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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四月底,我回到了封格斯玛尔。舅舅像父亲一样拥抱着我说:“阿莉莎正在花园里等你呢。”起初我真有些失望,心里直抱怨阿莉莎没有即刻跑来迎接我,但是过后不久,我马上又对她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因为她使我们两个人都摆脱了亲友相见时的客套寒暄。

她当时在花园深处,于是我便朝着那个圆形花坛走去。花坛的四周密密地栽了一圈灌木丛,当时正值花开季节,灌木丛上开满了紫丁香、楸树花和金雀花。我不想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离得太远,也不想让她看到我来了,于是我便绕到花园的另一边,沿着一条树荫浓郁、空气新鲜的小路向她走去。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天空好像也和我一样高兴似的,显得那么温暖、明亮、纯净淡雅。她一定以为我会从另外那条路上来,因为当我走近她,甚至都到了她的背后的时候,她都一点也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停了下来……仿佛时间也随着我的脚步停止了:我想,这可是幸福到来之前最美妙的时刻,就是幸福本身也不如它耐人寻味……

我想走到她面前跪下,可刚一迈步就被她听见了。她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刺绣也滚落到地上。她把两臂向我伸来,然后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她微笑着把头向我倾来,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在她那张有些过于严肃的脸上,我又看到了她童年时的微笑……

“听我说,阿莉莎,”我突然对她说到,“我有十二天假,不过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一天也不多待。我们约定个暗号吧,只要一看到这个暗号,我就知道自己第二天该离开封格斯玛尔了,而且我走的时候绝不责怪,也不抱怨。你看怎样?”

我的这番话丝毫也没有事先准备,因此说出来时显得非常轻松自然。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

“晚饭时,我从楼上下来,脖子上如果没戴你喜欢的那枚紫晶十字架……明白了么?”

“即是说这将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可你走的时候能做到不流眼泪,不唉声叹气……”

“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不说。哪怕今天就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也能做到不辞而别。到时候就连你自己也会犯嘀咕:难道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可是当你第二天早上找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第二天是不会找你的。”

我把她伸过来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了吻:

“从现在起一直到晚上决定命运的时刻,你什么也不要暗示,免得我有预感。”

“你也一样,也不要暗示就要分别了。”

我觉得一见面就这样郑重其事,很可能会使我们陷入尴尬的僵局,因此现在必须打破这种局面,于是我对她说:

“我非常希望你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能够同往常一样……我是说,我们两人都不要感到这几天有什么特别……不过,我们谈话最好别一开始就那么拘束……”

她笑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难道我们就没什么可以一起干的事情了么?”

头三天,我们是在花园里度过的。最近新来的园丁不如过去的那个有经验,刚两个月就把花园撂荒了:就拿那些蔷薇来说吧,修剪得也太差了。有些长得倒是挺旺盛,但里面却塞满了枯树枝子;有的需要攀绕在架子上,可架子却没有搭好,结果全部倒在了地上;有的疯长得很厉害,把其他植物的养料都吸干了。我们一向喜欢栽花种草,这些蔷薇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嫁接成活的,因此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新发的枝条。要把这些全都修整好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不过这倒使我们有机会拣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畅谈,而且,如果一时无话可说,我们只要埋头干活就行了,谁也不会因为冷场而感到不自在。

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互相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只希望我们能够慢慢适应。我们早就把分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对她的忧虑没有了,她也不再担心我用心不专了。与我秋天那次令人伤心的来访相比,阿莉莎年轻多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美丽。三天过去,可我还没有拥抱过她。在她的胸前,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那枚挂在金链子上的小巧的紫晶十字架在闪闪发光。我信心十足,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么,我说的希望是指什么呢?就是放心,我猜想,阿莉莎也一定感到放心了。因为我很少怀疑自己,更不可能去怀疑她。于是,我们说起话来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了。一天早晨,我们来到外面。花园里微风拂煦,阳光明媚,使人感到心花怒放。

“阿莉莎,”我高兴地对她说,“现在朱丽叶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难道你不想让我们也……”

我慢慢地说着,两只眼睛死盯着她。没等我说完,她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惨白的:

“朋友!”她头也不抬地说,“我在你身边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像我这样幸福……不过你要相信我: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追求幸福的。”

“不追求幸福追求什么?”我一冲动喊了起来。她低声说道:

“神圣的上帝……”她说这个词时声音是那么低,我简直没有听清,完全是靠猜才猜出来的。

一时间,我觉得眼前的幸福全都不翼而飞了。我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哭得像孩子一样:

“没有你我就找不到上帝。”我含着泪水说,但这是爱情的眼泪,绝不是悲伤的眼泪,我反复重复着,“没有你就找不到,没有你就找不到啊!”

