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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对成规的反抗带来经济价值

对成规的反抗带来经济价值

在漫长的60年代发展起来的多种反主流文化都在不同程度上有着存在主义的特征,追求本能和愉悦,甚至追求无政府主义,反对官僚、冷漠和压抑的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反主流文化的追随者都试图实践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的理论,即要反对资产阶级就要去攻击资产阶级的基础心态:严谨、朴素节俭和因循传统。从更政治化的角度来看,一些人认为对上层建筑的攻击可以蔓延到对经济基础的打击,一旦摧毁资本主义的生产主义精神,就可以推倒整座大厦。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不仅仅是一种资本自我产生的模式,它的价值体系不是一成不变的,资本积累的逻辑可以容纳所有不从根本上反对它的意识形态。

所以,反主流文化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其实对资本主义的繁荣起到了促进作用。解放自己的欲望也就等同于让消费欲望自由发展、需求也就无限增长。正如我们所见,人们对自我的追求、对表现的渴望和对规范的反抗助长了“同与不同”机制,使得人们越发倾向于通过物质来实现自我表达、自我展示。因此,反主流文化的“情绪”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强化剂,它打破了保守主义的秩序、刺激了商业。同时,这些借助符号物展开的斗争和人们对自我的追求却并没有对政治产生真正的影响,人们不断强调这些意识的解放,但是却对革命最基本的价值问题、制度问题、生产和利润的分配问题避而不谈,显得不痛不痒。

60年代的年轻人抛弃了老一辈的储蓄习惯,也抛弃了节俭、远见和禁欲的精神,他们的新心态变得更适应现代社会。这是工业发展刺入并打破人类社会的体现,物品在全球被复制、被广为传播,加速着人、商品和他们的形象的流动。这一代人之所以成为旧式严谨保守心态的反对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更加成熟理性,而是因为1960年代的年轻人就是在物质的时代长大的,这一切都使他们的意识形态转变,并感受到所谓的压迫感。正如我们在第五章中看到的那样,60年代的年轻人的精神上层建筑是与其经济基础紧密捆绑在一起的。这种精神上层建筑具有双重性,既包括生产和工业关系所依赖的严谨和理性的一面,又包括通过消费支持自我表达的浪漫和冲动的一面。这“两种对立但互补的论调构成了一套现代观,一面是功利主义,另一面是浪漫主义”。

这种双面性在很大程度上相互融合着。反主流文化者的理想首先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不可分割的、真实的存在,一个享受生活、创造自我的主体,一个现代的、有成就的、不可简化的主体,作为统计数据在社会规律之外发展。但这种对原始或本真的幻想本身就是一种“鲁滨孙式文学”(robinson nade):不切实际的自我欺骗,仿佛人可以摆脱社会主导、摆脱一切外界约束。反主流文化运动的内涵就是对个人主义和自由的追求,反主流运动在不知不觉中加入了古老的美国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庆贺着美国先驱、枪手和他们的西进运动。在反主流文化价值观中,人们对国家和政党不信任,更加自我,更想要“选择”的自由。这些价值观在1980年代撒切尔政府和里根政府的时代被理解和接受。

反主流文化的支持者经常谴责那些把反主流文化变得商业化的举动,他们认为这是商业社会试图“招安”这些新兴文化的手段。在他们看来,机会主义的商家们为了一己之利,榨干了反主流文化的创造潜力。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商业创造出来的“山寨的”商业反主流文化,是不同于真正的、原创的反主流文化的。市场体系就像邪恶的普罗透斯,把反对论点统统同化,并从中获利。不过,这种“招安”论里提到的“原始而纯粹的反主流文化”实际上是不可能与商业分开的。因为正如我们之前解释的那样,反主流文化从本质上就是商业的,它只能在基础设施完善、通信发达、市场成熟的情况下才能得到发展。摇滚乐队只能通过录音广播技术才能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只有经济基础完善了,猫王(Elvis Presley)才能登上电视、影响无数反主流文化爱好者。

新兴的青年文化也是媒体全球化的结果。如果没有媒体的大量曝光,那些亦是艺术亦是犯罪的各种过激行径也就无法传播开来。那时候很多报纸、杂志、广播和电视都试图通过积极报道这些青少年的出格行为来吸引眼球,甚至把一些小众文化故意夸大:“垮掉的一代”、黑夹克、因为《爱之夏》(Summer of love)电影而引发大规模模仿的嬉皮运动等。因此,媒体可以说是“另类”文化的第一推手,而市场则向年轻人贩售这些文化。

