀。

所以说,风吹过河水就有所损,太阳照过河水就有所损。如果风和太阳一起吹晒着河水,而河水却未尝受损,这是由于恃着水源不断地流。所以水守住了土就黏固,影守住了人就依靠不分,物守住了他物就融合不离。

所以眼睛过于外用求明就会危殆,耳朵过于外用求聪就会危殆,心思过于外用逐物就会危殆。凡是智能潜藏内心就会危殆,危殆的形成就不及悔改。祸患的滋长多端,返于本性的就需要修养功夫,自修的成效就需要长久时日。而人们却自以为耳目心思机能为可贵,岂不是太可悲了么!因此亡国杀人的事端没有停止,这是不知道探讨根由的缘故。

一五

故足之於地也踐 ① ,雖踐,恃其所不蹍 ② 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 ③ ,知大陰 ④ ,知大目 ⑤ ,知大均 ⑥ ,知大方 ⑦ ,知大信 ⑧ ,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盡有天 ⑨ ,循有照 ⑩ ,冥有樞 ⑪ ,始有彼 ⑫ 。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 ⑬ ,而不可以無崖 ⑭ 。頡滑 ⑮ 有實,古今不代 ⑯ ,而不可以虧 ⑰ ,則可不謂有大揚搉 ⑱ 乎!闔不亦 ⑲ 問是已,奚或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释】

①  足之于地也践:足所践者少(吕吉甫说);人之行地,两足所践,不过少许(林希逸说)。“践”,即踏,俞樾以为当作“浅”。

俞樾说:“两‘践’字并当作‘浅’,或字之误,或古通用也。足之于地,止取容足而已,故曰足之于地也浅。……下文曰‘人之知也少’,‘少’与‘浅’,文义相近。若作‘践’,则不可通矣。”

②  蹍(zhǎn):同践,踏。

③  大一:浑沦未判(陆长庚说);道(郭《注》)。

福永光司说:“知大一——万物根源的同一性的认识。”(《庄子外篇杂篇解说》,第153页)

④  大阴:至静(林希逸说)。

⑤  大目:所见者广(林希逸说);视物所不视(褚伯秀说)。

福永光司说:“知大目——天地自然世界大秩序的认识。”

⑥  大均:同而不殊(林云铭说)。

福永光司说:“知大均——天地造化平等无私的认识。”

⑦  大方:无限。

福永光司说:“知大方——实在世界无限定自由的认识。”

⑧  大信:真实之理(林希逸说)。

⑨  尽有天:极物之中有自然。

郭象《注》:“物未有无自然者也。”

⑩  循有照:循变之际而有觉照(宣颖说)。

成玄英《疏》:“循,顺也。但顺其自然,智自照明。

褚伯秀说“循有照则顺理而自明。”

⑪  冥有枢:冥默之地而有枢要(宣颖说)。

⑫  始有彼:太始之地而有彼端(宣颖说)。

⑬  不可以有崖:道无端(宣颖说)。“崖”,界际。

⑭  不可以无崖:道又非无端(宣颖说)。

⑮  颉滑:万物纷扰(成《疏》)。

⑯  不代:不相代换(成《疏》)。

⑰  不可以亏:宜各尽其分(成《疏》)。

⑱  扬榷:显扬妙理而榷实论之(郭《注》)。

王敔说:“‘扬’,举也。‘榷’,引也,包举宇宙之理于七大之中。”按:“七大”指上文所说的大一、大阴、大目、大均、大方、大信、大定。

⑲  不亦:赵谏议本作“亦不”。

【今译】

足所踏的地很少,虽然少,还要依靠踏不到的而后才能达到广远;人所知的少,虽然少,还要依靠所不知的而后才能知道天道的自然。知道“大一”,知道“大阴”,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就是最好的了。大一来贯通,大阴来化解,大目来观照,大均来循顺,大方来体达,大信来考核,大定来把握。

极物之中有自然,循变之际有觉照,冥默之境有枢机,太始之域有彼端。在这种情境中自然的解悟好像未曾理解,无心的知好像无所知,无心的知才是真知。追问它,不可以有限制,而不可以没有界限。万象纷纭中各有实理,古往今来不相更替,〔各尽其分〕而不可以亏损,这当中岂不是蕴涵着一项伟大的妙理么!为什么不追问这妙理,何必疑惑呢!以不疑惑来解释疑惑,返回到不疑惑的境界,还以为是大不惑。

则  阳

〈则阳〉篇,由十一个单元汇编而成。其中篇末少知与大公调对话两节,讨论了宇宙论上的一些问题,颇有价值。“则阳”,人名,为一游士。取篇首二字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写游士的干禄竞进与圣人的恬退和乐。第二章,写圣人的心态。第三章,第一小段,“旧国旧都,望之畅然”,以故乡喻本性。人进入社群,逐物日久,一旦返复真性,内心感到舒畅。第二段,“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写与物融合的心境。第四章,讥讽战国君主的争伐。第五章,借孔子赞市南宜僚,写隐士的恬淡凝寂。第六章,说为政鲁莽治民灭裂的弊害。第七章,柏矩游齐,见死刑示众,泣今世君主“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指责人君率先作伪,还要责罚谁呢?以前的人君“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当今的治者反是。第八章,写事物的变化没有止境,我们的判断无法有永恒的定准,我们的所知是有限的。未知的范围是广大的,我们要与时俱进,不可滞执故有的认识。第九章,三个史官论卫灵公的无道。第十章,少知和大公调对话,谈“同”“异”的问题。“合异以为同”——万物(“异”)的整体即是道(“同”),“散同以为异”——道(“同”)即散而为多样式的万物(“异”)。少知问什么是“丘里之言”?大公调遂由“丘里之言”说到浑同之“道”。天下万物千变万化,然而都遵照着自己的自然规律性发展着。世界发展的这种自然规律性就是“道”。第十一章为少知与大公调第二番问答,讨论万物起源的问题。这里指出我们认识的限度仅限于物(具体事物)的范围(“极物而已”)。至于物的起源的问题,是议论的止点(“议之所止”)。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触蛮相争、剑头一吷、卤莽灭裂、百材皆度、木石同坛等。此外,本篇还提出万物殊理、道者为公、与物同理、非言非默等重要哲学命题。

則陽 ① 游於楚,夷節 ② 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

彭陽見王果 ③ 曰:“夫子何不譚 ④ 我於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 ⑤ 。”

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

曰:“冬則擉 ⑥ 鼈於江,夏則休乎山樊 ⑦ 。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 ⑧ ,不自許 ⑨ ,以之神其交 ⑩ ,固顚冥 ⑪ 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 ⑫ 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 ⑬ 。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 ⑭ ,其孰能橈 ⑮ 焉!

“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飮人以和,與人幷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 ⑯ ,而一閒其所施 ⑰ 。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 ⑱ 。故曰待公閱休。”

【注释】

①  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人(成玄英《庄子疏》)。

②  夷节:夷姓,名节,楚臣(成《疏》)。

③  王果:楚贤人(《释文》引司马彪说)。

④  谭:同谈。

⑤  公阅休:隐士。

⑥  擉:刺(司马《注》);即今戮字(胡怀琛《庄子集解补正》)。

⑦  山樊:山傍。

⑧  无德而有知:无真德而有俗知(成《疏》);不知有天理而纯用私智(林希逸《口议》)。

⑨  不自许:不以德自许(王郎说);不自甘淡薄(李钟豫译)。屈己随人(罗勉道说)。案“许”犹信。无德故不自信(王叔岷《庄子校诠》)。

⑩  以之神其交:“之”,当指上文“知”而言。以智巧神化他的交结(王敔说:“有知以神其交”)。另一说,“以之”,犹“因此”。“神”,借为伸。“以之神其交”,谓因此伸展其交游(王叔岷《校诠》)。

⑪  颠冥:犹迷惑(司马《注》);颠倒昏昧(林云铭《庄子因》)。

⑫  消:谓消其德(王敔说)。

⑬  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指受冻的人借衣服盼春暖,中暑的人求冬天的冷风。“暍”(yē),中暑。“反”,求(高享说)。

林云铭说:“假衣于春,何足以救冻。反风于冬,何足以救暍。欲因夷节以求进,何以异此,言其无及于事也。”

奚侗说:“‘反冬乎冷风’,当作‘反冷风乎冬’。《淮南·俶真训》作‘冻者假兼衣于春,暍者望冷风于冬。’”(《庄子补注》)。

⑭  佞人正德:指小人和正德之士。

王穆夜说:“正德以至道服之,佞人以才辩夺之。”(《释文》引)。

王敔说:“夷节,佞人也。阅休公,正德也。”(见王夫之《庄子解》内)

⑮  桡:“挠”的借字,挠屈的意思。褚伯秀本、林希逸本及多种俗本“桡”作“挠”。

⑯  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意思是说使父子的关系,各得其所。“彼其”,语助词,用法如《诗》云:“彼其之子。”(林希逸说)

郭象说:“使彼父父子子各归其所。”

⑰  一闲其所施:“闲”,清静无为的意思。即以清静无为的态度待人。

⑱  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指人的心灵相差遥远。

陈碧虚说:“超进者弊弊焉以干禄为事,与有道者之心相远去矣。”(见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所引)

林希逸说:“其于人心若是其远,犹言人之度量相远如是哉!盖谓公阅休之心如此,而彭阳之心若彼,其相去远矣。”

【今译】

则阳游历到楚国,夷节推荐给国王,国王没有接见,夷节就回家去。

彭阳见到王果说:“先生为什么不在国王面前提我?”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彭阳说:“公阅休是做什么的呢?”

回说:“冬天在江里刺鳖,夏天在山旁休息。有过客问他,他说:‘这是我的住宅。’夷节都不能够,何况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的为人,没有德操而有智巧,不能自我肯定,于是乃伸展他的交际手腕,他久已沉迷在富贵场中,无助于德行,反而损伤德性。受冻的人借衣服盼春暖,中暑的人求冬天的冷风。楚王的为人,形貌尊贵而威严;对于罪犯,如同猛虎毫不宽赦;要不是小人和正德之士,谁能说服他!

“所以圣人,当他贫穷的时候可以使家人忘去贫困,当他通达的时候可以使王公忘去爵禄而化为谦卑。他对于物,和谐共处;他对于人,乐于沟通而不失自己;因而常施不言之教而饮人以心灵之谐和,和人并立而使人感化。使父子的关系,各得其所,而以清静无为的态度待人。他的恬退和人的躁进之心,相去这么遥远。所以说等待公阅休。”

聖人達綢繆 ① ,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 ② 而以天為師 ③ ,人則從而命之也 ④ 。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⑤ !

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吿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吿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注释】

①  绸缪:结缚(成《疏》);束缚(林疑独说)。

褚伯秀说:“世累纠缠,不得自在。”

②  复命摇作:《老子》十六章:“静曰复命。”“摇作”,动作(《释文》)。

③  以天为师:以自然为主。

④  人则从而命之也:“命”,名(《释文》)。

王敔说:“谓之圣人者,人为之名耳。

⑤  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忧于智虑,而所行常不久,时或中止不能行,将奈它何!

林希逸说:“忧乎知者,以人之私智,其忧万端多少计较,能几件计较得行,故曰‘所行无几’。”

林云铭说:“倘若出之有心,有忧其知之不足,则所行有限,而时或不能行者,将奈之何。此承上反言有心之为累也。”

【今译】

圣人贯通纠结,周遍万物合为一体,却不知道所以然,这是出于本性。静与动皆师法自然,人们因此称他为圣人。忧于智虑,而所行常不久,时或中止不能行,将奈它何!

生来美的,是别人给他的鉴定,如果人不相告便不知道比别人美。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像是有所闻,又像是无所闻,他的欣喜竟无止时,人的喜好也无止时,这是出于本性。圣人的爱人,是人们〔有所感〕对他的称说,如果不相告便不知道他爱人。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像是有所闻,又像是无所闻,他的爱人竟无休止,人们安于他的爱也没有休止,这是出于本性。

舊國舊都 ① ,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 ② ,入之者十九 ③ ,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 ④ 者也,以十仭之臺縣衆閒 ⑤ 者也!

冉相氏 ⑥ 得其環中 ⑦ 以隨成 ⑧ ,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 ⑨ 。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⑩ ,闔嘗舍之 ⑪ !夫師天而不得師天 ⑫ ,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 ⑬ ,與世偕行而不替 ⑭ ,所行之備而不洫 ⑮ ,其合 ⑯ 之也若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 ⑰ 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 ⑱ 容成氏 ⑲ 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⑳ 。”

【注释】

①  旧国旧都:喻本性。

②  缗:芒昧不分的意思。〈在宥〉篇:“当我缗乎!”同此解。

③  入之者十九:“入”与“没”同义(马其昶《庄子故》)。喻掩蔽了十分之九。

林希逸说:“丘陵之上草木皆荒秽,比之昔日十失其九,但有一分相似处,犹且畅然有感。”

俞樾说:“入者,谓入于丘陵草木所掩蔽之中也。”(《庄子平议》)

④  见见闻闻:指亲身见闻到本来的面目。

林希逸说:“求道之人,忽然自悟,得见其所自见,闻其所自闻者,皆本然固有之物,能不喜乎。佛氏所谓本来面目,本地风光便是此意。”

⑤  县众闲:“县”,同悬。“闲”,同“间”,林希逸本及褚伯秀本作“间”。“众闲”,即众人之中(褚伯秀说);众人耳目之间(俞樾说)。

⑥  冉相氏:古之圣王(郭《注》);《路史·循蜚纪》有冉相氏(俞樾说)。

⑦  得其环中:语见〈齐物论〉:“枢始得环中,以应无穷。”“环中”,喻虚空。

⑧  随成:随物自成。

郭象《注》:“居空以随物,物自成。”

⑨  无几无时:“几”,借为“期”(马叙伦《义证》)。

林希逸说:“‘无几无时’,无古今也。‘几’者,时节之变也。”

⑩  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随物与时变化的,内心却凝静不变。语见〈知北游〉。

⑪  阖尝舍之:何尝舍离它。

王敔说:“盍尝离其环中。”

⑫  师天而不得师天:指效法自然若出于有心,便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

成玄英说:“‘师’者,仿效之名;‘天’者,自然之谓。夫大块造物,率性而动,若有心师学,乖于自然,故不得也。”

林希逸说:“‘师天而不得师天’,言以自然为法而无法自然之名。”

⑬  物:一说作“殖”,即终。和上句“未始有‘始’”相对为文。

章炳麟说:“‘物’,正字作‘殖’。《说文》:‘殖,终也。’”(《庄子解故》)

⑭  替:废(成《疏》);《尔雅》:“替,止。”(马其昶说)

⑮  洫:败坏(王穆夜说);泥着而陷溺之意(林希逸说)。

⑯  合:冥合(郭《注》);无心合道(宣颖说)。

⑰  司御门尹登恒:“司御”,官名。“门尹登恒”,人名(林云铭说)。

⑱  〔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汤能虚己顺人,视名法为多余之相。林云铭说:“自‘汤得其司御’至此,词句alt 葛不清,恐有脱落错简,诸解纷纷附会,总说不去。”按林说甚是。这段文字的确晦涩难解。今译不译出,仅略加注释。“司”,主。“司其名”,司其治天下之名(褚伯秀说)。“之名嬴法”,即此名法是多余的东西。“嬴”,即余,剩。“两见”即两显,依褚伯秀之说:“得其两见,谓君臣相资而成治道,其迹著见于世。”“尽虑”谓竭尽思虑。

⑲  容成氏:传说古时作历的人。

俞樾说:“《汉书·艺文志》阴阳家有《容成子》十四篇,房中家又有《容成阴道》二十六卷。《淮南·本经篇》高诱注云:‘容成氏,黄帝时造历日者。’”

⑳  除日无岁,无内无外:去日便无岁,无内便无外。这话是说明内我的重要性。

宣颖说:“除去日子,更何有岁。外者,内所形也。若内先无得,更何有外。可见环中者,内心无心以握枢,故外能随成以任化。”

【今译】

自己的祖国和故乡,看到心里就舒畅;即使是丘陵草木杂芜,掩蔽了十分之九,心里仍觉舒畅。何况是亲身见闻到本来面目的呢,这好比十仞的高台悬在众人之间啊!

冉相氏处于“环中”而随物自成,和外物契合无终无始,无日无时。随物与时变化的,内心却凝静不变,何尝舍离虚空!有心效法自然便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和外物相追随,这样做是怎样呢?圣人不曾心存着天然,不曾心存着人事,不曾心存着始终,不曾心存着物我,与世同行而不中止,所行完备而不缺损,他的无心冥合是如何呢?汤得到他的司御门尹登恒拜为师傅,随从师傅而不为所局限,得以顺物成性。容成氏说:“没有日子就没有年岁,没有内就没有外。”

魏瑩 ① 與田侯牟 ② 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

犀首 ③ 公孫衍 ④ 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 ⑤ 也出走,然後抶 ⑥ 其背,折其脊。”

季子 ⑦ 聞而恥之曰:“築十仭之城,城者旣十仭矣,則又壞之,此胥靡 ⑧ 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

華子 ⑨ 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

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 ⑩ 。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 ⑪ 旬有五日而後反。”

君曰:“噫!其虛言與?”

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

君曰:“無窮。”

曰:“知遊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 ⑫ ,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 ⑬ 乎?”

君曰:“無辯。”

客出而君惝然 ⑭ 若有亡也。

客出 ⑮ ,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

惠子曰:“夫吹筦 ⑯ 也,猶有嗃 ⑰ 也;吹劍首 ⑱ 者,吷 ⑲ 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注释】

①  莹:魏惠王名。

②  田侯牟:指齐威王。

陆德明说:“司马云:‘田侯,齐威王也,名牟,桓公子。’案:《史记》,威王名因,不名牟。”

俞樾说:“《史记》,威王名因齐。田齐诸君无名牟者,惟桓公名午,与牟字相似。牟或午之讹。然齐桓公午与梁惠王又不相值也。”

③  犀首:官号。司马彪说:“若今虎牙将军。”

④  公孙衍:此三字原缺,依《疏》文及赵谏议本补(王孝鱼校)。

⑤  忌:田忌,齐国将军。

⑥  抶(chì):打击。

⑦  季子:魏匠。

⑧  胥靡:徒役之人(成《疏》)。见〈庚桑楚〉。

⑨  华子:魏匠。

⑩  戴晋人:梁国贤人(《释文》)。

⑪  逐北:追逐败北。

⑫  梁:在今河南省开封县一带。魏惠王三十一年为秦所逼,迁都于大梁。

⑬  辩:同“辨”,下句同。

⑭  惝然:怅然,恍然如失(成《疏》)。见〈在宥〉篇。

⑮  客出:这二字是上句复出。

王先谦说:“上言‘客出’,此‘客出’二字当衍。”

⑯  筦(guǎn):同管。

⑰  嗃:管声(《释文》)。

⑱  剑首:谓剑环头小孔(司马彪说)。

⑲  吷:音血,细声(宣颖说)。

【今译】

魏惠王和田侯牟约誓立盟,田侯牟背约,魏惠王愤怒,要派人去刺杀他。

公孙衍将军听了认为可耻说:“君主是万乘大国的国君,却用匹夫的手段来报仇!我请求接受甲兵二十万,为君主攻打他,俘虏他的人民,掠取他的牛马,使他的君主内心焦急而病发于背。然后拔取他的国土。(使)田忌战败逃亡,然后鞭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骨。”

季子听到认为可耻说:“建筑十仞城墙,城墙已经筑成十仞高了,又再毁坏它,这是徒役者所苦的事。现在战争不起有七年了,这是王业的基础。公孙衍是好乱的人,不可听从。”

华子听了认为可耻说:“巧于劝说伐齐的,是好乱的人;巧于劝说不伐齐的,也是好乱的人;讨论伐和不伐为乱的人,也是好乱的人。”

君主说:“那么怎么办呢?”

回说:“君主寻求虚静之道就是了!”

惠子听了引见戴晋人。戴晋人说:“有所谓蜗牛,君主知道吗?”

回说:“知道。”

〔戴晋人说:〕“蜗牛的左角有个国家名叫触氏,蜗牛的右角有个国家名叫蛮氏,常互相争地而争战,死亡数万,追逐败北的十五天才回军。”

君主说:“唉!这是虚话吗?”

回说:“臣请为君主实说。君主认为四方上下有穷吗?”

君主说:“无穷。”

说:“知道游心于无穷的境域,而返于通达之国,好像若有若无吗?”

君主说:“是的。”

问说:“通达国中有魏,在魏中有梁,在梁中有君王。君王和蛮氏,有分别吗?”

君主说:“没有分别。”

客人辞出而君王怅然若有所失。

客人走了,惠子进见。君王说:“客人,真是伟大,圣人也不足以并论。”

惠子说:“吹管箫的,还有音声;吹剑环的,只有一丝音响而已。尧舜,是人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舜,就好比一丝音响罢了。”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 ① 。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 ② 者,子路曰:“是稯稯 ③ 何為者邪?”

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 ④ 。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 ⑤ 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請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 ⑥ 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

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注释】

①  蚁丘之浆:“蚁丘”,山名。“浆”,卖浆家(李颐说)。

②  登极:指登上屋的最高处。

林希逸说:“登极者,升其屋极而望人也。”

③  稯稯:音总,字亦作“总”(《释文》)。“总总”,众聚(成《疏》)。成本作“总总”。

林希逸说:“稯稯,纷纷也。”

④  畔:田垅。

⑤  陆沉:无水而自沉,喻隐者。

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

林希逸说:“沉不在水而在陆,喻隐者之隐于市廛也。”

⑥  著:明了。

【今译】

孔子到楚国,住宿在蚁丘的卖浆家。他的邻人有夫妻仆妾爬到屋顶观望,子路说:“这里挤着一堆人要做什么?”

孔子说:“这些是圣人的仆人。他自隐于民间,自藏于田园。他声名沉寂,他志向无穷,他虽有所言论,而内心却凝寂无言,和俗世相反而心不屑与世俗同流。是位自隐之士,岂不是市南宜僚吗?”

子路要求去请他。

孔子说:“算了!他知道我了解他,知道我到楚国,以为我一定要请楚王邀聘他,他视我为佞人。像这样,他既羞于听佞人的言论,何况亲自见面呢!你怎么以为他留在那里呢?”

子路去看他,果然屋子是空的。

長梧封人 ① 問子牢 ② 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 ③ 。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 ④ ,深其耕而熟耰 ⑤ 之,其禾蘩以滋,予終年厭飧 ⑥ 。”

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衆為 ⑦ 。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 ⑧ ,為性萑葦蒹葭 ⑨ ,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 ⑩ ;alt 潰漏發 ⑪ ,不擇所出,漂疽 ⑫ 疥癕,內熱溲膏 ⑬ 是也。”

【注释】

①  长梧封人:“长梧”,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释文》)。

②  子牢:即琴牢,孔子弟子(司马彪说)。

③  灭裂:轻率。

④  变齐:谓变更所法(司马说)。

王启说:“‘齐’,去声,与‘剂’同。‘变齐’,谓改其旧方。”

奚侗说:“合乎法度曰‘齐’,此言‘变齐’,犹言变方法耳。”按以上各说是,王先谦以“齐”为“整齐”,非。

⑤  耰(yōu):锄(司马《注》)。

⑥  厌飧:饱食。“厌”,同餍。

⑦  以众为:以驰骛众事(宣颖说)。“众为”,司马彪本作“为伪”。

⑧  欲恶之孽:好恶之害(林希逸说)。

⑨  为性萑(huán)苇蒹(jiān)葭(jiā):形容如芦苇蔽塞本性。“萑苇”、“蒹葭”,都属芦苇类。

⑩  寻擢吾性:渐渐擢拔我的本性。

林希逸说:“‘寻’,渐也。‘擢’,拔也。始者真性只为之蔽塞,及其甚也,渐渐拔而去之。”

⑪  并溃漏发:谓精气散泄,上溃下漏(《释文》引李颐《注》)。

⑫  漂疽:“漂”,本亦作“瘭”。“瘭疽”,谓病疮脓出(《释文》)。

⑬  溲(sōu)膏:谓虚劳人尿上生肥白沫(司马彪《注》);溺精(成《疏》)。

【今译】

长梧封人向子牢说:“你施政不要鲁莽,治民不要草率。从前我种禾,耕作时粗率,粮食的收成也就不丰;除草时马虎,粮食的收成也就微薄。我来年改变方法,深耕细锄,禾苗繁茂滋荣,我整年足食。”

庄子听到了说:“现代人治理他的形体,修养他的心神,很多像封人所说的一样,逃避自然,疏离本性,绝灭真情,丧失精神,徇逐俗事。所以对本性鲁莽的,爱欲憎恶的为害,就如同芦苇般地蔽塞本性,开始时以这些欲念满足形体,渐渐地擢拔我的本性;于是上溃下漏,到处出毛病。浓疮疥疽,内热遗精都是。”

柏矩 ① 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

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

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

曰:“始於齊。”

至齊,見辜人 ② 焉,推而強 ③ 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 ④ 之,曰莫爲盜!莫爲殺人!榮辱立,然後覩所病;貨財聚,然後覩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以得爲在民,以失爲在己;以正爲在民,以枉爲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 ⑤ ,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爲物而過不識 ⑥ ,大爲難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注释】

①  柏矩:柏,姓;矩,名。怀道之士,老子门人(《释文》)。

②  辜人:死刑示众者。

俞樾说:“辜,谓辜磔也。《周官》:‘掌戮杀王之亲者辜之。’郑注:‘辜之言枯也,谓磔之。’是其义。〈汉景帝纪〉‘改磔曰弃市。’颜注:‘磔,谓张其尸也。’是古之辜磔人者,必张其尸于市。”

③  强:字亦作“彊”(《释文》),借为“僵”。按:《玉篇》引正作“僵”(马叙伦《义证》)。“僵”,倒卧的意思。

④  离:罹(成《疏》)。

⑤  一形有失其形者:“一形”,人(王先谦说)。指有一人受到损害。

⑥  匿为物而过不识:“过”,原作“愚”,据俞樾之说改。

俞樾说:“下文:‘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曰‘罪’,曰‘罚’,曰‘诛’,皆谓加之以刑也。此曰‘愚’,则与下文不一律矣。《释文》曰:‘愚,一本作遇。’‘遇’疑‘过’字之误。《广雅·释诂》曰:‘过,责也。’因其不识而责之,是谓过不识。《吕览·适威篇》曰:‘烦为教而过不识,数为令而非不从,巨为危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与此文义相似,而正作‘过不识’。高诱注训‘过’为‘责’,可据以订此文之误。‘过’误为‘遇’,又臆改为‘愚’耳。”

【今译】

柏矩求学于老聃,说:“请求游历天下。”

老聃说:“算了!天下和这里一样。”

再请求,老聃说:“你先要去哪里?”

回说:“先去齐国。”

到了齐国,看见受刑示众的尸体,就推动尸体使他倒卧,脱下朝服覆盖他,仰天号哭说:“先生呀!先生呀!天下有大患,你却先遭难,〔俗语〕说不要为盗,不要杀人!荣辱来临,然后看出它的弊病;财货积聚,然后看出它的争攘。现在树立了人所诟病的,积聚了人所争攘的,使人的身体穷困而无休止的时刻,要想不走入这种地步,办得到么!

“古时候的人君,把有所得归功于人民,把有所失归咎于自己;以为正道在于人民,以为过错在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丧失了生命,就退而自责。现在却不是这样。隐匿真相而责备百姓不知,制造困难却归罪人民不敢做,增加事务却惩罚人不胜任,延长途程却加诛人的不能达到。人民知穷力竭,就以虚伪的来应付,〔人君〕常做伪事,士民怎能不虚伪呢!能力不足便做假,智慧不足便欺骗,财用不足便盗窃。盗窃的风行,要责备谁才是呢?”

蘧伯玉 ① 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 ② 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

【注释】

①  蘧伯玉:卫国贤大夫。已见〈人间世〉。

②  其知:“知”,音智。下句“其知”的“知”,亦作“智”解。

【今译】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年与时俱化,未尝不开始时认为是而最后斥为非的,不确定现在所认为是的而不是五十九岁前所认为非的。万物有它的诞生却不见它的本根,有它的出处却不见它的门径。人们都重视他智慧所能知的,而不知道凭借他智慧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道理,可不是大疑惑么!罢了罢了!避免不了这种错误,这样说是对呢,果真是对吗?

仲尼問於大史 ① 大弢、伯常騫、狶韋 ② 曰:“夫衞靈公飮酒湛樂 ③ ,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 ④ ,不應諸侯之際 ⑤ ;其所以爲靈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 ⑥ 也。”

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 ⑦ 而浴。史鰌 ⑧ 奉御而進所 ⑨ ,搏幣而扶翼 ⑩ 。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爲靈公也。”

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 ⑪ 不吉,卜葬於沙丘 ⑫ 而吉。掘之數仭,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里之 ⑬ 。’夫靈公之爲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⑭ !”

【注释】

①  大史:“大”音太(《释文》)。成《疏》本作“太史”,即史官。

②  大弢、伯常骞、狶韦:三位史官姓名。

③  湛乐:耽乐。“湛”,乐之久(《释文》)。

④  毕弋:狩猎用具。“毕”,大网。“弋”,绳系箭而射(成《疏》)。

⑤  诸侯之际:诸侯的交际,指盟会之事。

⑥  是因是:这就是因为他能够这样的缘故。言灵公平时聪明神灵(李勉《注》)。

郭象说:“灵即是无道之谥也。”案郭《注》恐非。

李勉说:“此句郭《注》、成《疏》、王解及其他家注解均误。案此段答孔子之问有三人,大弢、伯常骞皆言灵公善,为灵公而辩护也。独狶韦言灵公之非。下文狶韦曰:‘之二人何足以识之’,即言大弢、伯常骞二人所言不合也。‘狶韦’,古帝王名也,见〈大宗师〉篇。庄子盖借重狶韦以讽灵公也,此重言也。‘是因是也’为含糊之词,不欲详言也,白话文为‘这就是因为这样……’之意。‘是’,这也。大弢盖不欲多言,只含糊其词,意实言灵公之善也。其意盖言灵公之所以谥为灵公,是因其神灵之故也。”

⑦  滥:浴器(《释文》)。

奚侗说:“‘滥’,借为‘鉴’。《说文》曰:‘鉴,大盆也。’”

⑧  史alt :“alt ”音秋。即史鱼(司马彪说)。

⑨  奉御而进所:“奉御”,犹今言召对(林希逸说)。“进所”,进于君所(王敔《注》)。

⑩  搏币而扶翼:接取币帛而扶着他。“搏”,执。使人代执其币(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币”,帛(《释文》)。“扶翼”,使小臣扶掖之(陆长庚说)。“翼”,通作“掖”,“扶翼”即扶掖,掖者,以手持人臂,见《说文》(李勉说)。

明人方扬说:“‘奉御’,犹今言召对。公使人扶翼之,言有礼也。同浴是一事,奉御又是一事,不必同时。”(《庄义要删》,焦竑《庄子翼》引)按方说“同浴是一事,奉御又是一事”,极是。旧注多混为一事,故各解混淆难明。

清人胡文英说:“‘奉御而进所’,犹后世之值宿办事也。‘搏币’,史alt 治宗庙朝廷之事,奉币而进,公使人代执其币,而又使人扶而翼之。”(《庄子独见》)

⑪  故墓:一本作“大墓”(《释文》)。“故”,同古。

⑫  沙丘:地名,在盟津河北(成《疏》)。

⑬  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冯”,音凭(《释文》),即凭取而居之。“里”,居处(《释文》)。

李勉说:“察上下文,此石槨是先天预置,故云不冯其子也。盖父之死,必凭其子安葬,今石槨已天为预置,故不须依凭其子为之置也。‘夺’,取也。‘里’,居也。谓天已预为置石槨,灵公可取而居之。此言灵公为恶殊甚,天欲早亡之,故先为预置石槨而且铭其上焉。卫灵公之暴无可形容,见《左传》。”

⑭  之二人何足以识之:“二人”指大弢及伯常骞,责二人所言灵公之善为不知其真(李勉说)。

【今译】

孔子问太史大弢、伯常骞以及狶韦说:“卫灵公饮酒作乐,不过问国家政事;打猎捕兽,不参与诸侯盟会;他所以谥号灵公,为什么呢?”

大弢说:“这谥号就是因为他能这样的缘故。”

伯常骞说:“灵公有三个妻子,和她们在同一个浴盆洗澡。史alt 奉召而进君所,灵公叫人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并使人扶着他。他生活的另一面是那样地散漫,见到贤人是这样地尊敬,这是他所以被称为灵公的缘故。”

狶韦说:“灵公死了,卜葬在祖先墓地不吉,卜葬在沙丘则吉利。掘地几丈,发现了一个石椁;洗干净来看,上面有铭文说:‘不必依赖子孙〔制棺椁〕,灵公可取而居之。’灵公的谥号为‘灵’已经是很久了,他们两人怎么能知道呢!”

一○

少知問於大公調 ① 曰:“何謂丘里之言 ② ?”

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爲風俗也,合異以爲同,散同以爲異 ③ 。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爲高,江河合小而爲大 ④ ,大人合幷而爲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 ⑤ 。四時殊氣,天不賜 ⑥ ,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賜 ⑦ ,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爲,無爲而無不爲。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 ⑧ 自殉殊面 ⑨ ,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 ⑩ 。此之謂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

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 ⑪ 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爲之公。因其大而號以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 ⑫ ?則若以斯辯 ⑬ ,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注释】

①  少知问于大公调:“少知”,知识浅少。“大公调”,广大公正调和众物。这里寓托为人名。

成玄英说:“智照狭劣,谓之‘少知’。道德广大,公正无私,复能调顺群物,故谓之‘大公调’。假设二人,以论道理。”

②  丘里之言: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释文》引李颐《注》);“丘里之言”,犹公论(陈寿昌说)。

宣颖说:“借丘里之言,发出浑同之道,可谓即小悟大。”

③  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同”“异”为先秦名家所辩论的命题之一。〈秋水〉篇载公孙龙“合同异”说。〈天下〉篇记述惠施“小同异”、“大同异”之说。

宋人吕惠卿说:“合姓名为丘里,异为同也。散丘里为姓名,同为异也。非如一家之言,异不能同,同不能散也。”(《庄子义》)

林希逸说:“一里之中,有十姓百名,人物虽异,而风俗则同,‘合异以为同’之喻也。‘合异以为同’,万物同一理也。‘散同以为异’,物物各具一理也。”

④  江河合小而为大:“合小”原作“合水”。一本作“合流”(《释文》)。依俞樾之说改。

俞樾说:“‘水’乃‘小’字之误。‘卑’‘高’‘小’‘大’,相对为文。”按原作“合水”或一本作“合流”,亦通。然上句丘山积“卑”而为“高”,“卑”“高”与此句“小”“大”对文,俞说为胜。

严灵峰说:“俞说近是也。《墨子·亲士篇》:‘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按:古书每以‘大’、‘小’,‘大’、‘细’对言;如《老子》六十三章:‘为“大”于其“细”。’因依俞说改。”

⑤  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事物从外界进入,心中虽有所主却不执着成见;由内心发出的,虽有所取正却不排拒他人。

林云铭说:“‘自外入者’,听言。听人之言,吾心虽有所主而不可执定一己之见。‘由中出者’,立言。立言垂训,吾心虽有取正,而不可拒逆他人之意。如此方可合异而归同。”(《庄子因》)

⑥  天不赐:“赐”为“私”的借字。

马叙伦说:“‘赐’疑借为‘私’。下文曰:‘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辞例相同。此作‘赐’者,为美耳。”

⑦  文武殊能,大人不赐:“殊能”二字缺遗,依王叔岷《校释》补上。宣颖本“文武”下增“殊才”二字。

奚侗说:“案此与下文不一律,亦难通;‘文武’下有脱文。”

王叔岷说:“案此文义颇难通。审《注》:‘文者自文,武者自武,非大人所赐也。若赐而能,则有时而阙矣。’《疏》:‘文相武将,量才授职,各任其能,非圣与也。’疑‘文武’下原有‘殊能’,与上文‘四时殊气’、‘武官殊职’、‘万物殊理’,句法一律。”按王说是,当据补。

⑧  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谓祸福循环流变。“淳淳”,流动貌(《释文》引王穆夜说)。“拂”,逆。

林希逸说:“‘淳淳’,流行自然也。吉凶祸福之至,倚伏无常,或有所拂逆,而反为宜。塞翁得马失马之意也。‘拂’,逆也,不如意也。‘宜’,如意也。”

⑨  自殉殊面:“殉”通徇,营求。殊面,各方面(李勉《注》)。

成玄英说:“‘殉’,逐也。‘面’,向也。夫彼此是非,纷然固执,故各逐己见而所向不同也。”

⑩  同坛:同地(林希逸说)。“坛”,基(成《疏》)。

⑪  读:犹语(《释文》引李颐《注》)。

⑫  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有之”,指有道之名。“比”,指把大道与丘里之言相比(曹础基说)。

⑬  辩:辨,别。

【今译】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是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是集合十姓百人而形成一个风俗,结合差异而成为同一,分散同一而成为差异。现在专指马的每个小部分便不得称为‘马’,可是把马拴在人的面前,总合它的形体各个部位才称为马。所以丘山是聚积卑小才成为高,江河是汇合众水才成为大,大人是采纳各方才算是公。所以事物从外界进入心中,心中虽有主意却不固执成见;由内心发出的,内心虽有正理却不排拒他人。四时不同的气候,天不偏私,所以岁序完成;五官不同的职务,君不自私,所以国家安定;文武不同的才能,大人不偏私,所以德性完备;万物不同的理则,道不偏私,所以无所名称。无所名称谓所以无所干预,无所干预便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时序有终始,世事有变化。祸福流变,有所乖逆却也有所适宜;各自追求不同的方面,有所确当却也有所差失。譬如大泽,各种材木都有它的适用;观看大山,木石盘结一起。这就称为丘里之言。”

少知说:“那么称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是的。现在计算物的种数,不止于万,而限称为万物,是以数目中最多的来号称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气体中最大的;道则是总括一切。因为它的浩大而这样称呼是可以的,已有道的名称还能和它相比吗?如果要把大道和丘里之言去辨别,就好像狗和马相比,相差太远了。”

一一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裡,萬物之所生惡起?”

大公調曰:“陰陽相照 ① ,相蓋相治 ② ;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 ③ ;雌雄片合 ④ ,於是庸有 ⑤ 。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 ⑥ 也。隨序之相理,橋運 ⑦ 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 ⑧ 。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覩道之人,不隨 ⑨ 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眞之莫爲 ⑩ ,接子之或使 ⑪ ,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徧於其理?”