白天同往日一样静悄悄地过去了。晚饭时,阿莉莎没有戴那枚小巧的紫晶十字架。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早儿便不辞而别了。

我回到巴黎后的第二天便收到了阿莉莎的来信。这封信写得很怪,一开头就是莎士比亚的诗剧:

“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啊!它经过我的耳畔,就像微风吹拂一丛紫罗兰,发出轻柔的声音,一面把花香偷走,一面又把花香分送。够了!别再奏下去了!它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甜蜜了……”(1)

你说得对,弟弟!整个上午我都在有意无意地找你。你履行了我们的诺言,可我心里却十分不好受,真恨死你了。我原来一直以为这是玩笑,心想你一定躲在哪个树丛后面了——然而没有!你确实走了。谢谢。

你走后,我胡思乱想了一整天,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觉得如果不把这些想法告诉你,我将来就会感到对不住你,并受到你的指责……

你刚来封格斯玛尔的时候我就发现,每当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开始时我还有些惊奇,但很快我就感到不安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除了这种心满意足之外,我不希求任何东西!”遗憾的是,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朋友,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害怕被你误解,尤其是害怕你只认为我思维敏锐(在这方面,我是多么笨啊!)而看不到我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感情。

“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不会有幸福!”还记得你说的这句话吗?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不,杰罗姆,我们不会得到满足的,我们也不应该得到满足。我不认为真有这种令人心满意足的好事,难道我们还不明白为什么秋天那次见面会这样让人伤心吗?……

啊!上帝保佑,但愿真有这种令人心满意足的好事!不过,我们生来却是为了另外一种幸福的……

正如我们以往的通信曾经使秋天那次见面不欢而散一样,一想起你昨天还在这里,我今天的信也写得索然无味了。我过去给你写信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哪里去了呢?按说我们本来是能够在爱情当中体验到最纯洁的欢乐的,可是由于我们经常写信、经常见面,这种欢乐就越来越淡薄了。我不禁想起了奥西诺(2)的话,现在我要像他那样大声说:“够了!别再奏下去了!它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甜蜜了。”

再见了,朋友。Hic incipit amor Dei(3)!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我至死都永远是你的。

阿莉莎

我这个人就是经不住别人用大道理劝说。只要是善行义举,准会使我眼花缭乱,倾心效法,因为我觉得爱与美德是分不开的……我想都没想,就被阿莉莎的信迷住了。上帝可以为证,为了她,我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多具备一些美德。我觉得,只要是向上的路都会把我引到她那里。啊!世界真是太大了,什么时候我们两人才能走到一起!唉!我丝毫也没有察觉她设置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圈套,更没有想到她会借追求某种高不可攀的理想境界再次把我甩掉。

我给她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其中一段颇有远见,至今仍然记得:

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想,我的爱情是自己保留在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它使我有了许多善良品质,并使我变得高尚起来,如果没有你,我就会重新堕入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的境地。正是因为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才总是觉得再险峻的道路也是美好的。

不知我在信中还说了些什么,竟促使她给我写了下面这封信:

但是,朋友,追随神圣的上帝绝不是选择,而是一种义务(这个词下面划了三条着重线)。如果你还是我心目当中过去的你,那么你也逃脱不掉这种义务。

一切都清楚了。我明白,确切地说,我预感到我们的通信就要到此结束了,再诡诈的主意,再顽强的意志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我还是写了几封情真意切的长信。第三封信发出去之后。我收到了下面这张便条:

朋友,

不要以为我决心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提不起兴趣罢了。不过,看了你近来这几封信,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但一想到你把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这方面,我又有些怨恨自己。

暑假快要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要再写信了。到了九月下旬你就来封格斯玛尔吧,我们一起度过暑假的最后十五天。你同意吗?如果同意,你就不用给我写信了,沉默就是赞同,但愿你不回信。

我果真没有回信。当然了,这种杳无音信的生活是她对我的最后考验。几个月来,我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学习上,后来还到外面旅行了几个星期,当我重新回到封格斯玛尔的时候,心里坦荡极了。

说来话长,有些事情就连我自己一开始都搞不清,现在要让我用三言两语马上说清道明,这怎么可能?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完全倒霉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谁让我没有感觉到在她那极不自然的表情下面仍旧搏动着一颗热恋的心,谁让我一开始就被这种假象迷惑住了,不仅没有看出她的真实感情,而且还对她大加责备。为了这些,我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不,阿莉莎,即便是在当时我也不怪你!我只是失望,为看不出你的心思而感到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你完全有力量若无其事地忍受痛苦的折磨,而对自己的爱情绝口不谈;不过你是否认为,我受到的痛苦越可怕,我就会越加爱你?……