年轻人往往在咖啡馆、爵士酒吧、夜总会等地聚集,而这些社交场所都是商业化的。年轻人青睐的流行风格则都是由先锋服装精品店引领的,这些受到欢迎的时装也因此占据了市场的一席之地。另外,1960年代后期流行的盛大音乐节上也处处是商业,年轻人喜欢的音乐节上不仅有演出,还有数不清的商店和小商贩。正如第五章所述,正是从这一代年轻人开始,休闲活动发展为一个专门的行业。以前的人们在家附近的小社群里和各个年龄段的街坊邻居们一起休闲,而后来的年轻人则更喜欢在专门为娱乐而设计的商业空间里游乐。这些新的商业设施为年轻人们提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让他们从社群中独立出来,自由生长。因此,当反主流文化的小青年们谴责商业对文化的“招安”时,他们没有意识到,商业其实从始至终伴随着他们文化的成长。商业让年轻人群体从小众的、不起眼的地下市场变为清晰的主流市场,这其实是经济发展的正常过程、是正常的市场增长趋势。真正的问题是,随着反主流文化的广为传播,这种文化失去了其与众不同的个性。当一种标志物变得“流行”时,它的象征性价值就减少了,也就是说,它不能让其拥有者感受到出类拔萃了。因此,从这种角度看,那些反对小众文化商业化的人其实和第三章的资产阶级收藏家持有一样的心理,当他们看到那些他们所瞧不起的、未受过教育的小资产阶级也掌握了他们的兴趣爱好时,他们就会感到恼火,并立刻要去找一些新的方式让自己重新变得出众起来。

1960年代的特别之处是人们不再将领土或阶级视为最重要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消费习惯成了重中之重。“社群”不再局限于人们的原生地,也和人们从事的生产无关,人们住进了各种虚拟的、全球化的社群,而入场券就是用于包装自我的符号。这些消费者部落让年轻人可以自愿选择自己归属的群体,而越是那些距离日常生活遥远的群体,就显得越有价值。人们既可以加入穿衣打扮都有着上层阶级色彩的摩登派青年阵营,也可以加入嬉皮士,像不修边幅的底层人群一样随意放荡。这就是19世纪末新市场社会的形象,人们的地位全都取决于外表。“当我戴着一顶我喜欢的帽子出门时,这不仅表达了我的心情,也展示着我的风格。人们就这样彼此欣赏着各自的风格,并互相回应。……这些行为从整体上来讲不是联合一致的,而是有来有往的。当我们做某些行为的时候,重要的是要有其他人在场见证,这样我们做这件事才有意义。……城市里的人们就是这样开展着交流。”

市场已经逐渐具备了给予消费者某种身份的功能,多种多样的商品美学对社会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这是市场细分的时代,市场被划分为不同的买家群体,商家据此提供差异化的产品。通过向特定消费者群体传播特定信息、图像和产品,商家逐渐建立起了一种针对特定人群的消费文化,从而加深这类消费者群体的思维定势。这种对消费者群体的划分和定位也不断改变着人们。

细分市场使得一家公司可以利用市场中的所有机会,为每个群体提供相应的品牌、风格和产品(第一章里我们就提到过多芬和凌仕这两个联合利华子品牌的矛盾性)。细分还可以使消费行为不断建立和推延。因为人们不再追求统一的风格和形式,而是根据时下流行的多样化风格,以及消费者想展现出的身份来完成消费行为,于是,在这种环境下,一个新风格很快就过时了,商品的流通更加迅速。当每个新的小群体建立时,他们都希望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例如,朋克运动就是嬉皮士风格和价值观的完全颠覆。不管再怎么惊人的新玩意儿,一旦在市场上推出,大家很快就习以为常、不以为奇了。当旧的时髦商品变得“烂大街”,人们就需要再一次寻求让自己出众的消费方式。在反主流文化体制下,人们追求的符号物从贬值到更新的流程越来越快,时尚周期也比以前更短了,这一切都进一步刺激了生产。所以说,人们反墨守成规的心态(anticonformise de masse)其实比标准化和统一的社会更适合资本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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