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 忆昔花间相见后

晚唐五代 忆昔花间相见后

同昌盛装

癸亥,以右拾遗韦保衡为银青光禄大夫、守起居郎、驸马都尉,尚皇女同昌公主,出降之日,礼仪甚盛……

己酉,同昌公主薨,追赠卫国公主,谥曰文懿。主,郭淑妃所生,主以大中三年七月三日生,咸通九年二月二日下降。上尤钟念,悲惜异常。以待诏韩宗绍等医药不效,杀之,收捕其亲族三百余人,系京兆府。宰相刘瞻、京兆尹温璋上疏论谏行法太过,上怒,叱出之……辛酉,葬卫国公主于少陵原。先是,诏百僚为挽歌词,仍令韦保衡自撰神道碑,京兆尹薛能为外监护,供奉杨复璟为内监护,威仪甚盛,上与郭淑妃御延兴门哭送。

——《旧唐书·懿宗本纪》

以《花间集》(1)为代表、秾纤艳婉的词作风格,兴于唐,盛于五代。它原是供歌伎伶人演唱的唱词选本,收录晚唐五代间的流行词作。亡国之音哀以思,频繁战乱导致的多少离愁别恨、去国怀乡,却只能暂以“落花狼藉酒阑珊”来止痛,将一己潜隐的悲哀织进词里婉娈温柔的绮罗绫绢之中。

于服饰研究而言,《花间集》也成为了晚唐五代女性妆束时尚的极好的文字参照。欲要追索词中提及的种种美人妆束衣物本事,可凭借同时期考古发掘或传世的绘画窥得大概。而法门寺地宫中的考古发现,又使我们有了校诸实物、将词中画中物象看得分明的机会——法门寺地宫中入藏有大量服饰,其中大部分来自晚唐皇室供奉。虽出土时这些丝织物大都糟朽碳化,清理揭展工作进行艰难,但目前纺织考古专家已从地宫出土的衣物包块之一中成功提取出七件贵族女性所用的衣物,包括两腰长裤、两腰长裙、一领宽袖短衫、两件叠穿的长衫;此外又见有薄如蝉翼的长帔。凡此种种,都可以为花间美人的形象作直观的注脚。参考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随真身衣物帐》中记载,当时供奉衣物的宫廷贵妇人有惠安皇太后、昭仪、晋国夫人三人:

惠安皇太后及昭仪、晋国夫人衣计七副:红罗裙衣各五事,夹缬下盖各三事,已上惠安皇太后施;裙衣一副四事,昭仪施;衣二副八事,晋国夫人施。

可知“裙衣一副”(一副即一套),由“四事”(四件)或“五事”(五件)组成。对照包块中提取出的服饰实物,一套晚唐女装应包括裤、裙、衫(衫有单件或两件套穿)、帔,正是四事或五事。以下便以这部分服饰实物为基础,结合词与画,对晚唐五代女服式样略作考证。

《随真身衣物帐》拓片局部

法门寺地宫出土

披衫

晚唐五代贵族女性中最为流行的上衣式样名为“披衫”“披袍”“披袄子”。据法门寺地宫《衣物帐》所记,寺中原藏有“蹙金银线披袄子”,咸通十五年(874年)僖宗供奉衣物中又有“可幅绫披袍五领,纹縠披衫五领”。当时诗人和凝对此类服饰有颇多描写:

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

翠蛾双敛正含情。

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天仙子》

披袍窣地红宫锦,莺语时转轻音。

碧罗冠子稳犀簪,凤凰双飐步摇金。

——《临江仙》

云行风静早秋天,竞绕盆池蹋采莲。

罨画披袍从窣地,更寻宫柳看鸣蝉。

——《宫词》

这类衣物的具体式样应如五代后蜀时人冯鉴在《续事始》中所述:“《实录》曰:披衫,盖从褕翟而来,但取其红紫一色,而无花彩,长与身齐,大袖,下其领,即暑月之服。”披衫是从贵族女性的礼服翟衣演变而来,脱离国家仪式走入了日常生活;长度等于身长,领口在胸前不作交掩地直垂而下,作为暑热时节穿用的清凉服装,采用轻薄而无华彩的织物裁制。