你这是轻蔑,还是冷漠?都不是,这些没有任何说服力,根本不值一驳。可是其中的原因却是那样微妙,阿莎莉那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装得又是那样像,这就使我不得不左右为难,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庸人自扰。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迎接我时那样欢快,那样热情,那样关怀备至,使得我第一天就被迷惑住了……她换了一种平直的发型,使面部线条显得非常刻板,让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身上的那件上衣也显得很邋遢,不仅颜色暗淡,就是布料的手感也很差,穿着它,简直把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都扭曲了。不过,这毕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的眼睛也真够瞎的,居然没有看出其中的奥秘,甚至认为只要我提一句,她第二天就会重新梳妆打扮的……她的热情关心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我们之间很少这样嘘寒问暖,我担心她这样做本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因为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至少我敢说她这是出于客套而不是出于爱情。

晚上,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奇怪地发现原来放钢琴的那个地方已经空荡荡的了。我感到很失望,不由得喊了起来。

“钢琴送去修理了,”阿莉莎非常平静地告诉我。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舅在一旁用一种相当严厉的口吻责备说,“你应当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理,再说你一直弹着挺好嘛。你这样急急忙忙地送去,使我们少了一大乐趣……”

“可是,爸爸,”她脸一红把身子转了过去,“钢琴的音色最近总是瓮声瓮气的,我敢保证就是杰罗姆也会觉得没趣。”

“可你弹的时候,”舅舅接着说,“声音并没有那么糟嘛。”

她把头埋在椅子阴影里半天没有吭声,就像是正在专心致志地量椅子罩的尺寸似的。她待了一会儿便突然走了出去,直到很晚才用托盘托着舅舅每天晚上都要喝的汤药回到客厅里来。

第二天,她既没有改变发型,也没有更换衣裳。她和父亲坐在房前的一张长椅上,手里又拿起了那些需要缝补的活计,应该说,她从昨天晚上起就开始干了。她的身旁有一只大箩筐,里面那些破旧的长袜、短袜全都被她抖搂出来了,弄得桌子和长椅上到处都是。再过几天,这里放的大概就是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了……她似乎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这项缝缝补补的工作当中来了,以至于她嘴角上的表情和眼睛中的光芒全都没有了。

记得第一天晚上她就是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我呆呆地望了她很久,可她就像没有觉出我的目光似的。我心里害怕,便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她把头抬了起来。

“我想知道你是否在听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根本就没在我这里。”

“不对,我在这里;不过,要把这些缝补好是需要非常专心的。”

“你一边缝一边听我朗读好吗?”

“我怕听不仔细。”

“你干吗非要选择这样伤脑筋的事情做?”

“这总得有人来做呀。”

“穷家妇女有的是,掏几个钱让她们做去,她们还能养家糊口呢。你硬逼着自己做这件徒劳无益的事情,该不是为了省钱吧?”

她马上告诉我说,她觉得干这件事最解闷,而且她早就不干其他事情了,就是想干也完全生疏了……她一边说一边笑,那甜美的声音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听了难受。望着她那泰然自若的面孔,我只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这么伤感?”我本来还想争辩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摘完之后,她要我把这些花送到她的房间去,说实在的,我今年还真没进过她的房间呢。我立刻抖起了精神,心想有门儿!因为在此之前,我还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整天愁眉苦脸呢,现在她一句话便把我的心病治好了。

每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总是那样激动不已,真不知道阿莉莎是怎样在这里养成那种温文尔雅的性格的。房间里挂着蓝色的窗帘,床的四周摆放着锃光发亮的桃花心木家具,一切都是那么整洁、那么安静,让人一看就会联想到她那纯洁的心灵和她那沉思默想时的倩影。

那天早上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在她床头的墙上,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那两幅马萨丘(4)的大照片不见了。我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眼光一下子便落到了她原先摆放床头书的书架上。架子上的那些书籍有一半是我送给她的,另一半则是我们一起读过的,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些书居然慢慢成了一个小书库。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的那些书全都没有了,而换上来的都是一些教人如何孝顺父母、如何敬畏上帝的庸俗读物,没有任何价值,我早就希望她不要相信这些东西。我猛地抬起眼睛,看到她正在那里笑——是的,正看着我笑。

“请原谅,”她马上说,“我是笑你的表情,一下子都变了个样儿,你觉得我这些书……”

“不,”我没心思和她开玩笑,“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读这些吗?”

