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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点站

终点站

塔什干是中亚铁路的终点站。这条铁路长1864公里,从土库曼巴希出发,经过卡拉库姆沙漠,一路延伸至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在19世纪80年代,铁路的建设是俄国与英国之间的大博弈当中令人不安的因素。英国怕铁路会给俄国人带来军事优势,但结果证明,俄国人无意入侵印度,而主要将火车用来运送棉花。今天,最后一段路线已经升级,可供高速列车行驶,车厢里满是游客与商人。

坐在我旁边的努尔马特要去塔什干会情人。他五十多岁,肚腩开始凸出,口袋里装满美钞,并十分开心地向旁人炫耀。他最中意的话题就是女人和同性恋。

“挪威像荷兰一样允许同性婚姻吗?”我告诉他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以后,他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我做出肯定的回答后,他怒吼道:“同性恋是违背自然的。依我看来,同性恋叫人恶心,一定得清除!如果一个孩子接触不到同性恋,他就不会成为同性恋。孩子看到爹妈在床上干的事儿,也会依样画葫芦,不是吗?”他打了一个气味骇人的嗝儿,然后道了歉,说他前一天伏特加喝得有点多。“现在的女人穿衣服都太贴身了,”他继续抱怨道,“再也没有想象的余地。从前我们要去想象长裙底下是什么,这才更叫人心痒。”他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嗝儿,之后好奇地看着我,“顺便问句,你怎么不要孩子?是不是上了环?像我老婆一样。”

高速列车按时刻表上写的时间准点驶进了塔什干站台,我默默感谢乌兹别克斯坦国家铁路。

塔什干让你猛然回到当下。乌兹别克斯坦首都拥有两百多万居民,毫无疑问是中亚最大的城市。然而,那座19世纪的田园牧歌式的城市已荡然无存。1966年4月26日的清晨,塔什干遭遇强震袭击,短短数秒钟之内,便几乎摧毁了整个老城区。一夜之间,几十万人无家可归,但奇迹般地,只有十人丧生。苏联当局利用这个机会建造了一个苏联模范城市,有宽阔的大道、高层公寓、巨大的公园,以及许多供游行和公共活动使用的开放广场。地震发生两年后开通的地铁堪与莫斯科的地铁相媲美。车站装饰着大理石柱子和枝形吊灯,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为了进一步表明乌兹别克斯坦也有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虽然没有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那么储量惊人,近年来,一些优美的建筑在市中心拔地而起。新图书馆拥有蓝色的玻璃外立面和光滑的白色柱子,犹如一座宫殿。被人们称为白宫的巨大的议会大厦,比华盛顿的那座同名建筑要大出好些倍,新的国家银行则像一座不合时宜的特大号希腊神庙。主街道由一众西式豪华酒店占领,它们全都配备了亮锃锃的外立面和身着讲究制服的侍者。整个下午,我跑了一家又一家五显级酒店,因为它们是塔什干少数几个能找到取款机的地方——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跑了八家酒店,试了六台不同的取款机,全都显示“暂时无法使用”,我放弃了。

众多气派的建筑和完全无法使用的取款机不是唯一让我想起土库曼斯坦的东西。在乌兹别克斯坦,虽然没有负责照管我的旅行社,但我同样得表现得像个游客,不能公开采访任何人。我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害怕谈及政治和其他敏感话题。在火车上的某个时候,我暗示那个出轨的丈夫努尔马特,乌兹别克斯坦总统是个独裁者,他即刻闭牢了嘴,沉默地往窗外望去。之后又兀自滔滔不绝地说起女人和同性恋。乌兹别克斯坦的独裁专政不像土库曼斯坦那么严重——事实上,公共场所的总统海报少得令人惊讶(考虑到这里是中亚),但当局到处都有耳目。

人们唯一能够偶尔畅所欲言的地方就是车里。像在原苏联的其他地方一样,乌兹别克斯坦的每一辆车都可能是出租车。每个街口都有警察和摄像头——这是独裁政权的标配,所以打非法出租车被认为是完全安全的,即使是独自在外的女性。花个几千索姆,我就能坐车到达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这些开着破旧的车四处跑,只希望能挣个五六挪威克朗的男人,能有多么强的代表性呢?他们又有多诚实呢?