大公調曰:“雞嗚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測其所將爲 ⑫ 。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 ⑬ ,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爲,未免於物,而終以爲過。或使則實,莫爲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 ⑭ ,已死不可徂 ⑮ 。死生非遠也,理不可覩。或之使,莫之爲,疑之所假 ⑯ 。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 ⑰ ;或使莫爲,言之本也 ⑱ ,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 ⑲ 。道之爲名,所假而行 ⑳ 。或使莫爲,在物一曲 ㉑ ,夫胡爲於大方 ㉒ ?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 ㉓ ,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注释】

①  相照:相应(林希逸说)。

②  相盖相治:相消相长(李钟豫今译),与下句“相生相杀”同意。

俞樾说:“‘盖’当读为‘害’。《尔雅·释言》:‘盖,割裂也。’《释文》曰:‘盖,舍人本作害。’是‘盖’、‘害’古字通。阴阳或相害,或相洽,犹下句云四时相代相生相杀也。”

③  桥起:高劲,言所起之劲疾(《释文》引王穆夜说);即突然而起之义(明陈深《庄子品节》);犹言蜂起(马其昶《庄子故》)。

④  片合:分合(林希逸说);指阴阳片分而相合为一。

胡文英说:“‘片’,与‘牉’同。《仪礼》:‘夫妇牉合’,谓合其半以成夫妇。”

⑤  庸有:常有。“庸”,常(成《疏》)。

⑥  志:成本作“alt ”。“志”与“alt ”通,作“志”是故书(王叔岷说)。

⑦  桥运:桥起而运行。

⑧  此物之所有:这是物所具有的现象。“此”,即指上文“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的事物运转变化之规律与现象而言。按这句是承上文的结语,然近人标点,多误将此句属下读。理雅各(James Legge)及Burton Watson等英译本,以此句承结上文而断句,为确。

⑨  随:犹追究。

⑩  季真之莫为:季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季真主张“莫为”,就是认为万物都是自然地生出来的,不是由于什么力量的作为(冯友兰〈论庄子〉,见《庄子哲学讨论集》,第122页)。

⑪  接子之或使:接子可能就是《史记·田完世家》里边所说的接子,也是稷下的学者之一。接子主张“或使”,就是认为总有个什么东西,使万物生出来的(冯友兰说)。

近人陈荣捷说:“《史记》记载接子游稷下,《正义》说他是齐人。《盐铁论》记载稷下分散时“捷子亡去”。接子,捷子,同是一人。《汉书·艺文志》道家有《捷子》二篇,注说齐人。书已亡了。此外不详。钱穆以为他的年代大约是前三五○—二七五年。”(〈战国道家〉,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4本第3分)

⑫  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测”字缺遗,依王叔岷《校释》据成《疏》补上。

王叔岷说:“案《疏》:‘不能用意测其所为’,疑成本‘意’下有‘测’字。‘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与上文‘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相耦,今本捝‘测’字,则文意不完矣。”

⑬  精至于无伦:“伦”,比(王先谦《集解》)。谓精微至于无比。

⑭  忌:禁(成《疏》)。

⑮  徂:亦作“阻”。赵谏议本作“阻”。

⑯  疑之所假:疑惑所立的假设。

⑰  言之无也,与物同理:言论所不能表达的,但和物象具有同一的规律。

⑱  言之本也:指言者以“或使”或“莫为”之说为本。

⑲  道不可有,有不可无:指道不可执着于有形,也不可执着于无象。

⑳  道之为名,所假而行:道的为名,乃是假借之称。如《老子》二十五章所说:“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㉑  一曲:一隅、一边、一偏的意思。

㉒  大方:即大道。

㉓  道物之极:有数解:一说道、物之极;指道和物两者的极限。一说道,物之极;即道者物之极处(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另一说“物”字误衍,见李勉《庄子总论及分篇评注》。

李勉说:“‘物’字误衍,此仅指道而言(物固可以言默而载,上文已言,又焉能谓之不足以载)。李说似可从。

【今译】

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从哪里产生?”

大公调说:“阴阳相应,相消相长;四时循环,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相继起伏;雌雄交合,于是世代长传。安危互相更易,祸福互相产生,缓急互相交替,聚散因以形成。这是有名实可以识别的,有精微可以记认的。依循时序的规律,起伏而运行的变化,物极则返,终而复始;这是万物所具有的现象。言论所穷尽的,知识所达到的,限于物的范围罢了。识道的人,不追随物的消逝,不探究物的起源,这是议论的止点。”

少知说:“季真所说的‘莫为’,接子主张的‘或使’,两家的议论,谁偏于理?”

大公调说:“鸡鸣狗吠,这是人所知道的;即使有大智慧的人,并不能用语言来说明它们所以会鸣叫的原因,也不能用心意去推测它们还会产生什么动作。由这分析起来,精微至于无比,浩大至于无限,断言或有所使,肯定莫有所为,都未免在物上立论,而终究是过而不当的。‘或使’的主张则太拘泥,‘莫为’的说法则过于虚空。有名有实,是物的范围;无名无实,不属于物的范围。可用言说可用意会,但愈用言说却愈疏离。未生的不能禁止其生,已死的无法阻止其死。死生并不远隔,道理却不能了解。或有所使,莫有所为的主张,都是疑惑所立的假设。我看它的本源,它的过往无穷;我求它的迹象,它的未来无尽。无穷无尽,是言语所无从表达,但和物象具有同一的规律;‘或使’‘莫为’,为言论所本,而和物象同始终。道不可执着于有形,也不可执着于无象。道的为名,乃是假借之称。‘或使’‘莫为’的主张,限于物的一偏,怎能达于大道?言论周遍,则终日言说都是道;言论而不周遍,则终日言说尽是物。道〔和物〕的极处,言论和沉默都不足以表达;既不言说又非沉默,这是议论的极致。”

外  物

〈外物〉篇,由十三章文字杂纂而成。各章意义散乱而不相关联。“外物”,即外在事物。取篇首二字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申说外在的事物没有一定的准则。如忠未必能取信,孝未必能见爱,并举史实为例以说明。第二章,庄周家贫的故事。第三章,任公子钓大鱼,喻经世者当志于大成。第四章,儒以诗礼发冢的故事,写儒者口唱诗礼,却资以盗墓,这和〈胠alt 〉篇所写强权者借仁义以盗国盗民一样。第五章,老莱子告诫孔子的寓言,要人去除行为的矜持与外在的机智。第六章,宋元君梦神龟的寓言,在于说“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第七章,惠子与庄子对话,申“无用之用”的意义。第八章,庄子曰一段,写宇宙的流转及社会人事的变易,评学者是古非今之谬,赞至人“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第九章,写心胸不可逼狭,心灵应与自然共游。第十章,“德溢乎名”一小段,写谋虑智巧则伤自然之德。第十一章,“静然可以补病”一小段,写宁静的功效。第十二章,“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一小段,写矫性伪情之遇。第十三章,“得鱼忘荃”、“得兔忘蹄”的名句,即出于此篇末一段。后代禅宗发挥了这“得意忘言”之义。

本篇除了提出“得意忘言”这一哲理性的哲学命题之外,还创造了任公垂钓、儒生发冢、神龟失算等富有启发性的寓言。此外,枯鱼之肆、尊古卑今、妇姑勃谿、得鱼忘筌等成语,亦见于本篇。

外物不可必 ① ,故龍逢誅,比干戮 ② ,箕子 ③ 狂,惡來 ④ 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 ⑤ 流於江,萇弘死於蜀 ⑥ ,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 ⑦ 。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 ⑧ 而曾參悲 ⑨ 。木與木相摩則然 ⑩ ,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 ⑪ ,則天地大絯 ⑫ ,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 ⑬ ,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 ⑭ 而無所逃,螴蜳 ⑮ 不得成,心若懸於天地之間,慰暋 ⑯ 沈屯 ⑰ ,利害相摩,生火甚多 ⑱ ,衆人焚和 ⑲ ,月固不勝火 ⑳ ,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㉑ 。

【注释】

①  外物不可必:“必”,谓必然(成《疏》)。这话是说外在的事物不能有定准。

②  龙逢诛,比干戮:〈人间世〉篇说:“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胠alt 〉篇说:“龙逢斩,比干剖。”

③  箕子:殷纣庶叔,贤臣。

④  恶来:殷纣王的谀臣。《史记·殷本纪》说:“恶来善毁谗。”

⑤  伍员:即伍子胥。已见于〈胠alt 〉篇:“子胥靡。”又见于〈至乐〉篇:“子胥争之,以残其形。”

⑥  苌弘死于蜀:苌弘是周灵王的贤臣,被放归蜀,刳肠而死。已见于〈胠alt 〉篇:“苌弘胣。”

⑦  而化为碧:《说文·系传一》引当作“化而为碧”(王叔岷《校释》)。“碧”,指碧玉。

⑧  孝己忧:殷高宗的儿子,遭后母折磨,忧苦而死。

⑨  曾参悲:曾参不被父母所爱而悲伤。

成玄英说:“曾参至孝,而父母憎之,常遭父母打,邻乎死地,故悲泣也。”

林希逸说:“曾子未见悲泣之事,想以芸瓜大杖则走之事言之。”

⑩  木与木相摩则然:“然”,同燃。《御览》八六九正引“燃”。

俞樾说:“《淮南子·原道篇》亦云:‘两木相摩而然。’然两木相摩,未见其然。下句云‘金与火相守则流。’疑此句亦当作‘木与火’。下文云:‘水中有火,乃焚大槐。’又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胜火。’是此章多言火,益知此文之当为‘木与火’矣。盖木金二物皆畏,故举以为言,见火之为害大也。”按俞说可存。古人钻木取火,即以两木相摩而燃,所以本句不必改字亦可通。

⑪  阴阳错行:阴阳错乱。与〈大宗师〉篇:“阴阳之气有沴。”及〈在宥〉篇:“阴阳并毗”同。

⑫  alt :音骇(《释文》),惊动的意思。《御览》一三、八六九引作“骇”。

⑬  水中有火:指雨中有电。

⑭  两陷:陷入了利害两端(李钟豫今译)。

林希逸说:“两陷,非有人道之患,则有阴阳之患也。〈人间世〉云:‘是两也’,即此意。”(《南华真经口义》)按两陷一词,各家解释纷纭,以林说较可通。

⑮  alt (chén)蜳(chún):犹怵惕(成《疏》)。

⑯  慰暋:郁闷(《释文》)。

马叙伦说:“‘暋’借为‘怋’。《说文》曰:‘怋,乱也。’”(《庄子义证》)

⑰  沉屯:“沉”,深。“屯”,难(《释文》引司马彪说);沉溺(成《疏》)。

马叙伦说:“‘屯’为‘alt ’省。《说文》曰:‘alt ,乱也。’”按“屯”、“闷”音近义通。“沉屯”有沉闷之意。

⑱  生火甚多:指内心很焦急。

⑲  众人焚和:指众人沉溺于利害争执而焚伤了心中的和气。

⑳  月固不胜火:“月”,形容人心的清澈。“火”,形容内心的焦急。即是说内心的清澈不能克服焦急。

刘凤苞说:“‘月’字借喻清明之本性。‘火’字即利害之薰灼也。”(《南华雪心编》)

㉑  alt 然而道尽:“alt ”,音颓(《释文》)。“alt 然”即颓然。“尽”喻丧尽。

【今译】

外在的事物不能有定准,故而龙逢被诛,比干遭杀,箕子佯狂,恶来身死,桀纣灭亡。君主没有不希望他的臣子忠心,然而忠心却未必能取信,所以伍员浮尸于长江,苌弘自杀于四川,他的血藏了三年化成为碧玉。父母没有不希望他的儿女孝顺,然而孝顺却未必能见爱,所以孝己忧苦而曾参悲愁。木与木相摩而燃烧,金与火相接则熔化。阴阳错乱,则天地大震,于是有雷有霆,雨中有电,乃殛焚大槐树。有人忧虑过甚陷入利害两端而无所逃避,怵惕不安而无所成,心像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利害相冲,内心很焦急,众人常伤了内心和气,内心的清宁不能克制焦急,于是会精神颓靡而道理丧尽。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 ① 。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 ② 將貸子三百金 ③ ,可乎?”

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 ④ 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 ⑤ !子何爲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 ⑥ 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土 ⑦ ,激西江 ⑧ 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 ⑨ ,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 ⑩ ,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注释】

①  监河侯:监河之官。

林希逸说:“《说苑》曰:魏文侯也。亦未必然,或是监河之官,以侯称之。”

②  邑金:采地的税金。

③  金:成《疏》:“铜铁之类,皆名为金,此非黄金也。”

④  中道:途中。

⑤  鲋鱼来:“鲋鱼”,鲫鱼。“来”,语助词。

⑥  波臣:犹曰水官(林希逸《口义》)。

⑦  南游吴越之土:“土”原作“王”。《御览》四八五引“王”作“土”(马叙伦《义证》)。依褚伯秀之说,并据《御览》所引而改。

褚伯秀说:“‘吴越之王’,颇难释,诸解略之。独碧虚云:‘吴越水聚之地。“王”犹江海为百谷王。’张君房校本游下加‘说’字,去声。其论亦未通。详义考文粗得其意,‘王’字元应是‘土’,误加首画耳。”(《南华真经义海纂微》)按褚说可从。本句“南游吴越之土”与下句“激西江之水”,“水”、“土”正对称。“游”即游历,非游说。

⑧  西江:蜀江。蜀江从西来,故谓之西江(成《疏》)。

⑨  常与:常相与,谓水(林云铭《庄子因》)。

陈碧虚说:“与犹亲也。谓鱼水常相亲也。”(《南华章句音义》)

⑩  然活耳:“然”,犹“则”(王引之《经传释词》)。

【今译】

庄周家里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了采地的税金,就借给你三百金,可以吗?”

庄周板着脸说:“我昨天来时,中途听得有呼唤我的。我回头在车轮辗洼的地方,有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呀!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官。你有斗升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游历吴越之地,引西江的水来迎救你,可以吗?’鲫鱼板着脸说:‘我失去了水,我没有容身之处。我只要得到斗升的水就可活命,你还这样说,不如早一点到干鱼市场上找我吧!’”

任公子 ① 爲大鉤巨緇 ② ,五十犗 ③ 以爲餌,蹲乎會稽 ④ ,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 ⑤ 而下,騖揚 ⑥ 而奮鬐 ⑦ ,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 ⑧ 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 ⑨ 而臘之,自制河 ⑩ 以東,蒼梧 ⑪ 已北,莫不厭 ⑫ 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 ⑬ 諷說 ⑭ 之徒,皆驚而相吿也。夫揭竿累 ⑮ ,趨灌瀆 ⑯ ,守鯢鮒 ⑰ ,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 ⑱ ,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注释】

①  任公子:“任”,国名。任国之公子(成《疏》)。

②  巨缁(zī):大黑索。“缁”,黑绳。

③  犗(jiè)犍牛,即阉牛。

④  会稽:山名,在浙江省境内。

⑤  alt 没:即陷没。“alt ”,犹“陷”字(《释文》引《字林》)。《道藏》王元泽《新传》本、元《纂图互注》本并作“陷”(王叔岷《校释》)。

⑥  骛扬:奔驰。

⑦  鬐(qí):鱼鳍。

⑧  惮赫:震惊(胡文英《庄子独见》)。

⑨  离:剖。

⑩  制河:即浙江。“制”,作“淛”,同“浙”。浙河即浙江。

陆德明说:“依字应用‘浙’。‘河’亦江也,北人名水皆曰河。”(《释文》)

⑪  苍梧:山名,在岭南,即今广西省苍梧县。

⑫  厌:即餍,饱食。

⑬  辁才:小才。李颐说:“本又或作‘轻’。”

杨树达说:“《说文》十四篇上车部云:‘辁,蕃车下庳轮也。’段注云:‘因以为凡卑之称。’‘辁’字义可通,不必作‘alt ’、‘轻’。”(《庄子拾遗》)按“庳轮”即小轮,故“辁才”即小才。

⑭  讽说:犹传说(李勉《庄子分篇评注》);道听途说(林希逸《口义》)。

⑮  累:细绳(成《疏》)。

⑯  灌渎:皆水之小者(杨树达说)。即小溪。

⑰  鲵鲋:小鱼。

⑱  干县令:求高名。“干”,求。“县”通悬,有高义。“令”通“名”。另一解“县令”,悬赏的诏令,谁按这些诏令做到了就可以赏得功名(曹础基说)。今译从前者。

【今译】

任公子做了一个粗黑绳大钓钩,用五十头犍牛做饵物,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天天在那里钓,整年都没有钓到鱼。忽而大鱼来吞饵,牵动大钩沉下水去,翻腾而奋鳍,白波涌起如山,海水震荡,声如鬼神,震惊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来腊干,从浙江以东,苍梧以北,没有不饱吃这条鱼的。后世小才传说之徒,都惊走相告。要是举着小竿绳,到小水沟里,守候鲵鲋小鱼,那要想钓到大鱼就很难了。粉饰浅识小语以求高名,那和明达大智的距离就很远了。所以没有听闻过任氏的风格的,他之不能经理世事,相去也是很远的了。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 ① 傳曰:“東方作矣 ② !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 ③ ,口中有珠。”

“詩 ④ 固有之曰:‘靑靑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爲?’接 ⑤ 其鬢,壓其顪 ⑥ ,而 ⑦ 以金椎控 ⑧ 其頣,徐別 ⑨ 其頰,無傷口中珠。”

【注释】

①  胪:上传语告下曰“胪”(《释文》)。

②  东方作矣:指太阳出来了。

③  襦:短衣。

④  诗:此逸诗(司马彪说)。

林希逸说:“此诗只四句,或是古诗,或是庄子自撰,亦不可知。”

⑤  接:撮。

⑥  压其alt :“压”,亦作“擪”。《字林》云:“擪”,一指按(《释文》)。赵谏议本“压”作“擪”(王孝鱼校)。“alt ”,颐下毛(司马彪说),即下巴的胡须。

⑦  而:原作“儒”,依王念孙之说改。

王念孙说:“‘儒以金椎控其颐’,《艺文类聚》宝玉部引此,‘儒’作‘而’,是也。‘而’,汝也。自‘未解裙襦’以下,皆小儒答大儒之词。言‘汝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其口中之珠也’。‘而’‘儒’声相近,上文又多‘儒’字,故‘而’误作‘儒’。”(《读书杂志余编》)按王说可从。惟小儒答大儒,至“口中有珠”句止,“诗固有之曰”以下,为大儒告示小儒之语。

⑧  控:敲开。

⑨  徐别:慢慢地分开。

【今译】

儒士用诗书来盗掘坟墓。大儒传话说:“太阳出来了,事情怎么样了?”

小儒说:“裙子短袄还没有脱下,口中含有珠。”

〔大儒说:〕“古诗有说:‘青青的麦穗,生在陵陂上,生不施舍人,死了何必要含珠!’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你用铁锤敲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伤了口中的珠子!”

老萊子 ① 之弟子出取薪 ② ,alt 仲尼,反以吿,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 ③ ,末僂 ④ 而後耳 ⑤ ,視若營四海 ⑥ ,不知其誰氏之子?”

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 ⑦ ,斯爲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

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 ⑧ ,抑固窶邪 ⑨ ,亡其略弗及邪 ⑩ ?惠以歡爲,驁終身之醜 ⑪ ,中民之行進焉耳 ⑫ ,相引以名,相結以隱 ⑬ 。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非譽 ⑭ 。反無非傷也 ⑮ ,動無非邪也 ⑯ 。聖人躊躇 ⑰ 以興事,以每成功 ⑱ 。奈何哉其載 ⑲ 焉終矜爾!”

【注释】

①  老莱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分周之老子与楚之老莱子为两人。〈老子列传〉谓老莱子亦楚人,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

成玄英说:“老莱子,楚之贤人隐者也,常隐蒙山,楚王知其贤,遣使召为相。其妻采樵归,见门前有车马迹。妻问其故,老莱曰:‘楚王召我为相。’妻曰:‘受人有者,必为人所制,而之不能为人制也。’妻遂舍而去。老莱随之,夫负妻戴,逃于江南,莫知所之。”按此事迹恐系后人传说。

②  出取薪:“取”字原缺,依王叔岷之说,据《高山寺》本补。

王叔岷说:“案古钞卷子本‘出’下有‘取’字,文意较完。《疏》:‘出取薪者,采樵也。’是成本亦有‘取’字。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出’下有‘拾’字。《音义》引江南古藏本亦有‘拾’字。云:‘本又作出采薪。’”

③  修上而趋下:长上而促下(郭象《注》);即上身长而下身短。“趋”同促,短促。

④  末偻:谓背曲(马叙伦说)。

孙诒让说:“《淮南·地形训》:‘末偻’,高注:‘末犹脊也。’‘末偻’,即背偻。”

⑤  后耳:耳却近后(郭《注》)。即耳朵后贴。

⑥  视若营四海:形容目光四射。“营”有充满的意思。

成玄英说:“瞻视高远,似营天下。”

⑦  去汝躬矜与汝容知:除去你行为的矜持和容貌的机智。

⑧  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不忍一世的受害却忽视了万世的祸患。“骜”,傲,轻视。

成玄英说:“夫圣智仁义,救一时之伤;后执为奸,成万世之祸。”

⑨  抑固窭邪:是固陋吗?“窭”,陋,不足。

⑩  亡其略弗及邪:或是智略不及吗?“亡其”,转语,“或是”之意。“略”,指智略。

郭庆藩说:“‘亡’读如‘无’。‘亡其’,转语也。《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亡其言臣者贱不可用乎?’《吕氏春秋·爱类篇》:‘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是凡言‘亡其’,皆转语词也。”(《庄子集释》)

⑪  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多本句读为:“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

如林希逸说:“‘惠’,施惠于人也。‘欢’,欲得人之欢心也。以施惠而得人之欢心为骜。”林云铭说:“以我之惠及人,而邀人之欢以为矜尚。”然曹础基《庄子浅注》句读为:“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可从。此与上文“骜万世之患”,文势相贯。“惠以欢为”,即“为欢以惠”,谓为邀众人之欢心而施惠于人。

⑫  中民之行进焉耳:中等人的所为罢了,“中民”一词已见于〈徐无鬼〉篇(“中民之士荣官”)。

林希逸说:“以此自骜于世,不可,此乃终身可丑之行也。庸人之所为,则务人于此而已。”

李勉说:“言以赐惠于人自为欢傲乃终身之丑事,系庸俗之民所行耳,非至圣之举也。”

⑬  隐:阴私。

俞樾说:“李云:‘隐,病患也。’然病患非所以相结。郭《注》曰:‘隐,括;进之谓也。’然隐括所以正曲木,亦非所以相结也。‘隐’当训为‘私’。《吕氏春秋·圜道篇》:‘分定则下不相隐。’高《注》曰:‘隐,私也。’《文选·赭白马赋》:‘思隐周渥。’李善引《国语》注曰:‘隐,私也。’相结以隐,谓相结以恩私。旧说皆非。”

⑭  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语袭〈大宗师〉篇:“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马叙伦说:“‘所’,盖‘非’字之讹也。”按:依马说,作“闭其非誉”,意即扬弃责难和称誉。马说可通。然“所”字不必为讹,疑“所”下遗“非”字,当作“闭其所非誉”,此“所非誉”正承上文“誉尧”“非桀”而来。

⑮  反无非伤也:背反于物性,无不伤损(成《疏》)。

⑯  动无非邪也:扰动心灵无非是邪道。

⑰  踌躇:从容(《释文》);戒慎之意。

⑱  以每成功:其功每成(郭《注》)。按“每”字《释文》成《疏》皆依郭《注》作常义解,疑当依章炳麟之说,“每”借为“谋”。

章炳麟说:“‘每’与‘谋’声义相近。古文‘谋’作‘alt ’。”

⑲  载:行(罗勉道《循本》)。

【今译】

老莱子的弟子出去打柴,遇见孔子,回来告诉说:“那里有个人,上身长而下身短,背脊伛曲而耳朵后贴,目光四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莱子说:“那是孔丘。召他来。”

孔子来了。说:“孔丘呀!除去你行为的矜持和容貌的机智,这才可以成为君子。”

孔子作揖而退,愧然变色而问说:“我的德业能修进吗?”

老莱子说:“不忍心一世的受害却忽视了万世的祸患,是固陋吗?还是智略不及呢?以施惠邀人欢心,而忽视了终身的耻辱,这是中等人的所为罢了!以名声相招引,以私利相结纳。与其称赞尧而非议桀,不如两者都遗忘而扬弃所非议与称赞的。违背本性无不受损伤,扰动心灵无非是邪念。圣人从容兴起事业,以谋求成功。为什么你总骄矜于自己的行为呢!”

宋元君 ① 亱半而夢人被髮窺阿門 ② ,曰:“予自宰路 ③ 之淵,予爲淸江 ④ 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 ⑤ 得予。”

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

君曰:“漁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會朝。”

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

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

君曰:“獻若之龜。”

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以卜 ⑥ ,七十二鑽 ⑦ 而無遺筴 ⑧ 。

仲尼曰:“神龜能見萝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 ⑨ 。魚不畏網而畏鵜鶘 ⑩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 ⑪ 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注释】

①  宋元君:宋国国君,名佐,谥号元。〈田子方〉篇有“宋元君将画图”故事一节。

②  阿门:旁门,侧门。

③  宰路:江畔渊名(成《疏》)。

④  清江:即扬子江。“清”,与黄河之浊相对而称(福永光司说)。

⑤  余且:姓余名且,渔夫。

⑥  乃刳龟以卜:“以卜”二字原缺。按《文选·江赋》注、《御览》三九九、九三一引“龟”下并有“以下”二字,文意较完(王叔岷《校释》)。

⑦  七十二钻:指占卜了七十二次。

宣颖说:“每占必钻龟。”

郭庆藩说:“《文选》郭景纯《江赋》注引司马云:‘钻,命卜,以所卜事而灼之。’”

⑧  无遗alt :计算吉凶,毫无遗失。“alt ”是古时卜筮用的蓍。蓍草高长,古人取它的茎用来卜筮。此处用“alt ”,通“策”字。

⑨  虽有至知,万人谋之:“万人谋之”有两解:一说万人谋算他;另一说万人共同来谋划。按当从后说。后文“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可证。

⑩  鹈鹕:一种喜欢吃鱼的小鸟。

⑪  石师:又作硕师(《释文》)。唐写本正作硕(王叔岷《校释》)。“石”与“硕”古字通用。

【今译】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人披头散发在侧门窥视,说:“我来自宰路深渊,我做清江的使者到河伯那里,渔夫余且捉到了我。”

元君醒来,使人占卜,回说:“这是神龟。”

国君说:“有个叫余且的渔夫吗?”

左右回说:“有。”

国君说:“令余且来朝见。”

第二天,余且来朝。国君说:“你捕到什么?”

回答说:“我网到一只白龟,周圆五尺长。”

国君说:“把你的龟献来。”

龟送到,国君一再想杀它,又一再想养活它,心里犹豫不决,叫人占卜,说:“杀龟来卜卦,吉利。”于是刳龟占卜,占了七十二卦而没有不应验的。

孔子说:“神龟能托梦给元君,却不能躲避余且的鱼网;机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没有不应验的,却不能避免刳肠的祸患。这样看来,则机智也有困穷的时候,神灵也有不及的地方。纵使有最高的机智,却有万人去谋算他。鱼不知畏网而畏鹈鹕。人能弃除小知则大知才明,去掉自以为善则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

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 ① 而墊之致 ② 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

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

【注释】

①  厕足:“厕”音侧,边旁。

②  垫之致:“垫”,本又作“堑”,掘(《释文》)。“致”,至。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

庄子说:“知道无用才能和他谈有用。天地并非不广大,人所用的只是容足之地罢了。然而如把立足以外的地方都挖到黄泉,人〔所站的这块小地方〕还有用吗?惠子说:“没有用。”

庄子说:“那么无用的用处也就明显了。”

莊子曰:“人有能遊 ① ,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 ② ,決絕之行 ③ ,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 ④ 與!覆墜 ⑤ 而不反,火馳 ⑥ 而不顧,雖相與爲君臣,時也 ⑦ ,易世 ⑧ 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 ⑨ 焉。

“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 ⑩ 。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敎不學,承意不彼 ⑪ 。”

【注释】

①  人有能游:言世有达者。“游”,自乐之意(林希逸说);胸次洒然(林云铭说)。

②  流遁之志:流荡逐物,逃遁不反(成《疏》)。“流遁”是逐物忘反一等人(刘凤苞说)。

③  决绝之行:“决绝”,执志确然(成《疏》);与世判然自异(林希逸说)。

陈碧虚说:“果决卓绝之行,刻意以为高亢。”

刘凤苞说:“‘决绝’是深隐高蹈一等人。”

④  至知厚德之任:“任”,为。“至知厚德”,循自然之人(林希逸说)。按指至知厚德的人所为,便无流遁决绝之失。

⑤  覆坠:言陷溺于世故(林希逸说)。

⑥  火驰:逐于世如火之急(林希逸说)。

⑦  虽相与为君臣,时也:虽然相互易位有的为君有的做臣,只是一时之间。

⑧  易世:世代变易(王先谦《集解》)。

⑨  不留行:无留滞(成《疏》)。

⑩  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这是对于“尊古卑今”的复古主义思想的批判,已见于〈天运〉篇。这一进步的观点,和法家主张相同,与儒家相对立。

⑪  彼教不学,承意不彼:“彼教”,指古人之教。谓不学古人之教,仅承其真意而不同于古人。

【今译】

庄子说:“人若能游心自适,哪有不悠游自得的呢?人如不能游心自适,哪得能悠游自得呢?流荡忘返的心志,固执孤异的行为,唉,那都不是至知厚德的人所为的!陷溺世俗而不回头,逐物如火而不反顾,虽然相互易位有的为君有的做臣,只是一时之争而已。世代变易便都不得视人为低下了。所以说至人无偏滞的行径。

“尊古而卑今,乃是学者之流。如果以狶韦氏之流看当今之世,谁能不随波逐流呢?唯有至人才能游心于世而不偏僻,顺随人情而不丧失自己。他们的教条我们不学,承受真义而不认同于他们。”

目徹 ① 為明,耳徹爲聰,鼻徹爲顫 ② ,口徹爲甘,心徹爲知,知徹爲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 ③ ,跈則衆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 ④ ,其不殷,非天之罪 ⑤ 。天之穿之,日夜無降 ⑥ ,人則顧塞其竇 ⑦ 。胞有重閬 ⑧ ,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豀 ⑨ ;心无天遊,則六鑿相攘 ⑩ 。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⑪

【注释】

①  徹:通。

②  颤:音膻,鼻子灵敏。

③  跈(zhěn):读为“抮”,“抮”,戾(王念孙说)。

④  物之有知者恃息:有知觉的物类依赖气息。“息”,气(郭嵩焘说)。

罗勉道说:“言物之有知者恃其息之流通此身。”(《循本》)

⑤  其不殷,非天之罪:指气息不盛,并不是天性的过错。

⑥  天之穿之,日夜无降:天然的穿通孔窍,日夜没有止息。

成玄英说:“‘降’,止也,自然之理,穿通万物,自昼及夜,未尝止息。”

俞樾说:“‘降’,当作‘alt ’即‘癃’之籀文。‘日夜无alt ’谓不癃alt 也。”

⑦  顾塞其窦:“顾塞”,即梗塞之意。“顾”,当读为“固”。《说文》:“固,四塞也。”“窦”,孔窍。

⑧  胞有重阆:“胞”,脬膜,人身皮肉之内有一重膜包络此身(林希逸说)。“阆”,音浪,空旷(郭《注》)。

林云铭说:“人身脬膜,空旷之地,所以行气者。”

刘凤苞说:“胞膜中紧密相承,尚有重重空旷之地。此句乃陪衬‘心有天游’句。”

⑨  勃豀:反戾(司马彪说)。“勃”,借为悖(朱骏声说)。“豀”,涵本崇本作“谿”(马叙伦说)。

⑩  六凿相攘:六孔相扰攘。

⑪  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善”,益。“神”,心神。“不胜”,不胜欢欣(陆钦《庄子通义》)。

【今译】

眼睛通彻是明,耳朵通彻是聪,鼻子通彻是颤,口舌通彻是甘,心灵通彻是智,智慧通彻是德。凡是道便不可壅阻,壅阻便梗塞,梗塞而不止则乖戾,乖戾则产生种种弊害。有知觉的物类依赖气息,气息不畅盛,不是天然的过失。天然的气息贯穿孔窍,日夜没有止息,人们的嗜欲却闭塞了各种孔窍。胞膜都有空隙的地方,心灵也应与自然共游。室内没有空的地方,婆媳相处也会争吵;心灵不与自然共游,则六孔就要相扰攘。大林丘山所以引人入胜,也是由于人置身其中顿感心神舒畅的缘故。

一○

德溢乎名 ① ,名溢乎暴 ② ,謀稽乎誸 ③ ,知出乎爭,柴生乎守 ④ ,官事果乎衆宜 ⑤ 。春雨日時 ⑥ ,草木怒生,銚鎒 ⑦ 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 ⑧ 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①  德溢乎名:〈人间世〉篇作“德荡乎名”。“溢”,流弊(王敔说)。与“荡”同义。

②  名溢乎暴:“暴”,同曝,夸示的意思(福永光司说);“暴”,露,谓名失于太露(李勉说)。

③  谋稽乎alt :“alt ”,急,急而后考其谋(郭《注》)。因急而生计(胡文英《庄子独见》)。

④  柴生乎守:“柴”,塞(郭《注》)。“守”,即拘守己见。谓闭塞生于拘执不化。

⑤  官事果乎众宜:官职设事决于众人之所宜。

刘凤苞说:“上五句,皆言有为则损失大,‘官事’句一转,将在官之事必顺乎众心者,以衬道之因物付物也。”

⑥  春雨日时:春雨应时降落(叶玉麟今译)。此句应作春雨及时,谓春雨及时则草木怒生(李勉说)。

⑦  铫(yáo)耨:锄田的用具。

⑧  到植:即倒生。“到”,古“倒”字(卢文弨说)。“植”,生(成《疏》)。锄拔反之更生者曰“到植”(司马彪说)。

【今译】

德的外溢在于声名,名的外溢在于太露,计谋生于急迫,机智出于争端,闭塞生于拘执,官事则决于众人所宜。春雨及时降落,草木怒生,于是拿了锄田器具来修除草木,而过后草木倒生的仍有过半,但不知其所以然。

一一

靜然可以補病,眥alt ① 可以休老 ② ,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③ 。聖人之所以駴 ④ 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注释】

①  眦(zì)alt (miè):“眦”,亦作“揃”。“alt ”,本亦作“灭”,音灭(《释文》)。“眦alt ”,《玉篇》引正作“揃灭”。“揃灭”即今按摩术。

王叔岷说:“‘眦’为‘alt ’之借,‘alt ’‘灭’并‘搣’之借。奚侗云:‘《说文》:揃,搣也。搣alt 也。揃搣、搣alt ,义本相同。’其说是也。”按:“眦alt ”,借为“alt 搣”,或作“揃搣”,乃养生术(马叙伦说)。

②  休老:即养老。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休”作“沐”,高山寺本同(王孝鱼校)。

③  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佚”上原衍“非”字,依王先谦、马叙伦之说删。

王先谦说:“案此‘非’字当衍。”

马叙伦说:“按郭象《注》曰:‘若是,犹有劳,故佚者超然不顾。’是郭本当无‘非’字。‘非’字涉上文郭象《注》:‘非不病也,非不老也’误羡。”

刘文典说:“马说是也。此言劳者之务,逸者未尝过问。有‘非’字则非其指,且与下四句不一律矣。”

④  alt (xiè):通骇。《淮南子·俶真训》作“骇”。

王穆夜说:“alt ,谓改百姓之视听也。”(《释文》引)

【今译】

心静可以调补疾病,按摩可以防止衰老,宁定可以平息急躁。虽然这样,乃是劳碌的人所要做的,心逸的人却未尝去过问。圣人所以惊动天下的,神人未尝过问;贤人所以惊动世间的,圣人未尝过问;君子所以惊动国家的,贤人未尝过问;小人所以投合时机的,君子未尝过问。

一二

演門 ① 有親死者,以善毀 ② 爵爲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 ③ 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 ④ ,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 ⑤ 因以踣 ⑥ 河。

【注释】

①  演门:宋城门名(《释文》)。

②  善毁:善于哀伤毁容,这是儒俗孝行的典型。

③  纪他:传说中的隐者。

④  踆(cún)于窾水:“踆”,古蹲字(《释文》引《字林》)。“窾水”,川名。

⑤  申徒狄:姓申徒,名狄,传说中愤俗者。

⑥  踣:音赴,与仆同(王敔《注》)。

【今译】

演门有个死了双亲的人,由于他善于哀伤毁容而封为官师,他乡里的人效法哀毁而死的过半。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逃开;汤让给务光,务光发怒,纪他听见,带了弟子隐居在窾水,诸侯都去吊慰他,三年之后,申徒狄因此而投河。

一三

荃 ① 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 ② 者所以在alt ,得alt 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注释】

①  荃:鱼笱(《释文》)。按《道藏》各本、赵谏议本、覆宋本“荃”并作“筌”。作“荃”是故书。《一切经音义》八八引司马云:“筌,捕鱼具也。”(王叔岷《校释》)

②  蹄:兔网。

【今译】

鱼笱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便忘了鱼笱;兔网是用来捉兔的,捉到兔便忘了兔网;语言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把握了意义便忘了语言。我哪里能够遇到忘言的人来和他谈论呢!

