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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再次见到阿莉莎……已是三年以后的事情,正赶上夏天快要过去。在此之前大约十个月,我曾经收到过她的一封信,说是舅舅去世了。我当时在巴勒斯坦旅游,一得知这个噩耗便马上从那里给她写了一封相当长的信。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音信了……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这次是以什么借口跑到勒阿弗尔来的了,反正是来了,当然,我也到封格斯玛尔去过。我知道阿莉莎在那里,可又担心她身边会有别的人。我事先并没有通知她,但又非常讨厌别人把我的到来看作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探望,因此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还直犯嘀咕:我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或许连见都不见她一面就走会更好一些?……对,就这样。我只到那条林荫路上走一走,然后再到那个也许她还会来光顾的长椅上坐一坐……临走时,再留下个记号,让她知道我来过了……我一面想一面慢慢向前走去,自打我拿定主意不去见她,心里那种苦涩的悲哀反倒有了一丝甜意。转眼间,我已经来到那条林荫路上,我怕被人撞见,便沿着一条小路向那个把家禽饲养场隔开了的高坡走去。我知道那儿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花园里面。我站在高坡上一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园丁正在林荫路上搂树叶子,不一会儿他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再看饲养场这边,它的四周围了一道新的篱笆,里面的狗听到我的脚步声便汪汪地叫了起来。我走到林荫路的尽头向右一拐,便绕到花园的墙下。我离开林荫路,穿过路边的山毛榉丛,正要打菜园子的那扇小门跟前走过,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非要从这个小门到花园里去不可。

门已经锁上了,但里面的门闩并没有插牢,一推就开。我用肩膀轻轻将门顶开,正要往里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连忙跑到墙的拐角里躲了起来。

虽然我并没有看清从花园里出来的是谁,但凭着声音和感觉,我知道这是阿莉莎。她向前走了两步,轻声唤道:

“是你吗,杰罗姆?……”

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她见没有动静,便大声重复了一句:

“杰罗姆!是你吗?”

听着她那情真意切的呼唤,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一下子便跪倒在地上。她见我仍没作声,便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墙的拐角,向我走来。我突然感到她就在我的面前——我用手捂着脸,不敢马上看她,过了好一阵才将她那柔弱的手捧起来狂吻。她俯下身子对我说:

“你干吗藏起来?”她说得那么简单,就好像三年分别只是几天前的事情似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感到非常意外,不由得带着疑问的口气重复了一句。

她见我仍然跪在地上,便说:

“我们到长椅那儿去吧——是的,我知道我还会见你一面的。最近三天,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叫你的名字,就像今天晚上这样……你为什么不答应?”

“要不是被你撞上,我可能连见都不见你就走了。”我冷冷地说,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不让自己像开始时那样垮下来。“我只是路过勒阿弗尔,我原打算到林荫路上走一走,围着花园绕一圈,再到泥炭石场里的那张长椅上歇一会儿,因为我想你有时还会来坐一坐的。然后……”

“你还是看一看我这三天晚上读的都是些什么吧,”她打断了我的话头,将一包信件递到我的手中。我认出那些都是我从意大利写给她的信,直到这时我才抬起眼睛看她。她的样子变化很大,望着她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孔,我心里就像刀绞一般难受。她把身子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就像遭了惊吓或感到身上发冷一样。她仍然身穿重孝,头上围着的那条代替发带的黑色花边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她虽然微笑着,可我却觉得她已经支撑不住了。我不敢问她,但心里却害怕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在封格斯玛尔。不会吧,罗伯尔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八月份朱丽叶和爱德华也曾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来过……我们来到那张长椅上坐下,寒暄了半天也没有谈到正题。她向我打听学习的情况,我虽然心里不愿意,可还是回答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感到我对学习已经毫无兴趣了,希望她对我感到失望,就像她曾经也让我失望过一样。我不知自己的目的达到没有,反正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来。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有爱又有怨恨,因此,尽管我说话时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但嗓子里却不时发出一种激动的颤音,令人非常恼火。

太阳就要落山了。忽然一块乌云飞来将它挡住,过了一会儿它才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落日余晖给空旷的田野镀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色彩,一时间竟把我们对面那个狭窄的山谷照得透亮。我默默无声地望着这迷人的景象,直到太阳已经消失了我还呆呆地望着,仿佛身上仍旧沐浴着金色的霞光。我感到自己满脑子的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只觉得心中充满了爱。阿莉莎一直靠在我的身上,这时她站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很薄的纸包着的小包;看样子她是要把纸包交给我,但又有些犹豫,因此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我吃惊地望着她,终于使她开口说道:

“听我说,杰罗姆,我手里拿的是那个紫晶十字架;这三天晚上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我早就想把它交给你了。”

“我拿它干什么?”我感到有些突然。

“送给你女儿,算是对我的纪念吧。”

“什么女儿?”我望着阿莉莎,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请静下心来听我说,噢,不,别这样看着我,别这样;我已经很难开口了,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听着,杰罗姆,你早晚要结婚的,是吧?……不,你不要回答我,也不要打断我,求求你了。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会永远爱你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都三年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小十字架,它将来应该戴在你女儿的脖子上,算是对我的纪念。啊!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给她起名的时候……可以用我的名字……”

她喉咙哽咽,说不出来了。我几乎充满敌意地对她喊道: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她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哆嗦得很厉害,就像小孩子要哭时的样子。不过她并没有哭。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使得她的面孔像超凡入圣的天使一样美丽。

“阿莉莎!你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你让我和谁去结婚……”我显得有些粗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疯了一样地吻她。她斜着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半天没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她把眼睛闭上,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动听嗓音说:

“不要再折磨我们了,朋友!还是别把我们的爱情毁了吧!”