“民主?”一个私家车司机惊声叫道。他是个四十多岁、高高瘦瘦的男人,他的拉达车老得快散架了。“我们当然有民主!吉尔吉斯斯坦才是一片大乱,哈萨克斯坦也一样,到处都是战争、暴力和苦难。你在比什凯克一个人在街上走过夜路吗?没走过?就是啊!在这里,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一个人逛到天亮。什么事都出不了。你在这里很安全。”

“我每天祷告时都会提到卡里莫夫总统!”另一个把开车当自由职业的司机这样说,他是个耳背的退休人员,穿着一身虽然旧但新熨过的西服。“我祈祷他身体健康,这样未来他还能继续管理这个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多亏了总统,我们才有和平。在吉尔吉斯斯坦,尽是动乱,而阿拉伯国家到处都在打仗,处处都是苦难。在这里,我们有和平和稳定。”

送我去机场的矮胖男人六十多岁,他是最具批判性的:“这里的最低工资还不到十万索姆。”他压低嗓门说,“这还不到五十美元。没人能靠这点钱活下去。连买水、买电,给收垃圾的付钱都不够。这里的人身体很差,很多人得病。国家运转得很差。我们连把自己的钱换成外币都不行。在其他任何国家都可以,但在这儿不行。这不正常,对不对?”

人们谈到任何关于政权的负面信息时,都是用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哪怕是最普通的事,比如食用油价格上涨,但是当他们谈到总统两个女儿中的大女儿古丽娜拉·卡里莫娃时,通常会愤怒得破口大骂。

“她富得流油!整个乌兹别克斯坦都是她的,酒店、工厂、棉花、金子、石油、天然气、饭店,什么都有!”送我去跛子帖木儿博物馆的年轻英语系学生发出嘘声。“她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都能踩着尸体过去。就是因为她我才想移民到美国去。只要她还是她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在这个国家就什么事都办不成。我真希望他们把她关起来,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实际上,英语系学生的愿望成真了:古丽娜拉·卡里莫娃曾经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接任总统之位的人选,但后来不再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她在塔什干的家中受到严密的软禁,与外界断绝联系。对卡里莫夫家族来说,过去的一年像是一出优秀的旧式莎士比亚戏剧与一台现代肥皂剧的混合。记者和观众可以在Twitter和Instagram上追看全程。

古丽娜拉·卡里莫娃的简历很神奇。这位总统之女是政治学教授,有塔什干世界经济与外交大学的博士学位。她很少错过任何一个提及自己哈佛硕士学位的机会,但非常不愿意提起她的学位不是一般的哈佛硕士学位,而是由一个专门针对发展中国家有钱申请者的研究院颁发的。她以前的哈佛导师现在在哈萨克斯坦阿斯塔纳纳扎尔巴耶夫研究院任教。

谈到工作经验,除许多光荣履历之外,古丽娜拉还可以自豪地谈起她曾担任驻西班牙大使和乌兹别克斯坦驻联合国日内瓦的代表。她还是一些人道主义组织和福利行动的领导者,针对乌兹别克斯坦妇女、儿童和年轻人给予援助,特别是在体育和文化领域。

近年来她主要专注于艺术方面的发展。2006年,她以艺名“古古莎”发布了自己的第一个音乐录影带《不要忘记我》,古古莎是她小时候父亲给她取的爱称。2008年胡利奥·伊格莱西亚斯在塔什干参加时装周(古丽娜拉是时装周的主要策划人)时,二人在台上合唱了二重唱版本的《热情相吻》。这首歌后来被乌兹别克斯坦的电台封杀,因为伊格莱西亚斯在自由电台的采访中拒绝透露邀请他去塔什干的人是谁。

2012年,另一位国际巨星到访塔什干,即这位独裁者的朋友热拉尔·德帕迪约。这次到访的一项成果是另一首二重唱,它有个动人的歌名《天空是寂静的》。古丽娜拉用俄语唱,德帕迪约穿着一件无袖白衬衫,嗓音粗哑地用法语低唱:“原谅我。原谅我不能告诉你的一切。原谅我不能紧紧抱住你……我原谅你。”德帕迪约还接受了电影《白茧盗贼》的邀约,出演其中一个主要角色,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丝绸在一千五百多年前是如何来到中亚的,剧本是古丽娜拉·卡里莫娃亲自写的。但电影目前还没有制作,鉴于同时期发生的事情,是否有首映也很让人怀疑。

