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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年文化与从众焦虑

青年文化与从众焦虑

正如我们在本书第五章中所解释的,1880年代出生的一代是第一批能够在身心上从社群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年轻人。他们在远离父母的地方享受了专属于青年人的休闲时光,并塑造了独立的“想象社群”,他们不再追随父辈们的文化,而是产生了自我意识,拥有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和代码。同时,他们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1950年代的报纸为新一代人起了各种称呼:“青少年”“少年”“年轻人”(adolescents,teen-agers, décagénaires, jeunes)等,世界各地都出现了青年文化,而且这些文化往往与一些图腾符号相关联,例如比尔海利与彗星合唱团(Bill Haley & His Comets)的音乐和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的服饰风格等。20世纪中叶的年轻人之所以可以找到自我定位并团结一致,甚至在全世界范围里共享同一种文化,那首先是因为当时的青少年可以体验消费全球化,因为全世界都卖着一样的牛仔裤、点唱机、皮夹克和晶体管收音机。他们的自我意识建立依靠市场,并受到市场的影响。到了20世纪中叶,差不多整个文化和媒体行业都找到了一套针对年轻人、吸引年轻人的策略。

于是,世界各地都出现了面向年轻观众的多媒体产品。在美国,所谓的“剥削电影”和青春片都得到了发展;新兴的青年杂志如德国的《喝彩》(Bravo,1956—)杂志和法国的《嗨!朋友》(Salut les copains,1962-2006)杂志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发行了超过100万份。1960年代,青年文化规模变得极其庞大,以至于还出现了专门的电视节目,比如1961-1965年在法国播出的Age Tendre et Tete de Bois(稚嫩的年龄和木讷的脑袋)和1963-1966年在英国播出的Ready, Steady, Go!(准备,稳住,开始!),这一切都证明了青年文化从一开始就是媒体和商业的文化。这套文化由音乐制作人、媒体老板、网络运营商共同掌控着、传播着。正是市场为年轻人提供了逃离家庭的机会,也是市场让他们可以进行远距离社交,形成他们的“消费兄弟会”。嬉皮士司图·阿尔伯特(Stew Albert)在反对越南战争的示威活动中曾这样说道:“我们是真正的兄弟,因为我们是听同样的广播节目、看同样的电视节目长大的。我们有相同的理想……影响我想法的人既不是毛泽东,也不是列宁或胡志明,而是《孤胆骑侠》动画片。”这句话完美地表达了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说的“部落效应”,由于电视等电子技术的发展,以前分散的青年们,现在团结在一个虚拟社群中。

1950年代,市场发明了“青春期”这个概念,当我们翻阅当时的商业资料时,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文献都通过统计学详细说明了年轻人的消费能力和倾向。由于人口飞速增长,年轻人的数量逐渐增多,人们的积蓄也较之从前有了大幅提高,再加上年轻人比长辈更容易产生购买冲动,商家于是把年轻人设定为征服的“新目标”。婴儿潮 一代的年轻人就在这样的市场里成长起来,广告商会通过专门针对年轻人设计的媒体向他们传播有针对性的信息,随时随地提供专门为他们设计的产品。商家倾尽全力为青少年细分市场提供各种商品、信息、流行符号、价值观和规范。市场助长了青年的独立,也让孩子与父母的心理和文化差异越来越大。

市场和媒体的细分不仅导致了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也让年轻人自己的社群内部产生了矛盾。这种矛盾使得属于年轻人的大社群逐渐分裂为许多子群体,就像部落一样,这些分裂出来的每个小社群都有自己专属的代码和消费文化。1960年代初期的英国就有两个对立的群体,他们就是摩登派青年(mods)和摇滚派青年(rockers)。摩登派青年们喜欢绅士装扮,常常穿着紧身西装、三扣夹克、烟管裤和尖头鞋。他们继承和模仿着各种高雅的风格,如维多利亚时代贵族风格、法国新浪潮风格和意大利奢华(Dolce Vita)风格。他们喝卡布奇诺,听现代爵士乐和节奏布鲁斯,骑着韦士柏(Vespa)或兰美达(Lambretta)踏板车。而摇滚派青年则穿着牛仔裤、皮衣,佩戴各种金属饰品,喜欢听摇滚,喜欢聚集在一起,展现他们强大的男子气概,他们骑着硬朗的摩托车,就像飞车党。

年轻人的文化就是商业的文化,他们的群体身份通过服饰美学和标志物来表达。青年们的不同小社群都有各自认同的消费代码,而这些代码形成了一种传达态度和信仰的语言。在这里,我们也能看到“同与不同”的基本机制,只有通过对符号物的拥有和展示、通过购买特定的象征性服饰,青少年才能加入一个群体,也和其他群体划清了界限。这种“部落认同”有时还会导致冲突。1964年摩登派青年和摇滚派青年之间在英国多个城市的海滩上的大打出手,吸引了英国媒体的争相报道。然而,年轻人之间的暴力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青年帮派之间的血腥冲突自古以来就有了,然而,以前年轻人打架多是为了抢地盘、争土地,或者是为了向邻村人展示本村的力量,现在则大不一样。随着20世纪中叶年轻市场文化的出现,地域竞争被消费者行为引发的“部落”竞争所取代,现在的年轻人发生冲突是因为他们推崇的市场偶像不一样,或者是因为他们追求的标志物不一样。