或许她还说过: 果断些!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自己说的。我突然跪倒在她面前,情真意切地望着她说: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爱,那你干吗还总是让我等着?真是怪事!我一开始是等朱丽叶结婚,我理解你,知道你希望她也幸福;她现在已经得到幸福了,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想离开父亲,可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还是不要抱怨过去吧!”她轻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时间还来得及,阿莉莎。”

“不,朋友,来不及了。自从我们领悟到爱情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时候起就已经来不及了。多亏了有你,朋友,我才有了那种非常高远的梦想,任何人间乐趣都不会使它得到满足。我常常想我们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当我感到这种生活并不是尽善尽美的时候,我就再也承受不起……我们的爱情了。”

“你是否想过我们不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你现在就看一看吧!三年来由于你不在身边,我一直过着艰难的流浪生活……”

夜幕降临了。

“我冷,”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把披巾紧紧地裹在身上,“还记得《圣经》中的那段话吧:‘他们并没有得到所希望的东西,因为上帝还有更美好的东西留给我们……’我们当时直担心,生怕没有读懂这段话的意思。”

“你始终相信这些话?”

“当然。”

我们肩并肩地向前走去,谁也不做声了。过了好一阵她才接着说:

“杰罗姆,你还是想象一下那个最美好的东西吧!”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可嘴里却还在重复着:“最美好的东西!”

我们又回到菜园子那扇小门跟前来了,她刚才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她转过身子对我说:

“再见了!你也不要再来了,再见,亲爱的。从现在起,最美好的东西……开始了。”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抱了我一下又马上把我推开;她久久地注视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达的爱……

那扇小门又重新关上了。当我刚一听到阿莉莎把门闩拉上,便一头栽倒在门上,简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我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深夜。

为什么不把她拽住?为什么不把门砸开?为什么没有不择手段闯到房子里去?不,即便是今天我能够回过头来重新经历这过去了的一切……我也不会这样做。谁要是不理解我当时的心境,也绝不会理解我现在的想法。

几天来,我一直坐卧不安,不由得拿起笔来给朱丽叶写了一封信。同她谈起了自己的封格斯玛尔之行,并告诉她阿莉莎的苍白、憔悴使我感到十分不安。我求她多加小心,并求她随时把阿莉莎的情况告诉我,因为我再也不能指望阿莉莎会给我写信了。

这封信发出去快一个月了,我才收到朱丽叶的来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们可怜的阿莉莎已经不在人世了……从你的信中可以看出你早就有所忧虑,不幸事情竟被你言中了!近几个月来,她的身体一直很弱,但并没有确诊是病。经过我的再三请求,她曾经看过医生A君,那个人从勒阿弗尔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然而,就在你探望过她的第三天,她却突然离开了封格斯玛尔。我是从罗伯尔的信中得知她离家出走的;她很少给我写信,要不是罗伯尔,我一直也不知道她失踪的消息,因为我对她的杳无音信不会立刻警觉起来的。我狠狠地责备了罗伯尔一顿,怪他没有陪着她一起去巴黎,而让她就这样孤身一人走掉了。请相信,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的地址。我既无法见到她,又无法给她写信,真急死人了。罗伯尔几天后也到了巴黎,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办起事来总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能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尽力了。我们觉得应该通知警方,再也不能这样痛苦不安地等下去。于是爱德华便动身去巴黎了,他经过许多周折,终于找到了那间阿莉莎曾经住过的私人小诊所。不幸的是,晚了!这个诊所的经理给我写来一封信,通知我阿莉莎已经死了,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爱德华的电报,他甚至都没有能看她最后一眼。临死前的最后一天,她曾经把我们的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以便让人通知我们她的下落,同时,她还把一封信的副本装在另一个信封里寄给了我们在勒阿弗尔的公证人,她的遗愿全都写在那里边了。我觉得这封信中有一段与你有关,下次写信时一定寄给你。葬礼是前天举行的,爱德华和罗伯尔都在场。和他们一起护送灵柩的还有许多病友,她们一再坚持要参加葬礼,并把遗体送到墓地。我自己感到非常遗憾,由于我随时都可能生下第五个孩子,因此没有能亲自去。

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她的死会给你带来极大的痛苦,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两天来,我一直躺在床上,不想见到任何人,就连爱德华和罗伯尔也不想见,只想和你谈谈阿莉莎,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真正了解她。我现在几乎成了一个人老色衰的家庭主妇,但过去的热情并没有完全化为灰烬,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够见到你。如果这几天你有事或为了散心去尼姆,请直接到埃格—维沃来,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而且我们两人在一起还可以谈一谈阿莉莎。再见了,杰罗姆。我非常伤心地拥抱你。

几天后,我便知道了阿莉莎的遗嘱: 她把封格斯玛尔留给了弟弟罗伯尔,但要求将自己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和几件她指定的家具寄给朱丽叶。我不久也收到了她亲自盖章加封、指名给我的信件。我还听说,她要求人们把那枚我上次没有收下的紫晶十字架戴在她的脖子上,据爱德华说,这件事已经照办了。