2012年是古古莎风头正盛的一年。这位独裁者的女儿在该年夏天发布了第一张专辑,在美国、欧洲、俄罗斯和乌兹别克斯坦都大张旗鼓地举行了发布会。专辑名就叫《古古莎》。她的歌有强烈的电音风格,且明显受到“强烈冲击”、阿黛尔、莫比和莎黛的影响。在其网站上,古丽娜拉·卡里莫娃将自己描述为“一位诗人、女中音、设计师和充满异域风情的乌兹别克美女”。她所有的歌都是自已作词的,按照网站上的说法,这一切始于她自我表达的渴望。

在那首脱胎于舞曲的《怎敢》中,她写道:“你看起来很好,但你脑中在想着什么?你看起来很好,但你的灵魂里隐藏着什么?”毫无疑问,多年来许多乌兹别克人都这样问过她。

尽管发了许多造价不菲的音乐录影带,古古莎还是没能打进美国或欧洲市场,但乌兹别克斯坦电视和广播上日夜播放着她的歌。古丽娜拉·卡里莫娃相当平庸的嗓音和金色长发无处不在。这还不够,她还尝试过当时尚设计师。她又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古丽”,她用这个艺名为著名的瑞士肖邦表设计了一批可怕的珠宝,并发布了两款香水:男士胜利香水和女士神秘香水。她设计的时装系列原本要在2012年纽约时装周的T台展出,但因为人权活动家的抗议,这场秀不得不取消,人权活动家抗议的原因是,这个独裁者的女儿所使用的棉花是童工采摘的。

在这个光彩照人、头脑简单的流行歌星形象背后,藏着一个精明能干,且有时残酷无情的商人。古丽娜拉的前夫曼苏尔·马苏迪是一个阿富汗裔美国企业家,在他们2001年离婚之后,他感受到了前妻权力网的影响力。他们离婚前,他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可口可乐装瓶公司发展得顺风顺水。然而,离婚的时候,一场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战役随之而起。古丽娜拉未经丈夫同意就将两个孩子带回了乌兹别克斯坦,结果美国法院判她拐卖儿童罪,发出了国际通缉令。作为回击,马苏迪在乌兹别克斯坦的一些商业伙伴和亲属也被逮捕,并被赶出边境线,逐往阿富汗。他的装瓶公司开始举步维艰,最后倒闭。2008年,古丽娜拉获得了孩子们的监护权,通缉令也随之被撤回。

在她春风得意时,古丽娜拉·卡里莫娃与乌兹别克斯坦所有重要企业都有暴利交易或在这些企业中持有大量股份。毫无疑问,她是全国最富有的女性,拥有从棉花种植园到煤气厂、金矿、酒店和餐馆等各种资产。她和她的商业伙伴们不惜一切代价攫取新公司和新业务。典型策略如下:如果古丽娜拉对接管某家公司感兴趣,她就让税务机关对该公司进行详细的调查,之后该公司会被关闭,其资产会被没收或被迫远低于市价出售。

希望在乌兹别克斯坦立足的外国公司被迫向这位独裁者的女儿行贿。为此,一家名为泽罗麦克斯的投资公司在瑞士登记注册。泽罗麦克斯公司有很多钱,于21世纪初买下了一个足球俱乐部:本尤德科。他们聘请了巴西和葡萄牙前主教练路易斯·菲利佩·斯科拉里,他的任务是带领里瓦尔多等上了年纪的明星球员在乌兹别克斯坦超级联赛中再创佳绩。

2010年,泽罗麦克斯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被解散。据曾为总统政府工作、现居法国的政治评论员卡默罗丁·拉比莫夫所说,泽罗麦克斯造成了很多问题,所以总统卡里莫夫决定关掉它。“古丽娜拉垄断了整个经济领域,”他在接受BBC(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表示,“她开始插手天然气销售、黄金贸易和物流。她吸走了太多的资源,一手造成了预算赤字。”

泽罗麦克斯的关闭是卡里莫娃失势的开始吗?2013年秋天,一一切真的开始瓦解。古丽娜拉失去了作为驻联合国日内瓦代表和驻西班牙大使的外交豁免权时,瑞士、荷兰和美国当局对她的财务欺诈行为展开了调查。到目前为止,瑞士当局已经冻结了她价值八亿瑞士法郎的资产,创下瑞士纪录。这位独裁者的女儿被正式指控腐败和洗钱。