披袄或披袍式样类同于披衫,但材质选用绣罗或彩锦,更为厚重,如马缟《中华古今注》所记,“宫人披袄子,盖袍之遗象也……多以五色绣罗为之,或以锦为之,始有其名”。

在已经成功提取的法门寺地宫出土衣物中,两件套穿的长衣式样一致,宽口长袖,衣长及足。在内的一件使用细薄的单层织物裁制,应即披衫;在外的一件以罗为面,以绢为里,应即披袍。两件衣物都在对襟正中加缝系带,袖形方正。

对照这两件衣物还可发现文献中没有提到的细节——两层长衣都在衣身侧面留有长长的开衩。这种开衩原是为便骑马而设。魏晋以前的中原地区,人们需将没有衣衩的外衣下摆掖进后腰,才能开骻乘马;但北朝隋唐以来,男子为了乘马之便,更多采用这种来自西域胡服、身侧开衩的“缺骻”式袍服作为日常衣装。晚唐贵族女性的日常时装吸收了这种式样,只是结合当时女子宽衣长裙的时尚来看,开衩已然脱离了方便乘马的本意,成为一种单纯的装饰构造。

《引路菩萨图》局部

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

(左)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右)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在奢侈世风的影响之下,披衫时尚愈演愈烈,乃至敦煌藏经洞所出的《引路菩萨图》中,作为供养人的“清信女”身上都出现了大袖披衫长垂、宽博长裙曳地的形象;至于中原地区,后唐庄宗甚至不得不于同光二年(924年)下诏特加管束:“近年已来,妇女服饰,异常宽博,倍费缣绫。有力之家,不计卑贱,悉衣锦绣。宜令所在纠察。”(2)

晚唐女性形象

《南无药师琉璃光佛》绢画局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五代女性形象

《引路菩萨图》局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五代女性形象

前蜀周皇后像/成都永陵博物馆藏

五代女性形象

闽国王后刘华墓女俑/福建博物院藏

五代女性形象

扬州邗江五代墓女俑

扬州市文物局.韫玉凝晖:扬州地区博物馆文物精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图29.

五代女性形象

南唐保大元年(943年)或保大四年(948年)

李昪陵女俑/南京博物院藏

唐僖宗咸通十五年(874年)法门寺地宫出土服饰复原

发式妆容:参考同时期壁画形象绘制

服饰:据出土服饰实物组合而成

1披袍/披衫:专家揭取出的实物为式样、尺寸均一致的两件套在一起。直袖、长身,对襟缀有系带,外一件有衬里,应即披袍;内一件无衬里,应即披衫。原衣色彩已失,本处复原色彩纹样为另行设计

2袴:实际穿着时应位于裙内,裤脚直口,开档,上缀系带

3银泥彩绘罗裙:裙身不加斜缝,将六片全幅罗料拼缝后再在裙腰部位压褶。上压一段织金银线对凤飞鸟纹织成裙腰;裙腰两头另缀裙带。裙上以银泥勾线填彩,绘各式蝶鸟花纹饰。原裙色彩已失,本处复原色彩纹样为另行设计

在披衫流行的同时,用作女子盛装的上衣又有一种特别式样,名为“)裆”。这一衣物名称初见于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生忽见玉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

敦煌文书中亦有多份提到裆,而且由文书上具体的纪年可知,这类衣物从中唐一直流行到宋初。如《癸酉年(793年)二月沙州莲台寺诸家散施历状》中有“紫紬裆”“新黄绫裆”。又如写于宋太平兴国九年(984年)的文书《邓家财礼目》,是当时敦煌归义军节度都头知衙前虞候阎章仵给其邓姓亲家送去的财礼清单;其中赠与新娘的衣着一共六套。据此可知,一套盛装是由裙、裆/衫子、礼巾/被(帔)子组成:

碧绫裙一腰、紫绫裆一领、黄画被子一条,三事共一对。

红罗裙一腰、贴金衫子一领、贴金礼巾一条,三事共一对。

绿绫裙一腰、红锦裆一领、黄画被子一条,三事共一对。

紫绣裙一腰、紫绣裆一领、紫绣礼巾一条,三事共一对。

又红罗裙一腰、红锦裆一领、黄画被子一条,三事共一对。

晚唐女性形象

唐哀帝天祐元年(904年)/河北平山王母村唐代崔氏墓壁画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等.河北平山王母村唐代崔氏墓发掘简报[J].文物,2019,(6).