寓  言

〈寓言〉篇,由七章文字杂纂而成。各节意义不相关联。“寓言”,寄托寓意的言论。取篇首二字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说明本书所使用的文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这是说明寓言、重言在书中所占的比例。进而说明为什么要使用寓言重言。接着说所使用的语言,都是无心之言(“卮言”),合于自然的分际。有人以为这节是《庄》书的凡例。第二章,庄子与惠子对话,借孔子弃绝用智、未尝多言,讥惠子恃智巧辩。第三章,写曾子心有所系,未达化境。第四章,写颜成子游进道的过程。第五章,写不执着生死。第六章,为罔两问景,写“无待”,与〈齐物论〉篇文字稍异而义同。第七章,写阳子居见老聃,去骄泰的神态。

本篇提出“言无言”、“万物皆种”、“始卒若环”等哲学命题。此外,和以天倪、睢睢盱盱等成语,亦见于本篇。

寓言十九 ① ,重言十七 ② ,巵言 ③ 日出 ④ ,和以天倪 ⑤ 。

寓言十九,藉外論之 ⑥ 。親父不爲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 ⑦ ,異於己爲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 ⑧ 也,是爲耆艾 ⑨ 。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 ⑩ 以期年耆 ⑪ 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 ⑫ ,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 ⑬ ,是之謂陳人 ⑭ 。

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⑮ 。不言則齊 ⑯ ,齊與言不齊 ⑰ ,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 ⑱ 。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 ⑲ ;終身不言,未嘗不言 ⑳ 。有自也 ㉑ 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㉒ 。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 ㉓ 也,以不同形相禪 ㉔ ,始卒 ㉕ 若環,莫得其倫 ㉖ ,是謂天均 ㉗ 。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

①  寓言十九:寄托寓意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九。

郭象说:“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按:“十九”是说十居其九,这是指寓言在全书中所占的比例。郭《注》以为“十言而九见信”,非。

②  重言十七:借重先哲时贤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七。

张默生说:“寓言的成分,已占有全书的十分之九了,剩下的也不过还有十分之一,为什么重言又占全书的十分之七呢?《庄子》书中,往往寓言里有重言,重言里也有寓言,是交互错综的,因此寓言的成分,即使占了全书的十分之九,仍无害于重言的占十分之七。这种交互引用的例子很多。”(《庄子新释》)按张说是。庄子行文,寓言中含重言,重言中又含寓言,两种表达方式交互使用着的。

③  卮(zhī)言:“卮”,酒器。无心之言,即卮言(成玄英《疏》)。按:“卮”是酒器,卮器满了,自然向外流溢,庄子用“卮言”来形容他的言论并不是偏漏的,乃是无心而自然的流露。

张默生说:“‘卮’是漏斗,‘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漏斗之为物,是空而无底的,你若向里注水,它便立刻漏下,若连续注……庄子卮言的取义,就是说,他说的话都是无成见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

④  日出:谓日新(郭象《注》)。

⑤  和以天倪:合于自然的分际。

⑥  借外论之:“藉”,借。

郭象说:“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

⑦  同于己为是之:“为”,训则(王引之说)。

⑧  已言:“已”,止。“已言”,止其争辩(林希逸《口义》)。

⑨  耆艾:年长之称。五十岁叫“艾”,六十岁叫“耆”。

⑩  无经纬本末:学无所见(林希逸说)。“经纬”,比喻处事的头绪。

⑪  以期年耆:意谓徒称年长。

苏舆说:“‘期’,犹限也。言他无以先人,徒以年为限。〈则阳〉篇:‘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与此‘期’字义同。”

⑫  无以先人:无以过人(林希逸说)。

⑬  无人道:不能尽其为人之道(林希逸说)。

⑭  陈人:陈久之人(郭《注》)。

⑮  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三语引自〈齐物论〉篇。“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

⑯  不言则齐:不发言论则物理自然等同齐一。这里的“言”乃指主观是非的表达。“不言”即不参入主观的成见之意。

⑰  齐与言不齐:本来没有差别的加上了主观成见的言论便不齐了。

⑱  言无言:发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无言”指无心之言。“无言”上原缺“言”字,据高山寺本补(刘文典《补正》)。

⑲  终身言,未尝言:“未尝”下各本衍“不”字。依马叙伦、王叔岷之说删。

马叙伦说:“‘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相对为文,此羡‘不’字。”

王叔岷说:“案‘不’字疑涉下文‘未尝不言’而衍。古抄卷子本、《道藏》成玄英《疏》、林希逸《口义》、褚伯秀《义海纂微》、罗勉道《循本》诸本,皆无‘不’字。焦竑《翼》本、王夫之《解》本、宣颖《解》本,亦并无‘不’字,所据本弗误。”

⑳  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说话,未尝不在说话。意指若能体认事物的真况,则即使终身不说话,也达到了说话的效果。

㉑  有自也:有所由来(林希逸说);即有它的原因。

㉒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已见于〈齐物论〉,字句的秩序稍异。疑是〈齐物论〉错简复出。

㉓  皆种:皆有种类(宣颖《南华经解》)。

㉔  以不同形相禅:以不同的类形相传接。

宣颖说:“各以其类,禅于无穷。”

㉕  始卒:即始终。

㉖  伦:端倪(郭嵩焘说)。

㉗  天均:自然均调。〈齐物论〉篇作“天钧”,严复以为当作往复周流之义。

严复说:“‘天均’犹‘天钧’,钧,陶轮也。似道之物,皆无始卒,无始卒者,惟环可言,则由是往复周流之事起矣。”(《评点庄子》)

【今译】

寓言占十分之九,其中重言占十分之七,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

寓言占十分之九,假托外人来论说。亲父不替自己的儿子做媒。亲父称赞他,不如别人来称赞;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一般人猜疑的过错。和自己意见相同就应和,和自己意见不相同就反对;和自己意见相同就肯定它,和自己意见不相同就否定它。

重言占十分之七,为了中止争辩,因为这是长者的言论。年龄虽长,而没有见解只是徒称年长的,那就不能算是先于人。做人如果没有才德学识,就没有做人之道;做人没有做人之道,就称为陈腐之人。

无心之言层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散漫流衍,悠游终生。不发言论则物理自然齐同,本来齐同的加上了〔主观的〕言论就不齐同了,〔主观〕言论加在齐同的真相上便不齐同了,所以说要发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发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则终身在说话,却像不曾说;即使终身不说话,却也未尝不在说话。“可”有它〔可〕的原因,“不可”有它〔不可〕的原因;“是”有它〔是〕的原因,“不是”有它〔不是〕的原因。怎样算是?是有是的道理。怎样算不是?不是有不是的道理。怎样算可,可有可的道理。怎样算不可,不可有不可的道理。凡物固有所是,凡物固有所可,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没有什么东西不可。要不是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然的分际,怎能维持长久!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形态相传接,首尾相接犹如循环一样,找不着端倪,这就叫“天均”。“天均”就是“天倪”。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① 。”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 ② 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 ③ 之矣,而其未之嘗言 ④ 。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 ⑤ ’,復靈 ⑥ 以生。嗚而當律 ⑦ ,言而當法 ⑧ 。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 ⑨ ,定天下之定 ⑩ 。’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 ⑪ 乎!”

【注释】

①  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这四句与〈则阳〉篇称蘧伯玉相同。

②  服:用(成《疏》)。

③  谢:弃绝。

④  未之尝言:口未之言(宣颖说);即无言之意。

⑤  受才乎大本:人禀受才智于大道妙本(成《疏》)。

⑥  复灵:犹言含灵(孙诒让说);“复”借为“伏”,谓伏藏灵气(章炳麟《解故》)。

⑦  鸣而当律:发出声音应合于韵律。

⑧  言而当法:发出言论应合于法度。

⑨  蘁(wù)立:“蘁”,借为牾(马叙伦说);音悟,逆(《释文》)。“蘁立”,有违逆之意。

⑩  定天下之定:确定天下的定则。

⑪  彼:指孔子。

【今译】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生年六十,而六十年中与时俱化,起初所认为对的,终而又否定了,不知道现在所认为对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不对的!”

惠子说:“孔子励志用智吗?”

庄子说:“孔子已经弃绝用智了,他未尝多言。孔子说:‘人从自然禀受才质,含藏着灵性而生,发出声音应合于韵律,发出言论当合于法度。利义陈于当前,而好恶是非的辨别不过服人之口罢了。要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确立天下的定则。’算了吧,算了吧!我还比不上他呢!”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 ① ,曰:“吾及親 ② 仕,三釜 ③ 而心樂;後仕,三千鍾 ④ 而不洎親 ⑤ ,吾心悲。”

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 ⑥ ?”

曰:“旣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 ⑦ 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鳥雀蚊虻 ⑧ 相過乎前也。”

【注释】

①  再化:指内心的感觉不同。

林云铭说:“谓悲乐之变。”(《庄子因》)

②  及亲:父母亲在世上。

③  釜:量谷物的单位,一釜是六斗四升。

④  钟:六斛四斗为一钟。

⑤  不洎(jì)亲:“洎”,借为“及”(马叙伦说)。《道藏》罗勉道《循本》“洎”作“及”。“亲”字原缺,《御览》七五七引“洎”下有“亲”字,文意较明(王叔岷《校释》)。依刘文典、王叔岷之说补。

⑥  无所县其罪乎:意指无所系于禄网。“县”,悬,牵挂。

章炳麟说:“‘无所县其罪’,犹云无所alt 其罔耳。以利禄比罔罗。”

⑦  彼:谓无系之人(成《疏》)。

⑧  观鸟雀蚊虻:“鸟”字今本缺。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雀”上有“鸟”字,当据补。观郭《注》成《疏》,所见本皆作“鸟雀蚊虻”(见刘文典、王叔岷说)。

【今译】

曾子再做官时心境又不同,他说:“我父母在时做官,俸禄只有三釜而心里觉得快乐;后来做官,俸禄有三千钟而不及奉养双亲,心里感到悲伤。”

弟子问孔子说:“像曾参这样,可以说没有受禄网所系的过错了吧?”

孔子说:“已是心有所系了。要是心无所系,会有悲伤的感觉吗?那些心无所系的人看三釜、三千钟,就如同看鸟雀蚊虻飞过面前一样。”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 ① 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 ② ,二年而從 ③ ,三年而通 ④ ,四年而物 ⑤ ,五年而來 ⑥ ,六年而鬼入 ⑦ ,七年而天成 ⑧ ,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 ⑨ ,九年而大妙 ⑩ 。”

【注释】

①  东郭子綦:居在郭东,号曰东郭,犹是〈齐物〉篇中南郭子綦(成《疏》)。

②  野:质朴。

③  从:从顺,不自执。

④  通:通达,不受拘束。

⑤  物:与物同(郭《注》);即顺物而化。

⑥  来:万物来集的意思,指众人来依归。

马叙伦说:“案‘来’上有夺字。成玄英《疏》曰:‘为众归也。’或夺‘物’字,或夺‘人’字。”

⑦  鬼入:神会理物(成《疏》)。

⑧  天成:合自然成(成《疏》)。

⑨  不知死,不知生:不觉死生聚散之异(成《疏》)。

⑩  大妙:大道玄妙的境界。

【今译】

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自从我听你讲道,一年而返于质朴,二年而从顺不自执,三年而通达无碍,四年而与物同化,五年而众物来集,六年而鬼神来舍,七年而合于自然,八年而不为死生的变化所拘着,九年而体认大道玄妙的境界。”

生有爲,死也 ① 。勸公 ② ,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 ③ ?天有曆數 ④ ,地有人據 ⑤ ,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注释】

①  生有为,死也:生而有为则丧其生(郭《注》);即人生妄为,便走向死路。

②  劝公:设为劝人之语(宣颖说)。按“劝公”一词,恐有脱字或笔误。王敔说:“句疑有讹。”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其”下有“私”字,作“劝公以其私”。

③  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这话的意思是说,果真看透生死乃气聚气散,顺任自然,则无往而不适。

④  历数:寒暑春秋(胡文英《庄子独见》)。

⑤  人据:人物依据(成《疏》);以人所据而分国邑(王郎说)。

【今译】

人生在世而妄为,便走向死路。奉劝世人,人的死亡,是有原因的,而人生于阳气交动,则是没有来由的。你果是这样吗?哪里是所适的地方?哪里是所不适的地方?天有四时变化,地有人物依据,我还到哪里去索求呢?不知道它的所终,我们怎能断定没有运命?不知道它的所始,我们怎样断定有运命呢?万物如有相应的对象,怎能断定没有鬼神呢?万物如没有相应的现象,怎能断定有鬼神呢?

罔兩問於景 ① 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 ② 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 ③ 也,奚稍問 ④ 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 ⑤ 。予,蜩甲也,蛇蛻也 ⑥ ,似之而非也 ⑦ 。火與日,吾屯 ⑧ 也;陰與夜,吾代 ⑨ 也。彼吾所以有待邪 ⑩ ?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 ⑪ !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 ⑫ 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注释】

①  罔两问于景:“罔”上各本衍“众”字。“众”字无义,当为衍文。〈齐物论〉篇“罔”上亦无“众”字(刘文典《补正》)。

陶鸿庆说:“此作‘众罔两’,于义难通。‘众’疑‘罔’字之误而衍者。‘罔’字隶书或作‘alt ’,与‘众’相似,因而致误耳。”(《读庄札记》)

②  括撮:谓括发(司马彪说)。“撮”,束发(成《疏》)。“撮”字通行本缺,依成《疏》及《阙误》引张君房本补(王孝鱼校)。

③  搜搜:区区之意。

刘师培说:“案‘搜’读《礼学记》‘谀闻’之‘谀’,犹区区也。”(《庄子斠补》)按刘说是。向《注》:“运貌。”郭《注》:“运动自尔。”皆非。

④  奚稍问:何足问。

刘师培说:“‘稍问’,犹言小问。‘稍’与肖同。‘奚稍问’者,犹云奚问之小也。”

⑤  予有而不知其所以:我活动却不知为什么这样。“有”,读为“为”(马叙伦说)。

⑥  蜩甲也,蛇蜕也:“蜩甲”,蝉蜕皮(司马彪说);蝉壳(成《疏》)。“蛇蜕”,即蛇脱皮。“也”,训耶、邪。

⑦  似之而非也:这是说影子和蜩甲、蛇蜕看起来相似其实不然。

林云铭说:“蜩甲、蛇蜕虽附于形,尚有其质,影则可见而不可执,故似之而实非也。”

宣颖说:“甲、蜕犹有一定之形,故似之而非。”

⑧  屯:聚。

林云铭说:“影之遇明则显。”

⑨  代:谢(成《疏》);隐息之意。

郭庆藩说:“《文选》谢灵运《游南亭诗》注引司马云:‘代,谓使得休息也。’”

⑩  彼吾所以有待邪:影之所待者日火阴夜(吕惠卿《庄子义》)。按“彼”乃指火与日,旧注皆以为指“形”,非。下文“彼来”“彼往”之“彼”,同指火与日。

福永光司说:“‘彼’,承上文指‘火日’与‘阴夜’,依宋吕惠卿说。”(《庄子杂篇解说》,第292页)

成玄英说:“必无火日,形亦不能生影,不待形也。夫形之生也,不用火日,影之生也,岂待形乎!故以火日况之,则知影不待形,明矣。”

⑪  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何况那些无所依待的东西呢!案“无”字原缺,依郭《注》及《阙误》引张君房本补(王孝鱼校)。

成玄英《疏》:“形影尚不相待,而况他物乎!是知一切万法,悉皆独化也。”

⑫  强阳:徜徉活动;运动之貌(成《疏》)。

【今译】

影外微影问影子说:“刚才你俯身而现在又仰头,刚才你束发而现在又披发,刚才你坐下而现在又起来,刚才你行走而现在又止步,为什么呢?”

影子说:“小小的事,何必问呢!我活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像蝉壳吗,像蛇皮吗,像似却又不是。火光和阳光出现,我就显现;阴暗与夜晚,我就隐息。火和阳光是我所要依待的吗?何况那无所依待的东西呢!它来我便随着而来,它去我便随着而去,它活动我便随着而活动。活动而已,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陽子居南之沛 ① ,老聃西遊於秦 ② ,邀於郊,至於梁 ③ 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敎,今不可也。”

陽子居不答。至舍 ④ ,進盥漱巾櫛 ⑤ ,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過。”

老子曰:“而睢睢盱盱 ⑥ ,而誰與居 ⑦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⑧ 。”

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將 ⑨ ,其家公 ⑩ 執席,妻執巾櫛,舍者 ⑪ 避席,煬 ⑫ 者避竃。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注释】

①  沛:今江苏省沛县。

②  秦:今陕西省一带。

③  梁:今河南开封。

④  舍:施舍。

⑤  盥漱巾栉:洗脸、漱口、毛巾、梳子。

⑥  睢睢(suī)盱盱(xū):“睢”,仰目。“盱”,张目。皆傲视貌(林云铭、陈寿昌说)。

⑦  而谁与居:谁要和你相处。

⑧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引自《老子》四十一章。“盛德”《老子》作“广德”。“辱”,通“alt ”,引申为“黑”。

⑨  迎将:迎送。

⑩  家公:指旅舍主人。

⑪  舍者:先坐之人(成《疏》)。按上文“舍者”指旅舍之人,依成《疏》则此作休息之人。

⑫  炀:炊(《释文》)。

【今译】

阳子居向南到沛地,老聃西游到秦地,约在郊外见面,到了梁地遇见了老子。老子在途中仰头向天叹说:“起初我以为你可受教,现在才知道你不行。”

阳子居不回话。到了旅舍,侍奉老子梳洗用具,把鞋脱在户外,膝行向前说:“刚才弟子想请教先生,先生没有空,所以不敢问。现在得空,请问我的过错。”

老子说:“你傲慢的神态,谁要和你相处呢?最洁白的好像含垢的黑点,盛德的人好像不足的样子。”

阳子居愧然变色说:“敬听先生的教诲了。”

当阳子居来的时候,旅舍的人都迎送他,旅舍主人安排座席,女主人替他拿毛巾梳子,先坐的人让出位子,烧饭的人都不敢当灶。等到他回去时,旅舍的人〔不再拘束〕和他争席位了。

让  王

〈让王〉篇,要旨阐述重生的思想。由十五个寓言故事组合而成。“让王”,辞让王位。篇中多借辞让王位而写生命的可贵,轻视利禄名位,取此意为篇名。本篇许多章文字重现于《吕氏春秋》。自苏东坡以来,以为〈让王〉等篇不是庄子所作,疑是伪品。然本篇虽非庄子自作,却与庄派思想有相通之处,可能是庄子后学所写,并发挥杨朱“重生”思想。

本篇第一章述三个让君位的故事,阐扬“重生”思想——以生命为贵,以名位为轻。第二章,大王亶父迁岐山的故事,也阐述“重生”之义。并讥评“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第三章,王子搜的故事,也是写“重生”的思想。感叹做国君的祸患,表明不肯以君位来伤害生命的态度。第四章,子华子与昭僖侯对话,感天下争乱不已,伤杀生命,而主“重生”之言。第五章,鲁君礼聘颜阖,颜阖恶富贵。“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好比随侯用宝珠去射麻雀。生命是贵重的,世俗君子却轻身逐物。第六章,写列子穷而拒绝郑国宰相的赠粟。第七章,屠羊说的故事,写屠羊说有功于国而不受爵禄,身处卑微而陈义甚高。第八章,写子贡访原宪,子贡以仁义、车马为华饰,超世扬己,而原宪则贫而乐,有所不为。第九章,借曾子写求道的人“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第十章,孔子与颜回对话,写“知足者不以利自累”。第十一章,魏牟与瞻子对话,谈“重生”。第十二章,孔子与门人对话,写怀道抱德的人,能安然自得。第十三章,写北人无择耻于接受君位。第十四章,卞随、务光的辞让,写洁士不苟合于君主。第十五章,借伯夷叔齐的故事,讽周王“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

出自此篇的成语,有以珠弹雀,随珠弹雀,陈义甚高,上漏下湿,胼手胝足,捉衿见肘,捉襟肘见,纳屦踵决,踵决肘见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等。此外,“不知天高地厚”,“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及“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等名言亦出自此。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 ① ,子州支父曰:“以我爲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 ② ,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 ③ 。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 ④ 。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 ⑤ ,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 ⑥ ;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⑦ 。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 ⑧ ,石戶之農曰:“捲捲 ⑨ 乎后 ⑩ 之爲人,葆力 ⑪ 之士也!”以舜之德爲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注释】

①  子州支父:姓子,名州,字支父,怀道之人,隐者(成玄英《庄子疏》)。

②  幽忧之病:“幽”,深(成《疏》);谓其病深固(《释文》引王穆夜说);犹今言暗疾(林希逸《口义》)。

李勉说:“‘幽忧’即隐忧,忧天下之人皆不能恬淡无为,而竟重视荣位,争取天下,故下文云:‘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又‘幽忧之病’,亦可解为深忧之病。”(《庄子分篇评注》)

③  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吕氏春秋·贵生篇》作“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刘文典《补正》)。“无以天下为”有引申为二义:一指不以天下为己,即不以天下为己所有、所用;另一指不妄为于天下。

④  子州支伯:支伯,犹支父(成《疏》)。《汉书·古今人表》有子州支父,无支伯,则支父、支伯是一人(俞樾《庄子平议》)。

⑤  善卷:姓善,名卷,隐者(成《疏》)。《吕览·下贤篇》作善绻(俞樾说)。

⑥  葛alt (chī):“葛”,多年生的蔓草,茎纤维可织布;这里指粗布。“alt ”,细的葛布。

⑦  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这二句使人想起唐贾岛寻隐者不遇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福永光司说)

⑧  石户之农:“石户”,地名。“农”,农人(《释文》引李颐说)。

⑨  卷卷:音权,用力貌(《释文》);自劳之貌(林希逸《口义》)。

⑩  后:指舜。

⑪  葆力:音保,字亦作“保”(《释文》);勤苦用力(林希逸说)。

【今译】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也可以。不过,我正患着深忧之病,刚在医治,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贵重的,而他不以大位妨害自己的生命,何况其他的事呢!只有不以天下为己所用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

舜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着深忧之病,刚在医治,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大的名器,却不以它来交换生命,这是有道的人所以和凡俗不同的地方。

舜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站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种,形体足够劳动;秋天收获,身体足够安养;太阳出来去工作,太阳下山便休息,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我要天下的位子做什么!可悲啊,你不了解我!”就这样不肯接受。于是离开到深山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的农夫,石户的农夫说:“勤苦呀,国君的为人,劳碌之士啊!”认为舜的德还不够,于是丈夫背负行囊、妻子头顶器具,带着子女隐居海岛,终身没有回来。

大王亶父 ① 居邠 ② ,狄人 ③ 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爲吾臣與爲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 ④ 。”因杖筴 ⑤ 而去之。民相連 ⑥ 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 ⑦ 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注释】

①  大王亶父:周朝的始祖,王季的父亲,文王的祖父。《御览》四一九引“大王”作“古公”。

②  邠:现陕西省栒邑县。

③  狄人:猃狁(成《疏》)。《诗经》作获吮,秦汉作匈奴。

④  不以所用养害所养:“用养”,土地。“所养”,百姓。本用地以养人,今杀人以存地,故不可(成《疏》)。

⑤  alt :同策。

⑥  相连:一说“相连续”(成《疏》);一说“连,读曰辇”(《释文》引司马彪说)。“连”,本古文“辇”字(章炳麟《庄子解故》)。按辇(niǎn)为古时人力挽行的车,即手挽车。当从后说。

⑦  岐山:陕西省岐山县。

【今译】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大王亶父拿兽皮财帛事奉他们而不接受,拿犬马畜牲事奉他们也不接受,拿珍珠宝玉事奉他们又不接受,狄人所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和人的哥哥居住而让他的弟弟去被杀害,和人的父亲居住而让他的儿子去被杀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勉力求生存吧!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有什么不同!并且我听说,不要因着用以养人的土地而杀害所养的人民。”于是扶着杖离开那里。百姓推着挽车跟着走,在岐山下而成立国家。像大王亶父这样,可以说能够珍重生命了。能尊重生命的,即使富贵也不以昧养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也不以利禄累害形体。现时的人,身居高官尊爵,都重视失去它们,见到利禄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迷惑吗?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 ① 患之,逃乎丹穴 ② 。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 ③ 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 ④ 。王子搜援綏 ⑤ 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

【注释】

①  王子搜:搜,王子名。《淮南子》作“翳”,毕沅、梁玉绳谓作翳非(见马叙伦《庄子义证》引)。俞樾考订王子搜是无alt 之异名(《庄子平议》)。

②  丹穴:洞窟名。成《疏》:“南山洞。”

③  从:“踪”之古字。

④  王舆:一本作“玉舆”(《释文》)。“玉舆”,君之车辇。亦有作“王”字者,随字读之,所谓玉辂(成《疏》)。

⑤  援绥:“援”,同引。“绥”,车上绳。

【今译】

越人杀了三代的国君,王子搜很忧惧,逃到丹穴。越国没有国君,找不到王子搜,跟踪到丹穴之洞。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用艾草薰他。用君王的车舆来载他。王子搜拉着车绳上车,仰天呼号说:“君位呀,君位呀!就是不肯放过我吗!”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乃是厌恶做国君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不肯以君位来伤害生命了,这也正是越人要他做国君的原因。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 ① 見昭僖侯 ② ,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 ③ ,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④ ?”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又重於兩臂 ⑤ 。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之不得也 ⑥ ”

僖侯曰:“善哉!敎寡人者衆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注释】

①  子华子:魏国贤人。

俞樾说:“《吕览·贵生篇》引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又《诬徒篇》引子华子曰:‘王者乐其所以王,亡者乐其所以亡。’高注并云:子华子,古体道人。〈知度〉、〈审为〉两篇注同。”

②  昭僖侯:即韩国昭侯。马叙伦《义证》与王叔岷《校释》引《吕氏春秋·任数篇》、《史记·韩世家》等古书证昭僖侯即昭侯。

③  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按“天下”二字疑涉下文“必有天下”而误衍(马叙伦说)。可备一说。

④  君能攫之乎:高山寺古抄本“君”下无“能”字(刘文典、王叔岷校)。《吕氏春秋·审为篇》作“君将攫之乎”(马叙伦、王叔岷校)。

⑤  身又重于两臂:“又”,原作“亦”,字之误。依刘文典、王叔岷之说,据《吕氏春秋·审为篇》与《御览》三六九引改正。

⑥  以忧戚之不得也:“之”字原缺。按古抄卷子本“戚”下有“之”字,文意较完(王叔岷《校释》)。

【今译】

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夺土地。子华子见到昭僖侯,昭僖侯面有忧色。子华子说:“现在使天下人在你的面前写下誓约,誓约写说:‘左手夺到它就要砍去右手,右手夺到它就要砍去左手,但是夺到的可以得到天下。’你愿意去夺取它吗?”

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去夺取。”

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只手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为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为轻。你何必愁身伤生去忧虑得不到呢!”

僖侯说:“好呀!劝我的人很多,还没有听到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说知道轻重了。

魯君 ① 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 ② 先焉 ③ 。顏闔守陋閭 ④ ,苴布 ⑤ 之衣而自飯牛 ⑥ 。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 ⑦ ,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眞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眞以治身,其緒餘 ⑧ 以爲國家,其土苴 ⑨ 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 ⑩ 與其所以爲。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 ⑪ 彈千仭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珠 ⑫ 之重哉!

【注释】

①  鲁君:鲁哀公(李颐说)。一本作鲁侯(《释文》)。

②  币:赠物。

③  先焉:先通其意(成《疏》)。〈秋水〉篇“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同义。

④  陋闾:即陋巷。

⑤  苴布:粗麻布。本或作“麤”(《释文》)。《御览》八九九引正作“麤”,八二○引作“粗”。“麤”与“粗”同,“苴”借字(王叔岷《校释》)。

⑥  饭牛:饲牛。已见于〈田子方〉。

⑦  恐听谬而遗使者罪:“听谬”,原作“听者谬”,“者”字涉下“使者”而衍。陈碧虚引张君房本、高山寺古抄本并作“恐听谬而遗使者”(刘文典《补正》)。

俞樾说:“上‘者’字衍文。‘恐听谬而遗使者罪’,恐其以误听得罪也。听即使者听之,非听者一人,使者一人也。《吕氏春秋·贵生篇》正作‘恐听谬而遗使者罪’。”

⑧  绪余:谓残余(《释文》引司马彪、李颐说)。

⑨  土苴:糟魄(李颐说);土芥同义。

⑩  所以之:即所以往。

⑪  随侯之珠:随国近濮水,濮水出宝珠(成《疏》)。

⑫  随侯珠:“珠”字原缺,据俞樾之说补。

俞樾说:“随侯下当有‘珠’字。若无‘珠’字,文义不足。《吕氏春秋·贵生篇》作‘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当据补。”

马叙伦说:“《意林》引‘侯’下有‘珠’字。”

【今译】

鲁君听说颜阖是个得道的人,派人带着币帛礼品来致意。颜阖住在陋巷子里,穿着粗布衣服自己在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接待。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说:“这是我的家。”使者送上币帛,颜阖回说:“恐怕听错了让使者受责备,不如问个明白。”使者回去,查问清楚了,再来找他,却找不到他。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是厌恶富贵了。

所以说,道的真质用来治身,它的剩余用来治理国家,它的土芥用来治理天下。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乃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做全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危身弃生去追逐物欲,岂不可悲!凡是圣人的行动,必定要观察所以往和所以为的意义。现在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用随侯的宝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世人必定会嘲笑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用的贵重而所求的轻微。生命这东西,岂止像随侯珠那样贵重呢!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 ① 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爲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 ② 曰:“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 ③ 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 ④ !”

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注释】

①  子阳:郑相(《释文》)。子阳事见《吕览·适威篇》、《淮南·泛论训》(俞樾说)。

②  望之而拊心:其妻怨望故拊心(杨伯峻《列子校释》)。“望”,怨(师古说,杨伯峻《校释》引)。“拊”,音“抚”。

③  过:看望、慰问。一本亦作“遇”(《释文》)。“遇”,知遇(严灵峰《列子新编》,第52页)。按“过”字长(马叙伦说),“遇”即“过”之形误(王叔岷说)。

④  岂不命邪:高山寺本作“岂非命也哉”(王孝鱼校)。

【今译】

列子穷困,面容有饥色。有人告诉郑子阳说:“列御寇是有道之士,住在你的国内而穷困,你不是不好士吗?”郑子阳就派官员送米粟给他。列子见到使者,再三辞谢不接受。

使者走了,列子进屋里,他的妻子埋怨他而抚着胸说:“我听说有道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乐,现在面有饥色。相国听了派人来看望并送粮给你,你不接受,岂不是命该这样吗!”

列子笑着说:“相国并不是自己了解我。而是听人说了才送米粟给我,将来他也可能会听别人的话而怪罪我,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人民果然造反而杀了子阳。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 ① 走而從於昭王 ② 。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哉 ③ !”

王曰:“強之!”

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

王曰:“見之!”

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 ④ 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

王謂司馬子綦 ⑤ 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其 ⑥ 爲我延之以三旌 ⑦ 之位。”

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注释】

①  屠羊说:屠羊者,名说。

②  走而从于昭王:高山寺古抄本无“昭”字(刘文典说)。

③  又何赏之有哉:“哉”字原缺。据高山寺本补(刘文典、王叔岷校)。

④  约:军律(福永光司说)。

⑤  司马子綦:楚国将军。

⑥  子其:“其”字各本作“綦”。由读者以上文作“子綦”妄改,或传写误(马叙伦《义证》);“綦”乃“其”之误(王叔岷《校释》)。

俞樾说:“‘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句,此昭王自与司马子綦言,当称子,不当称‘子綦’。‘綦’字衍文。”

刘文典说:“《御览》二百二十八引无‘綦’字,可证俞说。《道藏》本作‘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义亦可通。各本之‘綦’或即‘其’字,涉上‘王谓司马子綦’而误也。”

⑦  三旌:三公之位,车服皆有旌别(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司马本作“三珪”,谓诸侯之三卿皆执珪(《释文》)。

【今译】

楚昭王丧失了国土。屠羊说跟着昭王出走。后来昭王返国,要奖赏跟从的人,轮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我丧失屠羊的工作;大王返国,我也回来屠羊。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好奖赏的呢!”

昭王说:“勉强他接受。”

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不该接受惩罚;大王收复国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不当接受奖赏。”

昭王说:“来见我!”

屠羊说说:“楚国的法令,必定有重赏大功的人才能晋见,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敢也不足以歼灭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畏惧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现在大王要废毁约法而召见我,这不是我所愿意传闻于天下的事。”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处卑贱而陈义很高,你替我请他任三公的职位。”

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比屠羊的职业尊贵;万钟的俸禄,我知道比屠羊的利益丰富;但是我怎么可以贪爵禄而使君主得到滥施的声名呢!我不敢接受,希望还是回到我屠羊的市场里。”终于不接受。

原憲 ① 居魯,環堵之室 ② ,茨以生草 ③ ;蓬戶 ④ 不完,桑以爲樞 ⑤ ;而甕牖二室 ⑥ ,褐以爲塞;上漏下溼,匡坐而弦歌 ⑦ 。

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 ⑧ ,軒車不容巷 ⑨ ,往見原憲。原憲華冠alt 履 ⑩ ,杖藜 ⑪ 而應門。

子貢曰:“嘻!先生何病?”

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謂之病 ⑫ 。今憲,貧也,非病也。”

子貢逡巡而有愧色。

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 ⑬ ,比周而友,學以爲人,敎以爲己,仁義之慝 ⑭ ,輿馬之飾,憲不忍爲也。”

【注释】

①  原宪:孔子弟子,姓原,名思,字宪。

②  环堵之室:周环各一堵,谓之“环堵”。犹方丈之室(成《疏》)。

③  茨(cí)以生草:以草盖房,谓之“茨”(成《疏》)。“生草”,谓新生未干之草,即牵萝补屋之意(郭庆藩说)。

④  蓬户:织蓬为户(《释文》)。

⑤  桑以为枢:屈桑条为户枢(司马彪说)。

⑥  而瓮牖二室:破瓮为牖,夫妻各一室(司马彪说)。

⑦  匡坐而弦歌:“匡坐”,正坐。“弦”下原缺“歌”字,依奚侗《补注》,据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补。

⑧  乘大马,中绀而表素:即《论语·雍也篇》:“乘肥马,衣轻裘。”指豪奢生活(福永光司说)。“中绀而表素”有二说:一说指车盖;如(成《疏》):“其轩盖是白素,里为绀色。”一说指衣着;如李颐说:“绀为中衣,加素为表。”按当指后者,形容“内外服饰之美”(刘凤苞《南华雪心编》)。“绀”,深青赤色;“表素”,以白色为外衣(林希逸说)。兹从黄锦alt 今译(《新译庄子读本》)。

⑨  轩车不容巷:车马高大,故巷道不容(成《疏》)。

⑩  华冠alt 履:有数解:㈠作“以华木皮为冠”(《释文》)。《韩诗外传》作“楮冠”(马叙伦说),《御览》九九八引作“草冠”(刘文典说)。㈡作“华山冠”(宣颖《南华经解》)。㈢解为冠敝而分裂(陶鸿庆《读庄札记》)。姑从后说。

陶鸿庆说:“《礼记曲礼》:‘为国君者华之。’郑注:‘华中裂之。’《周礼·夏官·形方氏》:‘无有华离之地。’阮氏校勘记云:‘今俗语分析谓之花。’即此经‘华’字。然则‘华冠’,谓冠敝而分裂也。旧解疑非。”按:“华冠alt 履”为句,“alt 履”,李颐注:“谓履无跟”,则是形容原宪家贫而冠履的破旧状,故陶说似可从。

⑪  杖藜:以藜为杖(成《疏》)。此“杖”字作动词用谓持藜杖而行。“藜”,草属,茎可为杖(李勉说)。

⑫  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道”字原缺。依刘文典、王叔岷校,据《御览》四八五、《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引补增。

⑬  希世而行:趋世而行。

司马彪说:“‘希’,望。所行常顾世誉而动。”

⑭  仁义之慝:谓依托仁义为奸恶(司马彪说)。

【今译】

原宪住在鲁国,方丈小屋,茅草盖顶;编织蓬蒿做成门户且不完整,用桑条做门枢;用破瓮做窗户,以粗布衣隔成二室;屋顶漏雨、地下潮湿,他却端坐而弦歌。

子贡乘着大马,穿着素白的大衣衬着紫红色的内里,巷子容不下高大的马车,走去见原宪。原宪戴着破旧的帽子,穿着破烂的草鞋,扶着藜杖来应门。

子贡说:“唉!先生是什么病呢?”

原宪回答他说:“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有学问而不能施行叫做病。现在我是贫,不是病。”子贡进退不安面有愧色。

原宪笑着说:“要是趋世而行,结党为友,所学为求炫耀于人,所教但求显扬于己,仁义的奸慝,车马的华饰,这是我所不愿去做的。”

曾子居衛,縕袍 ① 無表 ② ,顏色腫噲 ③ ,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 ④ ,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 ⑤ 。曳縰 ⑥ 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注释】

①  缊袍:谓麻缊为絮(司马说);今之絮衣(林希逸说)。《论语·子罕篇》:“衣敝缊袍。”

②  无表:没有表层,指衣服表层破烂。

林希逸说:“外破而露其絮。”

③  肿噲:虚浮(林希逸说);浮肿。

郭庆藩说:“‘噲’,疑字当作‘癐’,病甚。通作‘alt ’,肿决曰‘alt ’。”

④  正冠而缨绝:正戴帽子而帽带断了。

林希逸说:“方欲正其冠而缨又绝,缨所以维其冠。”

⑤  踵决:履之后已破(林希逸说)。

⑥  曳alt :扶曳而行(林希逸说)。“alt ”,《御览》三八八引作“履”。

【今译】

曾子住在卫国,絮衣破烂,面色浮肿,手足生茧。三天不生火煮饭,十年不添制新衣,正戴帽子而帽带便断了,拉着衣襟臂肘就露出来,穿着鞋子脚跟就突出来。拖着破鞋口吟《商颂》,声音充满天地,好像金石乐器奏出来一样。天子不能使他为臣子,诸侯不能和他交朋友。所以养志的人忘了形骸,养形的人忘了利禄,求道的人忘了心机了。

一○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

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 ① 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 ② ;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爲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

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作。’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注释】

①  郭外:城郭之外。下文“郭内”,即城郭之内。

林希逸说:“‘郭外’,田也。‘郭内’,园也。”

②  飦(zhān):同“alt ”。稠粥。《孟子·滕文公》:“alt 粥之食。”赵歧注:“alt ,麋粥。”“alt ”,当指稠粥。

【今译】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来!你家境贫穷居室卑陋,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颜回回答说:“不愿做官。我在城郭之外有五十亩田,足够喝稠粥;城郭之内有十亩田,足够织丝麻;弹琴足以自己消遣,所学先生的道理足以自得其乐。我不愿意做官。”

孔子变容改色说:“好极了,你的心意!我听说:‘知足的人不因利禄累害自己,明白自得的人遇到损失也不忧惧,修养内心的人没有爵位而不羞愧。’我念到这话已经很久了,现在在你身上才见到,这是我的收获。”

一一

中山公子牟 ① 謂瞻子 ② 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 ③ 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 ④ 。”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之 ⑤ ,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 ⑥ 。重傷之人,無壽類矣。”

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爲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注释】

①  中山公子牟:魏国公子,名牟,封于中山(河北省定县)。即〈秋水〉篇中与公孙龙问答的魏牟(公子牟)同一人。

②  瞻子:即詹子,《吕氏春秋·重言篇》称詹何,属道家。有关詹何的言行,见于《韩非子·解老篇》、《吕氏春秋·执一篇》、〈重言篇〉及《淮南子·诠言训》、〈览冥训〉、〈原道训〉。

③  魏阙:宫殿之门,荣华富贵的象征。

④  轻利:今本误倒为“利轻”,据《吕氏春秋·审为篇》文改正。

马叙伦说:“‘利轻’,《吕氏春秋·审为篇》、《淮南·道应训》并作‘轻利’,当从之。成玄英《疏》曰:‘重于生道,则轻于荣利。’是成本亦作‘轻利’。”按“轻利”与“重生”对文,“马”说是。

⑤  不能自胜则从之:“从”,通纵。“从”下“之”字原缺,依俞樾、马叙伦之说据《吕氏春秋·审为篇》补。

⑥  重伤:犹再伤(林希逸、俞樾说)。

【今译】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隐身在江海之上,心里却惦念着宫廷的荣华,怎么办?”