“当然,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是想,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再回过头来看这类淡而无味的东西,不会不感到恶心的。”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书的作者都是一些心地善良的普通人,他们尽情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就像聊天一样和我谈心,我很喜欢和这些人交往。我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绝不会被任何花言巧语所迷惑,我在读他们的作品时也绝不会产生任何庸俗的趣味。”

“难道你只读这些书吗?”

“差不多。特别是近几个月,我只读这些。再说,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读书了。还记得你要我好好欣赏的那些伟大作家吧,我最近又重新读了其中一个人的作品,我好像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圣经》中说的那种想把自己的个子加高半米的人。”

“是哪个‘伟大作家’给了你这种怪想法?”

“这种想法并不是他给的,而是我在读他的著作时自己产生的……这个人就是帕斯卡尔(5)。也许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写的并不十分出色的章节……”

她像背诵课文似的用一种既响亮又单调的声音说着,两只眼睛却没有抬起,始终看着那些还没有整理好的花朵。我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打断了她,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用这种口吻说了起来:

“那骇世惊俗的语言,那百折不挠的精神,本身就很有说服力。我有时直问自己,他那慷慨激昂的语调到底来自怀疑还是来自信仰,反正墨守教条的信仰者绝不会像他这样泣不成声的。”

“泣不成声最能打动人心。”我没话找话地敷衍了一句,心里却感到非常沮丧,因为阿莉莎的这番话使我觉得她那些可爱之处全都荡然无存了。我现在只想尽自己的记忆所及,把我们的谈话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决不做任何修饰:

“如果他没有亲身体验过人间乐趣,那么这种乐趣的分量就会多于……”

“多于什么?”我打断了她莫名其妙的话。

“多于他所说的那种十分渺茫的天堂欢乐。”

“难道你不相信会有天堂欢乐吗?”我喊了起来。

“这并不重要!我倒希望这种欢乐是十分渺茫的事情,免得有人打它的主意。仰慕上帝的人之所以潜心行善,并不是希望将来能有好报,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有高贵的品质。”

“帕斯卡尔品质高贵,这就是怀疑论的秘密。”

“不是怀疑论,是冉森教派,”她笑着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是这样——这就要回过头来从那些书谈起了——那些普普通通的作者自己也很难说清他们到底是冉森教徒,还是寂静主义者或别的什么教徒,但他们在上帝面前却像风儿吹拂下的小草一样顺服。他们纯洁善良,无忧无虑,朴实无华,他们从不自高自大,并且深深懂得只有使自己在上帝面前变得非常渺小,他们才会具有某种价值。”

“阿莉莎!干吗这样妄自菲薄?”我不禁叫了起来。

她说话时的声音是那样平静,那样自然,以至于我的这声叫喊显得非常可笑、做作。

她一面摇头一面微笑着对我说:

“我这次读帕斯卡尔的作品所悟出的全部道理是……”

她停了一下,我忙问:“是什么?”

“就是基督说的那句话:‘谁想拯救自己的生命,谁就必然会失去它。’至于其他事情,”她笑得更厉害了,而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放,“我确确实实不太理解。我觉得非常奇怪,当你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小人当中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很快就忍受不了那种高人一等的思想了。”

我脑子里乱极了,心想,难道我就这样无言以对了吗?……

“我今天要是能和你一起读一读这些思想和教诲,我……”

“很遗憾,”她打断我说,“我不愿看着你读这些!的确,我以为你生来就是干大事业的人。”

她说得非常干脆,似乎连想都没想过这种绝情的话会使我心里多么难受。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真想再说上几句,然后大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使她软下来。然而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胳膊肘支在壁炉上,手托着脑门儿,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仍旧是那么平静,继续整理她的花,丝毫也没有看出我的痛苦,要不就是装着没看见……

这时开饭铃响了。

“我不吃午饭了,”她说,“你快去吧。”

我觉得这就像是一场玩笑,便对她说:

“我们待会儿再谈。”