又紫绣裙一腰、绣裆一领、绣礼巾一条,三事共一对。

又绿绫裙一腰、红锦裆一领、银泥礼巾一条,三事共一对。

在敦煌文书《下女夫词》写本中有一首《脱衣诗》,是新郎为新娘脱去婚服时所吟咏:“山头宝迳甚昌扬,衫子背后双凤凰。裆两袖双鸦鸟,罗衣折叠入衣箱”。可知这套盛装组合是唐人民间嫁娶的女子婚服。而且裆既与衫并列,那么其式样大约也与衫接近。所谓“裆”,是指一片当胸、一片当背的内衣“裲裆”;“裆”之名大约即是取其掩盖于裲裆之外的意思。

自法门寺地宫揭取的衣物中,恰有一式上衣,区别于长身的披衫,也不同于唐人日常所用短身的衫,而是衣袖与衣身平齐的直筒式样,前后长度相当,恰可掩住内衣。具体穿着时,或将衣领作对襟松敞在外,或需依靠折叠拉伸将袖根掖入裙腰,这极可能便是当时的裆。

晚唐女性形象

约唐懿宗咸通年间

西安西郊枣园唐墓女俑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西郊枣园唐墓清理简报[J].文博,2001,(2).

唐僖宗咸通十五年(874年)法门寺地宫出土服饰复原

发式妆容:参考同时期俑像绘制

服饰:据出土服饰实物组合而成

1宽袖上衣:衣身长度与袖口基本平齐。原件领部已残,形制不明,现参考同时期壁画形象推测。色彩已失,本处复原色彩为另行设计

2袴:推测式样与前同,仍是开档、裤脚直口的式样

3蹙金银线绣裙腰银泥彩绘长裙:将罗料裁为二十四片上窄下宽的长条,再拼缝为整片成裙,裙上以银泥勾线填彩,绘各式蝶鸟花纹饰。上压一段金银线流云麒麟纹织成裙腰,另行加缝裙带于裙腰两侧。原裙色彩已失,本处复原色彩纹样为另行设计

袴与长裙

与上衣对应,晚唐五代时期女子的下装是袴与长裙。从《花间集》中便能看出当时女子内穿裤装、外罩长裙的衣着层次:

瑟瑟罗裙金线缕,轻透鹅黄香画袴。垂交带,盘鹦鹉,袅袅翠翘移玉步。背人匀檀注,慢转娇波偷觑。敛黛春情暗许,倚屏慵不语。(3)

袴或写作绔,式样如法门寺地宫衣物包块中揭取出的两身式样一致的长裤,上为开裆,下是两个大口裤筒。这是南方式的裤装形式,自安史之乱后逐渐取代了唐前期流行的北方胡服式小口袴,成为女子内衣的流行式样。

晚唐五代流行的裙装则大多裙摆宽、裙幅多、裙身长。以花间一句“六幅罗裙窣地,微行曳碧波”(4)描述最为贴切。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腰长裙式样各不相同,一式不加斜缝,纯将六幅正幅罗料平缝,再在裙身部位打上十二道顺褶,上压一段织金银线对凤飞鸟纹织成裙腰;一式将罗料裁为二十四片上窄下宽的长条,再逐一拼缝成整片,上压一段金银线流云麒麟纹织成裙腰。裙带均是另行加缝于裙腰两侧。待裙缝制好后,又以银粉调胶合成的银泥在罗裙上细细勾描出蝶鸟花卉纹饰轮廓,最后填以彩绘。虽因年久裙色已失,但《花间集》中多记女子裙色,可资对照想象——“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5)“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6)“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7)。