1950年代的世界各地常有青年团伙暴力行为发生,如法国的“blousons noirs”(黑夹克)、意大利的“teppisti”(小流氓)、荷兰的“nozems”(刀)、德国的“halbstarke”(恶霸)、丹麦的“naderrumper”(裸臀),这些青年破坏者们手里挥舞着自行车链条和破瓶子,在街头打架和争斗,令人惴惴不安。尽管这些暴力群体极为少数,但他们却引起了整个社会对青年人的质疑。当时的报纸上有很多社会学家、精神病学家和教育家对“青年叛乱”发表评论。他们认为这种帮派暴力似乎没有动机、非理性,所以就显得更加严重和难以置信。人们把他们称为“无缘无故的叛逆者”,这些年轻人既不为党派也不为宗教而争,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躁动、如此具有破坏性、如此愤怒?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那些看上去什么都不缺的年轻人身上会有这种情绪?

于是,分析家们试图通过这一代人的偶像找到问题的答案。《飞车党》里的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无因的反叛》中的詹姆斯·迪恩都是青少年追捧的典型。这些电影角色都是反抗成人世界、拒绝墨守成规的形象,很有独特性。他们四处流浪、找寻自我。这种生活态度在一些年轻人中引起共鸣,这些角色也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人,于是他们模仿这种冷漠、挑衅的态度,似乎这样就可以无形间离这种形象更近一些。科普弗曼(Copfermann)分析说:“不同于以前流行的‘异域’超人形象如人猿泰山、佐罗等,新的流行故事更乐于塑造平日生活里的英雄。当他们在类似现实的场景中出现时,对人们的影响力就更加显著,也显得更易接近了。”当时所有年轻人的亚文化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拒绝传统而严肃认真的文化,他们用叛逆的态度反抗着上一辈的墨守成规,他们提倡随性、坦率、超脱……简而言之就是“酷”。任何形式的不服从和挑衅都会引起年轻人的兴趣,小到剪个古怪的发型、大到恶劣的违法行为,都有人敢去尝试。那时,新流行的摇滚舞也为这种解放的渴望提供了一个物理出口。詹姆斯·迪恩之所以成为那个时代青年的主要偶像,正是因为他体现了像他的电影标题里所说的那种“无因的反叛”。他终生追求着浪漫的叛逆和虚无主义,直到24岁因车祸而逝世。

在新兴的大众社会中,自主性和个人自由更加难以维护,这也许是年轻人有如此大情绪的原因。1950年代,生存焦虑无处不在,人们的生活在工业的影响下变得标准化。在大型公司的控制下,工作与消费各占据了人们生活的一半。现代社会是组织性极强的社会,破坏了不少个性。自1920年代以来,广告又为人们增添了更多的焦虑。微笑和整洁的家庭、奇妙的家用电器、完美的住宅、修剪整齐的草坪、锃亮的汽车,这些场景成了美好生活的模板,但也是一成不变且毫无个性的噩梦,人们的自主性被掩埋在了从众行为之下。

于是,人们产生了普遍的“意义危机”,并开始拒绝墨守成规。这种心态弥漫在整个1950年代的美国。那个时期,很多小说都描绘了主人公是怎样陷入日常舒适圈里的,其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就是斯隆·威尔逊(Sloan Wilson)的畅销书《穿灰色法兰绒套装的男人》(The Man in the Gray Flannel Suit),该书于1955年出版,随后于次年改编为话剧。在这部小说中,一位二战老兵一直保留着他旧时的经验习惯,穿着过时的装束,做着一份小行政人员的工作,努力过着他单调的生活。当时的另一本畅销书,大卫·理斯曼(David Riesman)的《孤独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则解释了富足生活是怎样影响普通人的心理的。根据书中的观点,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做出决策更多的是“外因决定”而非“内因决定”。理斯曼用学术语言表述了对从众的极大恐惧。当时其他畅销书作家也都有类似观点的作品,如C.赖特·米尔斯的《白领》(White Collar,1951),威廉姆·怀特的《组织人》(The Organization Man,1956),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John K.Galbraith)的《富裕社会》(The Affluent Society,1958)。其中一本书格外畅销,把当时人们的焦虑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本书就是于1957年出版的万斯·帕卡德的《秘密说服》。我们已经在第七章中提到过这本书了,最初就是这本书谴责广告有操纵他人的能力,声称广告可以向消费者销售他们不需要的产品。帕卡德的文章还特别提到了“潜意识广告”的存在,也就是在一些非广告的作品(如电影)中悄悄插入广告信息,从而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引发公众的消费欲望。《秘密说服》的作者把广告描写为一门可耻的技术,但是如我们第七章里提到过的,广告的效力实际并没有那么大。但无论如何,帕卡德的论调是符合当时人们的普遍观念的,在当时的氛围中,人们都相信广告拥有洗脑和催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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