瞻子说:“要重生。重生就轻利。”

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但是不能把握自己。”

瞻子说:“不能把握自己就放任,这样精神不厌恶吗?不能把握自己而又强制不顺应,这就双重损伤。双重损伤的人,就不能成为高寿的人。”

魏牟,是万乘国家的公子,他隐居岩穴,要比平民困难得多;虽然没有达到道的境界,可以说有这种心意了。

一二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 ① ,顏色甚憊,而猶弦歌於室 ② 。顏回擇菜於外 ③ ,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 ④ ,殺夫子者無罪,藉 ⑤ 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吿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 ⑥ 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羲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爲 ⑦ !故內省而不疚於道 ⑧ ,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旣至,霜雪旣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⑨ 。陳蔡之隘 ⑩ ,於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 ⑪ 反琴 ⑫ 而弦歌,子路扢然 ⑬ 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 ⑭ ,則窮通爲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潁陽 ⑮ 而共伯 ⑯ 得志乎丘首 ⑰ 。

【注释】

①  藜羹不糁:藜菜之羹,不加米糁(成《疏》);谓藜菜羹汤中无米粒。“糁”,米粒。

②  而犹弦歌于室:“犹”字原缺,依王叔岷《校释》增。

王叔岷先生说:“案《风俗通义·穷通篇》‘而’下有‘犹’字,文意较完,当从之。〈逍遥游〉篇:‘时雨降矣,而犹浸灌。’〈达生〉篇:‘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文例并同。”

③  颜回择菜于外:“于外”二字原缺。《吕氏春秋·慎人篇》“择菜”下有“于外”二字,当据补(奚侗《庄子补注》)。

④  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五句见于〈天运〉篇与〈山木〉篇。

⑤  藉:一说“凌藉”(《释文》),凌辱之意。一说“系”(见《释文》),系缚之意。

⑥  细人:细碎之人(成《疏》);即小人。

⑦  其何穷之为:“为”,犹谓。古“谓”、“为”二字义通。《吕氏春秋·慎人篇》作“何穷之谓”(郭庆藩说)。《意林》引“为”作“有”(马叙伦说)。“为”,犹“有”(奚侗、王叔岷说)。

⑧  内省而不疚于道:“疚”,原作“穷”。依奚侗、王叔岷校,据《吕氏春秋·慎人篇》改。

王叔岷先生说:“案《吕氏春秋·慎人篇》,《风俗通义·穷通篇》,‘穷’并作‘疚’。当从之。此文作‘穷’,疑涉上文‘其何穷之为’而误。”

⑨  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大”原作“天”,“天”乃“大”字之误。依俞樾、马叙伦、王叔岷校,据《吕氏春秋·慎人篇》、《淮南子·俶真篇》、《风俗通义·穷通篇》改。《论语·子罕篇》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⑩  隘:音厄(《释文》)。同“厄”,困厄。

⑪  削然:各家解释不一:㈠取琴声(成《疏》)。㈡潇洒之意(林希逸《口义》)。㈢孤高貌(宣颖《南华真经》);危坐孤峭之貌(刘凤苞《雪心编》)。㈣“削”当为“列”(奚侗说)。㈤即悄然,喻其安详轻静之态(李勉说)。

⑫  反琴:再取琴而弹(林希逸说);复鼓琴(宣颖说)。

⑬  扢然:跃然(林希逸说);奋舞貌(《释文》引李颐说)。

⑭  道德于此:“德”当作“得”。《吕览·慎人篇》作“道得于此”(俞樾说)。高山寺本“德”作“得”(王孝鱼校)。

⑮  颍阳:地名,在襄阳。

⑯  共伯:名和。“共”为国名,在今河南省辉县附近。“伯”为爵位。

⑰  得志乎丘首:“志”字原缺,“丘”字原为“共”。陈碧虚《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得乎共首”作“得志乎丘首”。赵谏议本“共”作“丘”(王孝鱼校)。据以改正。“丘首山”,今在河内(成《疏》)。

【今译】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之间,七天没有生火煮饭,喝着不加米粒的藜菜羹汤,面色疲惫,然而还在室中弹琴唱歌。颜回到外面采摘野菜,子路子贡互相论说:“先生两次被驱逐鲁国,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宋国遭受伐树的屈辱,不得志于商、周,围困在陈、蔡;杀先生的没有罪过,凌辱先生的不受禁止。还在唱歌弹琴,君子的不知耻是这样的吗?”

颜回没话回答,进去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唉声感叹说:“子由和子贡,是浅见的小人。叫他们来,我告诉他们。”

子路和子贡进来。子路说:“这样子可以说是穷困了!”

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的叫做通,不了解道的叫做穷。现在我怀抱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的患难,怎么算是穷困呢!所以内心反省而不愧疚于道,面临危难而不丧失于德,大寒来到,霜雪降落,我才知道松柏的茂盛。陈蔡的困厄,对于我等不是很好的考验么?”

孔子安详地再拿起琴唱着歌,子路兴奋地执盾牌而起舞。子贡说:“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呀!”

古时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所欢乐的不是穷困和通达,只要是身处道德,那么困穷通达就好像寒暑风雨的循序变化了!所以许由能自娱于颍阳水边,而共伯可自得于丘首山上。

一三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 ① ,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爲人也,居於畎畝 ② 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 ③ 。吾羞見之。”因自投淸泠之淵 ④ 。

【注释】

①  北人无择:北方之人,名曰无择(成《疏》)。

王叔岷先生说:“此章及下‘汤将伐桀’章。当接在上文‘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章下,《吕氏春秋·离俗篇》尚存其旧,今本误次于此,则不伦矣。”按王说似可从,然篇首数节有轻物重生思想,本节却以自杀行为(“自投于清冷之渊”)结尾,则与“重生”思想抵触。若移“石户之农”章下,则亦不类。

②  畎(quǎn)亩:田圃。“畎”,田间小沟。

③  辱行漫我:“辱行”,秽德(林希逸说)。“漫”,污。

④  清泠(líng)之渊:在南阳西崿县界。

【今译】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舜的为人奇怪呀,处在田圃之中却置身于尧的门前,不仅这样,还要用他丑陋的行为来玷污我。我羞于见他。”于是自己投入清泠之渊。

一四

湯將伐桀,因卞随 ① 而謀,卞随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又因務光 ② 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曰:“伊尹如何?”

曰:“強力忍垢 ③ ,吾不知其他也。”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剋之,以讓卞随。卞随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爲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爲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 ④ 而死。

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

務光辭曰:“廢上,非羲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羲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⑤ 。

【注释】

①  卞随:姓卞,名随,隐者。

②  务光:姓务,名光,隐者。多种古本“务”作“瞀”,“务”与“瞀”通。

③  强力忍垢:毅力忍辱。

④  椆水:水名。本又作“稠”(《释文》)。《吕氏春秋·离俗篇》作“颖水”。

⑤  庐水:在辽东西界。一云在北平郡界(《释文》)。

【今译】

汤要攻伐桀,找卞随谋划,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

汤说:“找谁可以?”

答说:“我不知道。”

汤又找务光谋划,务光说:“这不是我的事。”

汤说:“找谁可以。”

答说:“我不知道。”

汤说:“伊尹怎么样?”

答说:“有毅力能忍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汤就和伊尹谋划攻伐桀,战胜了他,让位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攻伐桀时找我策谋,一定以为我是残忍的人,打胜了桀而让位给我,一定以为我是贪婪的人。我生当乱世,而无道的人用耻辱的行为一再来玷污我,我不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投入椆水而死。

汤又让位给务光说:“有智慧的人来谋划,武勇的人来完成,仁慈的人来就位,这是古来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即位?”

务光推辞说:“废除君上,不是义;杀害人民,不是仁;人民冒险犯难,我坐享其利,不是廉。我听说,不合于义的,不接受他的利禄;无道的世界,不踏在他的领土上。何况要尊我为君呢!我不忍心长久目睹。”于是背负石头自沉在庐水。

一五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 ① ,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 ② ,武王聞之,使叔旦 ③ 往見之,與之盟 ④ 曰:“加富二等 ⑤ ,就官一列 ⑥ 。”血牲而埋之 ⑦ 。

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 ⑧ ;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爲政,樂與治爲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爲政,上謀而行貨 ⑨ ,阻兵而保威 ⑩ ,割牲而盟以爲信,揚行以說衆,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爲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 ⑪ ,其並乎周以塗 ⑫ 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 ⑬ ,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 ⑭ 。高alt 戾行 ⑮ ,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alt 也。

【注释】

①  孤竹:在辽东令支县界(司马彪说);即今河北省迁安县。

②  岐阳:岐山之阳(成《疏》);即岐山之南,为周文王所都之地。

③  叔旦:周公名旦,武王弟。

④  与之盟:“之”字原缺。世德堂本“与”下有“之”字,文意较完(王叔岷《校释》)。

⑤  加富二等:加禄二级(成《疏》)。

⑥  就官一列:任官一级。

⑦  血牲而埋之:以牲血涂于盟书而埋藏。

⑧  不祈喜:不求福。《吕氏春秋·诚廉篇》作“不祈福”。

俞樾说:“‘喜’当作‘禧’。《尔雅·释诂》:‘禧,福也。’不祈禧者,不祈福也。”

⑨  上谋而行货:“行”上原衍“下”字。据高山寺本无“下”字(王叔岷、王孝鱼校),并依王念孙之说删去。

王念孙说:“‘上谋而下行货’,‘下’字后人所加也。‘上’与‘尚’同。‘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句法正相对。后人误读为‘上’为上下之上,故加‘下’字耳。《吕氏春秋·诚廉篇》正作‘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读书杂志余编》)

⑩  阻兵而保威:“阻”,依(见《吕氏春秋·诚廉篇》高诱注);与恃同义(福永光司说)。

⑪  周德衰:陈碧虚《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周”作“殷”,疑浅人所改,“周德衰”对上文“昔周之兴”而言,文理甚明。《吕氏春秋·诚廉篇》亦作“周”(王叔岷《校释》)。按上文“上谋而行货”至“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正是描述“周德衰”的景象,作“殷”为误。

⑫  涂:污。

⑬  首阳之山:说法不一,《说文》谓在辽西,《水经注》说在河南,有说在今山西永济县。

⑭  赖:取(章炳麟据《方言》解)。

⑮  高节戾行:“戾”,亢(林希逸说)。“戾行”者,与俗不合(刘凤苞说)。

【今译】

从前周朝兴起的时候,有两个贤士住在孤竹,叫做伯夷、叔齐。两人商量说:“我听说西方有个人,像是有道的人,去看看。”到了岐阳,武王听到,派叔旦去看他们,和他们立盟说:“加禄二级,任官一等。”用牲血涂在盟书而埋藏地下。

两人相望而笑说:“嘻,奇怪呀!这不是我所谓的道。从前神农治理天下,四时祭祀十分诚敬,但是自己并不求福;对于百姓,忠信尽力为民服务,但是自己没有他求。乐于从政的就让他来从政,乐于参与治理的就让他来参与治理,不因人的失败而自显成功,不因人的卑微而自视长大,不因逢时机而自图利益。现在周朝看见殷朝混乱便急速夺取政权,崇尚谋略而求取货利,依恃兵力而炫耀威势,杀牲立盟作为信誓,宣扬自己的行为来争取群众,屠杀攻伐来获取利益,这是制造祸乱来代替暴虐。我听说古时的贤士,遇到治世不逃避责任,遇到乱世不苟且偷生。现在天下黑暗,周德衰败,哪能和周并存来涂污我们,不如避开以保持我们行为的洁净。”两个向北到了首阳山上,就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即使可得到,但也不获取。高尚的节操,与俗不合的行为,独乐己志,不逐世事,这是两位隐士的节操。

盗  跖

〈盗跖〉篇,主旨在于抨击儒家礼教规范及俗儒富贵显达的观念,主张尊重自然的情性。“盗跖”,名叫跖的大盗,本篇主要部分为借盗跖而评孔子的对话,因取盗跖之名为篇名。

全篇分三个部分,一是孔子拜访盗跖的对话,二是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三是无足和知和的对话,都是借寓言的形式谈问题。其要点是:第一部分,写孔子去劝盗跖,盗跖则批评儒者“作言造语,妄称文武”,“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使得天下学士不反本业,还“妄作孝弟”来侥幸求得封侯富贵。进而说:“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以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指责“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并评儒家圣王,自尧舜至武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接着指出历代忠臣多不得好死。最后认为人生短促,当“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轻利全真。第二个部分,子张和满苟得对话。子张讲仁义礼信,倡贵贱伦序,以求显荣利达。满苟得则主张士人的行为,顺着自然的本性。批评“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指出儒者言行常相违,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并说:“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这是对儒家等级伦常思想的批评。第三个部分,无足与知和的对话,无足是富贵权势的崇拜者,认为人生但求声色之乐。知和的生活,则恬怡适和,批评纵欲之弊,指出贪求争夺的为害,认为人生除吃喝玩乐之外,当有更重要的东西,当求更崇高的理想。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摇唇鼓舌、缝衣浅带、止暴禁非、无病自灸等。

孔子與柳下季 ① 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 ② 。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摳戶 ③ ,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alt 。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 ④ ,萬民苦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爲人兄者,必能敎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敎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爲盜跖,爲天下害,而弗能敎也,丘竊爲先生羞之。丘請爲先生往說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爲人兄者必能敎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敎,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爲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 ⑤ 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

孔子不聽,顏回爲馭,子貢爲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於太山之陽 ⑥ ,膾人肝而餔 ⑦ 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羲,敬再拜謁者。”

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髪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爲我吿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 ⑧ ,带死牛之脅 ⑨ ,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 ⑩ 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 ⑪ ,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 ⑫ 。”

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

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两展其足 ⑬ ,案劍alt 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人 ⑭ 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 ⑮ ,能辯諸物 ⑯ ,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衆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 ⑰ ,齒如齊貝,音中黃鐘 ⑱ ,而名曰盜跖,丘竊爲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爲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爲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alt ⑲ 。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 ⑳ 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 ㉑ 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

“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吿我以大城衆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alt 錐之地;湯武立爲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卧則居居 ㉒ ,起則于于 ㉓ ,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以後,以強陵弱,以衆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敎後世,縫衣 ㉔ 淺带,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爲盜丘,而乃謂我爲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 ㉕ ,解其長劍,而受敎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 ㉖ 而事不成,身菹 ㉗ 於衛東門之上,子敎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爲身,下無以爲人 ㉘ ,是子敎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迹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

“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 ㉙ ,舜不孝 ㉚ ,禹偏枯 ㉛ ,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此六子者 ㉜ ,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眞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莫若伯夷叔齊 ㉝ 。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 ㉞ 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 ㉟ 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爲魚龞所食。介子推 ㊱ 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 ㊲ 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 ㊳ 流豕 ㊴ 操瓢而乞者,皆離名 ㊵ 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爲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

“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吿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吿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

“今吾吿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 ㊶ 。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 ㊷ 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alt 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 ㊸ ,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眞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 ㊹ ,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 ㊺ 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 ㊻ 往見跖邪?”

孔子仰天而歎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 ㊼ ?”

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 ㊽ 虎頭,編虎須 ㊾ ,幾不免虎口哉!”

【注释】

①  柳下季:即柳下惠,鲁国的贤人。姓展,名获,字季禽。一说:字子禽,居柳树之下,因以为号。一说:名惠,死后的谥名。在《论语·卫灵公篇》和〈微子篇〉中,孔子很称赞柳下惠的贤能。

陆德明说:“展禽是鲁僖公时人,至孔子生八十余年,若至子路之死百五六十岁,不得为友,是寄言也。”(《释文》)

②  盗跖:古时候的大盗。

陆德明说:“李奇注《汉书》云:‘跖,秦之大盗也。’”

俞樾说:“《史记·伯夷传·正义》又云:‘蹠者,黄帝时大盗之名。’是跖之为何时人,竟无定说。孔子与柳下惠不同时,柳下惠与盗跖亦不同时,读者勿以寓言为实也。”(《庄子平议》)

③  穴室抠户:即穿室探户。“抠”通行本作“枢”。《阙误》引刘得一本“枢”作“抠”(马叙伦、王孝鱼校)。按“枢”为“抠”之误。

褚伯秀说:“‘枢户’,义当是‘抠’。”

孙诒让说:“‘枢’当为‘抠’。”

④  保:同堡。

陆德明说:“郑注《礼记》曰:‘小城曰保。’”

⑤  距:同拒。世德堂本作“拒”(王孝鱼校)。

⑥  休卒徒于太山之阳:“于”字原缺。陈碧虚《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徒”有“于”字,文意较完(王叔岷《校释》),因据补。“太山”,即泰山。

⑦  alt (bū):食(成玄英《疏》);日申时食(《释文》引《字林》)。

⑧  枝木之冠:冠多华饰,如木之枝繁(《释文》引司马彪说);削木枝之皮以为冠(林希逸《口义》)。按儒者好巧饰,审文义,当从司马注,即形容冠帽的华丽。

马叙伦说:“案‘枝’疑为‘枯’字之讹。‘枯木’‘死牛’对文。”(《庄子义证》)备一说。

⑨  带死牛之胁:取牛皮为大革带(司马说)。

⑩  孝弟:音悌。本亦作“悌”(《释文》)。赵谏议本“弟”作“悌”(王孝鱼校)。“弟”与“悌”通,作“弟”是故书(王叔岷说)。

⑪  罪大极重:极当做殛。《尔雅·释言》:‘殛,诛也。’言罪大而诛重也。‘极’‘殛’古字通。”(俞樾《平议》)

⑫  愿望履幕下:希望到帐幕下;即希望谒见跖面谈。

⑬  两展其足:伸两脚(成《疏》)。

⑭  凡天下人:《阙误》引张君房本“下”字下有“人”字。案当依张君房本“天下”下补“人”字(马叙伦说)。有“人”字文意较明(王叔岷说)。

⑮  知维天地:和〈天道〉篇“知落天地”同义,指智识包罗天地。

马叙伦说:“案‘维’为‘雒’误。”按“知落天地”之“落”为“络”的借字。“维”亦有“络”义,故“维”字可通。

⑯  能辩诸物:“辩”,通“辨”。

⑰  激丹:鲜明的朱砂。“激”,皦,明。

章炳麟说:“‘激’借为‘敫’。《说文》:‘敫,光景流也。’故司马训‘明’。”(《庄子解故》)

⑱  黄钟:古乐中音律的名称。已见〈骈拇〉篇。

⑲  共祭先祖:“共”,音恭(《释文》);读曰供(王先谦《集解》)。

⑳  规:同谏。

㉑  恒民:一本作“顺民”(《释文》)。

㉒  居居:安静之容(成《疏》)。

㉓  于于:自得之貌(成《疏》)。

㉔  缝衣:宽大衣服。

褚伯秀说:“缝衣,摓腋之衣,大袂禅衣也。”

郭庆藩说:“向秀注曰:‘儒服宽而长大。’(见《列子·黄帝篇·注》)《释文》‘摓’,又作‘缝’。‘缝衣’,大衣也。”

㉕  危冠:高冠。

李颐说:“‘危’,高也。子路好勇,冠似雄鸡形,背负豭斗,用表己强也。”

㉖  卫君:卫庄公,名蒯瞆。

㉗  菹(zū) :古时一种酷烈的刑法叫菹醢(hǎi),使受刑者剁成肉酱。

㉘  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这三句原在下文“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句下,王先谦说:“疑有夺文。”马叙伦说:“此三句当在‘身菹于卫东门之上’下。”按马说甚是。这三句错简误入下文,依马说移此,文理通顺。

㉙  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下文有“尧杀长子”之句。

㉚  舜不孝:指舜放逐瞽瞍。《韩非子·忠孝篇》有这样的记载:“瞽瞍为舜父,而舜放之。”

㉛  偏枯:即〈齐物论〉“偏死”,指半身不遂。《列子·杨子篇》说禹“身体偏枯”。

㉜  此六子者:此上原衍“文王拘羑里”一句,疑是后人妄加,当删。“六子”即上文所说黄帝、尧、舜、禹、汤、武王六人。《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六”作“七”。而“六”字唐初本不作“七”。江南古藏本作“七”者,后人依有“文王”句而改(马叙伦说)。

李勉说:“自黄帝以至武王皆评其过失,文王被人所囚,非其本身之过,举之,与上不伦不类。故此句疑后人所增,原作‘六子’不误,且此句依序亦应在‘武王’句上。足见此句误衍,当删。”按李说是。上文已出现“汤放其生,武王杀纣”句,谓“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其斥责汤武之意甚明,与此处前后相应。故当删去“文王拘羑里”一句。

㉝  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莫若”二字原缺,依王叔岷之说补。

王叔岷说:“案伯夷上当有‘莫若’二字。上文‘世之所高,莫若黄帝’,下文‘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文例并同,今本捝‘莫若’二字,则文意不完矣。”

㉞  鲍焦:姓鲍,名焦,周时隐者。

成玄英《疏》:“〔鲍焦〕饰行非世,廉洁自守,荷担采樵,拾橡充食,故无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子贡遇之,谓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鲍樵曰:‘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入易愧而轻死。’遂抱木立枯焉。”

㉟  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已见于〈大宗师〉、〈外物〉篇。

㊱  介子推:晋文公的忠臣。

成《疏》:“晋文公重耳也,遭骊姬之难,出奔他国,在路困乏,推割股肉以饴之。公后还三日,封于从者,遂忘子推。子推作《龙蛇之歌》,书其营门,怒而逃。公后惭谢,追子推于介山。子推隐避,公因放火烧山,庶其走出。火至,子推遂抱树而焚死焉。”

㊲  尾生:《战国策》作尾生高;高诱以为鲁人。

㊳  磔 (zhé)犬:被屠宰的狗。“磔”,分裂牲畜的肢体以作祭仪。

㊴  流豕:当为沉豕(孙诒让说);即沉河的猪。古时以猪为牺牲献祭河神。

㊵  离名:重名(成《疏》)。

林希逸说:“‘离’,丽也。泥着于名也,故曰‘离名’。”

王叔岷说:“陈碧虚《阙误》引江南古藏本‘离’作‘利’。‘离’与‘利’通,《荀子·非十二子篇》:‘綦谿利跂’注:‘利与离同。’即其证。”

㊶  欲盈:求满足。

㊷  瘐:今本笔误为“瘦”,依王念孙之说改正。

王念孙说:“案‘瘦’当为‘瘐’,字之误也。‘瘐’,亦病也。病瘐为一类,死丧为一类,忧患为一类。”(《读书杂志余编》)

㊸  狂狂汲汲:“汲”,本亦作“伋”,音急(《释文》)。“狂狂汲汲”,营求奔竞的样子。

㊹  执辔三失:手上拿的马缰绳掉落了三次,形容孔子的紧张失神。

㊺  轼:车前横木。

㊻  微:同无。

㊼  若前乎:意指如先前所说的。

㊽  料:同撩。

㊾  编虎须:“编”,借揙,抚。“须”,《道藏》成玄英《疏》本、褚伯秀《义海纂微》本,“须”并作“鬚”,“鬚”即须之俗(王叔岷《校释》)。

【今译】

孔子和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犯诸侯,穿室探户,抢人牛马,掳劫妇女,贪利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所经过的地方,大国守着城池,小国避入堡中,万民受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做父亲的,必定能诏告他的儿子;做兄长的,必定能教导他的弟弟。如果父亲不能诏告他的儿子,兄长不能教导他的弟弟,那就父子兄弟的亲情也没有什么可尊贵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才士,弟弟是盗跖,为害天下,却不能教导他,我暗地里替先生感到羞耻。我愿意替你去说服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父亲的必定能诏告他的儿子,做兄长的必定能教导他的弟弟,假使儿子不听从父亲的诏告,弟弟不受兄长的教导,即使是先生这样能辩,又能把他怎么样!而且跖的为人,心思如涌泉一般的源源不绝,意念如飘风一般的捉摸不定,强悍足以抗拒敌人,辩才足以粉饰过错,顺着他的心意就高兴,违背他的心意就愤怒,容易用语言侮辱人。先生千万不要去。”

孔子不听,叫颜回驾车,子贡坐在车的右边,去看盗跖。盗跖正带着部下在泰山南面休息,炒人肝而食。孔子下车向前走,见了传达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的高义,恭敬地来拜见。”

传达进去通报,盗跖听见大怒,目如明星,发上冲冠,说:“这不就是鲁国的那个巧伪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搬弄语言,假托文武,戴着树枝般的帽子,围着牛皮的腰带,繁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无端制造是非,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得天下的读书人不返本业,假托孝悌之名来侥幸求得封侯富贵。你的罪孽重大,赶快回去!不然,我要拿你的肝当午餐!'”

孔子再请通报说:“我荣幸认识柳下季,希望能到帐幕下来拜见。”

传达再去通报,盗跖说:“叫他到前面来!”

孔子快步走进去,避席退步,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开两脚,握剑瞪眼,声音如乳虎,说:“孔丘过来!你所说的,顺着我的心意你才能活,逆着我的心意就要你死。”

孔子说:“我听说,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生下长大,美好无双,无论老少贵贱见了都喜欢他,这是上德;智识包罗天地,能分辨一切事物,这是中德;勇武果决,聚众率兵,这是下德。凡是具有一种美德的人,就足以南面称王了。现在将军兼备了这三种美德,身高八尺二寸,面目炯炯有光,嘴唇如鲜明的朱砂,牙齿像整齐的珠贝,声音合于黄钟,却名叫盗跖,我私下替将军感到羞耻不取。将军有意听我的意见,我愿往南出使吴越,向北出使齐鲁,往东出使宋卫,向西出使晋楚,替将军造一座周围几百里的大城,建立几十万户的都邑,尊奉将军为诸侯,和天下人有一个新的开始,停战休兵,收养兄弟,供祭祖先。这是圣人才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

盗跖大怒说:“孔丘过来!可以用利禄来诱导,可以用语言来规谏的,都是愚陋平民罢了。我现在高大美好,人见了就喜欢,这是我父母遗留的德性。我虽然不赞美自己,我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而且我听说,喜欢当面称赞的人,也喜欢背后毁谤人。现在你告诉我有大城众民,这是想用利禄来引诱我,把我当做顺民来收买,怎么可以长久呢!最大的城市,也没有比天下更大的了。尧舜拥有天下,而子孙却没有立锥的地方;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代灭绝;这不正是因为他们有大利的缘故吗?

“而且我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人民都在树上筑巢来躲避禽兽,白天捡拾橡栗,夜晚睡在树上,所以叫做有巢氏的人民。古时候人民不知道穿衣服,夏天存积了很多木柴,冬天用来燃烧取暖,所以叫做知道生存的人民。神农的时代,睡卧时安然恬静,起身时宽舒自适,人民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和麋鹿生活在一起,耕田而食,织布而衣,没有相害的意念,这是道德极盛的时代。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种德,和蚩尤交战于涿鹿的郊野,血流百里。尧舜起来,设立群臣,汤流放他的君主,武王杀害纣。从此以后,以强力欺凌弱小,以势众侵暴寡少。汤武以来,都是祸害人民之徒。

“现在你修习文王武王之道,掌握天下的言辩,来教化后世,宽衣浅带,假言伪行,来迷惑天下的君主,而企图富贵,最大的盗贼莫过于你。天下人为什么不叫你做盗丘,而叫我做盗跖呢?

“你用动听的话让子路喜欢而跟从你,使子路不戴高冠,解下长剑,来接受你的教诲,天下的人都说孔丘能够止暴禁非。弄到最后,子路要杀卫君而没有成功,自身却在卫国东门被剁成肉酱,你使子路遭受剁成肉酱的祸患,上不得保身,下不足为人,这是由于你的教导不成功。

“你自称为才士圣人吗?可是你两次被鲁国驱逐出境,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齐国没有出路,在陈蔡被围困,到处都不能容身,你的道理哪里有什么可贵呢?

“世上所推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德行完备,而战于涿鹿的郊野,血流百里。尧不慈爱,舜不孝顺,禹半身不遂,汤流放他的君主,武王攻伐纣,这六个人,世上所推崇的,仔细看来,都是因利而迷失了本真,强力违反了情性,他们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

“世上所谓的贤士,莫过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孤竹的君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体没有埋葬。鲍焦行为高洁非议俗世,抱着树木枯死。申徒狄诤谏而不被接纳,背石自投入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最忠心,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后来背弃他,子推愤怒离去,抱着树木而烧死。尾生和女朋友约会在桥下见面,女朋友不来,洪水来了他不走,抱着桥梁而死。这六个人,无异于被屠的狗、沉河的猪、持瓢的乞丐,都是重于名而轻于死、不珍惜生命本根的人。

“世上所谓的忠臣,莫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尸沉江中,比干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上所称的忠臣,然而终为天下人讥笑。从以上看来,直到子胥、比干,都不足贵。

“你所以劝说我的,如果告诉我关于鬼的事,我不知道;如果告诉我关于人的事,不过如此罢了,都是我已经听过的。

“现在我告诉你人的性情,眼睛要看颜色,耳朵要听声音,嘴巴要尝味道,心志要求满足。人生上寿是一百岁,中寿是八十岁,下寿是六十岁,除了疾病、死丧、忧患以外,其中开口欢笑的,一个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的存在是无穷尽的,人的死生却是有时限的,以有时限的生命而寄托在无穷尽的天地之间,和快马迅速地闪过空隙一般。凡是不能够畅适自己的意志,保养自己的寿命,都不是通达道理的人。

“你所说的,都是我所要抛弃的,赶快回去,不要再说了!你这套道理,钻营求取,都是巧诈虚伪的事情,不是保全真性!哪里值得讨论呢!”

孔子拜了又拜快步急走,出门上车,手执缰绳不觉掉落了三次,眼睛茫然无见,面色有如死灰,扶着车轼低垂着头,不能喘气。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好遇到柳下季。柳下季说:“最近好几天没有见面,车马有外出的样子,是不是去见跖呢?”

孔子仰天叹息说:“是的。”

柳下季说:“跖是不是像我以前所说的违逆了你的心意呢?”

孔子说:“是的。我是所谓没有病而自己用艾叶来烧灼,莽撞地去撩虎头、捋虎须,几乎不能免于虎口啊!”

子張 ① 問於滿苟得 ② 曰:“盍不爲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羲眞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 ③ ,則夫士之爲行,不可一日不爲乎!”

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 ④ 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爲行,抱其天乎!”

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爲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 ⑤ 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爲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爲天子,未必貴也;窮爲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爲諸侯,諸侯之門,仁羲存爲 ⑥ 。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爲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 ⑦ ,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爲首,不成者爲尾 ⑧ 。’”

子張曰:“子不爲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羲,長幼無序;五紀六位 ⑨ ,將何以爲別乎?”

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 ⑩ ,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羲乎?王季爲適 ⑪ ,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

“且子正爲名,我正爲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 ⑫ 於道。吾日 ⑬ 與子訟於無約 ⑭ 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爲而殉其所不爲,則一也。’故曰,無爲小人,反殉而天 ⑮ ;無爲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道 ⑯ ,相而天極 ⑰ ;面觀四方 ⑱ ,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 ⑲ ;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 ⑳ ,無成而羲,將失而所爲 ㉑ 。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alt 躬證父 ㉒ ,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 ㉓ ,申子自埋 ㉔ ,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 ㉕ ,匡子 ㉖ 不見父,羲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爲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 ㉗ 也。”

【注释】

①  子张:孔子的弟子,姓颛孙,名师,字子张。《论语》有〈子张篇〉。

②  满苟得:假托为姓名,曰苟且贪得以满其心,求利之人(成《疏》)。

③  反之于心:即反省于心。“反”,通返。成《疏》谓:“乖逆我心”,“反”作“乖逆”解,误。

④  多信:犹多言(成《疏》)。按:“多”当为“易”字之讹,形近而误。《仪礼·燕礼》:“多矣”,武威出土《仪礼》简“多”作“易”。《吕览·禁塞》注:“易,违也”,“易信”即背信(又:易是轻寡、稀少之义,则“易信”谓寡信)。下文“无耻而信”之“而”乃“不”字之讹。不与而篆文似。《易》·《筮》注:“不合”,释文云:“或作而合”。或本作“无耻而失信”可证。“无耻不信”呼应上面的“无耻”、“易信”。下文“而信真是也”,这个“信”字是“不信”的省文。唯译文仍从成《疏》。

⑤  臧聚:指奴隶马夫。

孙诒让说:“‘聚’当读‘驺’。说文:‘驺,厩御也。’‘臧驺’皆仆隶贱役。”

⑥  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文义与〈胠箧〉篇相同。“仁义”原作“义士”,依刘师培之说,据〈胠箧〉篇改。

刘师培说:“‘诸侯之门,义士存焉’,‘义士’当作‘仁义’。《胠箧篇》云:‘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史记·游侠传》云:‘侯之门,仁义存。’此作‘义士’,词迥不符。……盖‘仁义’讹为‘仕义’,校者知弗克通,因更易其文,倒字舛词,冀通其句,幸有〈胠箧〉篇以正之。”(《庄子斠补》)

⑦  论则贱之,行则下之:田成子常杀齐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受其币帛。言议则以为鄙贱,情行则下而事之(成《疏》)。“之”指田成子杀君窃国。“下”,屈。指孔子嘴里表示非议,行为又下屈于田成子,充分显示出言行的不一致。

⑧  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首”、“尾”,和上、下同义。

⑨  五纪六位:“五纪”,即五伦,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的关系。“六位”,君、臣、父、子、夫、妇(《释文》)。

俞樾说:“‘五纪’,司马云:‘岁日月星辰历数。’然与疏戚贵贱长幼之义不相应,殆非也。今案‘五纪’即五伦也,‘六位’即六纪也。《白虎通·三纲六纪篇》曰:‘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此皆所以为疏戚贵贱长幼之别。不曰‘五伦’而曰‘五纪’,不曰‘六纪’而曰‘六位’,古人之语异耳。《家语·入官篇》:‘群仆之伦也。’王肃注曰:‘伦,纪也。’然则‘伦’‘纪’得通称矣。”

⑩  舜流母弟:指舜流放同母兄弟象。

陆德明说:“‘弟’,谓象也。‘流’,放也。《孟子》云:‘舜封象于有库,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也。”

⑪  适:同嫡。

⑫  监:明,见(成《疏》)。本亦作“鉴”,同(《释文》)。

⑬  日:犹昔。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日”作“昔”。

⑭  讼于无约:“讼”,争论。“无约”,寓托的人名。意指不受名利所约束。

林云铭说:“两人不服,故讼于无约而请决也。‘无约’,人名。”

⑮  反殉而天:反己而求汝自然之道(王先谦说);即反求自己的自然之道。

成玄英说:“‘而’,尔也。能率性归根,合于自然之道。”

⑯  若枉若直:“枉”“直”,曲直,即是非之意。

⑰  相而天极:“相”,助。顺自然之道(成《疏》)。

李勉说:“‘相而天极’,谓听乎自然也。‘相’,视也。天为极自然者,故谓之‘天极’。言是非听其自然,不必强分君子与小人。”

⑱  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观照四方,随着时序而变化。

⑲  圆机:环中(成《疏》)。

李勉说:“‘圆机’,言圆形之机件。圆形之机件能转动不息,以喻是非相转,无是非可言,亦犹〈齐物〉篇‘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之意。‘执而圆机’,谓执汝圆形之机件以相转不息,忘去是非。”

⑳  无转而行:不要固执你的行为。“转”,读为“专”。

王念孙说:“‘转’读为‘专’。〈山木〉篇云:‘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即此所谓‘无专而行’也。此承上文‘与时消息’‘与道徘徊’而言,言当随时顺道而不可专行仁义。”

㉑  所为:真性(成《疏》)。

㉒  直躬证父:爽直的儿子证实父亲偷羊。“直躬”,直身而行(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说);即是行直道的意思。这里作人名。事出《论语·子路篇》: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

㉓  鲍子立干:即上文盗跖所说的“鲍焦抱木而死”。“干”谓枯干,即立而绝食枯干以死。

㉔  申子自埋:俗本作“申子不自理”。《释文》所见一本作“申子自埋”。并依马叙伦、王叔岷之说改。

马叙伦说:“陆德明曰:‘本又作申子自埋。或云:申狄抱瓮之河也。’案当依一本作‘申子自埋’,即申徒狄事。”

王叔岷说:“审文意,当作‘申子自埋’为长。‘申子自埋’与上句‘鲍子立干’文既相耦,事亦相类。”按“申子自埋”,即上文盗跖所说:“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上文鲍焦事与申徒狄事并提,与此相同。

㉕  孔子不见母:孔子历国应聘,其母临终,孔子不见(成《疏》)。

俞樾说:“‘孔子’疑仲子之误,即所谓避兄离母之陈仲子也。”

李勉说:“俞樾之说不可取。案此明责孔子,上文言儒者虚伪巧饰可证。俞樾固执成见,以为孔子世之所谓圣人,此不当言孔子,然《庄》书责孔子之处多矣,岂独此哉?”

㉖  匡子:姓匡,名章,齐国人。见《孟子·离娄篇下》。

司马彪说:“匡子,名章,齐人,谏其父,为父所逐,终身不见父。”

㉗  离其患:罹其患(成《疏》)。“离”借为“罹”(刘文典说)。

【今译】

子张问满苟得说:“为什么不修德行?没有德行就不能取信,不能取信就不被任用,不被任用就不能获利。所以从名来看,从利来算,仁义才是要紧的。如果抛弃名利,内心反省,那么读书人的行为,也不能一天不修仁义呀!”