因着披衫的对襟式样,女性过去用作内衣的抹胸有了露出在外的可能;然而内衣外露终被视作不雅,于是唐女有了在长裙腰上再加缝一段宽装饰花片的做法;到了五代,这一式样蔚然成风。这段花片往往与裙身使用同一式样的色彩纹饰,形为拱起的弧状,如《簪花仕女图》中右起第二人;更有精致者作花瓣形态,如五代后唐同光二年(924年)王处直墓壁画中侍女腰间所系。

五代女性形象

后唐同光二年(924年)/王处直墓壁画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处.五代王处直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五代佚名《簪花仕女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花襜裙(花蔽膝)

在裙与裤之间,晚唐五代女子还独有一层特殊的衣式,名唤“襜裙”。大约因当时女子骑马外出时露出内穿的裤装终究有所不妥,于是另加一件遮蔽在身前的围裳。白居易《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中一句“银篦稳篸乌罗帽,花襜宜乘叱拨驹”已解释得清楚。襜裙俗名蔽膝,韩偓有“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闻雨》),“遥夜定嫌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青春》)。诸诗似也说明它最初来源于平康妓馆、风流薮泽,而出行自有轩车的宫廷贵妇则无须用它,因此法门寺地宫随真身衣物帐中未见。

晚唐以来的频繁战乱,导致女子出行次数增多,襜裙开始大为流行。如后蜀宋王赵廷隐墓出土彩陶伎乐俑二十余,歌伎乐女虽在外罩的裙上运用了身侧开衩的衣式,使内侧的袴直接露出,但在身前正中裤与裙间,无一不是露出一角方形或花形的蔽膝。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花间集》的编纂者、后蜀卫尉少卿赵崇祚,正是赵廷隐长子。

五代女性形象

后蜀赵廷隐墓出土女俑/成都市博物馆藏

风尚流及宫廷,催生出更为华丽的式样。大约绘制于五代南唐时期、展现宫廷妇人时尚的《簪花仕女图》中,起首一个左手执拂子逗弄小狗的美人,右手轻拢身前红裙,恰好露出绘对蝶纹的袴与敷彩绘花的花形襜裙。和凝写有《山花子》词,仿佛正是要将画中美人状貌一概撷入笔下:

莺锦蝉縠馥麝脐,轻裾花草晓烟迷。

鸂鶒战金红掌坠,翠云低。

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

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文簟冷画屏凉。

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

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

晚唐五代以降,襜裙仍在辽金统治地域流行。其实物见于内蒙古吐尔基山辽墓,裙身用三片全幅做成上接裙腰下部分离的三片花形,上以金银线绣出对凤团花图样,出土时穿在墓主六件左衽外衣之下,四腰罗裙之上。这种襜裙外穿的作法,也见于后周显德五年冯晖墓壁画侍女像、内蒙古巴林右旗都希苏木友爱村辽墓木椁彩绘侍女像等。但在中原,襜裙的时尚入宋便逐渐消失。先是汴京城中妓女“不服宽裤与襜”,另制前后开袴的旋裙以便骑驴,而后士人家眷纷纷追慕效仿。即使当时官员如司马光将其视作“番俗”“不知耻辱”(8),却到底是对风尚大势无能为力了。

花襜裙

内蒙古吐尔基山辽墓出土

九州国立博物馆.草原的王朝·契丹·三位美丽的公主[M].九州:西日本新闻社,2011.

五代女性形象

后周显德五年(958年)/冯晖墓壁画

咸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五代冯晖墓[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48.

辽代女性形象

内蒙古巴林右旗都希苏木友爱村/辽墓木椁彩绘

九州国立博物馆.草原的王朝·契丹·三位美丽的公主[M].九州:西日本新闻社,2011.

五代南唐女性妆束形象

参考《簪花仕女图》绘制

发式妆容:头梳高髻,首翘鬓朵,簪芙蓉花,面绘北苑妆

服饰:身着罗大袖披衫、长裙(内衬有襜裙)

(1) 唐开成元年(836年)至后蜀广政三年(940年),计十八位作者,五百余词作。

(2) 《旧五代史·唐庄宗纪》

(3) 顾夐,《应天长》

(4) 孙光宪,《思帝乡》

(5) 牛希济,《生查子》

(6) 阎选,《虞美人》

(7) 和凝《何满子》。

(8) 《醴泉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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