这一调查还揭开了瑞典史上最大的腐败丑闻。据说,特利亚电信为了获准进入乌兹别克斯坦的3G网络市场,向一家在直布罗陀注册的名为塔基兰特的有限公司支付了二十三亿瑞典克朗。塔基兰特的老板是二十五岁的加亚娜·阿瓦基扬,她是古丽娜拉·卡里莫娃的一个私人助理。挪威电信公司也因与乌兹别克斯坦电信丑闻有关连而受到调查。挪威电信拥有俄罗斯公司维佩尔通讯33%的股份,该公司与特利亚电信一样,据称从塔基兰特有限公司购买了乌兹别克斯坦电信网络的牌照。

就在古丽娜拉的黑幕被曝光的同时,她的妹妹萝拉·卡里莫娃一迪利亚耶娃首次接受了西方媒体的采访。她对BBC透露她已经十二年没跟姐姐说过话了。“任何好的关系都需要见解相似或性格相像,”她说,“但这在我们的关系中不存在,以前从来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你知道,这些差异只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大。”

萝拉肯定没有她姐姐那样招摇,但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她当时三十六岁,拥有心理学的博士学位,作为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的乌兹别克斯坦大使生活在日内瓦。她嫁给了乌兹别克人铁木尔·迪利亚耶夫,育有三个孩子。她的丈夫在乌兹别克斯坦经营着一家大型运输与进口公司,据估计这对夫妇属于瑞士最富的一批人。在BBC的采访之前,她最为著名的事迹就是控告一家法国网站将她称为“独裁者的女儿”。她输了官司。

随着秋季的推进,记者和任何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通过古丽娜拉·卡里莫娃的Twitter和Instagram账号一窥这场家庭不和的内幕。她此前主要用社交网络推广自己的艺术事业,并发一发自己的瑜伽体式照片。此时她利用社交网络,来指名道姓地攻讦家庭成员和总统政府当中手握权力的人。在一些隐晦的发文中,她指控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合谋算计她。“我们的家庭中,一方在‘供给’(我们的父亲),而另一方在破坏,并且与巫师为伍。”她于2013年10月在Instagram上写道。之后,在一条传遍全世界的Twitter上,她问有没有人了解用蜡烛摆星形和三角阵,并不断重复某些事的奇怪做法,并且说她在担心自己的母亲,暗指母亲正在涉足黑魔法。

那年深秋,针对古丽娜拉的网开始越收越紧。她的Twitter账号好几次被屏蔽,之后又重开。她的整个媒体帝国,包括几家电视台,都被关停;她主管的多家慈善组织遭遇了相同命运。由于涉嫌税务欺诈,她的业务伙伴拥有的十几家在塔什干售卖西方服饰的商店不得不关门——这是古丽娜拉为了控制企业常用的伎俩。同时,她的一些朋友和亲密盟友也遭逮捕。

“紧张在四处增加,回父亲家的路被堵住了,他们告诉我‘最好不要去’。”古丽娜拉11月30日在Twitter上写道。然而,当她指控国家安全局局长鲁斯坦·伊诺亚托夫是这一系列针对她的敌对行动的幕后主使,并且觊觎总统之位时,引发了最多关注。“他有!他已经在为此奋战了!”当有人在Twitter上问她是否认为伊诺亚托夫有成为国家总统的野心时,她如此回复。在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她突然开始表达自己对于国家安全局侵犯人权的担忧。她12月对《卫报》解释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我们所生活的现实。”

2014年2月17日,这位总统的女儿突然沉默了。她著名的Twitter账号永久关闭,乌兹别克斯坦电视和电台也停止播放古古莎的歌。渐渐开始有流言称古丽娜拉和她十五岁的女儿伊曼已被软禁。3月,BBC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中包含的一封手写信函证实了这一猜测。笔迹专家认为这封信很可能是古丽娜拉自己写的。她在这封冗长且相当混乱的信中写道:“我正处于严重的精神压力之下,我遭到殴打,手臂上可以数出一条条伤痕。”大约在这一时期,一张和平时的她不太一样的照片出现在了网络上。照片中,她头发蓬乱,没有化妆,身穿白色睡袍坐在床上,用吸管喝着巧克力奶。

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古丽娜拉·卡里莫娃这个曾经有钱有势的总统爱女,仍跟自己的女儿一起处在软禁当中。几百个她的朋友和盟友或被拘捕,或受到威胁被迫消声。耐人寻味的问题是,这背后的人是谁?