满苟得说:“无耻的人富有,夸言的人显达。名利最大的,几乎都由无耻夸言而来。所以从名来看,从利来算,夸言才是要紧的。如果抛弃名利,内心反省,那么读书人的行为,也只有守着自然的本性了!”

子张说:“从前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现在对仆隶役夫说,你的行为像桀纣,就面有愧色,有不服气的样子,这是小人都卑视的。孔子墨翟,穷困的平民,现在对宰相说,你的行为像孔子墨翟,就改变容色说自己不够,读书人真是可贵呀!所以权势如天子,未必可贵,穷困做贫民,未必低贱;贵贱的分别,在于行为的好坏。”

满苟得说:“小盗被拘捕,大盗变成诸侯,诸侯的门下,仁义就存在。从前齐桓公小白杀了哥哥娶嫂嫂,而管仲却做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君主窃据国家,而孔子却接受他的货币。评论起来就表示卑贱,实行起来自己却又这样去做,这就是嘴里所说的和行为所做在心里交战,岂不是很矛盾么!所以《书》上说:‘谁好谁坏?成功的就是好,不成功的就是坏。’”

子张说:“你不修饰行为,将会亲疏没有伦常,贵贱没有仪则,长幼没有顺序;五伦六位,怎样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害长子,舜流放母弟,亲疏有伦常吗?汤放逐桀,武王杀害纣,贵贱有仪则吗?王季僭越嫡位,周公杀害兄长,长幼有顺序吗?儒者的虚伪言辞,墨者的兼爱,这样五伦六位有区别吗?

“而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求利。名利的实情,都不顺于理,也不明于道。我从前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辩说:‘小人为财牺牲,君子为名牺牲。他们之所以改变真情,更易本性,虽然不同;但是至于他们舍弃了生命而追逐所不当为的东西,却是一样的。’所以说,不要从事小人所追逐的,反求你自己的本性;不要从事君子所追逐的,顺从自然的道理。是曲是直,听任自然;观照四方,随着时序而变化。或是或非,执守你的环中;独自完成你自己的本意,和道共游。不要固执你的行为,不要助成你的仁义,这会失掉你的真性。不要奔赴富贵,不要急求成功,这会舍弃你的自然的天性。

“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子抱树枯死,申子跳河自沉,这是廉的祸害;孔子不见母亲,匡子不见父亲,这是义的缺失。这些都是上世的传闻,下代的议论,以为读书人要语言正直,行为去实践,所以才遭灾殃,受到祸患。”

無足問於知和 ① 曰:“人卒 ② 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 ③ 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④ ?”

知和曰:“今夫此人 ⑤ 以爲與己同時而生,同鄕而處者,以爲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 ⑥ ,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 ⑦ ,棄至尊 ⑧ ,以爲其所爲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 ⑨ 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知爲爲而不知所以爲,是以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 ⑩ 而以爲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爲明察,因人之德以爲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 ⑪ 而安之。夫欲惡避就 ⑫ ,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知者之爲,故動以百姓 ⑬ ,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争,無以爲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處而不自以爲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爲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 ⑭ 。勢爲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 ⑮ 。計其患,慮其反,以爲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爲帝而雍 ⑯ ,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 ⑰ 以持生,則亦猶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 ⑱ 。”

知和曰:“平爲福,有餘爲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於鐘鼓管籥之聲 ⑲ ,口嗛 ⑳ 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 ㉑ ,若負重行而上坂也 ㉒ ,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 ㉓ ,貪權而取竭 ㉔ ,靜居則溺 ㉕ ,體澤則馮 ㉖ ,可謂疾矣;爲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 ㉗ ,且馮而不舍 ㉘ ,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 ㉙ ,滿心戚醮 ㉚ ,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 ㉛ ,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 ㉜ ,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 ㉝ ,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 ㉞ ,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 ㉟ 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 ㊱ 而争此,不亦惑乎!”

【注释】

①  无足问于知和:“无足”,不知足。“知和”,知和适。这里寓托为人名。

成玄英说:“‘无足’,谓贪婪之人,不止足者也。‘知和’,谓体知中和之道,守分清廉之人也。假设二人以明贪廉之祸福也。”

②  人卒:人众。见〈天地〉、〈秋水〉和〈至乐〉各篇。

③  意:语词,读若“抑”。“抑”“意”古字通(郭庆藩《集释》)。

④  故推正不忘邪:“故”,同“固”,一味地。“推正”,即推求正道。

成玄英说:“故推于正理,志念不忘,以遣贪求之心而不取邪。”

⑤  此人:即上兴名就利之人(王先谦说)。

⑥  专无主正:“主正”,基准、主体之意(福永光司说)。这句话是说内心没有指导的原则。

⑦  至重:生(成《疏》);即生命。

⑧  至尊:道(成《疏》);自己的本性(福永光司说)。

⑨  惨怛(dá):悲(成《疏》);悲痛。

⑩  侠人之勇力:“侠”当为夹。《说文》曰:“夹,持也。”(马叙伦说)“侠人之勇力”,即夹持人的勇力。

⑪  象:法象(成《疏》);规范(福永光司说)。

⑫  欲恶避就:指欲求、憎恶、避去、趋就。

⑬  动以百姓:以百姓心为心(成《疏》)。

⑭  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不是由于外物的影响,而是由于各人内心的禀性不同(黄锦alt 今译)。

成玄英说:“非遇迫于外物,而反照于内心,各禀度量不同。”

⑮  不以财戏人:“戏”,或借为“诩”(马叙伦《义证》)。

⑯  尧舜为帝而雍:“雍”,疑当为推,形近而误(孙诒让说)。

⑰  约养:穷约摄养(成《疏》);俭以自奉(林希逸《口义》);即过着质素的衣食生活(福永光司说)。

⑱  则亦犹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犹”字今本缺,陈碧虚《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亦”下有“犹”字,文意较完,据补(马叙伦、刘文典、王叔岷校)。

⑲  今富人,耳营于钟鼓管籥之声:按:“于”字原缺,“营”下当有“于”字,与下文“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一律(王叔岷《校释》)。“管籥”,箫笛类乐器。

⑳  嗛:称适(成《疏》);快(郭庆藩说);即快意。

㉑  侅(gāi)溺于冯气,“侅溺”,犹言沉溺之深(郭嵩焘说)。“冯气”,盛气。

王念孙说:“《释文》曰:‘冯气,冯音愤,愤满也。言愤畜不通之气也。’案‘冯气’,盛气也。《昭五年左传》:‘今君奋焉震电冯怒。’杜注曰:‘冯,盛也。’《楚辞·离骚》:‘冯不厌乎求索。’王注曰:‘冯,满也。’楚人名‘满’曰‘冯’。是‘冯’为盛满之义。”

㉒  若负重行而上坂(bǎn)也:“坂”字今本缺。案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上”下有“坂”字,当从之。《疏》:“犹如负重上阪而行。”是成本“上”下有“阪”字,“阪”与“坂”同,今本捝“坂”字,则文意不完(王叔岷《校释》)。“坂”,坡斜地。

㉓  贪财而取慰:“取慰”,一说取病(郭庆藩说),一说取怨(章炳麟、马叙伦说)。成《疏》则作常义解,谓:“以慰其心。”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慰”作“辱”(王孝鱼校)。

郭庆藩说:“案‘慰’当与‘蔚’通。《淮南子·俶真训》:‘五藏无蔚气。’高注曰:‘蔚,病也。’〈缪称〉篇:‘侏儒瞽师,人之困慰者也。’高注曰:‘慰,病也。’是‘蔚’‘慰’二字,古训通用。”

章炳麟说:“《诗·小雅传》:‘慰,怨也。’‘贪财而取慰’,犹言放于利而行多怨。”

马叙伦说:“案‘慰’借为‘愠’。《诗·车舝》:‘以慰我心。’

《韩诗》:“‘慰作愠。’是其例证。《说文》:‘愠,怨也。'”按今译姑从章、马之说。

㉔  贪权而取竭:“取竭”,消耗精力。

成玄英说:“诱谄威权以竭情虑。”

㉕  静居则溺:闲居则沉溺于嗜欲。

成玄英说:“安静闲居则其体沉溺。”

林希逸说:“言不耐闲而自没溺于嗜欲。”

㉖  体泽则冯:身体充盈则意态骄满。

林希逸说:“其身充肥悦泽则冯满有骄涨之意。”

㉗  满若堵耳而不知避:“堵”,墙(成《疏》)。意指积财高于墙而不知足。

林希逸说:“‘满若堵’,言积财而高于堵,所谓阿堵物是。‘不知避’,不知足,趋求而未已。”

㉘  冯而不舍:贪求不舍(李钟豫今译)。“冯”,即凭。

林希逸说:“‘冯’,恃。恃此以为夸而不能舍。”

㉙  服膺而不舍:念念不忘(林希逸说);即上文“冯而不舍”之义(郭庆藩说)。“服膺”,固守之意(福永光司说)。

㉚  戚醮:烦恼(成《疏》)。

㉛  内则疑劫请之贼:在家里就担心小偷窃贼。

林希逸说:“‘劫请’,劫取。藏于屋内者恐有劫盗。”

㉜  楼疏:“疏”,窗。楼墙上之楼(林希逸说);望楼(福永光司说)。按指建楼墙以严防盗贼。

㉝  六者:谓乱、苦、疾、辱、忧、畏(成《疏》)。

㉞  皆遗忘而不知察:言皆失检点而不自觉(林希逸说)。

㉟  单:独,但(林希逸说)。

郭嵩焘说:“‘单’当作‘亶’。‘单’‘亶’字通。《汉书》‘但’字多作‘亶’。……‘单以反一日之无故’,犹言但以反一日之无故。”

㊱  缭意绝体:缠缚其身心(林希逸说)。“缭”,缠绕(成《疏》)。

李勉说:“‘缭意’,谓其意缠绕不释。‘绝体’,谓牺牲身体。”

【今译】

无足问知和说:“众人没有不愿建立名声追求功利的。如果他富有,人就归向他,归向就对他谦下,谦下就对他尊崇。受人谦下尊崇,是长寿、安体、快意之道。现在你竟然没有这种意念,是智慧不足呢?还是知道而力量不能做到,一味地思念正道而不忘怀?”

知和说:“现在假定有这样一个〔兴名求利的〕人,自以为和自己同时代生,同乡共处,就认为是个绝俗超世的人;其实是内心没有指导的原则,这样去看古今的时代,是非的分际,〔不过〕与俗同化罢了。世人舍去最重要的生命,抛弃最尊贵的大道,去追求他所欲求的;这样来论长寿、安体、快意之道,不是距离太远了么!悲痛的疾病,恬愉的安乐,不由形体显现出来,惊惕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由心灵显现出来;你知道你所做的而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所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不免于祸患。”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无所不利,享尽天下的善美威势,至人也不能得到,贤人也不能企及,夹持别人的勇力而为自己的威势,掌握别人的智谋以为自己是明察,借着别人的德行以为自己是贤良,虽然不会享有国土而尊严却像君父。而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不必学习心里就爱好它,不必模仿身体就感到安适。欲求、憎恶、避去、趋就,本来不必教导就会,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虽然非议我,谁又不要富贵美色呢!”

知和说:“智者所为,依百姓的需要而行事,不违反大众的原则,因此知足而不侵犯,顺任自然所以不贪求。不知足所以贪求,四处争夺而不自以为贪图;知足所以才辞让,舍弃天下的财物而不自以为清廉。清廉和贪得的实质,并不是受外物的迫使,反观内在禀性所导致。权势如天子而不以尊贵骄傲于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货自诩于人。权衡祸患,反复思虑,认为有害于本性,所以推辞而不接受,并不是邀取名誉。尧舜做帝王而推辞,并不是对天下仁爱,而是不以华美而危害生命;善卷许由得到帝位却不接受,并不是假意辞让,而是不以政事损害自己。这些都是取他们所利的,舍弃他们所害的,而天下称赞他们贤明,这种称誉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但他们并不是为了树立名声的。”

无足说:“如果一定要固守名声,苦累形体弃绝甘美,俭约奉养来保持生命,这也就是长久病困而不死罢了。”

知和说:“平均是福,多余是害,凡物没有不这样的,而财货更甚。现在的富人,充耳的是钟鼓管箫的声音,餍足于牛羊美酒的滋味,以刺激他的情意,遗忘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迷乱了;沉溺于盛气好像负重走上山坡,可以说是劳苦了;贪财而取怨,贪权而耗费精思,闲散则沉溺于嗜欲,身体充盈则意态骄满,可以说是疾病了;为了求富逐利,所以积财高于墙而不知足,并且贪求而不舍,可以说是取辱了;聚积财货而无所用,专意营求而不舍,满心烦恼,希求增多而不知止,可以说忧虑了;在家里就担心小偷的窃贼,到外面就畏惧盗寇的伤害,里面楼房严闭,外面不敢独行,可以说是畏惧了;这六种,是天下的大害,大家都遗忘而不知省察,等到祸患来临,想用尽心思竭尽钱财,只求一天的无事也不可得。所以从名来说看不到,从利来说得不着,缠绕身心去争求,岂不是迷惑么!”

说  剑

〈说剑〉篇,写赵文王好剑,庄子往说之,论剑有三种: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劝文王当好天子之剑。本篇与庄子思想不相干,一般学者疑是纵横家所作。林希逸、韩愈、王夫之等都认为本篇是战国策士游谈。沈一贯《庄子通》说:“〈说剑〉一篇,全无意况,学非庄子学,文非庄子文。”所评甚是。罗根泽《诸子考索》谓:“这明是纵横家托之庄子而造出故事,编《庄子》书的只见是庄子的故事,遂拉来了。”罗说可信。按〈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自宋以来,多疑是赝品。然张成秋说:“此四篇之中,除〈说剑〉外,多有可与庄子思想相发明者,未可一概斥之为伪。”(《庄子篇目考》)张说为是。〈盗跖〉篇和〈胠箧〉篇颇相近,文风泼辣,语态激愤,批判性强烈,只是〈盗跖〉篇笔尖直指孔子,苏东坡等儒者读了受不了,所以特别挑剔出来。其实〈盗跖〉篇和〈胠箧〉篇一样,当然不是出于庄子本人之手,却是庄子后学的所作,所以仍属庄子学派的作品。〈渔父〉篇是庄派之作,〈让王〉篇可能是庄子后学所作(从文风和文义看来,〈盗跖〉与〈让王〉是不同的人所写),也可能是杨朱学派的作品。〈说剑〉篇则恐非庄子学派的作品。

昔趙趙文王 ① 喜劍,劍士夹門 ② 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

太子悝 ③ 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 ④ 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敎周,賜周千金?”

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 ⑤ 。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

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

莊子曰:“諾。周善爲劍。”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 ⑥ 垂冠 ⑦ ,曼胡之纓 ⑧ ,短後之衣,alt 目而語難 ⑨ ,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

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刄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敎寡人,使太子先焉 ⑩ ?”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

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 ⑪ ?”

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⑫ !”

王大悅之,曰:“天下無敵矣!”

莊子曰:“夫爲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 ⑬ ,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

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設戲 ⑭ 請夫子。”

王乃校 ⑮ 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 ⑯ 。”

莊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夫子所御杖 ⑰ ,長短何如?”

曰:“臣子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王曰:“願聞三劍。”

曰:“有天子之劍,有諸侯之劍,有庶人之劍 ⑱ 。”

【注释】

①  赵文王:惠文王,名何,武灵王子(《释文》引司马彪说)。

马叙伦说:“赵惠文王元年,为宋康王三十一年,是得与庄子相值。”(《庄子义证》)

②  夹门:拥门(林希逸《口义》)。

③  太子悝:惠文王之后为孝成王丹,则此太子盖不立(俞樾说)。按这是寓说,不必求史实。

④  说:通悦。

⑤  币从者:“币”,赠的意思。“从者”,指仆从。

宋人林希逸说:“‘以币从者’,言以此为从者之奉也。犹今言犒从也。”

李钟豫说:“赠人金帛,谓为犒赏仆从,是谦逊语。”(《语体庄子》)

⑥  突鬓:鬓毛突出(成《疏》)。

⑦  垂冠:低垂帽子,做出要斗的样子。

⑧  曼胡之缨:粗实的冠缨。“曼”,借为缦。古书注多引“曼”作“缦”(见马叙伦《义证》、刘文典《补注》、王叔岷《校释》)。“胡”,与“粗”声近义通,司马训为“粗”可证(李勉《庄子分篇评注》)。“曼胡”,坚固之意(吴汝纶《庄子点勘》)。

胡怀琛说:“窃以为‘曼’即今‘鬘’字,‘胡’即今“鬍”字。谓其缨如髻如胡也。”(《庄子集解补正》)案胡解可供参考。

⑨  语难:有二说:一说语言困难,如陆德明说:“勇士愤气积于心胸,言不流利。”(《释文》)一说语言相诘难,如林希逸说:“欲斗之时,以语相诘难。”当从后说。

近人陶鸿庆说:“‘语难’者,相语以所难也。《孟子·离娄篇》:‘责难于君谓之恭。’赵注:‘责以难为之事,使君勉之。’……此云‘语难’,与责难文法同。”(《读庄札记》)

⑩  使太子先焉:“焉”字原缺。《御览》三四四引“先”下有“焉”字,文意较完,当从之(王叔岷《校释》)。

⑪  禁制:指禁暴制敌。

⑫  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千里不留行”,指所向无敌,行千里而不被阻留。李白《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即用此文。

⑬  开之以利:显示人以可乘之机。

⑭  待命设戏:待设剑戏(成《疏》)。“戏”,比赛武术之会(胡怀琛说)。“命”下衍“令”字,当删。张君房本无“令”字(王孝鱼点校)。

⑮  校:同较。指较量剑术以决胜负。

⑯  敦剑:即治剑之意,亦即两相比较之意(郭嵩焘说)。“敦”,借为“对”(马叙伦《义证》)。高亨训“敦”为“比”,甚是。

⑰  御杖:“御”,用(成《疏》),持(王先谦说)。“杖”,指剑。

⑱  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庶人之剑:三“之”字原缺。高山寺本三“剑”字上均有“之”字(王孝鱼点校)。有“之”字文意较完,且与下文“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一律(王叔岷《校释》),当据补。

【今译】

从前赵文王喜欢剑术,剑士聚集在门下为客的有三千多人,日夜在面前击剑,一年死伤百多人,依然喜好不厌。这样下去有三年,国势衰落,诸侯图谋攻取它。

太子悝感到忧虑,召募左右的人说:“谁能说服国王使他停止剑士的,我赐他千金。”左右说:“庄子可以做到。”

太子于是派人带千金进奉给庄子,庄子不接受,和使者一起去见太子说:“太子有什么指教,赐我千金?”

太子说:“听说先生圣明,诚谨地进奉千金赠给先生的仆从。先生不接受,我怎敢说!”

庄子说:“听说太子要用我是想断绝国王的喜好。假使我向上劝说大王而违逆了他的心意,下又不合太子的旨意,那就会遭刑戮而死,我要千金有什么用呢?假使我上能说服大王,下能合意太子,那么我向赵国要求什么会得不到呢?”

太子说:“对的,我的国王所接见的,只有剑士。”

庄子说:“好的。我很会使剑。”

太子说:“但是我国王所见的剑士,都是蓬头突发低垂帽子,粗实的冠缨,短后的上衣,怒目而出口相互责难,国王才喜欢他。现在先生一定要穿儒服去见国王,事情就不大妥当。”

庄子说:“请准备剑士的服装。”三天时间准备剑服,去见太子。太子就和他去见国王,国王抽出剑来等待他。庄子进殿门不急走,见国王不下拜。国王说:“你有什么可以指教我,让太子先作介绍呢?”

回说:“我听说大王喜欢剑,所以用剑术来见大王。”

国王说:“你的剑法怎样禁制敌手?”

回说:“我的剑,十步取一人,千里无阻挡。”

国王非常高兴,说:“天下无敌了!”

庄子说:“用剑之道,先示人以虚空,给予可乘之机,发动在后,抢先击至。希望试试。”

国王说:“先生到馆舍休息,等我安排击剑比赛来请先生。”

于是国王使剑士较量技术七天,死伤了六十多人,选了五六个人,让他们奉剑侍立在殿下,于是召请庄子,国王说:“今天请和剑士对剑。”

庄子说:“盼望很久了。”

国王说:“先生所用的剑,长短怎么样?”

回说:“我所用的长短都可以。但是我有三种剑,任王选用,请先说然后再试。”

国王说:“希望听听哪三种剑。”

回说:“有天子的剑,有诸侯的剑,有庶人的剑。”

王曰:“天子之劍何如?”

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爲鋒 ① ,齊岱爲鍔 ② ,晋衛爲脊 ③ ,周宋爲鐔 ④ ,韓魏爲夹 ⑤ ;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带以恆山 ⑥ ;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alt 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 ⑦ 。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

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淸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以豪桀士爲夹。此劍,alt 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 ⑧ ,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鄕 ⑨ 。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王曰:“庶人之劍何如?”

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alt 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鬭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爲大王薄之。”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 ⑩ 。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

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注释】

①  以燕溪、石城为锋:“燕溪”,地名,在燕国。“石城”,在塞外(《释文》)。“锋”,指剑端。

②  齐岱为锷:“齐岱”,齐国岱山,即泰山。“锷”,剑刃(司马彪说)。

③  晋卫为脊:“卫”,各本作“魏”。下既言“韩魏”,此不得言“晋魏”。韩、赵、魏分晋,尤不当晋、魏并称。碧虚子《南华真经章句音义校本》,高山寺古抄本,并作“晋卫”。《书抄》百二十二、《类聚》军器部、《御览》三百四十四引同,今据《音义》本正(刘文典《庄子补正》)。按:马叙伦《义证》、于省吾《新证》、王叔岷《校释》均引证“魏”当作“卫”。“脊”,剑背。

④  镡:剑口(《释文》)。

⑤  夹:剑把。一本作“铗”(《释文》)。“夹”,即“铗”之借(王叔岷说)。

⑥  带以恒山:俗本作“常山”。罗勉道《循本》“常”作“恒”,当从之。作“常”者,汉人避孝文帝讳改(王叔岷说)。

⑦  地纪:地基。“纪”借为“基”(马叙伦说)。

⑧  三光:指日、月、星三者之光。

⑨  四乡:即四向,同四方。

⑩  三环之:绕了三圈。

林希逸说:“三环者,不坐而行,环所食之地三匝也。皆愧之意也。”

【今译】

赵王说:“天子的剑是怎么样?”

回说:“天子的剑,以燕溪、石城作剑端,齐国泰山作剑刃,晋国卫国作剑背,周朝宋国作剑口,韩国魏国作剑把,用四夷包着,用四时围着;以渤海为环绕,以恒山作系带;用五行来制衡,用刑德来论断;以阴阳为开合,以春夏来扶持,以秋冬来运作。这种剑,直往便没有东西可在它前面,举起便没有东西可在它上面,按低便没有东西可在它下面,挥动便没有东西可在它近旁,在上可断浮云,在下可绝地基。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可匡正诸侯,天下顺服了。这是天子的剑。”

文王茫然失神,说:“诸侯的剑怎么样?”

回说:“诸侯的剑,以知勇之士作剑端,以清廉之士作剑刃,以贤良之士作剑背,以忠贤之士作剑口,以豪杰之士作剑把。这种剑,直往也没有东西可在它前面,举起也没有东西可在它上面,按低也没有东西可在它下面,挥动也没有东西可在它近旁;在上效法圆天来顺应三光,在下效法方地来顺应四时,中间和睦民意来安顿四乡。这种剑一旦使用,像雷霆的震撼,四境之内,没有不归服而听从君主的命令了。这是诸侯的剑。”

国王说:“庶人的剑怎么样?”

回说:“庶人的剑,蓬头突发低垂帽子,粗实的缨冠,短后的上衣,怒目而出语责难。在前面互相击斗,上斩颈项,下刺肝肺。这是庶人的剑,和斗鸡没有什么不同,一旦丧命了,对国事就没有用处。现在大王拥有天子的位子却喜好庶人的剑,我替大王感到不值得。”

国王于是牵着他上殿,厨子上菜,国王绕着走了三圈。庄子说:“大王安静坐下平定气息,关于剑的事我已经奏请完了。”

于是文王三个月不出宫,剑士都气愤地自杀在那里。

渔  父

〈渔父〉篇,主旨阐扬“保真”思想,并批评儒家礼乐人伦的观念。孔子坐在林中杏坛,见一白眉被发渔父,渔父斥孔子“擅饰礼乐,选人伦”,指责他“苦心劳形以危其真”,教导孔子要“谨慎修身,保持本真,使人与物各还归自然”。渔父,为一隐逸型的有道者,取此二字作为篇名。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同类相从、同声相应、不拘于俗、分庭抗(伉)礼等。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 ① ,休坐乎杏壇 ② 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

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 ③ ,被髪揄袂 ④ ,行原以上 ⑤ ,距 ⑥ 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頣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爲者也?”

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

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 ⑦ 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羲,飾禮樂,選人倫 ⑧ ,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 ⑨ ,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問曰:“有土之君與?”

子貢曰:“非也。”

“侯王之佐與?”

子貢曰:“非也。”

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眞。嗚呼,遠哉其分於道 ⑩ 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仗拏 ⑪ 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鄕 ⑫ 而立。孔子反走 ⑬ ,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 ⑭ 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 ⑮ ,幸聞咳唾之音 ⑯ 以卒相 ⑰ 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敎,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 ⑱ 。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 ⑲ ,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處其事 ⑳ ,乃無所陵 ㉑ 。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 ㉒ ,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淸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 ㉓ 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 ㉔ ,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alt ,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之憂也 ㉕ 。今子旣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亦泰多事乎 ㉖ 。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 ㉗ ;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两容頰適 ㉘ ,偸拔 ㉙ 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 ㉚ ,變更易常,以挂功名 ㉛ ,謂之叨 ㉜ ;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 ㉝ ;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敎已。”

【注释】

①  緇帷之林:黑林名(《释文》引司马彪说)“缁帷”,即黑帷,假托为地名。

②  杏坛:泽中高处(司马说);杏木多生高台(福永光司说)。

③  须眉交白:“须”,本亦作“鬚”(《释文》)。“鬚”是“须”的俗字。“交”,一本作“皎”(《释文》)。《阙误》引张君房本“交”作“皎”(王孝鱼点校)。

④  揄袂:扬袖。

⑤  行原以上:溯水岸而上。

⑥  距:至。

⑦  族:姓氏。

⑧  选人伦:“选”,序,谓序列(李勉说)。

⑨  齐民:齐等之民(《释文》引许慎说);犹平民(《释文》引如淳说)。

⑩  分于道:离于道。

⑪  拿:桡,音余(司马彪说);船篙(林希逸《口义》)。按即摇船的橹。

⑫  还乡:“还”,音旋,回舟。“乡”,音向,对面(刘凤苞说)。

⑬  反走:退行数步而后进(林希逸说)。语见〈盗跖〉篇。

⑭  绪言:余言,不尽之言(俞樾《庄子平议》)。

清人刘凤苞说:“发其端曰‘绪’,盖未竟其言而去也。”(《南华雪心编》)

⑮  下风:训下方。语见〈在宥〉、〈天地〉、〈天运〉篇。

⑯  咳唾之音:“咳唾”,与〈徐无鬼〉篇“謦欬”同义,喻言笑。

⑰  卒相:终以教助(林希逸说)。“卒”,终。“相”,助。

⑱  经子之所以:“经”,经营。“所以”,所做的事。《论语·为政篇》:“视其所以。”“以”,朱注:“为。”

⑲  自正:各任其职(林希逸说)。

⑳  人处其事:“处”,通行本作“忧”。依于省吾之说,据高山寺本改正。

于省吾说:“高山寺卷子本‘忧’作‘处’。按作‘处’者是也。今本作‘忧’者,涉下‘庶人之忧也’而误。《礼记·檀弓》:‘何以处我。’注:‘处,犹安也。’上言‘官治其职’,与‘人处其事’,相对为文。”

㉑  陵:乱;侵犯。

㉒  征赋不属:“不属”,不继。

㉓  廷:高山寺本作“朝”(王孝鱼点校)。

㉔  春秋后伦:朝觐失序(林希逸说);春秋二季朝觐天子之礼不及序(李勉说)。按:“后”疑本作“复”。愎伦,即乖序。

㉕  天子之忧也:“天子”下原衍“有司”二字,依马叙伦之说删去。

马叙伦说:“‘有司’,涉下句而误羡。”(《庄子义证》)

㉖  不亦泰多事乎:“亦”字据高山寺本补,文意较完(刘文典、王叔岷校)。

㉗  捴:滥(成《疏》)。

㉘  两容颊适:指善恶两容均感适意。“颊”,借为“兼”(章炳麟《解故》)。

近人陶鸿庆说:“‘颊’当读为‘夹’。‘夹’亦‘两’也。《说文》:‘夹,持也,大铗二人。’《穆天子传》:‘左右夹佩。’注:‘左右两佩也。’是‘夹’有两义。‘夹适’与‘两容’义同。”

㉙  偷拔:盗取(福永光司说);“偷”,暗。“拔”,取(李勉说)。

㉚  好经大事:喜经理国家大事(林希逸说)。

㉛  以挂功名:“挂”,与“卦”、“画”本字同。“挂功名”者,图功名,规画功名(章炳麟说)。

㉜  叨:为“饕”之重文(马叙伦说)。

㉝  很:言不听从(郭庆藩引《说文》)。

【今译】

孔子到缁帷树林去游玩,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在读书,孔子唱歌弹琴,曲子弹不到一半。

有个渔父,撑船下来,须眉皓白,披发扬袖,溯岸而上,到陆地停住,左手按着膝盖,右手托着下巴来听歌,曲子终了便招呼子贡、子路,两人回应。

来客指着孔子说:“他是做什么的?”

子路回答说:“鲁国的君子。”

来客问姓氏。子路回答说:“孔氏。”

来客说:“孔氏研习什么?”

子路没有回应,子贡回答说:“孔氏这人,性守忠信,实行仁义,修饰礼乐,整治人伦,对上效忠世主,对下敦化平民,作利于天下。这就是孔氏所研习的。”

又问说:“是有土地的君主吗?”

子贡说:“不是。”

问说:“是侯王的辅佐吗?”

子贡说:“不是。”

来客笑着往回走,边走边说:“说仁算是仁,恐怕不能免于自身的祸患;劳苦心形以危害生命的本真。唉!他离道实在太远了!”

子贡回来,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起身说:“岂不是圣人么?”就走下去找他,到了河岸,渔父正拿着船篙撑开船,回头见到孔子,转身对面站着。孔子退行,再拜前进。

客人说:“你有什么事?”

孔子说:“刚才先生话没说完,我不敏,不能了解它的意思,我恭敬地在这里等着,希望听到高言美音,有助于我。”

客人说:“唉!你真是太好学了。”

孔子再拜起身说:“我自小就学习,直到现在,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听到过大道理,怎敢不虚心!”

客人说:“凡物同类便互相聚集,同声便互相应和,这是自然的道理。我愿意告诉我所知道的来帮助你所从事的。你所从事的,是人事。天子、诸侯、大夫、庶人,这四种人如果能各尽本分,这是治道的完美,这四种人离开本位就会产生莫大的混乱。官吏自任其职,人民各处其事,不相侵犯。所以田园荒芜,房屋破漏,衣食不足用,征赋没有缴纳,妻妾不和睦,长幼没有秩序,这是庶人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官事不能办好,行为弄不清白,部下疏荒怠惰,功绩没有,爵禄不保,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精巧,贡品不完美,春秋朝觐失序,不顺天子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调和,寒暑不顺时,伤害众物,诸侯暴乱,擅自互相攻伐,残害人民,礼乐没有节度,财用穷困匮乏,人伦不整饬,百姓淫乱,这是天子的忧虑。现在你既然在上没有君侯执政的权势,在下又没有大臣主事的官职,而擅自修饰礼乐,整治人伦,以教化人民,不是太多事了么!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患害,不可以不明察。不是他该做的事去做,叫做‘总’;人不理会而窃窃进言,叫做‘佞’;迎合别人心意而引言,叫做‘谄’,不辨是非来说话,叫做‘谀’;喜欢说人的坏话,叫做“谗”;离间亲友,叫做‘贼’;诈伪称誉而诋毁人,叫做‘慝’;不辨善恶,两者兼容而适意,暗中盗取他所要的,叫做‘险’。这八种毛病,对外扰乱别人,对内伤害自身,君子不和他做朋友,明君不用他做臣子。所谓四种患害是:喜欢办理大事,改变常理常情,以图功名,叫做‘叨’;自恃聪明、擅自行事,侵犯他人而师心自用,叫做‘贪’;见过不改,听人劝说更加为过,叫做‘很’;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相同就可以,如果和自己不相同,则意见虽好也以为不好,叫做‘矜’。这是四种忧虑。能够去除八种毛病,不做四种患害,才可以受教。”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 ① 此四謗者何也?”

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 ② 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審仁羲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alt ,而幾於不免矣。謹脩而身,愼守其眞,還以物與人 ③ ,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眞?”

客曰:“眞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眞悲無聲而哀,眞怒未發而威,眞親未笑而和。眞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眞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飮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飮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迹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飮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眞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眞,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眞,祿祿 ④ 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alt 湛 ⑤ 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 ⑥ ,而身敎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

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愼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 ⑦ 而去,延緣葦間 ⑧ 。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仗拏逆立 ⑨ ,而夫子曲要磬折 ⑩ ,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軾 ⑪ 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羲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眞,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注释】

①  离:即罹,遭。成本作“罹”。

②  数:借为“速”。

③  还以物与人:言以外物还之于人,而一归之自然(林希逸说)。即以物与人还之自然。

④  禄禄:有数解:㈠作碌碌(宣颖说)。㈡当为“拘”谊,显示拘象之词。成《疏》以“禄禄”为“贵貌”,误之甚(详见刘师培《庄子斠补》)。㈢随从之貌。“禄”借为“娽”,《说文》曰:“娽,随从也。”(奚侗说)兹从㈠说。

⑤  湛:同沉,耽。

⑥  比之服役:言比之之子(林希逸《口义》);指比作服役的弟子。

⑦  刺船:撑船。

⑧  延缘苇间:“延”,借为沿(马叙伦说)。“缘”,通沿。指沿着芦苇的河岸。

⑨  逆立:对面立(林希逸说)。

⑩  曲要磬折:弯腰鞠躬。“要”,通腰。《道藏》成玄英《疏》本作“腰”(王叔岷说)。

李勉说:“‘磬折’,喻其恭敬之态。磬成弯曲形,‘磬折’其鞠躬如磬之弯。”

⑪  轼:车前横木。

【今译】

孔子面有愧色而叹息,再拜而起说:“我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禁留而匿迹,在宋国遭受伐树的侮辱,围困在陈蔡。我不知犯有什么样的过失,为什么会遭受到这四种毁辱?”

客人悲伤变容说:“你真是太难觉悟了!有人畏惧影子、憎恶脚印想抛弃它而走,跑得越多而脚印越多,跑得越快却影不离身,自以为还慢,快跑不停,弄得气力尽绝而死。不知道到阴暗的地方影子自然消失,静止下来脚印自然没有,真愚昧呀!你留神于仁义之间,明辨同异的分际,观察动静的变化,均衡取与的分寸,疏导好恶的情感,调和喜怒的节度,你几乎不免于祸了。你要谨慎修身,保持你的本真,使人与物各还归自然,那就没有累害了。现在你不修己身而求责别人,不是很疏阔么?”

孔子忧伤地说:“请问什么是本真?”

客人说:“本真乃是精诚的极致。不精不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然悲痛却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严厉却没有威势,勉强表示亲爱的人虽然笑脸却不感到和悦。真正的悲痛没有声音而哀伤,真正的愤怒没有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爱没有笑容而和悦。真性存于内心,使神色表现在外,这就是本真的可贵。将它用在人理上,事奉双亲则孝敬,事奉君主则忠贞,饮酒便欢乐,处丧便悲哀。忠贞以功名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处哀以悲哀为主,事亲以适意为主,功绩与成就在于效果圆满,而不必拘泥于具体事迹。事亲求安适,不必问用什么方法;饮酒求欢乐,不必挑选酒菜杯具;处丧为尽哀,不必讲究礼仪。礼节是世俗所为的,真性是禀受于自然,自然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圣人效法自然珍视本真,不拘于世俗。愚昧的人相反。不能够效法自然而忧虑人事,就不知道珍视本真,庸庸碌碌随世俗变迁,所以不能知足。可惜呀!你沉溺于人世的伪诈太早而听闻大道太晚了。”

孔子又再拜而起说:“我现在遇到先生,就像上天宠幸了我。先生不以为羞把我当作弟子,而亲身来教导。请问住在哪里,让我受业来学完大道。”

客人说:“我听说,可以共适大道的就结交他,终至体会妙道;不可与共适大道的,是不知其中的道理,那就不必与他交往,自身才没有灾祸。你自己勉励吧!我离开你了,我离开你了!”于是撑船而去,沿着芦苇的河岸。

颜渊倒转车子,子路交给车绳,孔子不看,直等到水面波纹定了,听不到摇船的声音才敢上车。

子路靠在车旁问说:“我在门下侍候很久了,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对人这样尊敬。万乘的君主,千乘的国王,看到先生没有不平起平坐,先生还有高傲的容色。现在渔父拿着船篙站在对面,而先生弯腰鞠躬,说话时先拜再回应,不是太过分了吗?弟子们都怪先生了,渔人怎么值得这样对待呢?”

孔子扶着车轼感叹说:“子由真是难以教化啊!沉湎在礼义有一段时间了,可是粗鄙的心理到现在还没有去掉。过来,我告诉你!见到长者不恭敬,这是失礼;见到贤者不尊重,这是不仁。他要不是至人,就不能使人谦下,对人谦下不精诚,就不能保有本真,所以才会常常伤害自己。可惜啊!人要是不仁,祸患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子由偏偏这样。而且大道乃是万物遵循的依据,众物失去它便死亡,获得它便生存,做事违逆它就会失败,顺应它就能成功。所以道的所在,圣人尊重它。现在渔父对于道,可以说体悟了,我敢不敬么!”