那包加封的信件是公证人寄给我的,里面装着阿莉莎的日记。我打算把其中大部分内容照抄如下,绝不做任何说明,您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我在读这些日记时的想法和内心骚乱,因为要让我自己描述,只会是挂一漏万。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沃

我是前天离开勒阿弗尔、昨天到达尼姆的。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今天是一八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正好是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在这里既不用操持家务又不用下厨做饭,心中不免有些百无聊赖;我打算从今天开始写日记——这倒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是为了找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伙伴,因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孤独。这是一块陌生的土地,我对它还一无所知,但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诺曼底和封格斯玛尔相同,让人百听不够,百看不厌——因为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同的。不过,在这块南方的土地上毕竟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东西,因此耳闻目睹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惊奇。

五月二十四日

我此时正坐在长廊里写日记,朱丽叶就在我身边的长椅上打盹。这是一座意大利式的屋宇,院子里铺着细沙,一直延伸到花园,而这条四面洞开的长廊则给整个建筑增添了许多魅力……从朱丽叶那个地方向前望去,有一片绿草如茵、起伏不平的山坡地,紧挨着山坡是一个池塘,水面上漂游着两只天鹅和一群嬉水的鸭子。池塘里的水来自一条小溪,听人家说,这条小溪年年夏天都是这样水源丰沛,从来没有干过。溪水注入池塘之后,便从另一端流入野树丛生的花园,它越流越窄,很快便消失在干旱的灌木丛和葡萄地里了。

……昨天,爱德华·泰西埃带着父亲参观了花园、农场、贮藏室和葡萄园,我当时没有去,一直和朱丽叶在一起,这样一来,我便可以独自去搜奇探胜了。我今天一大早儿就到园子里散步去了。我看到许多叫不出名的花草树木,为了搞清它们的名字,我每样都采摘了一枝,打算吃午饭的时候请人告诉我。其中有一种我认识,就是杰罗姆曾经在博尔热斯别墅(1)赞叹不已的那种常青橡树……这种树与我们北方树种毫无相似之处,给人的感觉也迥然不同。它们长得苍劲挺拔,遮天蔽日,把园子尽头那块软绵绵的草地遮盖得严严实实,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就是仙女见了,也要下凡的。在封格斯玛尔,我对大自然的感情深受基督教的影响,可是到了这里,这种感情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某些神话色彩,让人感到又惊又怕。不过从我那愈加深重的恐惧心理来看,我仍旧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轻轻地念叨着:hic nemus(2)。早上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四周静得出奇。突然,我听到一声鸟叫,一下子便想到了俄耳甫斯和阿尔米德(3)。鸟的叫声是从离我很近的地方发出的,它是那样清脆,又是那样凄厉,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屏息静听。我感到心脏跳得很厉害,不得不在树上靠了一会儿;当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人起床。

五月二十六日

我一直没有杰罗姆的消息。如果他把信寄到勒阿弗尔去了,会有人给我转寄过来的……三天来,我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祷,昨天还去了一趟博克斯(4),但我焦虑不安的心情却一刻也没有消减,只有靠写日记来排遣心中的忧虑了。我今天没有什么别的可写:自从来到埃格—维沃以后,我常常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不过,我觉得这种情绪早就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深处了,至于我过去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只不过是将这种伤感情绪掩盖起来了。

五月二十七日

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感情?我之所以为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完全是出于理智的缘故。我曾经那么希望她幸福,甚至把自己的幸福都心甘情愿地牺牲掉了,可是当我看到她毫不费力便得到了这种和我们当初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幸福时,心中又感到非常痛苦。生活太复杂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的幸福与我的牺牲无关,如果她无需我做出牺牲便能得到幸福,我反倒会因为一种可怕的私心没有得到满足而生她的气。

我现在只求弄懂为什么自己会因为杰罗姆杳无音信而感到焦虑不安: 我是真的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么?如果上帝不再向我提出这种要求,我会感到耻辱。难道我没有牺牲自己的勇气吗?

五月二十八日

剖析自己伤感的原因是多么危险!我的全部身心早就倾注到这本日记上了,可是自己曾经克服过的那种孤芳自赏的情绪在这里会不会重新抬头?不会。但愿这本日记不会成为我顾影自怜的镜子!我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写日记并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是出于悲伤。悲伤也是一种罪过,只不过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我恨它,真想将心中的烦恼一刀斩断。但愿这本日记能够帮助我重新得到幸福。

导致悲伤的原因太复杂了。我永远也不打算剖析自己的幸福。

我在封格斯玛尔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甚至还要孤单,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孤独?自从收到杰罗姆从意大利写来的信后,我心里就已经承认这样的事实了。他没有我过得也挺好,而且他的生活中完全可以没有我;我只要能够经常思念他,并把他的欢乐看作是自己的欢乐就行了。然而,我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没有他,任何新奇的东西在我的眼里都会变得俗不可耐……

六月十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个头,就中断了那么长时间。原因是小莉丝出生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在朱丽叶身边守护很长时间。我给杰罗姆写过信,但我丝毫没有兴趣把那些内容全都写在这里。许多女人都爱唠叨,我可不愿沾上这种招人讨厌的通病。我把写日记看作是一种自我完善的方式。

下面许多页都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段落摘抄……接下来便是她回到封格斯玛尔以后写的日记了:

