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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明确同意就答应去基列了。我说我会考虑一下,但第二天清早每个人的表现都好像我答应了,以利亚夸我多么勇敢,说我带来了新的生机,即将给许多受困的人带去希望;所以我多少有点骑虎难下,不好意思改口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是欠尼尔和梅兰妮的,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们。如果所谓的线人只肯接受我,那我只能搏一下了。

埃达和以利亚说他们会尽力帮我,在短时间里让我准备就绪。他们在一个隔间里拼凑出了小型健身房,放进了拳击用的沙袋、跳绳和一只实心皮球。盖斯负责体能培训。一开始,他不太跟我多话,只说我们要做什么:跳绳、拳击、来回扔球。但后来就热络起来了。他告诉我,他是从得州共和国来的。得州人在基列刚刚建国时就宣布独立,让基列气急败坏;双方打过一场战争,以和解并划定新国界线告终。

所以,按照官方说法,得州目前是中立国,其国民抵抗基列的任何行动都算非法。加拿大并不算中立,他说,但其实就是用不太起劲的消极态度保持中立。不太起劲是他的用词,不是我说的,一开始我觉得这么说有点侮辱加拿大人,但后来他说加拿大的消极有消极的好处。所以,他和几个朋友就来到加拿大,加入了“五月天”的林肯组:由外籍自由战士组成的分队。基列和得州打仗的时候他还小,只有七岁。但他的两个哥哥都在那场战争中阵亡了,还有个表姐被掠走后带去了基列,从此音信杳无。

我默默算了算他现在几岁。比我大,但也大不了多少。我在他眼里不会只是个任务吧?为什么我会在这种琐事上浪费时间?我需要集中精力啊,要去应付我应该完成的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训练两次,每次两小时,主要是为了增强耐力。盖斯说我的体能素质不错,这话不假——我在学校里的体育成绩一向很好,但那感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他教了我几招防御和踢打的动作:如何用膝关节踢中对方的腹股沟,如何挥拳打出致命一击——握拳时要把大拇指包在中指和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下面,出拳时要伸直手臂。我们练了很多次挥拳动作,他说,只要有机会,你就该抢先出拳,因为攻其不备你就占了先机。

“打我。”他说。然后他会把我拨到一边,出拳打中我的肚子——不是很用力,但足以让我感觉到。“你的肌肉要绷紧,”他说,“难不成你想让脾脏被打破?”就算我哭出来——要么是因为疼,要么是因为挫败——他也不会可怜我,只会嫌恶地说:“你到底想不想练好?”

埃达拿来一个硬塑料的假人头,有凝胶做的假眼珠,盖斯教我怎样把人眼抠出来;但用我的大拇指把湿乎乎、黏答答的眼球挤出来——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好比让你光脚踩死虫子。

“妈的。那真能把人疼死吧,”我说,“大拇指戳进眼睛里。”

“你就是要让他们疼,”盖斯说,“你必须想要伤害他们。我敢打赌,他们绝对想让你痛不欲生。”

“好恶心。”盖斯叫我练习抠眼珠的时候,我这样说过。我把那些眼球想象得太逼真了,过于逼真。像剥了皮的葡萄。

“你是要开个研讨会吗?关于你该不该死?”坐镇训练场的埃达说道,“这不是真人的头。别磨蹭,戳进去!”

“恶心。”

“光喊一声恶心改变不了世界。你得亲手干脏活儿。再加点胆量。好了,再试一次。像这样。”她动起手来毫无顾忌。

“别放弃。你是有潜力的。”盖斯说。

“多谢你了。”我用的是讽刺的语调,但我也是认真的:我确实希望他认为我有潜力。我喜欢上他了,一种无可救药的青涩的爱。但无论怎样幻想,我都不能在脑海中看到一丝现实的、未来的可能性。一旦我去了基列,我大概再也没机会看到他了。

“进展如何?”每天我们训练完,埃达都会问盖斯。

“有进步。”

“她能用拇指杀敌了吗?”

“快到那一步了。”

他们训练的另一组内容是祷告。埃达试着来教我。我心想,她倒是挺擅长这事儿。我可没戏。

“你怎么会懂这些的?”我问她。

“我长大的地方,人人都懂。”她说。

“哪儿?”

“基列。在那儿变成基列以前,”她说,“眼看着要爆发政变,我就赶紧离开了那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没来得及走。”

“所以你才帮‘五月天’做事?”我问,“因为私人原因?”

“深究的话,你会发现每件事都有私人原因。”

“以利亚呢?”我问,“他也是出于私人原因吗?”

“他以前在法律学院教书,”她说,“他上了黑名单。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没带就逃出了边境。好了,我们再试一次。天上的父啊,宽恕我的罪,祝福……请你别再笑了。”

“对不起。尼尔总说上帝是个幻想出来的朋友,你还不如信该死的牙仙呢。不过他没有说该死的。”

“你必须严肃对待这件事,”埃达说,“因为基列肯定会严肃对待的。还有:别再爆粗口了。”

“我平常不爆粗口的。”我说。

他们告诉我,我接下去要做的是打扮成街头的流浪汉,在珍珠女孩能看到我的地方乞讨。等她们和我攀谈起来,我就要让她们说服我,带我走。

“你们怎么知道珍珠女孩肯带我走?”我问。

“有这个可能,”盖斯说,“因为那就是她们的工作。”

“我当不了乞丐啊,我不知道怎样去演。”我说。

“举止自然就行了。”埃达说。

“别的流浪汉会看出来我是假冒的——万一他们问我,我怎么会在那儿的,我父母在哪儿——我该怎么说?”

