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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顶破“天花板”1 外卖界“第一劳模”

1 外卖界“第一劳模”

外卖界“第一劳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誉,更是属于整个外卖骑士群体的荣誉,也是社会对‘外卖骑手’这一新兴职业群体的认可,感谢这一充满机遇的时代……”

2021年7月,我在上海采访戴子时,他向我推荐:“有一个人你可以采访,他叫宋增光。”我恍然想起在网上读过关于此人的报道,媒体称其为“外卖行业第一位‘劳模’”。遗憾的是由于行程安排问题,我没能去采访他。

2021年11月,我再次去上海,又有人提起宋增光,结果又失之交臂。后来,我在网上搜集到几乎所有对宋增光的报道,心里渐渐映现出他的轮廓:宋增光出生于黑龙江省的一个山村,2014年辞去江苏盐城货车司机的工作,到上海跟新婚妻子团聚,转行做了外卖小哥。

有人说,外卖小哥的“天花板”低,吃的是青春饭,“有钱途,没前途”,可是农家子弟宋增光却一路开挂,送外卖八个月就当上饿了么直营站的站长;三年后,成为饿了么上海培训专员;2018年获得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2020年获得上海市劳动模范;2021年4月27日,他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原以为还有机会去上海采访,不料随之天气转冷,各地疫情不时出现,去上海面对面采访宋增光有了风险。对非虚构作家来说,最好是沉浸式采访,起码也要面对面访谈,可是疫情改变了一切,我只好以电话的形式采访了宋增光以及他的家人。

“我出生于1984年,出生地是黑龙江尚志市珍珠山乡富源村。”完全听不出东北人“那疙瘩”的口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亮悦耳,亲切温和,恍然有种错觉,像是在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

尚志市位于黑龙江省南部,张广才岭的西麓,属长白山系分支小白山系。宋增光的家乡珍珠山乡在尚志的东南部,亚布力滑雪场大锅盔山西麓,“九山半水半分田”,乡辖百余里大山,村民们靠采集木耳、猴头菇、元蘑为生。随着资源的减少,转为养殖黑木耳,珍珠山乡成为“中国黑木耳之乡”。

宋增光的父母和亲戚都成了黑木耳养殖专业户。养殖黑木耳极为辛劳,“比农民耪地还辛苦”,他的父亲宋广春在接受采访时说。宋增光的大舅先走出了大山,到城镇租摊位搞起山货批发与零售,并将亲戚召集在身边,宋增光的父母也过去了。

十岁时,宋增光跟着父母到吉林省珲春市,在那读了小学和初一,他的初二、初三和中专是在沈阳读的。“(那所)中专的话以前叫汽车工程学校(1),学的是汽车与维修专业,现在的名字记不太清楚了。”宋增光说。

中专毕业后,宋增光帮父母做了一段时间的生意,卖木耳、蘑菇等山货。嗅觉灵敏的大舅发现商机,将山货摊盘给宋增光的父母。到了2010年,生意不好做,父母就收起了摊子,回老家又搞起了养殖。这时,在江苏盐城的小叔在格兰仕做代理商,缺个送货司机,宋增光有驾照,就将他叫了过去。

“大人叫去就去了,我是比较听家里人话的,在认识我老婆之前,我自己的想法是没有的。”宋增光说。

2014年1月1日,宋增光从盐城匆匆赶到连云港东海县白塔埠镇埠后村,奶奶和叔叔在那个村。这事说起来话长,宋增光祖籍是江苏,20世纪60年代,爷爷和奶奶到黑龙江“讨生活”。宋增光两三岁时,爷爷意外去世,奶奶领着未成年的两儿两女回到埠后村。那时,从珍珠山乡到东海县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老大宋广春担心孩子年幼禁不起舟车折腾,再加上妻子的亲属都在珍珠山乡,也就留了下来。

宋增光去白塔埠是相亲,有人给他介绍个对象,叫周平。

这年,宋增光30岁,在盐城当了三年多的货车司机,谈过一两个对象,处的时间不长,均无疾而终。“我的恋爱观不是那么太积极。”宋增光说。这却急坏了父母、奶奶和叔叔婶婶。