七月十六日

朱丽叶很幸福,这从她的言谈话语中可以看出来,对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怀疑……可是,我在她身边那种美中不足,局促不安的感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我感到她太实际、太“墨守成规”,幸福来得太容易了,因此觉得她把自己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扼杀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我所希望的幸福呢,还是为了达到幸福所必须经历的过程。上帝啊!千万别让我那么快就得到幸福!给我启示吧,让我到了您的身边再获得幸福。

接下来的许多页日记全都被撕掉了,那上面叙述的肯定是我们在勒阿弗尔那次痛苦难堪的会面。直到第二年,日记才重新开始。虽然她没有注明日期,但这些日记一定是写于我去封格斯玛尔那段时间。

有时,我听着他讲话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思想一样。他和我讲道理,使我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没有他,我活得下去吗?我只有和他在一起……

我有时总是犹豫,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因为人们对爱情所作的一般描绘与我的亲身感受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希望什么也不说,爱就是爱,最好连自己也不知道就爱上了他,尤其是不要让他知道我的爱。

没有他,我的生活就没有任何欢乐。我之所以要求自己凡事都做到尽善尽美,完全是为了让他感到高兴,可是我一到了他的身边,便会觉得自己的美德靠不住了。

我喜欢练习钢琴,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使自己每天都有所进步。这可能也是我喜欢读外文书的秘密所在,这当然不是我对外语有什么偏爱,更不是我觉得自己所欣赏的那些本国作家不如外国作家,而是因为当我要弄懂书中所表达的意思和激情时,常常会遇到一些小小的困难,一旦这些困难得到了克服,你无意间就会产生一种自豪感,使人的精神平添了一种心满意足的乐趣,我觉得自己是离不开这种乐趣的。

再大的幸福,只要没有进展,我也决不稀罕。我并不认为和上帝混同在一起就会得到天堂的欢乐,我认为这种欢乐就在于对上帝永无止境的接近过程当中……恕我斗胆玩弄词句,我才看不起那种停步不前的欢乐呢。

今天上午,我们两人坐在林荫路旁的那张长椅上;我们相对无言,谁也不想开口说话……突然,他问我是否相信有来世生活。

“当然,杰罗姆,”我立刻叫了起来,“对于我来说,这远远不是什么希望,而是确凿的事实……”

我猛然间感到,自己的全部信仰都在这声叫喊当中化为乌有了。

“那就让我领教一下吧!……”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要是没有信仰,是不是为人处世也会有所不同了?”

“我怎么知道,”我回了他一句,然后又补充道,“那你自己呢,朋友,你倒是想有所不同,可你做起事来却像个最最虔诚的教徒,丝毫没有改变。你要是变了,我就不会爱你了。”

不,杰罗姆,不,我们之所以要求自己具有尽善尽美的品德,并不是为了来世得到报偿。对于心地善良的人来说,付出代价必须得到酬报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侮辱。美德不是装饰品,而是美好心灵的表现形式。

爸爸的身体又不太好了,三天来他只能喝一些牛奶。但愿他没有什么大病。

昨天晚上,杰罗姆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以后,爸爸和我谈了很久。开始时,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长沙发上,确切地说,我是躺在上面——这在我几乎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灯罩把射到我眼睛和上半身的光线遮住了,只有从裙子下面露出的脚尖映上了一点灯光,我不由自主地便把眼睛转向了那里。这时爸爸进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用一种又悲又喜的古怪神情死死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连忙站起身来。他对我挥了挥手,说:

“坐到我身边来吧。”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可他却和我谈起了我的母亲。自从他们分手后,这还是第一次。他把自己如何同母亲结婚、如何爱她以及母亲最初是如何对待他的都告诉了我。

“爸爸,”我终于开口说道,“你今天晚上干吗要对我说这些?是什么事促使你非要今天晚上说不可?”

“是这样,我刚才回到客厅里来的时候,看到你躺在长沙发上,就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母亲。”

我之所以问这些,是因为今天晚上……杰罗姆曾经趴在我的肩膀上和我一起读书。他俯身站在我的坐椅后面,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呼出的热气和颤抖的身躯我却能感到他很激动。我假装仍在读书,可书中的意思已不甚了然了,就连那一行行字也模糊成一片了。我心里很乱,简直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客厅外面待了一会儿,幸亏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后来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躺在那张长沙发上,爸爸看到后觉得我很像母亲,其实,我当时也正思念着她。

我昨天夜里睡得很不踏实,那一幕幕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使人感到心情沉重,痛苦不安。主啊,给我嫉恶如仇的智慧吧。

可怜的杰罗姆!他要是知道我的心思就好了,他有时只需表示一下,而这也正是我所期待的……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喜欢为他打扮自己了。我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力求完美”,虽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但这种完善却只有在他不在的情况下才能达到。上帝啊!您最让我感到为难的就是这个。

人要是能把爱情与美德融合到一起该有多幸福!我有时怀疑除了爱情之外是否还有别的美德;人应该尽情相爱,永远相爱……可是过了几天,我又觉得美德与爱情是格格不入的,唉!怎么!我竟不敢把美德看作是自己心灵最自然的流露!唉,蛊惑人心的诡辩!花言巧语的劝说!虚假害人的幸福!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吕耶尔(5)的作品里读到这样一段话:“至亲者莫若儿女情长,至诚者莫若海誓山盟,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此乃人之常情。然则人生在世,禁锢却时而有之: 惟有真心求道者,方能斩断情缘,不为美色所动。”