列 御 寇

〈列御寇〉篇,由十二章文字杂纂而成。各节间极其散乱意义不相关联。“列御寇”,即列子。取篇首三字为篇名。

本篇第一章,伯昏瞀人与列御寇对话,告诫列子不可炫智,勿“以外镇人心”。第二章,儒者缓的故事,评儒者的自以为是,赞有道之士的淳素自然。第三章,朱泙漫学屠龙而无所用其巧,至人则纯任自然,不用智巧。本章共三段,似各不相连。朱泙漫技成而无所用其巧,这则故事余文恐脱漏。后文“圣人以必不必”一段,另有所说,“以必不必”,指不固执一定的成见。“以不必必之”,是固执己见,为导致纷争的根源。“小夫之知……而不知大宁”一段,写小知不识大道。第四章,讥曹商卑己求禄,写庄子织屦为生,恬淡志远,有所不为。第五章,鲁哀公问颜阖,评孔子喜欢雕琢文饰,以枝节为主旨,矫饰性情以夸示于民。第六章,“施于人而不忘”一小段,评施人望报的观念。第七章,“为外刑者”一小段,写真人能免于内外刑罚。第八章,写人心的变化多端。第九章,“正考父”一段,写态度的谦虚。“贼莫大乎德有心”一段,写用心机的是贼之大者,并批评“中德”。“穷有八极”一段,写人的穷困和通达之成因。第十章,有人向庄子炫耀得君主的赏赐,庄子警告他这如同龙颔取珠,总有遭殃的一日。第十一章,写庄子不仕。第十二章,记庄子将死,反对厚葬。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能者多劳、槁项黄馘、吮痈舐痔、国之贞干、厚貌深情、探骊得珠等。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①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② ?”

曰:“吾驚焉。”

曰:“惡乎驚?”

曰:“吾嘗食於十alt ③ ,而五alt 先饋。”

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爲驚已 ④ ?”

曰:“夫內誠不解 ⑤ ,形諜成光 ⑥ ,以外鎭 ⑦ 人心,使人輕乎貴老 ⑧ ,而alt 其所患 ⑨ 。夫alt 人特爲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 ⑩ ,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 ⑪ !汝處已 ⑫ ,人將保女矣 ⑬ !”

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頣 ⑭ ,立有間,不言而出。

賓者 ⑮ 以吿列子,列子提屨,跣 ⑯ 而走,曁乎門,曰:“先生旣來,曾不發樂 ⑰ 乎?”

曰:“已矣,吾固吿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 ⑱ !必且有感搖而本才 ⑲ ,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汝吿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⑳ !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注释】

①  伯昏瞀人:〈德充符〉篇作“伯昏无人”。

②  奚方而反:“方”字有数解:㈠“方”道(《释文》引李颐说)。问其所由中途反意(成玄英《疏》);言在何所而回(林希逸《口义》)。㈡“方”,事、故。如金其源说:“《易·复卦》:‘后不省方’,注:‘方,事也。’”(钱穆《纂笺》引)宣颖说:“犹何故。”(《南华真经》)㈢“方”为“妨”省。《说文》:“妨,害也。”(马叙伦《义证》)按后两说均可通。

③  十alt :“alt ”,读曰“浆”,十家并卖浆(《释文》引司马彪说)。赵谏议本“alt ”作“浆”,下同(王孝鱼点校)。

④  已:同也、邪。

⑤  内诚不解:“诚”为情之假借字(丁展成《庄子音义释》)。内心情欲不纾解。

⑥  形谍成光:“谍”,动。“形谍”,形容举动。“成光”,有光仪(林希逸《口义义》)。

孙诒让说:“‘谍’,当为‘渫’之叚字。‘内诚不解’,谓诚积于中。‘形渫成光’,谓形宣渫于外有光仪也。”(《庄子札迻》)

⑦  镇:服(成《疏》)。

⑧  使人轻乎贵老:谓重御寇过于老人(《释文》)。

⑨  alt 其所患:指招来祸患。

清人宣颖说:“‘alt ’,俗‘alt ’字。《循本》云:‘犹酿也。’言炫耀如此,乃酿祸之本也。”(《南华真经》)

王先谦说:“宣云:‘alt 有酿意。’一说:‘alt ’与‘赍’同,犹‘致’也。并通。”(《庄子集解》)

⑩  无多余之赢:《列子》“多”字上有“无”字,今从之。言本钱有限所货之物甚微(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无”字原缺,依《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及文如海、张君房本补,据成《疏》亦当有“无”字(王孝鱼点校)。按:俞樾、马叙伦、王叔岷均以为不得有“无”字,皆误。“无多余之赢”,言其赢利所余无多(林希逸注《列子》),正是下文“其为利也薄”的意思。当补“无”字为是。

⑪  善哉观乎:好呀!会观察。

宣颖说:“赞其能反观。”

⑫  汝处已:“已”,音矣(刘凤苞说)。《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及李氏本俱音“纪”(王孝鱼点校)。成本“已”作人己之“己”,非是(马叙伦说)。“汝处已”,意思是你安处吧!

近人刘文典说:“此当以‘女处已’绝句。《列子·黄帝篇》袭用此文,亦作‘汝处已’。江南李氏本非,今不从。”(《庄子补正》)按刘凤苞、马叙伦、刘文典之说可从。

⑬  人将保女矣:“保”,聚守(郭象《注》);附(司马彪说)。“女”,汝。

⑭  敦仗蹙之乎颐:竖着杖抵着下巴。“敦”,竖(司马彪说)。

林希逸说:“竖立其杖而拄之于颐。‘蹙’,拄。”

⑮  宾者:一本亦作“傧”。谓通客之人(《释文》)。

⑯  跣:赤足。

⑰  发药:指启导以药石之言(林希逸说)。

⑱  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你何必这样引人欢心而表现与众不同。

宣颖说:“‘而’,尔。‘之’,此。何用此感人欢心自为表异乎。”

⑲  必且有感摇而本才:“感”读“撼”。(于省吾《新证》)。“而”,汝。“才”,一本作“性”(《释文》)。《列子·黄帝篇》作“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

许维遹说:“‘且必有感也’,‘必’当‘心’,形近致讹。缘心与本身相辅而行,心有所感,则必摇动其本身(本身犹言本性)。故上文谓‘以外镇人心而alt 其所患’。所谓患者,即心为物所感,则本身遂有摇动之患。《庄子·列御寇》误与此同。”(杨伯峻《列子校释》引手抄本)

杨伯峻说:“案:王(重民)说‘本身犹本性’,是也。但《庄子》作‘本才’,亦非误字。‘才’读为《孟子·告子上》‘非天之降才尔殊也’之‘才’亦‘性’也。”(《列子校释》)

⑳  何相孰也:“孰”,为“熟”之本字(陶鸿庆《札记》)。相习熟的意思。

【今译】

列御寇到齐国,中途回来,遇见伯昏瞀人。伯昏瞀人说:“什么事情回来?”

回说:“我感到惊骇。”

问说:“为什么惊骇?”

回说:“我曾在十家卖浆店饮食,而有五家先送给我。”

伯昏瞀人说:“这样,那你为什么惊骇呢?”

回说:“心中情欲不纾解,形容举动便有光仪,以这外貌镇服人心,使人对我比老者还要尊重,而招来祸患。卖浆人只是做些饮食买卖,没有多余的赢利,所得的也很少,权势也轻微,还这样对待我,何况是万乘的君主呢!身体劳瘁于国事而知能耗尽于政事,他要我担任职事而求我达成功效,所以我感到惊骇。”

伯昏瞀人说:“你真会观察呀!你等着罢,人们会归向你了!”

不多时去看,门外的鞋子都摆满了。伯昏瞀人面北站着,竖着杖抵着下巴,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走了。

接待宾客的人告诉列子,列子提起鞋,赤脚走出来,到了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还不启导我吗?”

回说:“算了,我已经告诉你说人们要归向你,果然归向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向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向你,你何必这样招人欢心而表现与众不同呢!必定有什么摇动了你的本性,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和你在一起的又不告诉你,他们那小巧的言语,尽是毒害人的。不能觉悟,怎能相习熟呢!智巧的人忧劳,不用智巧的人无所求,饱食而遨游,飘然像无所系的船只,虚心而遨游。”

鄭人緩 ① 也呻吟於 ② 裘氏 ③ 之地。祇三年而緩爲儒,河潤九里 ④ ,澤及三族 ⑤ ,使其弟墨 ⑥ 。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 ⑦ 。十年而緩自殺。其父萝之曰:“使而子爲墨者予也。闔嘗視其良 ⑧ ,旣爲秋柏之實矣?”

夫造物者之報 ⑨ 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 ⑩ 。彼故使彼 ⑪ 。夫人 ⑫ 以己爲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飮者相捽也 ⑬ 。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 ⑭ ,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 ⑮ ;衆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 ⑯ ,天而不人。”

【注释】

①  缓:人名。

福永光司说:“‘缓’,儒者的象征(儒有缓的意味)。”(《庄子杂篇》)

②  呻吟于:“呻吟”,即诵读之声。“于”字原缺。《道藏》褚伯秀《义海纂微》本有“于”字,文意较完(王叔岷说),据补。

③  裘氏:地名。“裘”,儒服(《释文》引崔撰说)。

④  河润九里:形容泽人广远。

⑤  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

⑥  使其弟墨:使他的弟弟学墨学。

⑦  翟:缓弟名。“翟”,为墨翟的象征(福永光司说)。

⑧  阖尝视其良:“良”,或作“垠”音浪,冢(《释文》)。“阖”下原衍“胡字”,《阙误》引文如海、成玄英、江南李氏本无“胡”字(马叙伦《义证》)。当据删。

马叙伦说:“案成玄英《疏》曰:‘阖,何不也。’是成本无‘胡’字。无者是。盖有一本作‘胡’者,读者旁注‘阖’下,传写误入正文也。”

王叔岷说:“陈碧虚《阙误》引文如海、成玄英、李氏诸本,并无‘胡’字,当从之。‘胡’犹‘阖’也,疑一本‘阖’作‘胡’,传写因并混入耳。”

⑨  报:犹成(宣颖说);犹赋与。

⑩  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不是赋与他人为,而是赋与他天性。

⑪  彼故使彼:他的本性这样使他发展成为这样。“彼”是指本性或内在所具备的条件。

成玄英说:“彼翟者先有墨性,故成墨。”

林云铭说:“彼为墨者,亦本有为墨之根气,故为墨而墨成。”(《庄子因》)

⑫  夫人:指缓(林希逸说)。

⑬  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齐人”,一作齐人(成《疏》),一作齐民,众人(林云铭说)。“捽”,相争扭(林希逸说)。

陆德明说:“言穿井之人,为己有造泉之功而捽饮者,不知泉之天然也。喻缓不知翟天然之墨而忿之。”(《释文》)

⑭  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自以为是,在有德者看来是不智的。“不知”即不智。

⑮  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所安”,自然之理。“所不安”,人为(林希逸说)。意指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

⑯  古之至人:“至”字原缺。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古之”下有“至”字。当据补。

刘文典说:“张本是也。《庄子》每言‘古之至人’,下文‘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亦言‘至人’。”

【今译】

有个名缓的郑国人在裘氏的地方读书。只有三年便成了儒者。施惠九里,泽及三族,让他的弟弟学墨学。以儒墨的主张互相辩论,他的父亲帮助翟。十年后缓自杀了。他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者的是我。为什么不到我的坟墓去看看,上面种的秋柏已经结果子了?”

造物者赋予人,不是赋予他人为而是赋予他天性。他的天性这样使他发展成为这样。缓却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而轻侮他父亲,就像齐人掘井饮水〔以为自造泉水〕而互相扭打一样。这样看来现在的人都像缓之流了。自以为是,在有德的人看来是不智的,何况在有道的人眼中呢!古时候认为这是背离自然的刑罚。

圣人安于自然,不安于人为;众人安于人为,不安于自然。

庄子说:“知道容易,不说出来困难。知道而不说,这是合于自然;知道而说出来,这是合于人为;古时候的至人,体合自然而不以人为扰民。”

朱泙漫 ① 學屠龍於支離益 ② ,單 ③ 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 ④ ,故無兵;衆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 ⑤ 。兵,恃之則亡 ⑥ 。

小夫 ⑦ 之知,不離苞苴竿牘 ⑧ ,敝精神乎蹇淺 ⑨ ,而欲兼濟道物 ⑩ ,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 ⑪ ,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 ⑫ 乎無何有之鄕。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淸 ⑬ 。悲哉乎!汝爲知在毫毛 ⑭ ,而不知大寧 ⑮ !

【注释】

①  朱泙漫:姓朱泙,名漫。

②  支离益:姓支离,名益(成《疏》)。姓名疑是虚构。

俞樾说:“支离,复姓,说在《人间世篇》。朱泙,亦复姓。《广韵·十虞》朱字注:‘《庄子》有朱泙漫,郭《注》:“朱泙,姓也。”’今象《注》无此文。”

③  单:为“殚”省(马叙伦说)。《疏》:“殚,尽也。”是成本正作“殚”。“单”即“殚”之借(王叔岷说)。

④  以必不必:把必然的事视为不必然。说明心能的开放、不固执。

⑤  顺于兵,故行有求:顺着纷争,所以有贪求的行为。“求”,心有贪求,(成《疏》)。

刘凤苞说:“偏向争一边,动即营私。”

⑥  兵,恃之则亡:《老子》三十一章有“兵者不祥之器”句。

⑦  小夫:犹匹夫(成《疏》)。

⑧  苞苴竿牍:应酬交际(李钟豫今译)。

成玄英说:“‘苞苴’,香草也。‘竿牍’,竹简也。夫搴芳草以相赠,折简牍以相向者,斯盖俗中细务。”

林希逸说:“‘苞苴’,馈遗。‘竿牍’,往来相问劳。”

⑨  蹇浅:浅近。“蹇”,亦浅意。

⑩  兼济道物:“道”,赵谏议本作“导”(王孝鱼校)。

⑪  迷惑于宇宙:为宇宙的形象所迷惑(李钟豫今译)。

⑫  瞑:眠,古今字(俞樾说)。《释文》所出本、世德堂本“瞑”并作“冥”。“冥”乃“瞑”之借,“瞑”即古眠字(王叔岷说)。

⑬  发泄乎太清:谓至人之精神发源于太清(李勉说)。

王先谦说:“喻至人之自然流行。”

⑭  知在毫毛:言所见者小(林希逸说)。

⑮  大宁:大安,即无为自然之理(林希逸说)。

【今译】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屠龙,耗尽千金的家产,三年学成技术却没有机会表现他的技巧。

圣人以必然的事而视为不必然,所以没有纷争;众人以不必然而视为必然,所以多纷争;顺着这纷争,所以有贪求的行为。纷争,依恃着它就会丧亡。

凡夫的心智,离不开应酬交际,劳弊精神于浅陋的事,还想要普济群生引导众物,以达到太一形虚的境界。像这样,却是为宇宙形象所迷惑,劳累形躯而不认识太初的境况。像那至人,精神归向于无始而沉湎于无何有之乡。就像水流于无形,动作纯任自然。可悲啊!你的心智拘泥在毫毛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宁的境界。

宋人有曹商 ① 者,爲宋王 ② 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 ③ ,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 ④ ,困窘織屨 ⑤ ,槁項黃馘 ⑥ 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癕 ⑦ 潰痤 ⑧ 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注释】

①  曹商:姓曹,名商。

②  宋王:指宋偃王(司马《注》)。

③  王说之:“王”,指秦王。“说”,音悦(《释文》)。“王说之”上当有“秦”字(陶鸿庆《札记》)。

④  穷闾厄巷:“穷闾”,偏僻的里巷。“厄”,同隘,狭窄。

福永光司说:“即贫民街。”

⑤  困窘织屦(jù):言贫匮而自织屦(林希逸说)。“屦”,麻鞋。

⑥  槁项黄馘(guó)“槁”,干枯。“项”,脖子。“馘”,这里指脸。这句是形容人面黄肌瘦的样子(王力《古代汉语》)。

陆德明《释文》引:“‘项’,李云:‘槁项,羸瘦貌。’司马云:‘项槁立也。’‘黄馘’,司马云:‘谓面黄熟也。’”

林云铭说:“‘槁项’者,项枯槁无肉。‘黄馘’者,面黄悴消削。”

奚侗说:“‘馘’,疑‘alt ’之误字。《说文》曰:‘alt ,食不饱面黄起行也。”,(《庄子补注》)

⑦  痈(yōng):红肿出脓的毒疮。

⑧  痤:《御览》七三三引作“疽”(马叙伦说)。

【今译】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替宋王出使秦国。当他去时,获得车辆数乘,秦王喜欢他,增加车辆百乘。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住在穷里陋巷,窘困地织鞋度日,面黄肌瘦的样子,这是我所不及的;一旦见到万乘君主而随从车马百辆之多的,这是我的长处。”

庄子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能够使毒疮溃散的可获得一乘车,舐痔疮的可获得五乘车,所医治的愈卑下,可得车辆愈多。你难道是医治痔疮吗?为什么得到这么多车辆呢?你去吧!”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爲貞幹 ① ,國其有瘳乎?”

曰:“殆哉圾乎 ② !仲尼方且飾羽而畫 ③ ,從事華辭,以支爲旨 ④ ,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 ⑤ ,受乎心,宰乎神 ⑥ ,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頣與 ⑦ ?alt 而可矣 ⑧ 。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爲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⑨ 。”

【注释】

①  贞干:犹云栋梁(林云铭说)。

②  圾乎:“圾”,通岌,危。

③  仲尼方且饰羽而画:指孔子好文饰。

④  以支为旨:以枝节为主旨。

⑤  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矫饰性情以夸示于民而不知道自己不信实。

林云铭说:“‘忍性’,犹云矫性。‘视’,犹示。言矫饬其自然之性,而不自知其无实。”

⑥  受乎心,宰乎神:承受于心,主宰于神。承上文忍性而不知不信,指以此而受于心、主于神。

⑦  彼宜女与?予颐与:“彼”,指仲尼。“与”,欤。“颐”,养。这句话是说:他适宜于你吗?让他安养人民吗?

⑧  误而可矣:犹误而已矣;言必至于误(丁展成说)。

⑨  难治也:指用孔子则难以图治。

【今译】

鲁哀公问颜阖说:“我把孔子当作栋梁,国家有救吗?”

回说:“危险啊!孔子喜欢雕琢文饰,从事华丽的文辞,以枝节为主旨,矫饰性情以夸示于民而不知道自己不信实,这样承受在内心,主宰着精神,怎能领导人民呢!他适合于你吗?让他安养人民吗?那就一定要误人了。现在使人民脱离朴实而学虚伪,这不足以教示人民,替后世设想,不如算了。难以图治。”

施於人而不忘 ① ,非天布 ② 也。商賈不齒,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注释】

①  施于人而不忘:有心于施政教(林希逸说)。

②  非天布:不是自然的布施。

【今译】

惠施于人而不忘回报,这不是自然的布施。商贾都看轻他,虽然偶尔因事谈论到,神人却不齿。

爲外刑者,金與木 ① 也;爲內刑者,動與過 ② 也。宵人 ③ 之離 ④ 外刑者,金木訊 ⑤ 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 ⑥ 。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眞人能之。

【注释】

①  金与木:“金”,谓刀锯釜钺;“木”,谓捶楚桎梏(郭《注》)。

②  动与过:“动”,谓心之摇作;“过”,谓事之悔尤(林云铭说)。

③  宵人:犹小人(俞樾说)。

④  离:罹。

⑤  讯:问罪。

⑥  阴阳食之:指阴阳两气交错而剥蚀他。

【今译】

作为体外的刑罚,是刀斧和桎梏;内心的刑罚,是躁动和自责。小人遭受外刑,用刀斧桎梏来问罪;遭受内刑的,阴阳交错而剥蚀他。能够避免内外刑罚的,只有真人才可以做到。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 ① ,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 ② ,有堅而縵 ③ ,有緩而釬 ④ 。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 ⑤ ,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吿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 ⑥ ,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注释】

①  貌愿而益:“愿”,谨厚。“益”,通“溢”,骄溢。

②  顺懁而达:外貌圆顺而内心直达。

李勉说:“‘懁’,与环通;环,圆。顺圆,谓圆顺随从。‘达’,伸,直。言有外貌圆顺之人而内心则又刚直。”

③  缦:慢之叚字(俞樾说)。

④  焊:急(《释文》);悍之叚字(俞樾说)。

⑤  急与之期而观其信:给他急促的期限来观察他的信用。

⑥  醉之以酒而观其则:“则”,仪则(林希逸说)。《释文》所出本作“侧”,谓“或作则”。林希逸本正作“则”。

俞樾说:“《释文》云:‘侧,或作则。’当从之。‘则’者,法则也。《国语·周语》曰:‘威仪有则。既醉之后,威仪反反,威仪佖佖,是无则矣。’故曰‘醉之以酒而观其则’。”

郭嵩焘说:“‘侧’,当为‘则’。《诗》曰:‘饮酒孔嘉,维其令仪。’所谓‘则’也。”(郭庆藩《庄子集释》引)

【今译】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知天还要困难;天还有春夏秋冬早晚的一定时期,人却是容貌淳厚心情深沉。所以有外貌谨厚而行为骄溢,有貌似长者而其实不肖,有外貌圆顺而内心刚直的,有看似坚实而内心怠慢,看似舒缓而内心急躁。所以他趋义急如饥渴,弃义急如避热。所以君子要让他到远处来观察他的忠诚,让他在近旁来观察他的敬慎,给他繁难的事情来观察他的才能,向他突然提出问题来观察他的心智,给他急促的期限来观察他的信用,将钱财委托给他来观察他的廉洁,告诉他危险的事来观察他的节操,让他酒醉来观察他的仪态,混杂相处来观察他的色态。九种征验得到验证,不肖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正考父 ① 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可俯 ② ,循牆而走,孰敢不軌 ③ !如而夫 ④ 者,一命而呂鉅 ⑤ ,再命而於車上儛 ⑥ ,三命而名諸父 ⑦ ,孰協唐許 ⑧ !

賊莫大乎德有心 ⑨ 而心有睫 ⑩ ,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五 ⑪ ,中德 ⑫ 爲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 ⑬ 也而吡 ⑭ 其所不爲者也。

窮有八極 ⑮ ,達有三必 ⑯ ,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 ⑰ ,偃佒 ⑱ ,困畏不若人 ⑲ ,三者俱通達。智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 ⑳ ,達於知者肖 ㉑ ;達大命者隨 ㉒ ,達小命者遭 ㉓ 。

【注释】

①  正考父:宋大夫。

成玄英说:“‘考’,成。‘父’,大。有考成大德而履正道,故号正考父。”

②  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古时以一命为士,二命为大夫,三命为卿。“伛”,背曲;“偻”,腰曲;“俯”,身伏于地。言爵愈高而身愈下(林希逸《口义》)。

③  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循墙而走”,沿着墙走,形容行为谦虚。“孰敢不轨”,人孰敢不以为法(林希逸说)。案:《左传》载正考父鼎铭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莫余敢侮。”(马叙伦说)

④  而夫:谓凡夫(郭《注》)。

⑤  吕钜:骄矜之貌(林希逸说)。

郭嵩焘说:“《释文》:‘吕钜,矫貌。’疑不当为矫。《方言》:‘矤、吕,长也;东齐曰矤,宋鲁曰吕。’《说文》:‘钜,大刚也。’亦通作‘巨’,大也。‘吕钜’,谓自高大,当为矜张之意。”

马叙伦说:“《后汉书·马援传》:‘黠欲旅距’。‘旅’为‘膂’省,‘吕’、‘膂’古今字。李贤注曰:‘旅距,不从之貌。’……‘钜’,借为倨。”

⑥  儛:《说文》作“舞”。

⑦  名诸父:“诸父”,叔伯(成《疏》)。“名诸父”,称呼叔伯的名号。

⑧  孰协唐许:“协”,同。“唐”,唐尧;“许”,许由。这话是说谁能同于唐尧许由的谦让。

⑨  贼莫大乎德有心:最坏的事莫过于有心为德。

成玄英说:“役智劳虑,有心为德,此贼害之甚。”

⑩  心有睫:谓以心为睫(俞樾说);按指心开如眼目。

林希逸说:“于其有心之中而又有思前算后之意,喻如心又开一眼。”

⑪  凶德有五:谓心耳眼舌鼻。曰此五根,祸因此得,谓凶德(成《疏》)。

⑫  中德:指心。

⑬  自好:心中所好者自以为是(成《疏》);是非好恶的价值偏见(福永光司说)。

⑭  吡:訾(郭《注》)。

⑮  八极:指下文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端。

⑯  三必:指下文缘循、偃佒、困畏三项。

⑰  缘循:指缘物而顺其自然。

⑱  偃佒:当为偃仰,犹言俯仰从人(郭嵩焘说)。

⑲  困畏不若人:指濡弱谦下。

⑳  傀:伟(《说文》);大。

㉑  肖:小。

㉒  随:顺之听自然(林希逸说)。

㉓  遭:遇。指所遇安适。

【今译】

正考父一命为士而曲着背,再命为大夫而弯着腰,三命为卿而俯着身子,沿墙走路,像这样谁敢不效法!要是凡夫的话,一命为士就会自大起来,再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舞蹈起来,三命为卿就要人称呼叔伯的名号了,谁能够做到唐尧许由的谦逊呢!

最坏的事莫过于有心为德而心开如眼目,到了心开如眼目而内心多思虑就败坏了。凶德有五种,以中德为首。什么叫做中德?所谓中德,便是自以为是而排斥他所认为不是的。

穷困有八种极端,通达有三项必然,形体有六个腑脏。美姿、有髯、身长、高大、强壮、华丽、勇迈、果敢,这八种都超过人,因受役使而穷困。顺物自然,随从人意,濡弱谦下,这三项都可遇事通达。智慧外露,勇猛浮动则多招怨,仁义则多责难。通达生命实情的就心胸广大,精通智巧的就心境狭小;通达大命的就是顺任自然,精通小命的就是随遇而安。

一○

人有見宋王者,錫 ① 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 ② 莊子。

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 ③ 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 ④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 ⑤ 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尙奚微之有哉 ⑥ !’今宋國之深,非alt 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alt 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爲alt 粉矣!”

【注释】

①  锡:通“赐”。

②  稚(穉):骄。

郭庆藩说:“案‘稚’亦骄也。(《集韵》:‘稚,自骄矜貌。’)《管子·军令篇》:‘工以雕文刻镂相稚。’君知章注:‘稚,骄也。’王引之《经义述闻》云:‘《诗载驰篇》:“众稚且狂。”谓既骄且狂也。’”

③  纬萧:编织芦苇。“纬”,织;本或作“苇”。“萧”,荻蒿(《释文》)。

④  锻之:打碎它。

⑤  骊龙:黑龙。

⑥  尚奚微之有哉:还能剩下点什么呢。意即要被残食无遗。

【今译】

有人拜见宋王,宋王赏赐他车子十辆,他用这十辆车子向庄子夸耀。

庄子说:“河边有家贫穷人靠编织芦苇过生活,他的儿子潜入深渊里,得到千金的珠子。他的父亲对儿子说:‘拿石头来碰碎它!这千金的珠子,一定是在九重深渊骊龙颔下,你能得到这珠子,一定是龙正在睡觉。等到龙醒来,你就要被残食无遗了!’现在宋国的深,不止于九重的深渊;宋王的凶猛,不止于骊龙;你能够得车子,一定是正逢他睡觉的时候。等到宋王醒来,你就要粉身碎骨了!”

一一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 ① 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 ② ,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爲孤犢 ③ ,其可得乎!”

【注释】

①  牺牛:祭祀用的牛。

②  刍菽:草、豆。

③  犊:小牛。

【今译】

有人来聘请庄子。庄子回答使者说:“你见过那祭祀的牛吗?披着纹彩锦绣,饲着刍草大豆,等到一朝牵入太庙里去,要想做只孤单的小牛,办得到么!”

一二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爲棺槨,以日月爲連璧,星辰爲珠璣,萬物爲齎送 ① 。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爲烏鳶食,在下爲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 ② ,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爲之使 ③ ,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 ④ 也,不亦悲乎!”

【注释】

①  alt (jī):赠,送物给人。本或作“济”(《释文》)。alt 送:指殉葬品。

②  以不平平:以不平的方式来平等各物。

③  明者唯为之使:自炫己明的被人支使。

成玄英说:“自炫其明,为物驱使。”

④  外:犹疏。《至乐》:“其为形也外矣”,又云:“其为形也疏矣”,外、疏互文,外犹疏也(王叔岷《庄子校诠》)。

【今译】

庄子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想厚葬他。庄子说:“我用天地做棺椁,用日月做双璧,星辰做珠玑,万物做殉葬。我的葬礼还不够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弟子说:“我怕乌鸦老鹰吃了你呀!”

庄子说:“露天让乌鸦老鹰吃,土埋被蚂蚁吃,从乌鸦嘴里抢来给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用不平均的方式来平均,这种平均还是不能平均;用不征验的东西来作征验,这种征验也不能算作征验。自炫己明的被人役使,神全的人可以应合自然。炫耀明智的人早就不如神全的人了,而愚昧的人还依恃他的偏见沉溺于世俗,他的效果是背离原意的,不是可悲吗?

天  下

〈天下〉篇,为最早的一篇中国学术史;批评先秦各家学派的论著,以这一篇为最古。本篇保存了许多佚说,像宋钘、慎到、惠施、公孙龙等人的学说,在这里可以得到一个概略的了解。尤其是惠施的思想,他的著作已全无存留,幸赖本篇的评述保存了一些可贵的资料。

本篇一开头就标示了最高的学问乃是探讨宇宙、人生本原的学问(“道术”)。“内圣外王”为理想的人格形态。所谓“道术”,就是对于宇宙人生作全面性、整体性把握的学问。所谓“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就是能对宇宙人生的变化及其根源意义作全面性、整体性体认的人。“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各家各派各以所好而提出的意见,只是宇宙人生的局部,亦即是只见片面之真。“神人”、“至人”是能体认道的根本原理的人,而“君子”、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则只是得道之余绪(宣颖说:“君子止是道之余绪。”蒋锡昌说:“君子谓儒家中有标准人格之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这是论述儒家的部分。(梁启超说:“此论儒家也。道之本体,非言辞书册所能传,其所衍之条理,即‘明而在数度者’,则史官记焉而邹鲁之儒传之。”)其后乃对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各家观点,一一作评述。第二章,论墨翟、禽滑厘部分,叙述墨子提倡平等之爱,勤俭力行、利他精神,反对战争,反对王室的乐,反对贵贱上下等级的礼,以及提出薄葬的主张。赞墨子为救世能士,批评墨子学说太过严苛,难以实行。墨子的非乐、反厚葬,都是针对当时贵族奢侈靡费民财而发的,这里的批评,未能体会墨子的原义。第三章,论宋钘、尹文的部分,说他们提倡人类生活平等,要人去蔽、忍辱,反对战争,主张“禁攻寝兵”,强调过着“情欲寡浅”——寡欲平和的生活。他们为求天下的安宁,日夜不休,和墨子一样是“救世之士”。第四章,论彭蒙、田骈、慎到部分。在《荀子·非十二子篇》上说慎到、田骈“尚法”,侧重了他们具有法家思想的一面,这里则着重在叙述他们具有道家思想的一面。说他们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这是无差别的平等主义思想,站在万物平等的立场,他们排除主观的知见活动。他们既然主张“齐万物以为首”,说大道能包涵万物而无分辨,认识到对于万物的价值判断的相对性,而且去除自我中心、舍去主观是非之见,而“与物宛转”,这种学说和道家是相通的。所以说他们还“听闻过道的概要”。然而接着又批评他们不明大道。这显然是从庄周学派的观点所作的评点。慎到的“去己”、“块不失道”以及这一派的贵齐思想,和庄周思想是有距离的。庄子的“齐物”,是承认各人各物、各家各派都有同等的发言权,可涵容不同的价值内容(他所反对的是各家的自我中心及排他性)。而慎到、田骈一派的“齐物”,乃是建立一个客观标准的均齐,这个作为客观标准的道,自然也可能化为客观标准的法。这一客观标准的道或法的形式意义渐被注重,则成为一块然的存在。这是批评慎到之道为“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的原理。既然有一个客观标准的道(或法)以资遵循,则个人的主观性必须去除,这就是慎到之所以要主张“弃知去己”。慎到的“去己”,和庄子的“无己”、“丧我”却不一样,庄子的“无己”或“丧我”,乃是去除形骸、智巧、嗜欲所困住的小我,扬弃世俗价值所拘系的小我,使自己从狭窄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而成其为与广大宇宙相通的大我。这是庄周与慎到、田骈一派思想的差别处。第五章,论关尹、老聃的部分。论述这派“道”的哲学,认为他们能体认宇宙人生的根本原则,所以称赞他们为古之博大真人。叙述他们人生哲学时,强调了他们濡弱谦下的处世态度,赞美了他们“常宽于物,不削于人”的涵容心态。第六章,论述庄周的部分。写庄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描绘了他那芒忽恣纵的心态,奔放不羁的性格,以及自由自在的精神生活。篇末一章,论惠施辩者部分。叙述惠施的“历物十事”与“辩者二十一事”。惠施认为万物流变不息,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是永恒固定的状态,所以他由此得出“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等命题。他又认为任何东西都是相对的,事物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他强调万物有基本的相同点,掌握这相同点,夸张了这相同点,而得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等命题。

出自本篇的成语,有万变不离其宗、一曲之士、内圣外王、栉风沐雨、强聒不舍、椎拍宛转、其应若响、变化无常、学富五车、大同小异等。特别是“内圣外王”的理想,由本篇首次提出。其后,这一崇高的人格为历代哲学家所追述,并普遍内化于历代中国知识分子。

天下之治方術 ① 者多矣,皆以其有 ② 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 ③ 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 ④ ?”“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⑤ 。”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眞,謂之至人。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 ⑥ 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 ⑦ ,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以參爲驗,以稽爲決 ⑧ ,其數一二三四是也 ⑨ ,百官以此相齒 ⑩ ,以事爲常 ⑪ ,以衣食爲主,以蕃息畜藏爲意 ⑫ ,老弱孤寡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 ⑬ 乎!配神明 ⑭ ,醇天地 ⑮ ,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 ⑯ ,係於末度 ⑰ ,六通四辟 ⑱ ,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 ⑲ 明而在數度 ⑳ 者,舊法世傳之史,尙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 ㉑ alt 紳 ㉒ 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㉓ 。——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 ㉔ 得一察 ㉕ 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 ㉖ ,一曲 ㉗ 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 ㉘ ,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爲天下裂。

【注释】

①  方术:指特定的学问,为道术的一部分。

林希逸说:“方术,学术也。”(《南华真经口义》)

蒋锡昌说:“‘方术’者,乃庄子指曲士一察之道而言;如墨翟、宋鈃、惠施、公孙龙等所治之道,是也。”(《庄子哲学天下校释》)

②  其有:谓所学(宣颖《南华经解》)。“有”,谓攻治所得(蒋锡昌说)。

③  道术:指洞悉宇宙人生本原的学问。

④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灵妙。“明”,智慧。

林云铭说:“‘神’者,明之藏。‘明’者,神之发。言道术之极也。”(《庄子因》)

梁启超说:“神明犹言智慧。”(《诸子考释》内《庄子·天下篇释义》)

唐君毅说:“以神明言灵台灵府之心,尤庄子之所擅长。神与明之异,唯在‘神’乃自其为心所直发而说,‘明’则要在自其能照物而说,故明亦在神中。”(《中国哲学原论》,第47页)

⑤  一:即道。

⑥  兆:征兆,预端。

⑦  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以仁来施行恩惠,以义来建立条理,以礼来范围行动,以乐来调和性情(《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中《庄子·天下》篇译文)。

曹础基说:“‘以仁为恩’这以下六句说的‘君子’,指的是儒家。”(《庄子浅注》)

⑧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以法度为分守,以名号作标志,以比较为征验,以考稽作判断。

蒋锡昌说:“‘分’即‘分守’亦即职守,谓自己职分所当守也。‘以法为分’,言‘百官’当以法制为自己职分之所当守也。‘表’借为‘标’,‘以名为表’,言‘百官’以所陈之言论为自己做事之标准,俾使名实相符也。‘参’借为‘三’,‘三’乃虚数,用为多谊,‘以参为验’,言‘百官’治事,以多为验,所谓‘孤证不信’也。‘以稽为决’,言‘百官’治事,以考为定也。《天道》:‘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以参为验’即为‘比’之解释;盖‘比’者,亦即以多数事物比而验之也。‘以稽为决’即为‘详’之解释;盖‘详’者,亦即以严密考虑审而决之也。‘以法为分,以名为表’,言‘百官’所办之事;‘以参为验,以稽为决’,言‘百官’办事之法。”

曹础基说:“‘以法为分’这以下六句说的,反映了法家的主张。”

⑨  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好像数一二三四那样明白。“其”,犹若,如。“数”,等级之数。

马叙伦说:“案‘其’犹若也。详见《经传释词》。”(《庄子义证》)

林希逸说:“其数一二三四,言纤悉历历明备也。”

⑩  百官以此相齿:百官依这样相列序位。“齿”,序列。

蒋锡昌说:“所谓‘百官’,即《荀子》所谓‘官人百吏’,乃各种小官之统称。”

⑪  以事为常:以职事为常务。

曹础基说:“‘以事为常’这以下六句写的是平民的事。”

⑫  以蕃息畜藏为意:“蕃息”,即繁殖。“畜藏”,即蓄藏,“畜”,同蓄。“以”字原缺,“为意”两字原在“老弱孤寡”下,据陶鸿庆等之说移上。

陶鸿庆说:“自‘蕃息’以下,文有错乱。当云:‘以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养,民之理也。’‘为意’二字,及‘以’字,皆脱误在下。”(《读老庄札记》)

武延绪说:“按‘蕃’上疑亦当有‘以’字。”(《庄子札记》)

蒋锡昌说:“‘为意’二字,当在‘藏’字之下。此言‘百官’所为之事,当以民之衣食为主,蕃息蓄藏为意。”

按:陶鸿庆等之说可从。日本高山寺藏古写本在“老弱孤寡”下正无“为意”二字,当依上两句文例改为“以蕃息畜藏为意”。

⑬  备:完备。

蒋锡昌说:“‘备’,谓备有道术之全,而不限于一曲。”

⑭  配神明:配合天地造化的灵妙。

蒋锡昌说:“‘神明’者,即自然之称。言古之道人与自然为配合、与天地为一体。”

⑮  醇天地:取法天地。“醇”,借为准。

章炳麟说:“‘醇’借为‘准’。地官质人,壹其淳制。《释文》:‘淳,音准。’是其例。《易》曰:‘易与天地准。’配神明,准天地,二句意同。”(《庄子解故》)

⑯  本数:本原,指道的根本。

褚伯秀说:“本数,即所谓‘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蒋锡昌说:“本数者,犹言度数之本,即天地是也。”

⑰  末度:指法度,为道的末节。

⑱  六通四辟:六合通达四时顺畅。“六”,指六合,即四方上下。“四”,指四时;一指空间,一指时间。“辟”,同“alt ”。“六通四辟”已见于〈天道〉篇。

⑲  其:指上“古之所谓道术”而言(蒋锡昌说)。

⑳  数度:指典章制度。

㉑  邹鲁之士:指儒士。

蒋锡昌说:“邹鲁之士,盖统指儒家而言。”

马叙伦说:“陆德明曰:‘邹,孔子父所封邑。’伦案《说文》曰:‘聊,鲁下邑,孔子之乡。’则‘邹’借为‘聊’,音同照纽。……或曰:《史记·孟子列传》:孟子驺人也。‘驺’为‘邹’之借字。此‘邹’谓孟子生邑,则非也。”

㉒  搢绅:“搢”,笏。“绅”,大带(成《疏》)。“搢绅”,亦指儒士。

蒋锡昌说:“‘搢绅’盖即‘儒服’之一种。‘搢绅先生’称儒家也。‘搢绅先生’即‘邹鲁之士’,‘邹鲁之士’即上文‘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之‘君子’,皆儒家之称也。”

㉓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这六句马叙伦疑是古之注文。

马叙伦说:“‘《诗》以道志’以下六句,疑古注文,传写误为正文。”

杨柳桥说:“马氏疑为注文,甚有理,但不妨文义,亦未据删。”

㉔  多:一说作“各”。

严灵峰先生说:“按:‘多’字疑当作‘各’,形近误也。下文:‘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与此同意;下云:‘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正明:‘各得一察’之义;故云:‘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郭《注》:‘各信其偏见,而不能都举。’是郭所见本原亦作‘各’也。”姑备一说。

㉕  一察:一端之见。

王念孙说:“郭象断‘天下多得一’为句。《释文》曰:‘得一,偏得一术。’案:‘天下得一察焉以自好’,当作一句读。下文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句法正与此同。‘察’,谓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体。下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即所谓‘一察’也。”(《读书杂志余编》)

俞樾说:“今案郭读文不成义,当从王读。惟以‘一察’为‘察其一端’,义亦未安。‘察’当读为‘际’,一际,犹一边也。《广雅·释诂》:际、边并训方,是际与边同义。同其一际,即得其一边,正不知全体之谓。”(《诸子平议》内《庄子平议》)

梁启超说:“案:俞说是。《中庸》:‘言其上下察也。’即上下际。下文‘察古人之全’亦当读为‘际’。‘察’字与‘判’字‘析’字并举,皆言割裂天地之美万物之理古人之全,而仅得其一体。”

㉖  不该不徧:“该”,兼备。“徧”,同“遍”。

㉗  一曲:偏于一端,与上文“一察”同义,指只知道的一端而不明道的全体。

㉘  内圣外王之道:梁启超说:“‘内圣外王之道’一语,包举中国学术之全部,其旨归在于内足以资修养而外足以经世。”

【今译】

天下研究方术的人很多了,都认为自己所学的是无以复加、再好不过了。古时所谓的道术,到底在哪里?答说:“无所不在。”问说:“〔造化的〕灵妙从哪里降下?〔人类的〕智慧从哪里出现?”答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都导源于‘一’。”

不离于宗本,称为天人。不离于精微,称为神人。不离于真质,称为至人。以天然为宗主,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预见变化的征兆,称为圣人。以仁来施行恩惠,以义来建立条理,以礼来规范行动,以乐来调和性情,表现温和仁慈,称为君子。以法度为分守,以名号作标准,以比较为征验,以考稽作决定,好像数一二三四那样明白,百官以这样相列序位,以职事为常务,以衣食为主要,以生产储藏为意念,使老弱孤寡都能得到抚养,这是养民的道理。

古时的圣人不是很完备吗?配合造化的灵妙,取法天地,养育万物,均调天下,泽及百姓,明白道的根本,贯通于法度,六合通达四时顺畅,大小精粗的事物,都无所不在地存在着它的作用。古代道术显明在典章制度的,旧时的法规、世代相传的史书上,还保存着很多。古时道术存在于《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学者和士绅先生们,大多能明晓——《诗》是用来表达心意的,《书》是用来传达政事的,《礼》是用来规范行为的,《乐》是用来调和性情的,《易》是用来探讨阴阳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讲解名分的。——那些典章数度散布在天下而设施于中国的,百家学说时常称述它。

天下大乱的时候,圣贤隐晦,道德分歧,天下的人多各执一端以自耀。譬如耳目鼻口,都有它的功能,却不能互相通用。犹如百家众技一样,都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这样,但不兼备又不周遍,只是偏于一端的人。他们割裂天地的纯美,离析万物的常理,分割古人道术的整体,很少能具备天地的纯美,相称神明的盛容。所以内圣外王之道,暗淡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尽所欲而自为方术。可悲啊!