“给你介绍对象的话,首先要有个房子,这是一个硬基础。你要是没有房子,到时候别人介绍起来,首先这一关就过不去了。”二姑父劝他买个房子,“你工作这么长时间,也没存下多少钱,(买房)也算是变相的存款吧。”

宋增光觉得二姑父说得有道理,当时楼市价格节节攀升,买房除了居住,还有投资属性。恋爱不积极,对投资倒蛮积极的,他在白塔埠镇买了100平方米的住宅,不到3000元一平方米。父母凑了首付,宋增光贷了18万元。“这是我的第一笔投资,现在能涨个50%差不多。”

这笔钱如果投在中国一二线城市,九年的光景也许翻了两三倍都不止。如果投在长三角或珠三角的三四线城市,也翻了一两倍。他投在了县城下面的一个镇,有50%的收益算是幸运了。

宋增光成了“有房一族”,在婚姻市场身价倍增,“下网”敢于瞄上层女孩了,网到在上海的周平。她是白塔埠人,父母是农民,家有一个弟弟。

相亲那天下午,介绍人家里满满登登,坐着头天晚上坐一宿火车赶回来的周平,以及她的母亲、弟弟和侄子。

宋增光晚到一步。“她身高1.65米,一个比较漂亮的女生。”采访时,宋增光说。

他身高1.74米,两个人个头上比较般配。

“印象还可以,看着清清爽爽的那种。”采访时,周平对我说。

她觉得这小伙子身材匀称,白皙的面颊一对酒窝儿,性格有点儿腼腆,属于很容易让女孩子心动的那种。

从宋增光发给我的照片上看,两个人眼睛都细细长长,浅浅的双眼皮儿,鼻头儿肉肉的,颇有夫妻相。

“你们出去转转,聊聊天吧。”周平的母亲发话了。套用相亲节目的一句话,“眼缘这一块”算是过了。

两个人就出去晃荡了一个下午,聊聊彼此的情况,各自的喜好。

周平高中毕业后到上海继续学习,学的是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公司,做展位招商业务。

“她是做业务的,在一起聊天的话,你能感觉到她的言谈举止更加职业化一些,我平常很少能接触这种女性。”宋增光说。

“心里的压力还是有的,我这边每月就3000块,要还1400块钱的房贷,她的工资是我的两倍,有的时候甚至更多。”宋增光说。

两个人挺聊得来。“其实我不算是那种善于表达的人,就努力地去找话题,就是说能把印象加深一些。”宋增光说,原计划第二天回盐城,临时延了期,第二天再去找她。她1月3号回上海上班,他也3号回了盐城。

两个人再见面就是春节了,他把她领到奶奶家。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都回来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她惊奇地发现几个男人在厨房忙着做饭,女人在聊天吃东西,“就感觉这个家庭比较尊重女性吧,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就感觉挺喜欢的。”周平说。

两个人在这一年的3月份订了婚,4月29日领了结婚证。“一个是感觉对了,再一个家里给的压力也大,她比我大一岁,父母催婚嘛。”他们将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就结了婚。

婚后,他们夫妻在上海和盐城之间奔波。一次,她去盐城看他,正赶上整整一大货车200部空调台机到货,卸货的是他和小叔父子,他们三人要把空调背进库房。“那么大的空调,挺沉的,他就这么搬来搬去的,”她很心疼,接着说,“接下来还要给下面的经销商送货,一年365天没有什么休息日,待遇又低。我说,不行你来上海吧。”

他担心找不到工作。她说:“你到了上海后,工作慢慢找,慢慢看,反正我的工资能cover(2)两个人的生活嘛。”

2014年十一长假刚过,宋增光去了上海。妻子住的是单位宿舍,三四人一个房间。她给他找了间公寓,一个房间摆放三张双层床,一个床位一个月650元。她还给他找了个零工:在展会上扮布偶,来回走动分发传单,一天赚200元。他干了三天。

她还带他去南昌报考南昌大学市场营销专业的成人自考。上海稍微好一点的工作都有学历要求,她在上海这么多年,一直在给自己充电,看书、学英语、逛各种展会、看舞台剧。“都有在坚持。”她说。

我问她:“上海的大学那么多,为什么去南昌?”