那么,我作茧自缚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我心中另有秘密,希望得到比爱情还要美妙温馨的东西么?啊!爱情要是能够使我们两人摆脱儿女情长就好了!……

唉!我现在心里非常明白:只有我自己才是他和上帝之间的障碍。他曾经对我说过,爱情使他转向了上帝,如果说开始时是这样,那么现在这种爱情就已经妨碍他接近上帝了。他目空一切,心中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则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使他整天泡在我身边,不再求善进取了。可是我们两人总要有一个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呀。我为自己不能狠心战胜爱情感到失望,上帝啊,给我力量吧,让我鼓起勇气告诉他不要再爱我了。虽然,我将为此付出许多代价,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会成为一个功德无量的好人……如果说,今天我为失去他而感到心如刀绞,那么将来我一定能够在您的怀抱中重新见到他的,是吧?……

告诉我,上帝!还有比他更值得您信赖的人吗?他来到世上难道就没有比爱我还要好的事情可做了吗?他要是因为我不求进取,我还会这样爱他吗?好事多磨,通往幸福的大门怎么竟会如此狭窄!……

星期日

愿上帝保佑我们得到更加美好的东西。”

五月三日 星期一

尽管幸福就在眼前,尽管他主动……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握住……

上午和他谈话的时候,我已经将自己的爱情埋葬了。

星期一晚上

他明天就要走了……

亲爱的杰罗姆,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可我永远也不能向你吐露真情。我板起一副冷漠无情的面孔,心里却万分痛苦,你的离开对于我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苦涩的欢乐。

我尽量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可真要做的时候,这些理由就全都靠不住了,我觉得这简直是自欺欺人。我再也不信它们了……

那么,那些促使我躲开他的理由呢?我也不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躲开了他,尽管我心里很难过。

主啊!让我和杰罗姆双双来到您的身边吧,让我们俩像朝圣的香客一样共同走完人生的旅途吧。我们在一起会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如果一个人累了,另一个人就说:“靠在我身上吧,伙伴。”而那个人就会回答:“有你在我身边,什么样的困难也不怕……”可是不行呀!主,您指给我们的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道路——窄到两个人无法并肩前进。

七月四日

我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写日记了。上个月我重读了其中的几页,发觉自己有一种荒唐的念头,竟想为了他……写得漂亮一些……实在是罪过……

想当初,我写日记完全是为了借此忘掉他,可现在看来,我笔下的一切似乎都是写给他看的。

我把自己认为写得很漂亮的那几页全都撕掉了(我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我本该把所有那些和他有关的文字全都撕掉,甚至把这个日记本整个撕了……可我做不到。

既然那几页日记已经撕了,我反倒为自己感到骄傲……我要是没有那么重的心病,准会笑话自己的。

我确实感到自己干得很漂亮,尽管我所销毁的都是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七月六日

我不得不从自己的书架上拿走……

尽管我总想忘掉他,可我每拿起一本书就好像又看到了他,就连我独自开卷的时候,耳边也仍在响着他读书的声音。我的兴趣和他一样,想法也十分相像,简直到了分不出来的地步,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有时故意写得很糟,好使自己摆脱他的语调。可我越是和他对着干,就越是忘不掉他。我决定暂时不看别的书了,只读《圣经》(可能也要读一读《论模仿基督》(6)),另外,在这本日记里我也不准备写别的东西了,只把每天读到的重要段落记下来。

从七月起她就像“天天要吃饭”一样,每天都抄写一段《圣经》。我这里只想把那些附有心得的部分抄录如下:

七月二十日

“卖掉你的一切,把所得分给穷人。”我的理解是,我应该把自己这颗只属于杰罗姆的心献给穷人。这同时也是上帝的旨意,难道不对吗?……主啊,给我勇气吧。

七月二十四日

我已有几天没有读《心灵的慰藉》了,因为我对这种古老语言的兴趣太浓,读着读着就走神儿了,另外,我还常常感到一种近乎异教徒的欢乐,完全违背了我要从中获得教益的初衷。

我今天又开始读《论模仿基督》了,但读的不是拉丁文本,因为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集中精力读进去。但愿我所读的法文译本不要太直白——不错,这个译本里渗透了许多新教观点,但从书名上看,它“适用于一切基督教团体”。

“啊!行善不仅可以使你心神安定,而且还会给别人带来莫大的欢乐,如果你懂得这些,那么我敢保证你会更加尽心尽力去做的。”

八月十日

上帝呀,当我向您呼喊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孩子般的虔诚信仰,声音也变得和超凡入圣的天使一样了……

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来自杰罗姆,而是来自您。

可是您为什么总是让他的形象出现在您和我之间呢?

八月十四日

再有两个月这个日记本就要写满了……

主啊,帮帮我!

八月二十日

我从自己的悲伤中深深地感到,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有完全将爱情埋葬。上帝呀,只有您才能使我从牺牲中感到欢乐。

八月二十八日

我所具有的美德是多么平庸、可怜呀!我是不是对自己太苛刻了?——别叫苦了。

只有卑微怯懦的人才总是乞求上帝的力量!我现在的祈祷完全变成抱怨了。

八月二十九日

“看一看田野里的百合花……”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使我伤心了一个上午,几乎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今天早晨我到外面的田野里走了走,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这句话,我不断重复着,心里一阵酸楚,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我凝视着空旷的原野,只见农夫弯腰驼背,扶着犁艰难地走着……“田野里的百合花……”主啊,哪儿有?