百家往而不返,必定和道术不能相合了!后世的学者,不幸不能见到一种天地的纯美,古人道术的全貌,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 ① 於萬物,不暉於數度 ② ,以繩墨自矯 ③ ,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 ④ 禽滑釐 ⑤ 聞其風而說之。爲之大過,已之大循 ⑥ 。作爲《非樂》,命之曰《alt 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氾愛兼利而非alt ,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 ⑦ ,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黃帝有《咸池》 ⑧ ,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alt 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爲法式。以此敎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 ⑨ ,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 ⑩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 ⑪ ;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 ⑫ 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 ⑬ ,支川三千 ⑭ ,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 ⑮ 而九雜 ⑯ 天下之川;腓無alt ⑰ ,脛 ⑱ 無毛,沐甚雨 ⑲ ,alt 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 ⑳ 爲衣,以跂蹻 ㉑ 爲服 ㉒ ,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里勤 ㉓ 之弟子,五侯 ㉔ 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 ㉕ 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 ㉖ ,而倍譎 ㉗ 不同,相謂別墨 ㉘ ;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 ㉙ ,以觭偶 ㉚ 不仵 ㉛ 之辭相應;以巨子 ㉜ 爲聖人,皆願爲之尸 ㉝ ,冀得爲其後世,至今不決。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alt 脛無毛,相進 ㉞ 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㉟ 。雖然,墨子眞天下之好 ㊱ 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注释】

①  靡:同“糜”,浪费。

②  不晖于数度:不炫耀礼法。“晖”,同“辉”。

③  以绳墨自矫:用规矩来勉励自己。“矫”,厉(郭《注》)。

④  墨翟:姓墨,鲁国人,稍后于孔子,提倡非攻、兼爱、非乐、节用的学说。《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墨子学说站在平民的立场发言,打破差别、等级、特权。今存《墨子》一书,共五十三篇,为墨子及其学派所作。

⑤  禽滑厘:墨子弟子(见《墨子·公输般篇》),初受业于子夏(见《史记·儒林传》),后学于墨子(见《吕氏春秋·当染篇》)。

⑥  已之大循:“大”,通太。“循”世德堂本作“顺”。“循”,顺古通。这句有二解:㈠“已”,读作“己”,己之大顺,即太顺于己。㈡“已”,即止。“大顺”,作“太甚”解。已之太顺,即节止太甚。

林希逸说:“抑遏过甚,故曰:‘已之大循。’‘已’者,抑遏之意也。”

林云铭说:“大循,一作大顺,犹太甚也。”

梁启超说:“‘已’,止也,即下文‘明之不如其已’之已。‘大顺’即太甚之意,‘顺’‘甚’音近可通也。言应做之事做得太过分,应节止之事亦节止得太过分也。郭《注》云‘不复度众所能。’成《疏》云:‘适用己身自顺。’将‘已’字读成‘己’字,失之。”

⑦  好学而博不异:有两种读法:一读,“好学,而博不异”,一读“好学而博,不异”。

㈠以“博不异”为句。如林希逸说:“博不异者,尚同。推广其说,以为博而主于尚同也。”如梁启超说:“博,普遍也。言一律平等无别异。”

㈡以“好学而博,不异”为句。如章炳麟说:“‘又好学而博’为句,‘不异’为句。言墨子不苟于立异。”王敔注:“不异,多喜庸众之言。”见王夫之《庄子解》内)林云铭说:“不异,言不求异于人也。”

按:《墨子·贵义篇说》:“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可见墨子的“好学而博”。

⑧  《咸池》:古乐名。下文:《大章》,《大韶》,《大夏》,《大濩》(hù),《辟雍》,《武》,都是各代古乐名。

⑨  未败墨子道:有两种解释:㈠“败”,作“毁”《(释文)》。指批评者(即〈天下〉篇作者)并无意败毁墨子学说。如宣颖说:“言我固论之如此,亦不足遂废其教也。”如章炳麟、马叙伦、蒋锡昌都持同一说法。㈡无败于墨子之道,指墨道虽苛,仍盛行于世不受影响。如马其昶说:“墨子薄葬,非人情,彼视人己一致,故未至遽败其道。”(《庄子故》)如王先谦说:“今墨之道,尚未败也。”《庄子集解》又如梁启超说:“‘未败墨子道’者,言墨家者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就墨言墨,诚不足以败其所道。”今译从㈡。

⑩  果类乎:果真合于人情吗?

林希逸说:“类,近也。言如此果与人情相近乎。”

⑪  觳(què)薄,苛刻。

郭嵩焘说:“觳者,薄也。《史记·始皇本纪》:‘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言不薄于此也。墨子之道,自处以薄。郭象《注》:‘觳,无润也。’解似迂曲。”(见郭庆潘《庄子集释》引)

⑫  湮:塞,没(《释文》)。

⑬  名川三百:世德堂本“川”误作“山”。据赵谏议本改正。

俞樾说:“‘名山’当作‘名川’,字之误也。‘名川’‘支川’,犹言大水小水。下文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可见此文专以‘川’言,不当言‘山’也。”

⑭  支川三千:“支川”,本或作支流(《释文》)。“三千”,与上文“三百”同,形容多数。

⑮  橐(tuó)耜(sì):“橐”,盛土器。“耜”,锹,锄。

⑯  九杂:汇合的意思。“九”,音鸠,本亦作“鸠,即聚(见《释文》)。“杂”作“集”。

章炳麟说:“‘九’,当从别本‘鸠’字之义,然作‘九’者是故书。‘杂’,借为‘集’。”

蒋锡昌:“‘九’借为‘句’,《说文》:‘聚也。’段注:《庄子》作‘九’,今字则‘鸠’行,而‘句’废矣。《说文》:‘杂,五采相合也。’段注:‘亦借为聚集字。’据此,则‘九杂’即聚集。”

⑰  腓(féi)无胈(bá):“腓”,小腿后面突出的筋肉,俗称腿肚子。“alt ”,白肉。

《御览》八二引“腓”作“股”。

⑱  胫(jìng):从脚跟到膝的部分。

⑲  甚雨:骤雨。崔撰本“甚”作“湛”,音淫。

郭庆潘说:“案崔本‘甚’作‘湛’,是也。‘湛’与‘淫’同。《论衡·明雩篇》:‘久雨为湛。’‘湛’即淫也。”

王叔岷先生说:“《疏》:‘赖骤雨而洒发’,疑成本作‘骤雨’。刘子《新论知人篇》:‘栉奔风,沐骤雨。’即本此文,亦作‘骤雨’。”(《庄子校释》)按:今译作“骤雨”,与下句“疾风”相对为文。

⑳  裘褐:粗衣。

㉑  跂alt :“跂”,同屐。“alt ”,草鞋。

㉒  服:用(林希逸说)。

㉓  相里勤:姓相里,名勤,为南方墨派一首领。《韩非子·显学篇》说:“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下文邓陵子即韩非所说邓陵氏。

㉔  五侯:人名。“五”,同“伍”。

孙诒让说:“‘五侯’,盖姓‘五’;‘五’与‘伍’同。古书伍子胥多作‘五’,非五人也。”

㉕  苦获、己齿:人名。二人都是南方墨者重要人物。

㉖  《墨经》:现存《墨子》书卷十有〈经上〉〈经下〉两篇。

㉗  倍谲:背异。“倍”“背”古通。

㉘  相谓别墨:互相抵斥以为非墨家正统(梁启超说)。

蒋锡昌说:“‘相’者,乃各人互相之意;‘相谓’者,乃各人互相谓各人之意。……‘相谓’二字,胡适解为:‘他们自己相称“别墨”。’推胡之意,似谓各‘别墨’自己称自己;……非也。‘别墨’犹言背墨,言与真墨分别相背之墨也。‘别墨’二字本会有相非之意,故下文云:‘以“坚”“白”“异”之辩相訾。’胡适谓“‘别墨”犹言“新墨”’,亦非。‘相谓别墨’言相里勤等互相斥他人为背墨也。”

严灵峰先生说:“唐钺曰:‘墨家三派,既然自称为“真墨”,当然呼他派为“别墨”。’蒋、唐二说并是也。按:《韩非子·显学篇》:‘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而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取舍相反而不同’即此处之‘倍谲不同’,‘相訾’,如〈秋水〉篇:‘尧、桀之自然而相非。’‘相谓别墨’,即互相攻讦对方为背师……‘别墨’因为‘背墨’之义无疑。胡说不可从。”

按:梁启超、蒋锡昌等之说为是,今人多从胡适之说,实误。

㉙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訾”,诋毁。“坚白”“同异”为当时常辩论的主题。

梁启超说:“盖举当时常用之三个辩论题为例:一坚白问题,二同异问题,三奇偶问题。此三问题为战国中叶以后学者所最乐道,而其源皆出《墨经》。〈经上〉云:‘坚白不相外也。’〈经下〉云‘不坚白,说在无久与宇,坚白,说在因。’〈经说下〉:无坚得白,必相盈也。”此《墨经》中之坚白说也。〈经上〉云:‘同,异而俱之于一也。’又云:‘同异交得知有无。’此《墨经》中之同异说也。〈经下〉云‘一偏去而二。’《经说下》云:‘二与一亡,不与一在。’此《墨经》中奇偶说也。后世之墨者,罕复厝意于节用非攻诸教理,但摭拾《墨经》中此类问题以相訾嗷,以致倍谲不同。”

㉚  觭偶:即奇偶,亦为当时常辩论的主题。

㉛  不仵:不合。“仵”,同(《释文》);案:“仵”与“伍”同(陶鸿庆说)。

㉜  巨子:向秀、崔alt 本作“钜子”。“钜子”,即墨派团体的首领。

梁启超说:“钜子姓名见于故书者有三:一、孟胜,二、田襄子,俱见《吕氏春秋·上德篇》。三、腹alt ,见《吕氏春秋·去私篇》。”

㉝  尸:主。

㉞  相进:相尚,相竞。

㉟  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言乱天下之罪多,治天下之功少(宣颖说)。

林希逸说:“言传墨子之道者,相尚为自苦之事,欲以此治天下,未见其治,必先能召乱也,故曰‘乱之上也’。”

㊱  天下之好:天下最美善的人。“好”,含有特别赞美之意(蒋锡昌说)。

【今译】

不使后世奢侈,不浪费万物,不炫耀礼仪法度,用规矩来勉励自己,以备担当世间的急难;古来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实行得太过分,节止得也太过分。作《非乐》,讲说《节用》;生时不作乐,死后无服饰。墨子主张博爱兼利而反对战争,他教人不恨怒;他又好学博闻,不求立异,也不和先王相同,毁弃古代的礼乐。

黄帝有《咸池》乐章,尧有《大章》乐章,舜有《大韶》乐章,禹有《大夏》乐章,汤有《大濩》乐章,文王有《辟雍》乐章,武王、周公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仪则,上下有等差,天子的棺椁有七层,诸候有五层,大夫有三层,士有两层。现在墨子独自主张生时不咏歌,死后无服饰,只用三寸的桐棺而没有外椁,作为榜样。用这个来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的道理;用这个来自己实行,也实在不算是爱自己。虽然这样,但是并不影响墨子的学说,然而,当歌唱时却反对歌唱,当哭泣时却反对哭泣,当奏乐时却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于人情吗?他生时勤劳,死后菲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苦,使人悲愁,他的主张实行起来很困难,恐怕不能成为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的人不堪忍受。墨子虽然独自能担当,奈何天下人不能履行!背离了天下的人,距离王道也远了。

墨子称说:“从前禹的堵塞洪水,疏导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溪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器和锄头而汇合天下的河川;腿肚子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毛,骤雨淋身,强风梳发,安置了万国。禹是大圣人,而为了天下,这般地劳苦。”所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羊皮粗布做衣裳,穿上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自苦为原则,说:“不能这样,就不是禹的道,不足称墨者。”

相里勤的弟子,伍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却背异不相同,互相斥称对方是“别墨”,用“坚白”“同异”的辩论互相诋毁,用“奇偶”不合的言辞互相对应;把钜子当作圣人,都愿意奉他为主师,希望继承他的事业,到现在还纷争不决。

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很好的,他们的做法却太过分了。这会使得后世的墨者,必定要劳苦自己到腿肚子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毛,以此互相竞逐罢了。这是扰乱天下的罪多,治理天下的功少。虽然这样,墨子真算是天下最美善的人了,这种人实在求不可得,他纵使弄得形容枯槁也不放弃自己的主张,真是救世才能之士啊!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苛於人 ① ,不忮於衆 ② ,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 ③ ,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 ④ 尹文 ⑤ 聞其風而悅之。作爲華山之冠 ⑥ 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 ⑦ 爲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⑧ ,以聏合驩 ⑨ ,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爲主 ⑩ 。見侮不辱,救民之alt ,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敎,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 ⑪ 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 ⑫ 。

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請欲固 ⑬ 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 ⑭ 。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 ⑮ !”圖傲乎 ⑯ 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爲苛察,不以身假物 ⑰ 。”以爲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 ⑱ 爲內,其小大精粗 ⑲ ,其行適至是而止。

【注释】

①  不苛于人:“苛”,今本误为“苟”,据章炳麟之说改正。

章炳麟说:“‘苟’者,‘苟’之误。《说文叙》言‘苛之字止句’,是汉时俗书‘苛’‘苟’相乱。下言‘苛察’一本作‘苟’,亦其例也。”

刘师培说:“‘不苟于人,不忮于众’,‘苟’‘忮’并文,‘苟’当作‘苛’。下云:‘君子不为苛察’,旨与‘不苛’适符。”(见刘著《庄子斠补》)

蒋锡昌说:“‘苟’为‘苟’讹,当正。人怀‘为人’‘救世’之志,即可‘不苛于人,不忮于众’矣。”

②  不忮于众:不咈人情(林希逸说)。“忮”,逆。

③  白心:明白其心(崔撰《注》);表白心愿。

④  宋钘(jiān):姓宋名钘,《孟子》作宋alt (见《告子篇》)。齐宣王时人,游稷下。《孟子》赵《注》、《荀子》杨《注》说是宋人。alt ,钘古通,《庄子》作宋荣子。《汉书·艺文志》有《宋子》十八篇,今《宋子》已失传。《荀子正论》:“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正是宋钘的一种主张。

⑤  尹文:姓尹名文,齐人,与宋钘俱游稷下(颜师古注引刘向说),曾游说齐湣王(见《吕氏春秋·正名篇》)。《汉书·艺文志》名家有《尹文子》上下篇。《尹文子·大道》上:“见侮不辱,见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斗。”正是这学派的主张。

⑥  华山之冠:以华山作为冠名。

陆德明说:“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

蒋锡昌说:“宋钘以华山之冠自表,似有提倡人类生活平等之意。”

梁启超说:“战国时人好作奇服以寄象征,如《鹖冠子》及屈原所谓‘高余冠之岌岌’皆是。”

⑦  别宥:即去囿,去除隔蔽。“宥”与“囿”通。蒋锡昌说:“凡有所隔蔽而不能全见者曰‘囿’。‘宥’乃指各人智识上有所隔蔽而言。‘别宥’之义,盖与《荀子》‘解蔽’,《吕氏春秋》‘去宥’并同。‘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者,谓欲接近万物而识其真相,须以去蔽为始也。”

冯友兰说:“‘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去宥’。‘宥’同‘囿’,就是有成见、偏见。《吕氏春秋》有〈去宥篇〉,其内容可能就是宋钘、尹文在这一方面的思想,甚至可能就是从宋钘的著作《宋子》中抄下来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

⑧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称心的宽容,名之为心的行为。“容”,即宽容。“命”,名。“心之行”,心的活动。

张岱年说:‘语心之容’。‘容’是宽容的意思,过去解为状况,不符合原意。韩非说宋荣子的一个特点,就是宽容,‘宋荣之宽’《韩非子·显学》。”(《中国哲学史史料学》)

蒋锡昌说:“宋钘于心之问题,颇为注重。㈠心为行之主,故欲为正当之行,必先存正当之心,如上文所谓‘以此白心’是也。㈡行为心之表,故欲明正当之心,必先有正当之行,如上文所谓‘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是也。㈢行之正当与否,决于心之正当与否;而心之正当与否,又决于‘别宥’之能否得当,故‘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也。”

⑨  以聏(ér)合alt :“聏”,作柔和,亲昵称。以柔和〔的态度〕合〔他人的〕欢心。

章炳麟说:“‘聏,借为‘而’。训‘而’为‘黏’,其本字则当作‘昵’。”

⑩  请欲置之以为主:请求〔大家〕以心容万物为主导。“之”,指心之容。“为主”,为主导思想(曹础基说)。

宣颖说:“欲人皆以此心为上。”

马其昶说“置之以为主,置合alt 之心以为行道之主也。”

徐复观先生说:“按‘置之’的‘之’,指上述‘心之行’而言。‘置’,安也。要求(请)安于心的容受万物之行,以为自己行为之主。”

⑪  强聒而不舍:说个不停。

⑫  上下见厌而强见也:人皆厌之,犹强欲自表见(宣颖说)。按:“强见”,即强现,勉力表露其观点。

⑬  固:借为姑(章炳麟说)。

⑭  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先生”,指宋钘、尹文。“弟子”,指宋、尹的弟子。郭《注》:“宋钘尹文称天下为先生,自称为弟子也。”误。这三句是〈天下〉篇作者对宋尹学派的评介,郭象误以为这三句话也是宋尹的主张(即误以为在上文“曰”的语句中)。

蒋锡昌说:“此言以仅置五升之饭,非特先生宋钘恐不得饱,即其弟子亦常在饥饿之中。”

⑮  我心得活哉:“我”,泛称。

蒋锡昌说:“上文:‘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此文即据该文而来。此宋钘自谓我民之命必得生活,盖彼勇于自信,以为天下如行其道,民命必活也。”

⑯  图傲乎:高大之貌(郭《注》)。

马叙伦说:“‘图’本作‘alt ’。‘alt ’为‘乔’字之讹。读者少见‘alt ’字,因改为‘图’。‘乔’为‘alt ’省,即骄傲字。”

⑰  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不求苛刻计较,不以己身为外物所役。

林希逸说:‘不为苛察’,‘苛察’则非‘别宥’矣,言不当有尔我之辩也。”

梁启超说:“不以身假物者,谓不肯将此身假借外物,犹言不为物役也。”

蒋锡昌说:“此即上文‘不苛于人’,‘不饰外物’之意。惟其不为苛察,故能不斗不战。惟其不以身假物,故能情欲寡浅,而共天下人我之养也。”

⑱  情欲寡浅:“情欲寡浅”之说,乃对少数有财之人而发,非对多数无财之人而发。盖天下多数无财之人,不患情欲滋多,特患衣食不足;天下少数有财之人,不患衣食不足,特患情欲滋多。为君者情欲滋多,故外侵他国之地,内夺人民之财。为官吏豪富者情欲滋多,故皆剥削人民之利益,以供自己之享乐。其结果,则天下不得安宁,“人我之养”不得“毕足”。故“情欲寡浅”,乃谓少数王公大人以及一切官吏豪富声色饮食宫室狗马等之情欲,当使寡浅;非谓多数穷苦人民粗衣淡饭之情欲,再使寡浅,以至冻饿而死也。由此观之,宋钘“情欲寡浅”,即老子“无欲”之义,亦即墨子“节用”之义(蒋锡昌说)。

⑲  小大精粗:“小”,按指一身而言。“大”,按指其救世之战而言。“精”,按指心而言。“粗”,按指行为而言(徐复观说)。

【今译】

不为世俗所牵累,不用外物来矫饰,不苛求于人,不违逆众情,希望天下安宁以保全人民的性命,人给我的基本奉养条件具备就够了,以这种观点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古来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制作一种上下均平像华山那样的帽子来表示提倡人类生活的平等,应接万物以去除隔蔽为先;称道心的宽容,名之为心的活动,以柔和态度投合他人的欢心,借以调和海内,请求大家以这种主张作为主导思想。受到欺侮不以为辱,解救人民的争斗,禁绝攻伐平息干戈用兵,解救世间的战争。本着这种意旨来周行天下,对上劝说诸侯,对下教育百姓,虽然天下的人并不接受,但他依然喋喋不休地劝说,所以说:上上下下的人都厌烦但仍勉力宣扬自己的观点。

然而,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替自己打算太少;他们说:“我们只请求有五升米的饭就够了。”宋、尹先生们不得饱,弟子们更是常在饥饿中,可是他们仍不忘天下人。他们日夜不休地为人民,他们说:“我们大家必得活命呀!”高大的救世之士啊!他们说:“君子不求苛刻计较,不使自己为外物所役。”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不如干脆停止不做。他们以止攻息兵为对外活动,以情欲寡浅为内在修养,他们学说的小大精粗,及其所行所为只不过如此而已。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 ① ,決然無主 ② ,趣物而不兩 ③ ,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 ④ 田騈 ⑤ 愼到 ⑥ 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爲首 ⑦ ,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敎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⑧ 。”

是故愼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alt 汰 ⑨ 於物,以爲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 ⑩ 。”alt 髁無任 ⑪ ,而笑天下之尙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 ⑫ ,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 ⑬ 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落羽之旋 ⑭ ,若磨石之隧 ⑮ ,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 ⑯ ;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愼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騈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敎 ⑰ 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 ⑱ ,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 ⑲ ,而不免於魭斷 ⑳ 。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 ㉑ 不免於非。彭蒙田騈愼到不知道。雖然,槪乎皆嘗有聞者也。

【注释】

①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公正而不阿党,平易而无偏私(成《疏》)。

②  决然无主:去私意而无所偏(林希逸说);谓排除主观的先入之见(梁启超说)。“决然”,自然流动的样子(曹础基说)。

③  趣物而不两:随物而趋不起两意。

蒋锡昌说:“趣物而不两,即将万物一视同仁,而不分别之意。”

④  彭蒙:姓彭名蒙,齐之隐士,游稷下(成《疏》)。下文说田骈学于彭蒙,有关他的事迹已不可考。

⑤  田骈:即陈骈,齐国人,《汉书·艺文志》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今已失传。《吕氏春秋·不二》云:“陈骈贵齐。”

⑥  慎到:赵国人,《汉书·艺文志》有《慎子》四十二篇列在法家,今所传《慎子》五篇为后人辑本。根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及《田敬仲完世家》所载,田骈慎到都是稷下学士,列第为上大夫。

⑦  齐万物以为首:言以齐物为根本义(梁启超说)。

徐复观先生说:“奚侗曰:‘首借作道。’按奚说非是。上文述宋钘尹文之思想时谓‘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为始’犹‘为首’,盖谓田骈、慎到,以齐万物为先之意。”

⑧  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选择就不能普遍,教诲就不能周全,顺道自然则无所遗漏。

蒋锡昌说:“由我见以选某物,则必有所弃而致不遍焉,如由我见以教某物,则必有所遗而致不至焉,唯道任自然,方可包括一切而无遗。”

⑨  冷汰:听放(郭《注》)。

林希逸说:“冷汰,脱洒也。冷然而疎汰,于物无拘碍也。”

⑩  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强求〕知其所不知,势将为知所迫而结果会损伤自己。“薄”,通迫。“后”,或说“复”字之误。按:《仪礼》之“后”字,武威出土《仪礼》简多作“复”字。“邻”为“蹸”字之误。

林希逸说:“薄,迫。”

孙诒让说:“后,疑当为‘复’,形近而误。”

武延绪说:“‘后’疑‘复’字之讹。《注》:‘而又邻伤焉。’‘又’即训‘复’者,作后者,形近之讹。”

奚侗说:“‘鄰’为‘蹸’误,‘鄰’或书作‘隣’,与‘磷’形近,犹〈马蹄〉篇‘跬’误为‘陆’也。《说文》:‘蹸,轹也。’”

梁启超说:“此二语颇难解,大概谓,自以为知者实则不知耳。‘薄’,即‘薄而观之’之薄。‘鄰’,读为‘磨而不磷’之磷。迫近一物欲求知之,适所以伤之而已。”

蒋锡昌说:“‘鄰’为‘蹸’假。此言人欲知所不知,势将被知所迫,复被蹸伤;下文所谓‘用知之累’也。”

⑪  alt (xǐ)髁(kē)无任:“alt 髁”,顺随的意思。“无任”,无所专任。

成玄英说:“‘alt 髁’,不定貌。随物顺情,无的任用,物各自得。”

⑫  椎(chuí)拍alt 断:顺随旋转的意思。

林云铭说:“与物宛转之意。”

郭嵩焘说:“《释文》:‘alt ,圆也。’王云:‘椎拍alt 断,皆刑截者所用。’疑王说非也。‘alt 断’即下文‘alt 断’,郭象云:‘alt 断,无圭角也。’”

徐复观先生说:“按《释名》:‘椎,推也。’‘椎拍’犹言推附,即顺随之意。注家乃以刑罚之事释之,大谬。”(《中国人性论史》,第435页)

⑬  魏然:古抄卷子本“魏”作“巍”。“魏”即“巍”之隶省。陈碧虚《音义》所出本作“巍”(王叔岷说)。

⑭  若落羽之旋:“落”字原阙。成《疏》。:“如落羽之旋。”按:依《疏》“羽”上当有“落”字,“落羽”与上“飘风”,下“磨石”并文;因据成《疏》补(严灵峰《道家四子新编》,第843页)。

⑮  隧:音遂,回(《释文》);转(成《疏》)。

⑯  无建己之患:“建己”与“用知”文异谊同,皆好用私知之意(蒋锡昌说)。

⑰  得不教:不言之教(宣颖说)。

林希逸说:“‘得不教’者,言其初学之时,自相契合,不待教之而后能也。”

⑱  窢(xù)然:“窢”,寂(林云铭说)。

马叙伦说:“‘窢’借为‘侐’。《说文》:‘侐,静也。’”

⑲  常反人,不见观:常违反人意,不为人称赏。

蒋锡昌说:“‘觀’疑‘歡’字之误。常反天下之心,不为天下所欢。”

于省吾说:“《释文》:‘见’,一本作‘聚’。高山寺卷子本作‘取’。‘觀’应读作‘懽’。‘不聚觀’即不取懽也。”

⑳  alt (yuán)断:无圭角(郭《注》)。谓其与物宛转(马其昶说)。

㉑  韪(wěi):是(郭《注》)。

【今译】

公正而不阿党,平易而没有偏私,去除私意而没有主见,随物变化而不起两意,不怀心思,不出智谋,对于事物不带主观选择地顺随着,参与它的变化发展,古来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大道能包含万物却不能分辨,知道万物都有它适宜的地方,有它不适宜的地方,所以说选择就不能遍及,教诲就不能周全,顺着大道就无所遗漏了。”

所以慎到摒弃智巧、抛开己见,乃是由于不得已。听任于物,而作为他的道理,说:“强求知其所不知,就会为知所迫而结果损伤自己。”随物顺情无所专任,而讥笑天下的推崇贤能;放纵解脱不拘行迹,而非难天下的大圣。顺随旋转,与物推移变化,舍去是是非非,或可以免于世俗的累患。不运用智谋,不瞻前顾后,巍然独立罢了。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像飘风的盘桓,像落羽的回旋,像磨石的运转,本性淳厚而不偏颇,动静适度而没有过失,这就不会有罪。这是为什么?像那没有知虑的东西,就没有标榜自己的忧患;没有利用智巧的系累,动静就不离开自然之理,因此终身没有毁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知虑的东西那样罢了,不需要圣贤,那土块也不失于道。”豪杰们互相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所能行而是死人的道理。适足使人觉得怪异罢了。”

田骈也是一样,求学于彭蒙,学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来得道的人,达到不受是和非所左右的境界罢了。他的风教寂静无形,哪里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呢?”常违反人意,不为人所称赏,仍不免于随物宛转。他所说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而所说的是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并不真正明白大道。不过,他们都还听闻过道的概要。

以本 ① 爲精,以物爲粗,以有積爲不足 ② ,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 ③ 老聃 ④ 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 ⑤ ,主之以太一 ⑥ ,以濡弱 ⑦ 謙下爲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爲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 ⑧ ,形物自著 ⑨ 。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 ⑩ ,寂乎若淸。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⑪ 。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 ⑫ ;知其白,守其辱,爲天下谷 ⑬ 。”人皆取先,己獨取後 ⑭ ,曰受天下之垢 ⑮ ;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 ⑯ ;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爲也而笑巧 ⑰ ;人皆求福,己獨曲全 ⑱ ,曰苟免於咎。以深爲根,以約爲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 ⑲ 。常寬於物 ⑳ ,不削於人 ㉑ 。雖未至極 ㉒ ,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眞人哉!

【注释】

①  本:道(林希逸说)。

②  以有积为不足:以储积为不足。

成玄英说:“贪而储积,心常不足。”

③  关尹:《吕氏春秋·不二篇》称:“老聃贵柔,关尹贵清。”《汉书·艺文志》载道家《关尹子》九篇。《隋书》、《唐书·经籍志》都不录。这书已经丧失很久了。现存《关尹子》九篇,篇名叫〈一宇〉、〈二桂〉、〈三极〉、〈四符〉、〈五铿〉、〈六匕〉、〈七釜〉、〈八筹〉、〈九药〉。书里很多类释氏和神仙方技等家的说法,所用的语词,并不是先秦道家所用的。显然是后世假托之作。〈天下〉篇把关尹老聃相提并论。其中“以本为精”,“与神明居”,常无有,主太一,谦下空虚,是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性格。其单讲关尹的部分,其重点在虚己接物,独立清静(陈荣捷《战国道家》)。

④  老聃:即今《老子》一书作者。

⑤  常无有:即常“无”、常“有”。见于《老子》第一章及四十章。

⑥  太一:指《吕氏春秋·大乐篇》说:“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

⑦  濡弱:柔弱。“柔弱”一词,见《老子》三十六章、七十六章、七十八章等。

⑧  在己无居:无私主(林希逸说);即不偏执己意。

⑨  形物自著:有形之物各自彰著。

⑩  芴乎若亡:恍惚若无。“芴”与“惚”通。另一说“芴”,通忽。忽然,水快流的样子。“亡”,无。这句形容“其动若水”(曹础基说)。

⑪  得焉者失:这句和《老子》四十四章:“多藏必厚亡”,六十四章:“执者失之”同义。“得”有贪得之意,宣颖以“自得”为注,不妥。

⑫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见《老子》二十八章。

⑬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见《老子》二十八章。今本《老子》“知其白”句下“守其辱”句上,衍“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六句。这二十三个字为后人所加,当删去(详见易顺鼎《读老子札记》、马叙伦《覈定老子》)。“辱”,即alt

⑭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老子》六十七章:“不敢为天下先”之意。

⑮  受天下之垢:《老子》七十八章有“受国之垢”句。

⑯  无藏也故有余:此下衍“岿然而有余”句,依刘文典、李勉之说删。

刘文典说:“案‘无藏也故有余’,与下句‘岿然而有余’,语意重复。”按刘说是。然刘氏谓“无藏也故有余”疑是下文“岿然而有余”之注,则非。《老子》七章:“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三十四章:“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句法相同。“无藏”即老子“知足”或“虚”观念引申而来,正合老子思想。

李勉说:“‘岿然而有余’,系解释上句之注辞,误入正文。”按李说是。今删去“岿然而有余”一句注,与上下文正以三句为一组而相对称。

⑰  笑巧:笑人之巧(林云铭说)。“巧”,智巧;机巧。

⑱  曲全:《老子》二十二章:“曲则全。”

⑲  坚则毁矣,锐则挫矣:《老子》七十六章有“坚强者死之徒”句,九章有“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句,与此义相近。

⑳  常宽于物:“宽”下今本有“容”字。高山寺本无“容”(王孝鱼校),并依于省吾之说删。

于省吾说:“高山寺本无‘容’字。按无‘容’字是也。此与下句‘不削于人’对文成义。”

㉑  不削于人:不侵削于人(成《疏》)。

㉒  虽未至极:通行本作“可谓至极”,依高山寺本、陈碧虚《庄子阙误改》。

王叔岷先生说:“王先谦云:‘姚本“可谓”作“虽未”云:从李氏本改。’吴氏《点勘》从姚本改作‘虽未’。案《古抄卷子本》‘可谓至极’,作‘虽未至于极’。陈碧虚《阙误》引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可谓’亦并作‘虽未’作‘虽未’是。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不为老子所限,况关尹乎!关尹、老聃之道术虽博大,而偏重人事,尚有迹可寻,不可谓之至极。庄子道术,论人事而超人事,万物毕罗,其理不竭,应化无方,无可归属。乃可谓至极也。今传旧本‘虽未’皆作‘可谓’,疑唐人崇老子者所改。”

【今译】

以根本的道为精微,以有形的物为粗杂,以储积为不足,恬淡地独与造化灵妙共处,古来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关尹、老聃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建立常无、常有的学说,归本于最高的‘太一’,以柔弱谦下为外表,以虚空成就万物为实质。

关尹说:“不偏执己意,有形之物各自彰著。动时如流水,静时如明镜,反应如回响。恍惚如无有,寂静如清虚。相同则和谐,贪得便有失。从不争先而常顺随别人。”

老聃说:“认识雄强,持守雌柔,成为天下的溪涧;认识明亮,持守暗昧,成为天下的山谷。”人人都争先,他独自居后,说:“承受天下的诟辱”;人人都求实际,他独自守虚空,不敛藏反而有多余。他立身行事,宽缓而不费损精神,自然无为而嗤笑机巧;人人都求福,他独自委曲求全,说:“但求免除祸害。”以精深为根本,以要约为纲纪,说:“坚硬的就容易毁坏,锐利的就容易挫折。”常宽容待物,不侵削别人。虽然没有达到顶点,关尹、老聃,可算是古来博大真人呀!