她笑了,朋友说南昌这边考试容易一些,最后发现也没那么容易。

“在认识我老婆前,我(对职业)是没有规划的。她推着我往前走。”老婆比他优秀,在大上海凭一己之力就混进了白领,他没有道理不听她的。

刚到上海时,他的工作目标: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快递。司机是老本行,快递上手快,而且这两种工作都没有学历要求。他在网上看到饿了么招聘外卖员的信息,“因为快递员跟外卖员的界限比较模糊”,他就去面试,稀里糊涂就进了饿了么普陀区近铁城市广场的专营站点。

入职已是10月底,转眼间就进入了冬季。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动不动就阴雨连绵,跑单时人罩在雨衣里,动不动就是一身热汗,内衣湿漉漉的,高峰过后闲下来,湿冷像一根根针刺进骨头。“又冷又无处可躲,作为一个北方人来说,体验感是非常差的。”宋增光说。

一天去送比萨饼,盒子较大,外卖箱放不进去,他只好将一部分放进外卖箱里。送到客户手里,往回走的路上接到客户电话,“这东西已经凉了,硬了,没法儿吃了。”

“对不起,餐凉了,是我的责任。”他只好返回去,真诚地对客户说。

“我比较腼腆,比如配送完后,要跟客户说:‘祝您用餐愉快!’刚开始,我很小声,甚至不好意思说出来。”宋增光说。

不好意思说也得说,道完歉,他将钱赔给了客户。

回到站点,他越想越不安,怕客户投诉。第二天,他买了两个公仔,再次登门向客户道歉。客户那张像扑克似的面孔终于露出笑容。

宋增光心想,这种情况以后还会碰到,赔钱不说,还影响客户用餐。他跟站长和商家建议为外卖箱装不进去的比萨饼提供保温袋,得到了支持。

餐品洒了要赔钱,超时了要扣钱,一天还跑不了多少单,心里的失落是非常大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发信息给我老婆,寻求一些安慰吧。”他很幸运,不像大多数小哥那样,孑然一人在大城市苦熬。

周五下班后,周平就从浦东坐公交车,穿过大半个上海到普陀来看他。她会给他带一饭盒吃的,有时是在宿舍给他包的饺子,烧的小炒肉、土豆丝,或红烧排骨。他在盐城当货车司机时,饥一顿,饱一顿的,导致肠胃不大好。送外卖,她想不能老让他吃外卖呀,有时间就弄点吃的给他带过来。她会赶到他等着接单的商场边上,揭开饭盒,看着他吃。她的厨艺很好,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不时抽出纸巾,递给他擦擦粘油的手。他穿着一身外卖工装,她一身白领职业女装,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他们晚上有时会到电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入住酒店。他每周有一个休息日,选在她过来的那天休。她既有南方女子的细腻温婉,又有职场女性的理性。“我老婆对我的工作一直持有的态度是不管你收入多少,这份工作只要你觉得值得做,只要你开心,我就支持你。这种鼓励没有任何压力,这个时候我就想做好这件事情。”他说。

他每天要从上午10点干到晚上9点,回到宿舍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他做外卖后就住进了站点的宿舍,那间20来平方米的房间,摆放有三张双层床,住四到六人。单身男人宿舍大都脏乱,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充斥着汗味和脚臭味。宿舍和站点连在一起,其他小哥下班就休息了,站长和调度还在那儿忙着,宋增光有时会过去凑热闹。

“你愿不愿意帮站点分担一些东西?比如说收收小票,核对一下账目?”站长对这个温和、一笑俩酒窝儿的小伙子印象是“挺实诚”,换个“刺头”会顶回去:“收收小票?收一个小票给多少钱?”