九月十六日 晚十点

我又见到他了。他就住在这所房子里,我向窗外望去,看到草坪上仍然闪耀着他窗子里的灯光。在我写下这几行日记的时候,他还没有睡觉,说不定他正在想我。我觉得他没有变,他自己也是这么说。我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好让他打消对我的爱……

九月二十四日

多么可怕的谈话!我明明知道自己如醉如痴地爱着他,可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无动于衷、冷若冰霜的样子……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躲开他。我今天上午之所以会和他交谈,是因为我感到上帝给了我战胜自己的力量,而且我觉得总是这样回避冲突仍然是怯懦的表现。我胜利了吗?杰罗姆对我的爱有所减弱吗?……我既希望这样又害怕这样,唉!……我对他的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主啊,如果您必须让我下地狱才能使他从我身边得救,那就让我下地狱吧!……

“你们要和我心心相通,亲身感受我的痛苦,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继续忍受自己激情的磨难。”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尔……我对他能说什么?我只好和他瞎扯了一气,实在令人惭愧!如果说,我当时就已经感到痛苦不安了,那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仍在后悔自己说了那些亵渎神明的话。我随手将那本又厚又沉的《思想录》翻开,一下子便翻到了帕斯卡尔写给罗阿娜小姐的那封信:

“当你心甘情愿跟他走的时候,你不会感到自己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当你拗着劲儿硬要离开他时,你就会感到万分痛苦。”

这番话直接触在我的心上,使我没有力量继续读下去了。我把书翻到另一处,偶然发现了一段妙文,这是我过去没有读到过的,于是我便把它抄下来了。

第一本日记到此结束了。接下来的那本日记肯定是被她撕毁了,因为从阿莉莎留下的日记看来,剩下的都是三年后在封格斯玛尔写的了,时间于九月,也就是说,这部分是在我们最后那次见面前不久开始的。

最后这本日记一开始就是这样:

九月十七日

上帝啊,您是知道的,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爱您。

九月二十日

上帝啊,让他和我在一起吧,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这颗心献给您了。

上帝啊,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上帝啊,我保证把自己这颗心献给您;让我的爱情得到满足吧,我会把自己所剩下的一切全都奉献给您……

上帝啊,原谅我这种可耻的请求吧,因为我做不到不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也忘不掉自己心中的痛苦。

上帝啊上帝,我千遍万遍地呼唤着您的名字,千万别看着我悲痛欲绝不管呀。

九月二十一日

“你们将以我的名义向我父求得一切……”

主啊!我可不敢以您的名义……

可是如果我不再祈祷,您能了解我心中的妄想吗?

九月二十七日

我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很平静。昨天晚上,我差不多默默祈祷了整整一夜。突然,我感到心中豁亮了许多,仿佛自己的周围是一个光耀夺目、安谧宁静的世界,就和自己儿时想象上帝显灵时情景一样。我担心这种欢乐只是太激动的缘故,便赶紧上床睡觉了;这股欢快劲儿还没过去,我就很快睡着了。今天早上醒来,我感到自己还是那样快活,于是我确信,他要回来了。

九月三十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虽然我仍旧用弟弟来称呼你,但我对你的爱却远远超过了手足之情……多少次,我在山毛榉树林里呼唤着你的名字啊!……每天傍晚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我都要从菜园子的那扇小门出去,到已经很黑了的林荫路上走一走……我有时会突然听到你的回答,仿佛你就藏在那个石坡后面,使得我赶紧把眼光投向那里;有时,我又好像看见你远远地坐在那张长椅上等我,我心里一点也不感到突然……相反,我要是看不见你,反倒会觉得奇怪。

十月一日

仍然是一无所获。夕阳在无比清澈纯净的天边落下去了,而我却仍在等待着。我相信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和他坐在那张长椅上了……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多么希望能听到他呼唤我的名字啊……他会来的!我将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紧挨着他尽情呼吸。我昨天就把他那些信带在身上了,我原打算再看一遍,但由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竟没有来得及看。我把他喜欢的那枚紫晶十字架也带在身上了,记得那年夏天,我每天晚上都把它戴在脖子上,以表示我不愿意他走。

我准备把这枚十字架还给他,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梦想:他结婚了;而我呢,则将成为他第一个女儿的教母,我这枚首饰就是送给那个小阿莉莎的……可我为什么从来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起这件事?