围绕着古丽娜拉被软禁的背景情况,有相当多的猜测。一些人认为,七十六岁的总统已经心智不健全了,实际上是国家安全局局长伊诺亚托夫准备接棒上任,并在幕后操纵。将古丽娜拉关起来之后,通往总统之位最主要的障碍就被清除了。古丽娜拉自己也支持这一说法,在另一封被偷偷带出软禁她的房子的信中,她写道:“真主想要惩罚一个人,就会收走他的理智。否则没有人会恶劣到折磨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子女。”

有些人则很难相信卡里莫夫这个以铁腕统治国家二十五年的政治强人不是女儿被软禁的幕后主导。她太过头了,贪得无厌,逾越了太多界线,包括国际法,所以得让她出局。

不管幕后是谁,总统家族中的权力斗争都得参考伊斯兰·卡里莫夫的年纪来看。在2015年春的总统选举中,他以90%的选票再次当选,这一任期结束时,他就要八十四岁了。他还没有指定继承人,考虑到已经发生的情况,接任的不会是他的长女——这类现代“总统君主制”一般都是如此。会转而交给小女儿萝拉和她富得惊人的丈夫吗?国家安全局局长野心觊觎总统之位的传言有几分真?或者说,卡里莫夫会继续他和他的中亚同侪一直以来的选择:再撑一个任期吗?还是一头雾水?请收看下集的“卡里莫夫王朝宫斗秘闻”!

幕后进行的这种权力斗争与成吉思汗和乌鲁贝格时代的继承人之战并非没有相似之处。除吉尔吉斯斯坦之外,中亚没有一个共和国走向民主,反而似乎退回到了酋长国和汗国时代。执政的“可汗”都渐渐老了,这对潜在投资者和政治分析家来说都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中亚的“终身总统”要是死了或者病得统治不动了,会发生什么呢?到时候这些斯坦国会往哪个方向去?唯一似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由人民决定的。

哈萨克斯坦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如今已经七十四岁,他也还未指定继承人。哈萨克斯坦与邻国俄罗斯的关系如今相对较好,纳扎尔巴耶夫也成功控制住了多数民族哈萨克人和大量的少数民族俄罗斯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如果下一任总统没有这么亲俄罗斯会怎么样?民族主义倾向越来越严重且越来越强势的俄罗斯对此会作何反应?

塔吉克斯坦总统埃莫马利·拉赫蒙在这帮人当中属于最年轻的一个,六十一岁。一如所料,他2013年11月再次当选。结果即使不是刷新纪录,数字也已经相当可观,87%的投票率,拉赫蒙获得83.6%的选票。唯一一个真正的反对派候选人是律师欧意尼霍·鲍勃娜扎罗娃,没能集齐必要的二十一万个签名,因此没能登记成为候选人,她还被威胁不准参选。拉赫蒙再次当选,将执政到2021年,但并不能保证他能在这个位子上坐这么久。塔吉克斯坦是一个贫穷的国家,部族割据严重,与阿富汗共享着漫长的边境线。近至2012年,还有数十人在军队、当地走私团伙和平民之间的暴力冲突中被杀,它就发生在帕米尔的首府霍罗格。

被任命为终身总统的土库曼巴希在2006年去世时,土库曼斯坦已经经历了一次权力更迭。经过一段短暂的闭门斗争后,他的牙医库尔班古力·别尔德穆哈梅多夫登上了“王位”,并把自己的彩色画像挂满全国。他五十七岁,还是个年青人。为了显示自己的精气活力,他会抓住每个在运动场合拍照的机会,与更北边的那个大国的总统不无相似之处。换言之,别尔德穆哈梅多夫未来或许还要执政很长时间,除非他又从马鞍上摔了下来。目前,他似乎在鞍上坐得很稳。根据土库曼斯坦官方在线报纸Turkmenistan.ru的报道,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在今年的骑马比赛中“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方式赢过了其他骑师”。土库曼斯坦国家通讯社(TDH)称:“观众站立起身,为获胜者土库曼斯坦总统欢呼,掌声热烈而持久。”在我写作的当下,同样的消息源宣布计划在阿什哈巴德中心树一座别尔德穆哈梅多夫——或护国主,他喜欢被这样称呼——纪念碑。“我们国家的成功、成就,以及高度发展,都与库尔班古力·别尔德穆哈梅多夫这个名字密不可分。”外交部部长和副总理拉希德·梅列多夫表示。然而,这个计划尚未得到总统本人的批准,他解释说:“遇到这种问题,必须征询人民的意见,因为人民的意见是神圣的”。