那时还没有网上支付,外卖跟现在也有所不同,客户下单后,小哥要在商家将餐品买下,跟客户收取餐费、配送费。如公司有优惠活动,优惠那部分钱由小哥先支付,拿小票回站点报销。

这活儿本来是站长、副站长、调度三人的,副站长去了别的站点,就忙不过来了。小哥跑一天单累得半死,谁不想躺床上歇歇,攒足劲第二天跑单。对他们来说,跑一单赚一单的钱,老外卖员一个月赚一万多元,像宋增光这种菜鸟也有四五千元、五六千元好赚。

没想到,宋增光却说:“可以的,我愿意学习这些东西。”以前在小叔那儿当货车司机,他除了开车,还装卸,跑银行,帮会计出账,从不计较干多干少,分内分外。

站长觉得这小伙子不错,做事还很认真,2015年1月就让他做储备站长。我问他:“在此之前,关于自己的职业、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一个规划?”

“没有的。去我小叔那边,也是小叔找的我。我是比较听家里人话的,小叔安排什么工作,就去把那些工作都做好。我在江苏那边的收入是3000块,来上海的时候也没抱太高要求,四千块、五六千块,差不多就达到心理预期了。”

一个被动的人,对职业没有过规划和分析,当机遇出现时,自我意识突然就苏醒了。

当时正值饿了么打造品牌、全力扩张期,给小哥的补贴和优惠力度很大,别人都忙着跑单赚钱,宋增光却忙着学习调度与管理、骑手培训、处理交通事故、处理异常事件等,同时也在学习大专自考课程。

采访时,周平说:“(结婚后)我一个人学习,两个人有挺多矛盾的。他有时候也会懒惰或者怎么样的。时间久了,我看书的时候他也会看书了,慢慢就养成了习惯。总归在上海嘛,还是要保持学习的,不然特别容易被淘汰。”

储备站长每月有几千元的补贴,比跑单赚得少很多,宋增光抽空也跑点儿单,多赚点儿,回来再忙站里的事,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十一二点。

2015年6月,普陀区新增一个配送站,派宋增光过去做站长,他带着十五六个小哥就过去了。

七八月的阴雨天,午高峰后,几位小哥悄悄下线了。少了几位小哥,运力明显不足,尽管在线的小哥手忙脚乱,疲于奔命,还是濒临爆单。

“你是什么情况?”宋增光找到一位老外卖员。

通过了解,他知道这人常打游戏,经常把其他小哥拉进去,组队打对抗赛。

“你的小孩才出生,还没满月,花销很大,你不努力工作,家人怎么办?没钱了去哪儿找?”宋增光劝道。

他个性温和,加之初当站长经验不足,数据比较难看,常被上司找去训话。他渐渐变得强硬起来,找过那位打游戏的小哥几次之后,严厉地说:“今后不许你在工作时间打游戏,更不允许你带其他小哥打游戏。你把我整个站点的积极性都给带没了!”

可是,那位小哥还是难以改正,半年后,被宋增光辞退了。

宋增光做站长跟别人不同,每逢站点忙时,他就让调度管理后台,自己机动。有小哥打电话,焦急地说:“我的电瓶快没电了,手里还有四五单,要超时了!”宋增光就骑电瓶车赶过去,将自己骑的车给小哥,然后推着没电的车回去充电。

华东师范大学在宋增光他们站点配送范围之内,学校管控严格,没有门禁卡无法入内。站点只有两张门禁卡,每逢午高峰,宋增光就站在校门口,有他们的小哥过来了,他就将卡递过去。小哥出来时,再将卡交还给他。校门口只有几棵枝丫稀疏的小树,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泼洒下来,让宋增光无处躲藏,他还要通过手机实时监控系统派单情况。