十月二日

我今天就像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忙着筑巢的小鸟一样,感到心情格外轻松愉快。他一定是今天来,我已经感觉到了,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真想嚷嚷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甚至感到有必要把这种预感写在这里。我再也不想掩饰心中的欢乐了,就连对我的事一向漠不关心的罗伯尔也察觉到了。我被他问得好难堪,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怎么,我今天晚上还要白等吗?……

不知怎么,我仿佛觉得眼前有一面透镜,它把爱情之光全都集中到我心中的焦点上了,并使我到处都能看到他那放大了的形象。

唉!我已经等得筋疲力尽了!……

主啊!把那通往幸福的大门向我稍稍敞开一会儿吧。

十月三日

唉!一切都破灭了。他像影子一样从我的怀抱里溜走了。不,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呼唤着他的名字,用手、用唇在黑夜中寻找着他,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无法静心祈祷,也无法安然入睡。无论是自己的房间还是整所房子都使我感到害怕,我万分痛苦地跑出房门,再次来到黑魆魆的花园里。我刚把门带上就又转身将它推开,异想天开地以为他已经回来了!我在黑暗中呼唤着,摸索着。我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悲哀了,便跑回来给他写信。

莫非他出事了?我对他都说了些什么?又做过些什么?我为什么总要在他面前夸大自己的美德?我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放弃心中的信仰?我虽然嘴里说信奉上帝,可私下里却在对他撒谎……我满肚子委屈,就是没有地方诉说。杰罗姆,杰罗姆!我知道你也很痛苦,可是每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便会感到肝肠寸断;一旦真的离开了你,我又会痛不欲生。我们俩真是见不得、离不得。你不要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当真,只当是我向你倾吐爱情吧。

我把这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不觉天已破晓。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渗透着泪水,看上去和我的心绪一样凄惨……我听到了农场里晨鸡报晓的声音,沉睡的一切全都苏醒过来了……“现在你们该起床了,时间已到……”

我是不会把这封信发出去的。

十月五日

唯恐有失的上帝呀,既然您已经夺去了我的一切,那么就把我唯一剩下的这颗心也制服了吧。不要让我感到任何温暖,也不要让我对任何事情感兴趣,帮助我战胜这颗可怜的心吧。我再也无法在这所房子、这个花园中住下去了,因为我一看到它们就会重新想起心中的爱情。我真想躲到一个只能看见您的地方去。

您应该帮助我把自己的财产分给穷人。不过,我不忍心将封格斯玛尔卖掉,请您允许我把它留给罗伯尔吧。虽然我已经写好了一份遗嘱,但我对所要履行的手续几乎一无所知: 昨天我把公证人找来了,可我并没有把话说清楚,主要是怕他猜出我的决定,事先通知朱丽叶或罗伯尔……我到巴黎之后再补上一份说明吧。

十月十日

我已经到了巴黎。我感到很累,头两天一直睡在床上。人们背着我请来了大夫,他认为我必须接受手术治疗。申辩能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很容易地就使他相信,我这个人很怕动手术,因此我希望等我“鼓起勇气”以后再说。

我在这里隐姓埋名,就连地址也无人知道。我给这个诊所交了一大笔钱,足以使他们毫不困难地接受我在这里治疗,只要上帝认为我还有必要活在世上,我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我很喜欢这间纤尘不染、四壁空无一物的房子。最让我吃惊的是,我感到心里非常快活,这大概是我对生活已无所希求的缘故吧。从现在起,我的心里应该只有上帝,因为只有当他占据了我们全部身心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他那慈祥的爱……

除了《圣经》以外,我随身没有带其他任何书;然而今天,当我读着《圣经》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帕斯卡尔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除非是上帝,任何东西都无法使我的期望得到满足。”

原来我心中所觊觎的仍旧是人间欢乐呀!……主啊!您是否就是为了听到这声叫喊,才让我陷入绝望的?

十月十二日

愿您成为我的主宰!到我的心中来吧,只有您才是我整个身心的主宰。我再也不想用自己的心和您讨价还价了。

虽然我已经累得像个老妇人了,但我的心灵里却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孩子气。我仍然像当年做小姑娘时那样,只要房间里的一切没有摆放整齐,只要脱下的衣服没有叠好放在床头,我就睡不着觉……

我死的时候就打算这样。

十月十三日

在毁掉这本日记之前我又重读了一遍。“心灵伟大的人不该把自己的烦恼传给别人。”我想,这句话是圣女克洛蒂·德沃说的。

我正要把日记投入火中,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像有人对我发出警告一样。我感到这本日记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没有权利把它从杰罗姆的手中夺走,因为这一切都是写给他的。我现在才觉得自己的担心、怀疑都是那么可笑,我再也不会把这些看得那么重了,而且我也不相信杰罗姆看后会感到不安。虽然,我已经对达到那至善至美的顶点感到绝望了,但我拼了命也要把他推上去,上帝呀,让他稍稍了解一点我的苦衷吧!

“上帝呀,我无法登上这座悬崖峭壁,请您带我上去吧。”

十月十五日

“欢乐啊,浸透着泪水的欢乐……”

是呀,我超出了人间欢乐,摆脱了一切痛苦,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光彩夺目的欢乐世界。我深知,那座我无法攀登上去的悬崖峭壁就是幸福……我现在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达到这幸福的顶点,我这一生就算白活了……可是上帝啊上帝!您曾经向我许过愿,说心地纯洁,弃绝红尘的人会得到幸福。您的金口玉言是:“对于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来说,幸福就在眼前。”我是否应当一直等到死?我的信念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发生动摇的。主啊!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您呼喊: 我的眼前是茫茫黑夜,我期待着黎明。我要一直喊下去,一直到死。减轻我心中的痛苦吧,我渴望着幸福……难道我不应该有此奢望?性急的小鸟常常在黎明到来之前就开始啼叫了,就好像满天曙光是它的叫声唤来的一样,难道我应该像小鸟一样不等黑夜消失就放声歌唱么?