这次谈话后来并没有能接着谈下去。我总也见不到阿莉莎,这倒不是她有意躲着我,而是因为许多更加急迫的事情一下子都凑到一块儿了,使她脱不开身,就连我也被卷了进去。我既要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庭琐事,又要督促人们腾仓晒粮,既要走访农户,又要到那些她关怀备至的穷人家去访贫问苦。每当我做完这些事情之后,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她也总是忙忙碌碌的——也许是这些琐碎的操心事使我无法和她形影不离的缘故吧,我至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时,她也抽空和我聊一会儿,但她却像是把这种谈话当作儿戏似的,说起话来总是别别扭扭的,一开口就叫人觉得更加大失所望。每当我们俩碰到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漫不经心地笑一笑,便匆匆忙忙地从我跟前走过;我感到她变得那么陌生,就像我从来也不认识她似的。我有时甚至觉得她的微笑中有着某种蔑视,至少是讽刺的东西,看得出,她是在拿我开心,故意对我想要知道的事情避而不谈……我不想怨天尤人,也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可抱怨的,更不知道自己还期待她些什么,我把满腹牢骚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到自己身上来了。

我原以为这次放假可以好好乐一乐了,然而时间却这样淡而无味地流逝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假期一天天地过去,既不想抓紧时间也不想再多住些日子,恨不得马上就走,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加重我的痛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前两天,阿莉莎陪着我在那个已经废弃了的泥炭石场的长椅上坐了一个晚上。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一点雾也没有,就连天边那深蓝色的山石草木都看得十分清楚。我望着这些非常熟悉的景物,不禁浮想联翩,回想起过去那些幸福的情景。我再也忍不住了,便把如今的满腹苦水全都倒了出来。

“可我有什么办法,朋友?”她听了我的话马上说,“因为你所爱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

“不,阿莉莎,绝不是虚无缥缈的人。”

“要不就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

“很可惜!她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而是我有叫必应的朋友。阿莉莎!阿莉莎!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要使自己成为什么样子?”

她轻轻摘下一朵花,头始终低垂着,半天没有吭声。她终于开口了:“杰罗姆,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承认你已经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愤愤地喊了起来,“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

“是的,你爱我……”她把肩膀一耸,勉强笑了笑,“但又有些遗憾!”

“我决不会把自己的爱情抛到脑后的,”我仿佛觉得天塌地陷一般,不顾一切地争辩着……

“它和其他事物一样都是会消失的。”

“只有我死了,这种爱情才会消失。”

“随着时间的过去,它会慢慢冷下来的。你所爱的那个阿莉莎已经不存在了,她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原来你仅仅是爱过她。”

“瞧你说的,就像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而我也必然会中断对你的爱似的。你这样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自己也曾经爱过我?”

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低声说道:

“不,不,在这一点上阿莉莎并没有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既然如此,”我一把将她抱住,“那就什么也不会变。”

她定了定神:

“我只问你一句话就全都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敢正视现实?”

“什么现实?”

“我已经老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马上争辩说自己也老了,因此我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仍然和过去一样……

她完全稳住了情绪,任凭我好说歹说就是不动心。我感到唯一的有利时机已经过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天以后,我便离开了封格斯玛尔。我既怨她也怨自己,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对所谓的“美德”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把平日的善良抛得一干二净。在这次见面当中,我的所有热情好像全都被这种夸大了的爱情耗尽了。尽管我当时曾经理直气壮地和她争辩,但是事过之后,我却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你心服口服,令人难以忘怀。唉!她说得的确在理!我所钟情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我始终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已经不存在了……唉!我们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就拿她那身曾经使我感到心灰意冷的丑陋打扮来说吧,其实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它只不过是顺应了人老珠黄的自然规律罢了。如果我总是这样把她当作偶像高高地供着,并用自己所喜爱的一切来美化她,那么久而久之,我除了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还能得到什么呢?……阿莉莎一旦放任自流之后,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平庸乏味,我对她也不再有什么指望了。想当初,我一直把她看作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并力求使自己有和她一样高尚的美德,现在看来,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是多么荒唐、多么虚假呀!其实,只要我们稍微随和一些,别太清高,我们的爱情就不会有那么多困扰了……不管今后人们如何看待爱情当中那种漫无目的的盲目追求,爱情永远是一种固执行为,而不是什么忠诚。有什么可忠诚的?——不过是忠诚错误罢了。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承认我自己欺骗了自己,难道不是吗?……

没过多久,我就被推荐到雅典娜大学(6)学习去了。我心里很高兴,这倒不是自己有什么抱负或兴趣,而是因为这一走可以使我躲过许多烦恼。

(1) 本段原文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朱生豪译。

(2) 奥西诺,《第十二夜》中的伊利里亚公爵。

(3) 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

(4) 马萨丘,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画家。

(5) 帕斯卡尔,法国十七世纪科学家、思想家、散文作家,深受冉森教派思想的影响。

(6) 雅典娜大学,即法国考古大学,建于18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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