2018年春节,上海阴雨不断,寒冷异常,宋增光却感到有种温暖。他虽然跟往年一样在站点值班,可是不同的是有位特别的骑手陪伴,那人就是他的老爸宋广春。

“外卖这一行怎么样?”每当他回埠后村探望父母时,老爸就询问。

他知道老爸是动了送外卖的心思。父母从东北过来参加他的订婚仪式后,再没回去。奶奶病了,叔叔和姑姑或有工作,或忙于生意。母亲只好侍候奶奶,老爸去一家工厂当电焊工,一天赚100元。

2016年奶奶过世了,老爸就寻思自己的去处了,留白塔埠镇吧,收入太少;回黑龙江搞养殖,市场不稳定,有个天灾就血本无归。再说大儿子宋增光在上海做外卖,小儿子在鞍山做生意,老两口回去了就成了山里的老孤雁。

“外卖可以的,比你干电焊收入高,还比较灵活,我们站点有兼职的,累了就休息休息。”宋增光说。

老爸已53岁了,这个年纪干专职辛苦,干兼职正合适。听儿子这么一说,老爸来到了上海,先落脚在儿子家里。当储备站长后,宋增光在宝山区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解决了夫妻同城分居的问题。家里正好有张多余的床,将老爸安顿下来。

“过来抱着瞅一瞅(的心态),瞅一瞅之后直接就伸手。”老爸说。

正巧有个小哥转行开花店,鲜花配送时效性不强,即日送到就行。“就拿鲜花练练手,配送几单,感觉一下。”宋增光对老爸说。

他把自己的电动车给了老爸。他又从站里借了一辆,陪老爸去鲜花店取了三单。第一单是上海大学宝山校区附近的,他在路上给老爸讲配送流程,周围环境,老爸听得认真,感觉很新奇。

按照导航到了客户留的地址,他停下了,示意老爸自己进去。没一会儿,老爸乐颠颠出来,问:“这一单我能挣多少钱?”

住在儿子家里,有吃有喝有住,“这不是他想要的,像每一个过来跑单的外地人一样,他想的是挣钱。挣到钱了,才能立住脚,心也就定下来了。”宋增光说。

他陪着老爸跑两单后,见老爸熟悉周围的环境比较快,导航用得也挺溜儿。“他有驾照,会开车,认路对我爸来说没有任何难度。”第三单就让老爸自己跑了。

在鲜花店练过手后,老爸就进了站点。那时候人工派单,老爸是新人,单派得少,“主要是别太累,再就是不希望他着急,不要发生意外。”他说。

“您在站点第一单送的是啥?”我问。

“都是饭馆做好的,里面是啥,咱也不能打开看呀,拿着就按照他留的地址,什么路,什么街,多少号,哪室的,送去,到那儿交给客人,这单就算完成了,就这么简单,并不烦琐。”老爸的东北话说得很有趣。

“这个玩意儿(外卖)挺好,拿着又轻,就是跑跑道,比农村种地要强,比电焊轻松,所以说就在这儿待住了。”

他跑单心态挺好:“我宁可超时,我按灯走,闯红灯一旦出了事,那汽车跑那么快,你跟它撞,你撞得过它?”

不痛快的事儿也有,“有些顾客排外心理还是有的,他总感觉自己是本地人,你一个外来的,也很伤人,你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怎么送也不对,把那个餐拿过去,眼睛还剜你一眼。我不管你,我走我的,就完了,我不跟你惹气,我也不给你犟嘴,我继续跑下一单,多挣点儿钱。”

两个月后,老爸将老妈接来,在距儿子五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间农民房,一室一卫一厨,月租金1900元。老爸开始时一个月赚四五千元,跑熟了赚五六千元、七八千元,过万的时候也有。老妈在小区找了个保洁的工作,一个月收入4000多元。“老妈说,这辈子下地、侍候一家老小,没想到老了老了自己也拿工资了,她很知足。”宋增光说。

接着,老舅的儿子也过来了。他大专毕业,在山东的铝厂干了三四个月就离职了。那边的工资太少,每个月只有3000多元。他投奔宋增光做了外卖,月收入七八千元,甚至八九千元,越跑越起劲。