十月十六日

杰罗姆,我真想告诉你什么是极乐世界。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地大吐了一气,吐过之后,我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真想立即就死。开始时,我感到心里很平静,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便觉得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袭上了自己的心头,仿佛整个身心都震颤起来了。直到现在,我才一下子醒悟过来。我望着房间里空荡荡的墙壁,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现在之所以仍然在写,就是为了使自己安定下来。主啊!但愿我至死也不要说一句渎神的话。

我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像孩子一样跪在地上……

快点吧,我想现在就死,免得自己回过味来,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人。

自从收到朱丽叶最后那封通知我阿莉莎已经死了的信之后,已经有十几年过去了,而我也只是去年才见过她一面。我当时正在普罗旺斯旅行,这使我有机会在尼姆逗留几天。泰西埃一家住的那所外观相当漂亮的房子在弗谢尔大街,正当闹市中心,虽然我已经写信通知他们自己要来,但是当我跨进门槛的时候仍然感到有些激动。

一个女用人把我领到客厅里,没过多久,朱丽叶便迎着我走来了,她步履翩翩,体态丰盈,说起话来一句接一句,热情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简直和普朗提埃姨妈一个样。她刚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还没等我回答,她又问起别的了。她问过我的事业又问我在巴黎的住所,问过我的职业又问我的社交关系。她一会儿问我到南方做什么来了,一会儿又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到埃格—维沃去,她说爱德华见到我会非常高兴的……问过这些事情之后,她便向我介绍起大家的情况。她谈过丈夫、孩子又谈弟弟罗伯尔,谈过最近的收成又谈不景气的生意……我得知罗伯尔已经将封格斯玛尔的房产卖了,之后,他便搬到埃格—维沃来住了。他目前已经成为爱德华的合伙人,这样一来,爱德华就可以长年在外面跑,专门负责销售,而罗伯尔则留在家里,把改良品种、扩大种植面积的事情全都包下了。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扫视了一下客厅,希望能够发现可以唤起过去的东西。在那些崭新的陈设当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几件从封格斯玛尔带来的家具。一想到物是人非,我便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可朱丽叶却像把过去都忘了似的,绝口不提往事。

楼梯上有两个十二、十三岁的男孩子在玩,她把他们叫了过来,一一介绍给我。她的大女儿莉丝陪着爸爸到埃格—维沃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又走进一个十岁的男孩,这就是当年她告诉我阿莉莎死讯时曾经谈起的那个就要出生的孩子。这次怀孕给朱丽叶带来的痛苦一直延续了很久,直到去年她才缓过劲儿来,又生了一个女孩。从她的言谈话语当中可以听出,在所有的孩子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姑娘了。

“她睡在我的房间里,就在隔壁,我们去看看她吧,”她一边说一边带着我向她的房间走去,“杰罗姆,我一直没有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愿意做这个女孩的教父吗?”

“当然愿意,只要你喜欢这样,”我有些惊奇地答道。我来到摇篮边,俯身端详着这个婴孩:“我的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丽叶低声答道,“她长得有些像她,你没发现吗?”

我握了握朱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她把婴孩抱了起来。小阿莉莎在母亲的怀抱里睁开了眼睛,我一把便将她搂抱在自己的怀里。

“你要是成了家,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朱丽叶微笑着说,“你不结婚还等什么?”

“等着忘掉过去的事情,”我两眼死盯着她,看得她脸都红了。

“你到底想忘掉什么?”

“忘掉我永远也不想忘掉的事情。”

“到这边来。”她突然说道,然后便把我领到一间又暗又小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她的卧室,一扇通往客厅:“我一有空就躲到这里来。这是这所房子当中最安静的屋子,每当我来到这里,便会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这间屋子像其他所有房间一样紧闭着窗子,的确,在这里既听不到闹市的声音,也看不到院子里的树木。

“我们坐一会儿吧,”她说着便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是想永远怀念阿莉莎。”

我半天没有吭声。

“也许应该说永远想着她对我的情意……啊,不,别尽拣好听的说,我想我是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如果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我就只能装模作样,决不会真心爱她。”

“啊!”她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便把头扭了过去,整个身子全都朝向了地面,像是有什么东西丢了正在寻找:“这么说,你认为人可以把绝望的爱情永远保留在自己的心中了?”

“是的,朱丽叶。”

“哪怕天天看着别人幸福欢乐,这种爱情也不会泯灭消失?……”

暮色像灰色的潮水涌了进来,逐渐将屋子里的一切淹没在黑暗之中。屋子里的家具全是阿莉莎的旧物,昏暗中,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向我低声说往事,使我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阿莉莎的房间里。这时,朱丽叶向我转过脸来。我看不清她的面孔,更不知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我只有一个感觉,她很美。我们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开口说道:

“好了!我们应该振作精神……”

她站起身来,刚迈出一步便又无力地倒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显然她哭了……

这时一个女用人走了进来,她的手里举着一盏灯。

(1) 意大利博尔热斯家族在罗马的夏宫,建于1590—1607年间。

(2) 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这就是乐园。”

(3) 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以善弹竖琴著称。阿尔米德,法国十七世纪作家吕利同名爱情悲剧中的女主人公。

(4) 法国中世纪遗址,在尼姆附近。

(5) 拉布吕耶尔,十七世纪法国作家。

(6) 《论模仿基督》,十五世纪的拉丁文宗教读物,相传为德国人托马斯·肯庇斯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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