“盖斯会和你在一起。他会说你受到精神刺激,所以不太说话,”埃达说,“就说家庭暴力。大家都会懂的。”我想象了一下梅兰妮和尼尔施暴的画面:太荒谬了。

“如果他们不喜欢我呢?别的流浪汉。”

“如果?”埃达说,“捡到烂香蕉就自认倒霉呗。你的人生里,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你。”

烂香蕉。她是从哪儿学到这种俗语的?“可是,有些流浪汉不是……难道不就是罪犯吗?”

“贩毒的,吸粉的,酗酒的,”埃达说,“都有。但盖斯会罩着你的。他会说他是你男朋友,要是有人想找你麻烦,他就会出手干涉。他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直到珍珠女孩接手。”

“那要用多久?”我问。

“我猜想不会太久,”埃达说,“珍珠女孩把你捞走之后,盖斯就不能陪你了。但她们会把你当成一颗蛋精心保护,捧在手里怕摔了。你将是她们手中最宝贵的珍珠。”

“但等你去到基列,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以利亚说,“她们叫你穿什么,你就必须穿什么,谨言慎行,留神她们约定俗成的做法。”

“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表现得无所不知,”埃达说,“她们又会怀疑我们训练过你。所以,你要自己权衡。”

我思考了一下:我够聪明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只要有疑虑,你就装糊涂。”埃达说。

“你们以前有没有把假冒的信徒送到那边去?”

“有过几个,”以利亚说,“什么样的结果都有。但她们不像你有人保护。”

“你是说有线人的保护?”线人——我只能想象出用纸袋套住头的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听的越多,越觉得他们古怪。

“纯粹是猜测,但我们觉得线人应该是个嬷嬷,”埃达说。“五月天”对嬷嬷群体所知甚少:她们不会出现在新闻里,甚至在基列国内的新闻里都不会露面;发号施令、制定法律、对外宣言的都是大主教。嬷嬷们在幕后工作。学校里的老师只对我们说过这些。

“据说嬷嬷的势力非常强大,”以利亚说,“但也是道听途说的。我们不了解内情。”

埃达有几张嬷嬷的照片,但只有那么几张。丽迪亚嬷嬷,伊丽莎白嬷嬷,维达拉嬷嬷,海伦娜嬷嬷:这四个人就是基列所称的创建者。“一群邪恶的老妖婆。”她说。

“太棒了,”我说,“听上去很好玩。”

盖斯说,我们一旦到了街头,我就要一切听他指挥,因为我俩之中,只有他有街头智慧。我不该说“去年你的奴隶是谁?”(1)“你又不是我老板”之类的蠢话,以免挑唆某些人和盖斯打起来。

“我八岁以后就没再说过这种话了。”我说。

“这两句话都是你昨天说的。”盖斯说。他还说我该挑个新名字。别人可能在寻找黛西,我也绝对不可能叫妮可。我就说,那我就叫杰德吧。我想要比花朵更强硬的东西(2)。

“线人说,她得在左上臂纹个图案,”埃达说,“这种要求总是没得商量的。”

我十三岁那年想去纹身,但梅兰妮和尼尔强烈反对。“很酷,但为什么?”我现在倒是会这样问了:“全基列都看不到裸露的胳膊,纹了给谁看?”

“我们认为那是给珍珠女孩看的,”埃达说,“在她们招募你的时候。她们会得到特殊指令,专门寻找这个纹身。”

“她们会知道我是谁吗?像是我和妮可有关?”我问。

“她们只是奉令行事,”埃达说,“不问也不说。”

“我该纹个什么呢,蝴蝶?”这是一句玩笑,但没人笑。

“线人说应该像这样。”埃达说着,描绘出一个图形:

“我不能在自己手臂上纹这个,”我说,“和我太不搭了。”这也太伪善了:尼尔准会吓傻的。

“也许和你是不搭,”埃达说,“但符合眼下的形势所需。”

埃达找来一个相熟的女人帮我纹了身,还设计了全套街头打扮。她的头发是淡绿色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头发也染成了淡绿色。我很开心: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像电子游戏里的那种危险系数很高的人物。

“这是个开始。”埃达说着,打量着纹好的地方。

纹身不只是纹个图案,还是疤痕纹身:字迹要有浮凸效果。痛得我死去活来。但我努力装作不痛,因为我想让盖斯知道我忍得住。

那天半夜里,我突然有了个糟糕的念头。如果那个线人只是个诱饵,想钓“五月天”上钩呢?如果根本没有什么机要情报存储器呢?如果所谓的线人就是坏人呢?如果整件事就是下套——把我骗去基列的聪明的圈套?我进得去,但出不来。然后又会有很多人游行,举旗帜,喊口号,唱祷歌,聚成我们在电视上看过的人山人海,而我又会成为焦点。妮可宝宝,回到了属于她的国度,哈利路亚。来,给基列电视台笑一个。

清早,我和埃达、以利亚和盖斯一起吃着油腻腻的早餐时,把这种担忧告诉他们了。

“我们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以利亚说,“这就是在博弈。”

“你每天早上起床都会陷入这种赌局。”埃达说。

“这是很严肃的赌局。”以利亚说。

“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盖斯说,“你赢了,那就太好了。”

(1)在某人提出专横要求时表示挑衅的反击之辞。

(2)黛西(Daisy)原意为雏菊,杰德(Jade)原意为玉石,故有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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