宋增光又接到老舅的电话,说也想到上海找个工作。那年夏天一场特大暴雨袭击了富源村,老舅养殖的几十万袋黑木耳一旦进水就全完了。他们两口子就在周圈儿筑坝。从早晨6点半忙到中午11点半,累得不行。

珍珠山乡是山区,富源村位于两山夹一沟之间。水要冲过来,他们筑的土坝哪扛得住?老舅赌气地说:“不挡了,冲成啥样就啥样了。”

他们就回家了。家在山坡上,他们刚到家,下面的河水就泛滥了,水势凶猛,四五米高的民房瞬间被淹没,车辆和牲畜转眼就没了踪影。

老舅的几十万袋木耳全毁了,损失了30多万元。

养殖户伤心了,130多口人的自然屯除老人和孩子之外,都进城打工去了。养殖几十年木耳的老舅也伤心了,不想留在村里了。可是,他已经45岁了,打工没有优势,听说儿子在宋增光那干得不错,也就给宋增光打了个电话。

宋增光说:“也没啥别的工作,我就在这边干外卖,要不您过来试一下?”

老舅养殖木耳累得心脏出了毛病,宋增光清楚养殖木耳有多么辛苦。有一年,他回家过年,老爸说你回来得正好,让他帮忙拌料。大概有一吨多的木料,边拌边洒水,把料拌匀了,装好,放到大锅上去蒸。他在家干了20多天,瘦了十五六斤。

宋增光想,老舅比老爸还小几岁,老爸都能跑,老舅也没啥问题。

2018年1月,老舅和舅妈来到上海,在老爸老妈住的那个小区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下来。老舅先是跑顺丰同城,每月有6000元底薪,适合新入行的人。后来,老舅也转做外卖,舅妈也在小区找了份保洁工作。

春节绝大部分餐厅都关门了,外卖系统还开着,站点不能停摆。小哥大都回家过年了。在外边奔波一年,总得让人家回家团聚一把。宋增光把老爸留下了,除他们父子之外还有一个小哥。

大年三十下起了雨,又湿又冷,爷俩坐在餐馆等单,他们还不能坐在一起,宋增光守着必胜客,老爸守着永和豆浆,相距有一段距离。有单了,离谁近谁送。过年了,不用再统计人数,后台也就不看了,对他这个站长来说也就省事了。

早晨8点上工,中午12点爷俩儿一起下班,回家吃年夜饭。

年三十、初一这两天单不多,初二开始单就多了,偏偏初二这天宋增光淋了雨,感冒了,周平回了白塔埠娘家。“他跟我说在上海冷死了,又忙着跑单什么的,感觉挺惨的。”采访中,周平说。

2018年4月,周平的弟弟也过来做外卖了。他性格内向,买台叉车在上海揽不到什么活计,周平的老爸看着着急,于是就让他卖掉叉车,过来送外卖了。

2018年10月,饿了么在调整站点布局,将这一站点取消。解散前,小哥纷纷找好了下家,可是最后几天的配送还是要做的。宋增光只好给跟他做过的老外卖员打电话,请求援助,过来十来位小哥。

“当时求人挺不容易,他原先的手下有去跑众包的,有去别的站点的,他们还真给面子,都过来了,都给顶下来了。”说起这事儿,老爸说。

宋增光跟老爸说“今天早班你得盯着”,或者说“今天人手不够,晚班你得盯着”,平时他总跟调度说“少给老爷子派单,别让他累着”,现在急了,顾不得了。

宋增光坚守到站点运营结束,系统关闭。他卸下为期三年的站长一职,成为饿了么公司的运营专员。

老爸说:“直到现在,(骑手们)看到我都叔长叔短的,非常客气。他当站长,这么说吧,下面这些跑单的骑手都非常尊重他,哪个骑手有什么问题了,缺钱了,少来少去的,他能负担得起,都拿自己的钱垫付。(骑手)家里有什么事,心情不好,他就及时过去做思想工作,把情绪给化解了。天热了,自己掏钱买个西瓜,谁赶上吃一口,凉快凉快。”