芴漠 ① 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 ② ,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alt 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 ③ 之說,荒唐 ④ 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 ⑤ ,不以觭見之也 ⑥ 。以天下爲沈濁,不可與莊語 ⑦ ,以巵言 ⑧ 爲曼衍 ⑨ ,以重言 ⑩ 爲眞,以寓言 ⑪ 爲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 ⑫ 於萬物,不譴是非 ⑬ ,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 ⑭ 而連犿 ⑮ 無傷也。其辭雖參差 ⑯ 而諔詭 ⑰ 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 ⑱ ,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 ⑲ ;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 ⑳ 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 ㉑ ,其來不蛻 ㉒ ,芒乎昧乎 ㉓ ,未之盡 ㉔ 者。

【注释】

①  芴漠:“芴”,通惚。恍惚茫昧之意。

②  芒乎何之,忽乎何适:“芒乎”“忽乎”,同〈至乐〉篇“芒乎,芴乎”,形容恍惚芒昧的状貌。“何之”“何适”,即何去何往。

林希逸说:“‘何之’‘何适’,动而无迹也。”

③  谬悠:虚远(成《疏》)。

④  荒唐:谓广大无域畔(《释文》)。

⑤  恣纵而不傥:“恣纵”,犹放纵。放任而不偏党(成《疏》)。赵谏议本“傥”作“党”(王叔岷《校释》)。高亨谓“傥”借为谠,直言。

⑥  不以觭见之也:其所见不主一端(林希逸《口义》);不以一端自见(宣颖说)。《道藏》罗勉道《循本》“觭”作“畸”。“觭”“畸”并“奇”之借字(王叔岷《校释》)。

⑦  庄语:犹大言(成《疏》);犹正论(王先谦《集解》)。

陆德明说:“‘庄语’,郭云:‘庄’,庄周也。’一云、‘庄,端正也。’一本作‘壮’。”按“庄”为严正之意,这里不当庄周之名。

⑧  卮言:喻无心之言。语见〈寓言〉篇。

⑨  曼衍:同漫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之意。语见〈齐物论〉、〈寓言〉篇。

⑩  重言:为人所重之言。见〈寓言〉篇。

⑪  寓言:寄寓他人他物的言论。见〈寓言〉篇。

⑫  敖倪:即傲睨(梁启超说);犹骄矜。

⑬  不谴是非:是非无所泥(林希逸说)。

⑭  瑰(瓌)玮:奇伟(《释文》);弘壮(成《疏》)。

⑮  连犿(fān):宛转貌(《释文》引李颐《注》);和同混融之意(林希逸说)。

⑯  参差:或虚或实(成《疏》);或彼或此、或抑或扬,不可定(林希逸说)。

⑰  alt (chù)诡:奇异(李颐说)。与〈齐物论〉篇“吊诡”同。

⑱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他内心之情饱满,故禁不住而流露出来。“已”,止(曹础基说)。

⑲  肆:纵放(林希逸说);形容广阔无限制。

⑳  稠适而上遂:“稠”,音调,本亦作“调”(《释文》)。赵谏议本作“调”(王孝鱼校)。“稠适”,和适之意。“遂”,达(成《疏》)。

㉑  其理不竭:他的道理是不穷尽的。

㉒  其来不蜕:“蜕”,通脱,离。“不蜕”,连绵不断(曹础基说)。

㉓  芒乎昧乎:“芒昧”,犹窈冥。言《庄子》的书,幽冥深远。

㉔  未之尽:没有穷尽。

【今译】

恍惚芒昧而没有形迹,变化而没有常规,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造化同往!浑然蒙昧到哪里去,飘飘忽忽往哪里走,包罗万物,不知归宿,古来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风尚就喜好它。以悠远的论说,广大的言论,没有边际的言辞,常放任而不拘执,不持一端之见。认为天下污浊,不能讲严正的话,用无心之言来推衍,引用重言使人觉得真实,运用寓言来推广道理。独自和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万物,不拘泥是非,和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奇伟却宛转叙说无伤道理。他的言辞虽然变化多端却特异可观。他内心之情饱满而不由自主地流露,上与造物者同游,下与忘生死无终始分别的人做朋友。他以道为本,其精神领域弘大而开放,深远而广阔;他以天为宗,其精神境界可谓和谐切适而上达于最高点。虽然这样,他之顺应变化而解脱于物的束缚,他的道理是不穷尽的,源流连绵不断,幽冥深远,没有穷尽。

惠施多方 ① ,其書五車 ② ,其道舛駁 ③ ,其言也不中 ④ 。厤物之意 ⑤ ,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⑥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⑦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⑧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⑨ 。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⑩ 。南方無窮而有窮 ⑪ ,今日適越而昔來 ⑫ 。連環可解也 ⑬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⑭ 。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注释】

①  惠施多方:“多方”,即多方术,指惠施的学术广博多方面。“惠施多方”以下的文字,有人疑是另属一篇。

王叔岷先生说:“《北齐书·杜弼传》称弼注《庄子·惠施篇》,今考〈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一章,专论惠子之学说,与上文不必相连,旧必另为一篇,杜弼所注〈惠施〉篇,疑即指此,或存《庄》书之旧,今本盖郭氏合之也。”(《庄子·校释自序》)按:叶国庆(《庄子研究》)、张成秋(《庄子篇目考》)等也认为“惠施多方”以下当别属一篇。徐复观持异议。

徐复观先生说:“〈天下〉篇后面所述惠施一大段,今人每谓这应另为一篇。但只要想到庄子与惠施的交谊之厚;想到〈逍遥游〉、〈德充符〉、〈秋水〉诸篇,皆以与惠施之问答终篇,则〈天下〉篇若为《庄子》一书的自叙,其以惠施终篇,并结以‘悲夫’二字,以深致惋惜之情。”(《中国人性论史》,第360页)案:徐说有理。

②  其书五车:“其书”,一说指他的藏书,另一说指惠施自己的著作(如林希逸说:“言其所著书”;刘凤苞说:“著书极多”),兹从后说。“五车”是形容数量之多。

③  舛(chuǎn)驳:乖杂。“舛”,乖。“驳”,色杂不同。(《文选》左太冲《魏都赋》注引司马彪说)。

④  不中:指不当(林希逸说)。

⑤  历物之意:即究析事物之理。“厤”,古“历”字。本亦作“历”(《释文》)。

梁启超说:“‘历’,盖含分析量度之意。‘历物之意’者,谓析数物理之大概。”

汪奠基说:“历物之意是要把科学观察的成果,提高到宇宙万象变异的认识上来进一步辩说其世界意义的意思。”(《中国逻辑思想史料分析》第五章〈惠施的名辩思想〉)

⑥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到极点而没有外围的,叫做大一;小到极点而没有内核的,叫做小一(《中国哲学史资料选集》《庄子》今译)。“至大无外”,形容无穷大的整体空间。“至小无内”,指无穷小的空间单位。

蒋锡昌说:“‘无外’,言无物可居其外。犹〈秋水〉篇所谓‘至大不可围也’。‘无内’,言无物可居其内,适与‘无外’相反。‘大一’,即理想上最大之一个单位。此指‘六合’,或‘宇’,或今人所谓‘空间’而言。‘小一’,即理想上最小的一个单位。此指近于今人所谓‘分子’之体积而言。”

郭沫若说:“‘大一’是指无穷大的宇宙,然使细分以至于微末,终可以达到无可再分的一个微末的质点。‘小一’便指这种质点而言。”(见其《文集》第十卷《惠施的性格与思想》)

冯友兰说:“真正大的东西(‘大一’)应该‘无外’,即无限大;真正小的东西(‘小一’)应该‘无内’,即无限小。”(《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十一章《惠施公孙龙及其他辩者》下引同)

⑦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无厚”即形容面至薄,薄到无可再累积于其上。由面而成体,则可扩展至于千里大。

林希逸说:“‘无厚’,至薄也,不可积者,积则厚矣。积之不已,其大可至于千里。”

蒋锡昌说:“‘不可积’者,言其体积薄至‘小之微’;或仅有一粒‘分子’之厚,不可再有一粒‘分子’加积其上也。此意乃根据上条‘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而来。‘其大千里’,言由无数一粒‘分子’之厚所成之平面,可展至其大千里也。”

郭沫若说:“无厚,便是没有dimension。但是这没有dimension的说法,只是在分析而非聚积的状态下所言,若使积聚,则虽‘小一’也可至于无穷。”

汪奠基说:“‘无厚’本邓析的学说,惜其论证残佚无传。惠施距邓析不及二百年,这种有关形数的科学论辩,可能还是很新鲜的。按题旨的本义看,惠施是从‘小一’的概念存在,来肯定宇宙有‘无厚’的存在。由于‘小一’的定义的认识,所以推断‘无厚’的性质就是‘不能堆积起来’的特征。但是‘小一’无限,它在宇宙里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无厚’的东西,对于这种绝对无限的小一而言,当然是‘其大千里’了。”

⑧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荀子·不苟篇》作“山渊平,天地比”。这是由于立足点的不同,而得出不同的判断。从我们常识世界来看,天与地、山与泽,有高低之分,但从一个无穷大的宇宙空间来看,则无甚分别。这命题要在说明高低只是相对的。

胡适说:“惠施空间,似乎含有地圆和地动的道理……如‘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更明显了。地圆旋转,故上面有天,下面还有天;上面有泽,下面还有山。”(《中国古代哲学史》第八编第四章〈惠施〉下引同)姑备一说。

严灵峰先生说:“如果从近代物理学的观点看来,整个宇宙的空间中,高、低和上、下都是相对的。地球与太阳之均衡运动,原非日悬中天,地居天下。以几何学之定理言之,两点之间,可连一直线;在山、泽之间连一直线,则山、泽自平了。这也是说明同、异之相对性的。”(《老庄研究》丁编附录〈惠施等辩者历物命题试解〉)

郭沫若说:“天地山泽,在外形上虽有高低之分,就质点的‘小一’而言,则同是‘无厚’,所以山渊平而天地比。这条正破旧有观念天尊地卑之说,所寓革命的精神非小!匡章说惠施之学‘去尊’,而怪他王齐,荀子说他‘不是礼义’,我们可以揣想惠施必是个无神论者或无治论者。”按:郭说引申其哲学意义。

⑨  日方中方睨(nì),物方生方死:这是从时间长流的观点来看,无物不变、无时不动。

蒋锡昌说:“按普通以为日之中与睨、物之生与死皆有一个停留之单位,而可分割为片断。惠施则以为真正之时间是永在移动;真正之物体,是永在变动。故谓日方正中,便已西斜;物方生出,便已死去。”

冯友兰说:“太阳刚才到正中,同时也就开始西斜,但是总有一个时候是中日。人的身体是经常在新陈代谢之中。在他的身体中,经常有死亡的东西,也有新生的东西,在他生存的时候,就伏有死亡的根源;但是总有一个时期,他是生存而不是死亡。惠施的好朋友,庄子,明确地说,既然事物经常在变动中,那就不可能有相对的稳定性;即然事物的性质都是相对的,事物之间也就没有分别。惠施没有明确地这样说。但是惠施也没有明确地肯定,事物的相对性中存在着绝对性。”按:冯说乃对惠施观点作批评。

⑩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大同和小同相差异,这个叫做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这个叫做大同异(《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今译)。

胡适说:“惠施说:‘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例如:松与柏是‘大同’,松与蔷薇花是‘小同’,这都是‘小同异’。一切科学的分类,只是这种‘小同异’。从哲学一方面看来,便是惠施所说:‘万物毕同毕异’。怎么说‘万物毕异’呢?原来万物各有一个‘自相’。例如:一个胎里生不出两个完全同样的弟兄;一根树上生不出两朵完全一样的花;一朵花上找不出两个完全同样的花瓣,一个模子里铸不出两个完全同样的铜钱。这便是万物的‘自相’。有自相所以‘万物毕异’。但是万物虽然各有‘自相’,却又都有一些‘共相’。例如:男女虽有别,却同是人;人与禽兽虽有别,却同是动物;动物与植物虽有别,却同是生物;……这便是万物的‘共相’。有共相,故万物可说‘毕同’。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可见一切同异都不是绝对的区别。”

冯友兰说:“惠施这个论断,就逻辑的意义说,接触到类和种属的关系问题。每类事物都有共同的性质;这是‘大同’。每类事物中不同的种属又各有自己的共同的性质,这是‘小同’。从类上推去,万物同属于一大类,都有共同的性质,所以说是‘毕同’。从种属下推去,以至于各个的个体东西。各个东西又都是自己的特点,不能完全相同,所以说是‘毕异’。这些论点,同样表明事物之间的差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词和概念之间的差别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照这样解释,这里所谓的‘同’是后期墨家所谓‘类同’。”

⑪  南方无穷而有穷:这也是从空间的相对性而言的。

胡适说:“当时的学者,不但知道地是动的,并且知道地是圆的。如《周髀算经》说:‘日运行处极北,北方日中,南方夜半。日在极东,东方日中,西方夜半。日在极南,南方日中,北方夜半。日在极西,西方日中,东方夜半。’这虽说日动而地不动,但似含有地圆的道理。又如:《大戴礼记·天员篇》辩‘天圆地方’之说,说:‘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掷也。’这分明是说地圆的。……说:‘南方无穷而有穷。’因为地圆,所以南方可以说有穷,可以说无穷,是地的真形;南方有穷,是实际上的假定。”

范寿康先生说:“南方是无穷的,又是有穷的。从普通人的眼光讲,这是无穷的。但从至大无外的观点看,却是有穷的。”(《中国哲学史纲要》第一编第五章〈名家〉)

汪奠基说:“‘南方无穷’是古代辩者所持的一种辩论。《墨子·经说下》有:‘南者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荀子·正名篇》亦有:“假之有人而欲南无多,而恶北无寡,岂为夫南者之不可尽也,离南行而北走也哉。’对于惠施来说,墨、荀两解,只是从概念的单一名字作出答案,并没有解决惠施的问题。惠施所立的辩题是‘无穷而有穷’。这里的联词‘而’字是辩题的本质所在。同一南方,谓之无穷而又有穷,则其辩证意义是说:距离无限的可分性之毕异的存在,实有其不可分的有限性之毕同的多点存在。惠施自己的论证如何解释,不得而知;但是就所谓合同异的逻辑推论来说……我们必须注意到惠施的推论,可能不自觉地运用了古代几何学上所谓‘穷举法’,或类似‘归谬法’之类的推演方法;否则,所谓‘无穷而有穷’的辩论,是不会使墨、荀诸家先后作为敌论,来加以逻辑的反驳的。……由于战国时代,特别是墨辩科学取盛的时代,学者对圆方平直等比的演算知识,早已大大推进了一步。例如差数可以取尽的古代数学思想,我们从惠施论空间观念的辩题中,确已感到有些反映的迹象,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如果能进一步找到某些论证的材料,对惠施历物的科学认识,当更有其逻辑的历史意义。”

⑫  今日适越而昔来:今天到越地而昨天已来到。这是就时间的相对性而言的。

胡适说:“‘今日适越而昔来’,即是《周髀算经》所说‘东方日中,西于夜半;西方日中,东于夜半’的道理。我今天晚上到越,在四川西部的人便要说我‘昨天’到越了。

汪奠基说:“原论题的条件说法,基本上是符合当时天文科学的某些假设的。譬如任取一条以‘日在西极’的论点来说,如果日在西极,则东方人今日适越,而在西方人即谓之昨日起程了。惠施在这里正是要以时间的相对性来证明它与空间运动的相对性是必然联系的。今天虽然没有得到惠施的直接解释,但本题的科学意义则是可以肯定的。”案:胡汪两说,乃从科学的观点来作解释。

蒋锡昌说:“真正之时间,永在移动,绝不可分割为‘今日’之一段,使稍停留片刻。如吾人刚说‘今日(上午十时十分)到越’,则此所谓‘今日’者,已早成过去而为‘昔来’矣。”

唐君毅说:“惠施十事中之‘今日适越而昔来’,言今昔无异;……其理由何在,今不能详考。盖皆不外谓于同一之‘实’,可以‘今’说之者,换一观点,亦可以‘昔’说之;……缘此以观一切万物之差异,即亦皆属天地之一体,同在大一中;而自此天地之一体或大一上看,则一切差异亦成无差异矣。”(《中国哲学原论》第一四九页)

冯友兰说:“‘今日适越而昔来。’这一条辩论也必有当时科学知识的根据,但是无可考了。专从字面上讲,这是说‘今’、‘昔’是相对的。今天所谓昔,正是昨天所谓今,今天所谓今,明天就成为昔。‘今’、‘昔’自身的同一都包涵有差别。因此今昔也是相对的;这两个对立面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这个命题,照另一种解释,是说今昔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昔,也就没有今,昔日不出发,今天也无从适越。”按蒋、唐、冯诸说,乃从哲学的观点来作解释。

⑬  连环可解也:连环可以解开,乃就事物变动长流观点而立论的,这命题属上文“物方生方死”一类。

蒋锡昌说:“连环成后,终有毁日。唯常人所见者,只见一旦之毁,不见逐渐之毁。吾人假定自连环初成之时,至一旦毁坏之时,总名此整个之过程为‘解’(解即毁也);是连环自成之后,即无时不在‘解’之过程之中,故曰‘可解’也。”

冯友兰说:“连环是不可解的,但是当它毁坏的时候,自然就解了。事物自身的同一都包涵有差别。连环存在的时候,也就是它开始毁坏的时候,也就是它开始解的时候。当时有个有名的关于连环的故事。据说,有一个外国的使臣给齐威王后一个玉连环,请她解开。齐威王后拿了一把锤子,把玉连环打碎,向使臣说:连环解开了。惠施的这个辩论,也说明,解与不可解也是相对的,有条件的。”

⑭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这命题说明南的方位只是相对的,从无穷的太空来看,根本失去定位的据点。

胡适说:“燕在北,越在南。因为地是圆的,所以无论哪一点,无论是北国之北,南国之南,都可说是中央。”

汪奠基说:“旧注司马彪对本题的解释说:‘燕之去越有数(限),而南北之远无穷;由无穷观有数,则燕、越之间未始有分也。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这话是合于惠施相对的见解的;因为空间有无穷的方位的相对存在,所以中央点原无绝对的位置,从越、燕相袭与南北相对的无穷而有穷言之,则中央定点当有所在。惠施向称博学多方者,他的辩察理想,在这里的科学意义,似乎已超出了地平直线的假设。战国如邹衍一派的大九洲之说,可能与惠施这类辩题都有过具体的分辩,惜两说皆遗佚,今无可考者。历史上论无穷分割的诡辩理论,对真正数学科学都发生过很大的作用。惠施的相对主义思想和无穷论的辩证,对于战国或者秦、汉间的谈天者,可能间接给了某些思想认识上的帮助。”

【今译】

惠施的学术广博多方面,他的著书有五车之多,他讲的道理很驳杂,言辞也不当。究析事物之理,说:“大到极点而没有外围的,叫做‘太一’;小到极点而没有内核的,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可累积,但可扩展到千里大。天和地一样低,山和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即起即灭。大同和小同相差异,这个叫做‘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这个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却有穷尽,今天到越地而昨天已来到。连环可以解开。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普爱万物,天地是一个整体。”

惠施以此爲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 ① ;雞三足 ② ;郢有天下 ③ ;犬可以爲羊 ④ ;馬有卵 ⑤ ;丁子有尾 ⑥ ;火不熱 ⑦ ;山出口 ⑧ ;輪不碾地 ⑨ ;目不見 ⑩ ;指不至,至不絕 ⑪ ;alt 長於蛇 ⑫ ;矩不方,規不可以爲圓 ⑬ ;鑿不圍枘 ⑭ ;飛鳥之景未嘗動也 ⑮ ;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 ⑯ ;狗非犬 ⑰ ;黃馬驪牛三 ⑱ ;白狗黑 ⑲ ;孤駒未嘗有母 ⑳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㉑ 。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

桓團 ㉒ 公孫龍 ㉓ 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 ㉔ ,此其柢也 ㉕ 。

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 ㉖ 焉曰黃繚 ㉗ ,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爲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爲實,而欲以勝人爲名,是以與衆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alt 矣 ㉘ 。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 ㉙ !夫充一尙可,曰愈貴道,幾矣 ㉚ !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爲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注释】

①  卵有毛:意即卵含有成为羽毛动物的可能性。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说,每一物的成长乃是由潜能(Potentiality)到现实(Actuality)的过程。

胡适说:“‘卵有毛’这条含有一个生物学的重要问题。……生物进化的前一级,便含有后一级的‘可能性’。故可说:‘卵有毛’。例如:鸡卵中已含有鸡形;若卵无毛,何以能成有毛的鸡呢?”

汪奠基说:“‘旧注谓‘胎卵来生而有毛羽之性’,是用‘毛羽性’释‘有毛’,较原文词意易于理解。从毛羽类动物的卵生变化之共相来看,本题可能概括当时生物科学方面某些演化思想的假设命题。《庄子·至乐篇》曾记载过‘种有几’的生物变进说,《寓言篇》里也有‘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的科学概念。我们不能否认,这里确实有些模糊的进化思想。所谓‘以不同形相禅’在当时的认识,只能是一种经验或直观的假设。但是理论上合起‘卵有毛’来说,确实具有自然的转化的思想。又历物论题所讲的‘物方生方死’之时间连续的概念与本题所含的不同形相禅的概念,都反映了惠施对物自身生长过程所有同异变化的观察和认识。”

②  鸡三足:鸡足之“实”为二,鸡足之“名”(概念)为一,合名与实为三。

汪奠基说:“本题惠施怎样解释不知道,但在《公孙龙子·通变》却另有所论证。他说:‘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谓牛羊足,一;数足,四;四而一,故五。牛羊足五,鸡足三。’这完全是概念意象上的诡辞。”

③  郢有天下:“郢”,为楚国首都,在今湖北江陵县北的纪南城。“郢”小“天下”大,“郢”为天下的一部分,就整体空间之不可分割性而言,可说“郢有天下”。这命题是从“毕同”的观点而发的。

汪奠基说:“就惠施的辩题来说,可能是从空间属性的范畴提出的问题。‘郢都’是‘天下’的属性之一,名字上虽异于‘天下’之是,而概念上则实为其属性之是。谓‘郢有天下’,正是从合同异的共相说的。惠施的论证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只能根据历物论的空间观念来考察。如果按照空间具有无穷分割的可能性来说,惠施的辩题并非以小概大,而是要论证同质性的小大,仍为同一性的属性存在。由‘郢有天下’,正可以证泛爱一体的天下观。”

④  犬可以为羊:犬羊同属四足动物,这命题是从共相来立论的。

⑤  马有卵:这命题和上条同属一类的诡辩。从常识看,马是胎生动物而异于鸟为卵生动物。然胎生动物和卵生动物同属动物,从万物“毕同”的观念而论说“马有卵”。〈则阳〉篇“合异以为同”与〈德充符〉“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和这命题观点接近(福永光司说)。

汪奠基说:“本题指出物类中具有内外形质的变化,但可以有离形而言名的同一性。《荀子·不苟篇》有‘钩有须’,或作‘妪有须’,同本题基本相合。古人相信无形的化生……旧注谓动物始生于胎卵,马生于胎卵的机变,而马又有胎卵以生马,故曰‘马有卵’。但此就生理之出于机的共相而言,对于现实的马与卵生动物,则为两不同概念。如果强不同以名为同一性的表现,则是无与于名字代表的真实对象,而为形而上学的诡辩了。”

⑥  丁子有尾:楚人呼虾蟆为丁子(成《疏》)。虾蟆乃由幼虫蝌蚪变化育成,而蝌蚪有尾,故说虾蟆有尾。

汪奠基说:“本题辩说的理由,是谓虾蟆方有尾方无尾的转化过程,就是他离形化生与有无共相的表现,换句话说;对于丁子化生的表现说,谓之有尾的丁子,而无尾的虾蟆即在;谓之无尾的虾蟆,而有尾的丁子亦存。两相毕同毕异,相反相生。但这里只是讲化生过程的情况,如果只抓住这一‘有无’转化的过程,来混同虾蟆与蝌蚪两个不同的现实,则在逻辑上就是名实不符,在语言上亦有‘不喻之患’。”

⑦  火不热:热是人的主观感觉。如被石头碰到,痛在人而不在石。

汪奠基说、“从知觉上说,觉火则知热;从概念上说,知火之名,并不觉有火之热。”

冯友兰说:“‘火不热’,可从认识论及本体论两方面说,从本体论方面说,火之共相只是火,热之共相只是热,二者绝对非一。具体的火虽有热之性质,而火非即是热。若从认识论方面说,则可以说火之热乃由于人的感觉,热是主观的,在我而不在火。”

⑧  山出口:旧注“山名出自人口”(成《疏》),乃望文生义。或说“空谷传声”(宣颖《注》),恐非。本命题不知何解。姑从汪说。

汪奠基说:“此题应与”山渊平’合看,两题表示为正反同证。从‘口’的共相或名字来说,山有要隘处称山口或关口;河有出纳处称河口或港口;海岸有交通处称海口或岸口。又从山的无限变迁之毕同的概念而言,曰‘山渊平’;从山的变动过程所有毕异的概念而言,曰‘山出口’;即谓山有谷壑险夷的现象。旧注有引《荀子·勤学篇》‘入乎耳,出乎口’来作论证者,似于原题所辩乃为合同异的正反相之说未得其解。或更有以‘火山’、‘涌泉’为‘口喷’现象的,故曰‘出口’。似亦非正解。”

⑨  轮不蹍地:“轮”谓全体之“轮”。其蹍地之“轮”,不过为‘轮’之一点。全体之“轮”,绝不能同时蹍地。故曰“轮不蹍地”(蒋锡昌说)。这命题解者颇纷歧。有以为属公孙龙派论点,有以为属惠施派论点。

冯友兰说:“‘轮不蹍地’,可以说,轮之所蹍者,地之一小部分而已。碾地的只是车轮与地相接触的那一小部分。地的一部分非地,轮的一部分非轮,犹白马非马。也可以说,碾地之轮,乃具体的轮;其所碾之地,乃具体的地。至于轮之共相则不蹍地;地之共相亦不为轮所碾。”

汪奠基说:“旧注有成玄英的解释很好,他说:‘夫车之运动,轮转不停,前跡已过,后涂未至,徐却前后,更无碾时。是以轮虽运行,竟不碾于地也。’这是符合惠施派无限分割的理论的说法。过去有人曾引希腊诡辩者芝诺的论证来说明,实际上两家的说法正相反。芝诺是要证明无穷分割为运动的不可能,所以他运用归谬法,先设其可能,因而假定善走者终不能追过前行的龟走。但事实上善走者确可追过龟,所以说距离的无穷分割是虚伪的,不可能的。惠施则不然,他是由无穷分割出发,而承认其可能的。他以为感觉所见的碾地之轮,只是全轮一端的至小之一端,至小一端与车行的直线上至小一端之合,皆是至小无内的一点,对于全轮与全行线来说,直是‘不碾地’的时间速度之运动转变,并无碾不碾的绝对不同性。无疑惠施派想从空间时间的无穷分割来排斥实有的差异性,这当然是诡辩的分析方法,他虽然在运动意义上肯定了无限的理论意义,但对于客观事物的逻辑说,却陷入了主观假设不可论证的谬误。”

⑩  目不见:原意不详。通常解释:仅目不足见,人之能见,须靠目及光与精神作用。

胡适说:“目不见,若没有能知觉的心神,虽有火也不觉热,虽有眼也不能见物。”

郭沫若说:“‘目不见’—目所见者只是物的返光,而非物的本体。”

冯友兰说:“‘目不见’,公孙龙子说:‘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公孙龙子《坚白论》)。人之能有见,须有目及光及精神作用。有此三者,人才能有见,若只目则不能见。这是就认识论方面说。若就本体论方面说,则目之共相是目,火之共相自是火,神之共相自是神,见之共相自是见。四者皆离,不能混之为一。”

汪奠基说:“此为惠施的辩题,《墨经下》派及公孙龙亦各有所推阐。《墨经说下》曰:‘知以目见,而目以火见,而火不见。’……此外儒家、道家皆有类似说法:‘视而不见’、‘视之不见’等等,都没有特殊的论证,可能与本题并非同一辩论性质。墨派与公孙龙的例证说明了他们对辩题的具体意见,即是说,他们都认为任何客观对象的知识,都要有对象的感觉,有光(火),有智慧抽象,才能有思想概念的认识,否则,虽有感觉(目光)亦将与对象现象相离。所以对名实概念来说,如果只靠眼看,结果对于思想智慧说,只有‘目不见’的情况了。惠施的意思,正是说共相概念是不可见的。公孙龙的论证,则从神之见而见离的观点来指出‘不见’的绝对意义。这与惠施所指的共相概念是有区别的。”

⑪  指不至,至不绝:指事不能达到物的实际,即使达到也不能绝对的穷尽。

胡适说:“最难解的是‘指不至,至不绝。’我们先须考定‘指’字的意义。公孙龙子的〈指物篇〉用了许多‘指’字,仔细看来,似乎‘指’字都是说物体的种种表德,如形色等等。……这条的‘指’字也作物的表德解。我们知物,只须知物的形色等等表德。并不到物的本体,也并不用到物的本体。即使要想知物的本体,也是枉然,至多不过从这一层物指进到那一层物指罢了。例如我们知水,只是知水的性质。化学家更进一层。说水是氢氧二气做的,其实还只是知道氢气氧气的重量作用等等物指。即使更进一层,到了氢气氧气的原子或电子。还只是知道原子电子的性质作用,终竟不知原子电子的本体。这就是‘指不至,至不绝。’正如算学上的无穷级数,再也不会完的。”

汪奠基说:“旧注认此题为公孙龙《指物论》的说法,我们不赞成这样看。许多人引《列子·仲尼篇》‘有指不至,有物不尽’……硬把原文改读为‘指不至,物不绝’。实际上引文与改读皆非一事。根据张湛注释,直接认为是惠施的学说,并没有什么困难问题。所谓‘指不至,至不绝’就是历物第一题论无外无内的大一小一之不可感相的抽象说法。‘指’就是‘指事’的‘指’,《说文解字》以‘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来释指事,我们借此可以了解所谓‘指不至,至不绝’者,乃谓无穷大或无穷小是视察不到的;即今到了,也达不到绝对的穷尽。”

⑫  龟长于蛇:这命题和〈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若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相同性质的论辩,旨在说明长短大小的相对性而无绝对性。

杨氏说:“庄周曾这样说过:‘天下莫大于秋亳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这话的意思就是:从俗流的看法,当然是秋毫之末为小,而太山为大;殇子为夭,而彭祖为寿。但从道的观点看,说太山为大吗?然大之中更有大,所以太山只能说是小。同样的,而彭祖也只能说是夭。说秋毫之末为小吗?然小之中更有小,所以秋毫之末也可以说是大。同样的,殇子也可以说是寿。于是说来,无论物也好,人也好,只不过是这自然整体中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一分子,但并无所谓大小寿夭之分。

“‘龟长于蛇’一论题就是根据这意思而起:从俗流的看法,自是蛇长龟短;但从道的观点,说蛇长吗?然长之中更有长,所以蛇只能说短。说龟短吗?然短之中更有短,所以龟也可以说是长。因而这一论题,也是论证万物并无大小长短之分,而只不过是整体中之一流转的分子,只是一个‘一’。”(《中国古代思想史》)

汪奠基说:“本题原有论证不可考。但从《墨经下》所说的‘异类不比,说在量’的逻辑原则来看,好像犯了不可比的错误。实际上惠施可能正是取‘说在量’的条件。龟圆蛇长是形量的差异,长于蛇之龟和短于龟之蛇,并非绝对有无的形量,因此个别的龟蛇长短只是相对的差异。”

⑬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绝对的方是方的共相;绝对的圆是圆的共相。事实上的个体的方物或圆物,都不是绝对的方或圆。就个体的矩与规说,也不是绝对的方或圆。所以若与方及圆的共相比,也可以说:“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冯友兰说)

⑭  凿不围枘:就个体的独特性而言,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个体是完全绝对相合的。

冯友兰说:“凿有孔,枘是孔中之木。具体的凿和具体的枘总不能完全相合,所以也可以说‘凿不围枘’。或者说,围枘的是事实上个体的凿;至于凿之共相,则不围枘。”

⑮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这条辩论,用形而上学的观点解释运动。它认为若果把一个运动所经过的时间及空间加以分割,分成许多点,把空间的点与时间上的点一一相当地配合起来,就可见飞鸟之影在某一时间还是停留在某一空间的点上,所以是“未尝动也”(冯说)。

⑯  镞(zú)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这个辩论认识到运动就是一个物体于同一时间在一个地方又不在一个地方。就其在一个地方说,它是“不行”;就其不在一个地方说,它是“不止”(冯说)。

汪奠基说:“本题为说明动静相对的一体论。从时间上说明同一动体有不同时间的表现。……如果以镞矢应声而至的每一矢之疾来说,就是不止之时;以每前一镞矢与后一镞矢最快的时间间隔来说,就是不行之时;再合起整个共相之时来说,所有镞矢经过的时间为不止的动体表现,而所有未经过的时间,则对于镞矢之动而言为静止的不行之时。

“又按此辩题与希腊芝诺所谓‘离弦的飞箭,当永为静止’的诡辩亦完全不同。过去有人误以芝诺所谓箭在每一时间内仅能占一个位置的话,来曲解惠施派的辩题,实际上,两者并非同一动静相对的说法。芝诺始终是在证明运动的矛盾不合理,而惠施派则在论不行不止的相对存在。”

⑰  狗非犬:邵晋涵云:“犬子生而长毛未成者为狗。”狗为犬之一部,非全等于犬,所以说,狗非犬(范寿康说)。

杨氏说:“据《礼记·曲礼疏》中这样说:‘通而言之,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又据《尔雅》上说:狗是‘犬未成豪’的。从这两个说法,都说明大犬为犬,小犬则为狗。既如是,则‘狗非犬’,亦即‘小犬非犬’。”

汪奠基说:“这是名字定义问题。意谓:如果概念上名实不可离,则狗名狗实,犬名犬形,而谓狗非犬为合理的。……这种辩论,《墨经下》派的辩者对它作过逻辑的解答。首先从肯定‘狗,犬也’的定义出发,指出:知狗而自谓不知犬,过也。说在重。’因为‘二名一实,重同也’。重同则谓‘狗为犬’可也。这正是墨家实事求是的简单逻辑说话。”

⑱  黄马骊牛三:黄马与骊(黑)牛,只是二;加上称谓这黄马骊牛——即加上黄马骊牛的概念,就是三。这和“鸡三足”是同类性质的命题。

司马彪说:“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

⑲  白狗黑:《经典释文》引马司彪说:“白狗黑目,亦可为黑狗。”说白狗是白的,是就毛说,因其所白而白之。若就其眼说,因其所黑而黑了,则白狗也可说是黑的(冯说)。另一解:盖谓狗虽有白黑色的不同,但从共相的“狗”与“颜色”的概念来看是相同的:因为同为狗,同为色,故曰白狗黑也可。这里正好是取大同异而无视小同异的错误判断(汪奠基说)。两解都可通。

⑳  孤驹未尝有母:这是论名号的问题。“孤驹”的意义,就是无母之驹,这命题视“孤”与“未尝有母”为异名同义。

㉑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说物质可以无限分割。“一尺之捶”,今天取其一半,明天取其一半的一半,后天再取其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如是“日取其半”,总有一半留下,所以“万世不竭”。一尺之捶是一有限的物体,但它却是由无限小的单位组成的,因此可以无限分割(冯说)。

㉒  桓团:姓桓,名团,赵国辩士。

㉓  公孙龙:赵人,曾为平原君客,其生年约与孟子、惠施、庄子、邹衍诸人同时。《汉书·艺文志》著录《公孙龙子》十四篇,原注“赵人”。现存六篇,其八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亡于宋时。公孙龙的坚白异同之论,从当时一直到汉初,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也引起了很多的批评。因为他以专决于名的方法来正名实,事实上,是把常识上的名实关系都破坏了,这便引起人对客观世界认识上的混乱。庄子常是把当时的辩者混淆在一起说。他对惠施的批评,几乎也可以用到公孙龙方面。他是以超知忘言的态度来批评这些执名以争实的人(以上引自徐复观《公孙龙子讲疏序》,第10至12页)。

㉔  为怪:指为怪说。

㉕  此其柢也:“柢”,大略。

俞樾说:“‘柢’与‘氏’通。《史记·秦始皇纪》‘大氏尽畔秦吏’,《正义》曰:‘氏,犹略也。’‘此其柢也’,犹云此其略也。”

㉖  倚人:“倚”本作“畸”(《释文》)。案“倚”当为“奇”,“倚人”,异人(郭庆藩说)。

㉗  黄缭(liáo):姓黄名缭。楚人,辩士。《战国策》载魏王使惠子于楚,楚中善辩者黄缭辈争为诘难(清徐廷槐说)。

㉘  其涂隩矣:谓其道深(李颐《注》)。他走的道路是曲折的(依B. Watson英译本译)。

㉙  庸:同功、用。

㉚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发挥一技之长还可以称能,可以这样说:“如果他能尊重道,那就差不多了。”(《选辑》今译)按“充一”的“一”,指一端、一技,不是指道。

林希逸说:“‘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见而自足,犹可。”

宣颖说:“由充一而愈尊夫道,庶几矣。”

陈寿昌说:“夫使不囿于一,其才尚堪造就,益贵道术,则庶几矣。”

【今译】

惠施以为这些是最大的道理,显耀于天下而晓示于辩者,天下的辩者也都喜欢这学说:“卵中有毛;鸡有三只脚;楚国郢包有天下;犬可以是羊;马有卵;虾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口的;车轮不着地;眼睛不能看见东西;指事不能达到物的实际,即使达到也不能绝对的穷尽;乌龟比蛇长;用矩画出来的并不方,用圆画出来的并不圆;凿孔不围绕孔内的枘木;飞鸟的影子不曾移动;箭镞发射的疾速却有不前进不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驹未曾有母;一尺长的杖,每天取去它的一半,万世都取不尽。”辩者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对应,终身没有穷尽。

桓团和公孙龙都是辩者一类的人,迷惑人心,改变人的看法,能够胜过人的口舌,却不能折服人的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天天运用他的机智和人辩论,独自和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说,这就是他们的概略情形。

然而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最能干,说:“天地伟大么!”惠施有雄心而不知道术。南方有个名叫黄缭的奇人,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以及风雨雷霆的原因。惠施不加推辞而回应,不加思虑而对答,遍说万物,说个不停,多得不穷尽,还以为说得少,更加上一些怪说。他用违反人的常理做为实情,要来胜过人求名声,因此和众人不适调。弱于德的修养,强于物的究析,他走的道路是曲折的。由天地的大道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只蚊虫那样徒劳。对于万物有什么用!他发挥一技之长还可以,要是说能进一步尊重大道,那就差不多了!惠施不能够自安于道,分散心思于万物而不厌倦,终而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放荡而无所得,追逐万物而不回头,这是用声音来止住回响,形体和影子竞走,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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