土库曼斯坦人民的意见或许是神圣的,但从没有人询问他们的意见。在苏联统治下,没有人听土库曼人的,他们自己的政客也更关心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但新一代人是伴随卫星电视和互联网长大的,许多人出国留学,所以土库曼斯坦人民还能忍受这种压迫和顶层政客滥用国家资金多久呢?

吉尔吉斯斯坦是中亚唯一的民主政体,政治环境脆弱不堪。2010年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发生暴动之后,没有人为惩罚犯罪一方做出真正的努力。乌兹别克人和吉尔吉斯人之间的民族仇恨在当下处于休眠期,但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总之,中亚有许多潜在的种族冲突。在塔吉克斯坦,帕米尔高原上的人们梦想独立;在乌兹别克斯坦,卡拉卡尔帕克人和花剌子模人也一样;而费尔干纳盆地里的人虽被国界线分割,但语言与文化共通。不难理解中亚各位总统为何选择维持斯大林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划下的边界。假如他们重新开始在地图上划定边界,就会打开被压抑的民族情感的闸门。

换言之,后苏联时代的中亚各国面临诸多问题。除了缺少民主,多数国家的经济都在苦苦挣扎。苏联当局从未费心去发展该地区的工业,而是选择将这些国家作为原料供应商。除了少数例外,当前的这几个腐败政权都没能把国家拉出经济泥潭(如果他们尝试过的话),其中许多国家仍完全依赖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经济严重依赖在俄罗斯各个城镇打工的移民工人所做的贡献。通过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哈萨克斯坦最近加强了与北方老大哥的经济联系。乌兹别克斯坦则到目前为止一直采取孤立主义的路线,但有传言称,俄罗斯正在幕后努力,以保证亲克里姆林宫的国家安全局局长伊诺亚托夫接替年迈的卡里莫夫。

如果不考虑作为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过去是如何塑造了中亚这五个新国家,就无法理解它们。在苏联统治的七十年里,中亚走出中世纪,步入20世纪。这一文明的飞跃对中亚社会极具颠覆性。一整个内海消失,游牧民被迫放弃牲畜,在集体农场定居,超过一百万人活活饿死。数百座清真寺被关闭,妇女被从头巾中解放出来,一夫多妻遭到禁止——至少理论上是如此。阿拉伯字母被西里尔字母取代,但反过来,人人都学会了阅读,连女孩也是。道路、图书馆、歌剧院、大学、医院和疗养院一一修建起来。划定内部边界,用带刺的铁丝网封锁外部边界,五个国家就此诞生。

然而,中亚也保留了一些独一无二的特质。

古老的部族文化从中央委员会和集体化中幸存下来。独裁统治也始终没有死绝,只是找到了一种新形式。好客、对地毯的痴迷、古老的市场文化和对马匹与骆驼的热爱,这一切留存至今,让每一趟中亚旅行都让人难以忘怀。

这些斯坦国如今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应该与俄罗斯或中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还是把目光投向西方?他们应该相信哪一种对自身历史的解释?独立近二十五年之后,这五个国家仍在奋力寻找自己的身份,在亚洲的中部,架连着东方与西方、古老与崭新,被俄罗斯和中国等超级大国,以及伊朗和阿富汗等有争议或不稳定的邻国所包围。生活在塔吉克斯坦的90%的俄罗斯人,在土库曼斯坦的2/3的俄罗斯人,在乌兹别克斯坦的一半俄罗斯人,都已经离开。因此,就民族而言,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中亚变得“更像自己”了。但苏联的经济和政治传统继续束缚着这几个斯坦国。只要苏联时代的大多数政客仍然掌权,变革的希望就微乎其微。正如我在土库曼斯坦的导游穆拉特在我们从北向南穿越沙漠时所说的:“苏联那代人就是这样。他们做所有事情的方式都和之前一样。我把信念寄托在新一代人身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去过外面旅行,见过世面。只有他们才能带来新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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