阴冷天气,跑单跑得一身大汗,停下来休息时,潮气浸到身体里,以前宋增光当骑手时每逢这种天气妻子就给他煲一杯姜茶。当站长后,他就熬上一锅红糖姜汤,顶着风雨给小哥送去。

他还特别给小哥开了上升通道:培养了三位储备站长,教他们处理突发状况、汇总数据、培训骑手等,其中一位小哥从储备站长到站长,到区域经理,最后当上了城市经理。

2018年10月起,宋增光当过运营专员、培训专员,负责普陀区十几个站点、八九百名骑手的培训,从如何佩戴头盔、处理突发状况,到“送完餐后,客户门外若有垃圾,可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带下去扔掉等”。还负责人事后勤、装备管理、保险理赔等,骑手出现交通事故,他第一时间赶到,进行事故处理,甚至垫付医药费……

2020年疫情期间,有些骑手害怕,不敢接单,他对骑手进行心理疏导。上海口罩脱销,他奔到杭州买回5000只口罩和其他防疫物资,分发给站点。

生活不会辜负努力的、勤奋向上的人。

2018年4月,宋增光在上海数万名外卖小哥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

2020年4月,宋增光荣获上海市劳动模范。

2021年4月的一天,宋增光正陪妻子逛街,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他激动得跳起来:“我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4月27日早7点,宋增光身着蓝色工装走进人民大会堂,代表们惊诧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成了回头率最高的代表,他们可能想,外卖送进人民大会堂了。”宋增光调侃道。

他作为全国1197名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代表上台接受颁奖。全体代表合影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安排在前排右八的位置。

他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誉,更是属于外卖骑士群体的荣誉,也是社会对‘外卖骑手’这一新兴职业群体的认可,感谢这一充满机遇的时代……”

这也是外卖骑手作为物流新业态的代表首次出现在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表彰中。

宋增光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后,引发众多媒体报道,无数网友在报道后跟帖热议:

“酷爱”:“希望每个职业没有歧视,让劳动者得到最基本的尊重。”

“漂亮宝贝小娟”:“必须给外卖行业点赞,真心不容易,像这两年疫情期间,他们发挥着闪光的力量,生活离不开他们这群人。”

“我没女朋友呢”:“当老板的是时针!当管理的是分针!普通一线员工是秒针!能被评上特殊荣誉的起码也是分针,不可能是秒针。时针和分针也不会看着秒针爬出头的!好比人家问你几点了,你顶多会告诉人家12 : 30或者12点,不可能告诉人家12点30分40秒!一线普通员工秒针是无人问津的!”

“坏坏”:“有一个词叫‘争分夺秒’,有一种职业叫‘脑力劳动者’,起步不一样,格局肯定不一样!风险也不一样!但最终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脑子不健全的人不会明白一个词叫:同路人,只会怨天尤人,看不到自己的不足,总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却看不到走在你前面的人比你付出不知多少倍的心酸!”

如今,宋增光拿到了大专文凭,本科也快读完了。周平给宋增光报了英语口语学习班,“在国际大都市上海,不会讲英语哪行”。周平跳槽到上海另外一家公司,工资涨了,她的业务能力强,很受领导器重。

周平喜欢看话剧,宋增光陪她看了一场《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后,也爱上了话剧,每个月都要看几场。

对上海从陌生到熟悉,如今,他已彻底融入了这个城市。

我问宋增光:“有人说外卖职业的‘天花板’低,你怎么看?”

他说:“哪个岗位都有‘天花板’。我就是从骑手做起来的。公司有晋升渠道,不定期地进行储备站长培训和竞聘,机会很多,若想胜任新的、更高的职位,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规划,需要调整好自身的能力。”

“‘天花板’是可以挑战的。”他最后说。

(1) 汽车工程学校:即沈阳市汽车工程学校,该校是沈阳市教育局直属的国家级重点中等职业学校。

(2) cover:英文,在这里是“资产和收入足以支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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