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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有真正的快乐

他拥有真正的快乐

第一次到重庆便爱上了这座山城。

傍晚时分,我穿着一双草垫拖鞋出门溜达,穿梭行走在这座城市的绵延小巷中,走到哪里,都是错落起伏的路,仿佛脚尖也是跳动的。盛夏的晚风妩媚轻柔,吹落了一地的合欢花蕊,一簇簇粉红的绒毛又随一阵风在空中起舞,绽开了第二次生命。第一次吃到正宗的手磨冰粉,第一次乘坐穿越百姓人家的轻轨,第一次见到整座山谷波澜壮阔连成一片的火锅店……

这座城市如此让我着迷。

第二天演讲,我们便提前一天抵达。晚饭后,重庆当地的朋友阿杰夫妇带我和同事散步消食,顺便欣赏这座浪漫城市的夜色。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只闻不远处乐声震天,人群熙熙攘攘,甚为热闹。阿杰说,那儿是重庆一处有名的地方,叫观音桥。走上前去,嚯,我心中不由得感叹惊讶:“好大的场面!”

与我常见的北方少则数人多则不过数十人,各式各样的舞蹈混杂在一处的广场舞不同,这里宽阔的大广场竟有近千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在一起手舞足蹈,场面蔚为壮观。广场中心正对着的远方台阶中央,有一位领舞,仿若天之仙子,俯瞰众生,笑视人间。

我驻足欣赏,心情随之轻松愉悦,时不时感到新鲜奇妙。比如定睛再看,那位领舞竟然是位小伙子,舞姿却婀娜妩媚不输场上任何一位姑娘。阿杰说,他在重庆名号很响,许多大型活动他都是座上宾。比如除了年纪大一些的阿姨,也有非常多年轻的女孩儿,跳起同样的动作却是完全不同的风姿。再比如我大概数了数,男性群众竟占了三分之一,这在北方真是不敢想象。

但这一连串的惊奇,都不如一位大叔吸引我们的目光。他仿如这偌大的广场中最清奇的人,牢牢吸引着我的目光。

他应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尤其是挺着一个大肚子,怎样看也不像是会跳舞的人。但音乐一起,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却让人大笑不止,怎么说呢?既不能说他跳得不好,因为动作真的是异常娴熟,但又很难说他跳得好,那与旁人比起来的夸张动作,一直在不停抖动的肉嘟嘟的肚腩,还有自带切换的表情管理,都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八月的重庆正是盛夏,随着肚腩的甩动,大叔的汗水四溅,更添了一分滑稽。

我望了望四周,围观的游客和群众也都在鼎沸的议论和笑声中相互探讨。

但我看着看着,燥热的心却随之慢慢安静了下来,一股神奇的力量紧紧地抓住了我。音乐不停地换,他也跟着不停地换舞蹈动作,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因为不熟悉新的舞蹈曲目而退了下来,他却每一首都表现出同样的热烈与认真,全然不顾周围的声音与目光,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份热烈、那份认真,是生命的芽,冲破他夸张的动作、肥胖的身躯、世俗的质疑与嘲笑、偏见与狭隘,径自生长,参天而上。

那盛大的绽放的生命的美,从灵魂之内汹涌袭来。

我愈发羞愧。

长久以来,我自诩包容宽厚,对世间万物秉持一颗赤子之心,同情弱小,理解善恶,知众生艰难,人生辛苦,从不轻易对他人他事指责与诋毁。

也正因如此,世人都只见大成功者有大光彩,我却总能见到他们身后无形的如山重负与内心的如临深渊,更能理解那些大残缺与大孤独,与嘉宾之间彼此也更多了一些生命深处的抵达与守望。

而今夜,我却被庸俗的偏见所障目,被潜意识里隐藏的恶所侵扰,以一种看似的无意,伤害着这位真诚地活着的大叔。

尽管,他未必感受得到。

因为这份羞愧,我在旁边等了许久。直至午夜将近,人群才慢慢散去。

我走上前跟他道歉:“真惭愧,刚刚我还在嘲笑您的舞蹈,其实您跳得真好。”

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我,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来道歉的。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还有人追着打我呢。”

我心中更感羞愧,又夹杂几许叹息,仿若那罪恶的伤害中也有我一份戾气。

我问:“您跳了多久呢?”

“十几年了,明年我就六十岁了。怎么样,我长得还挺年轻的吧?”他一直笑得爽朗。

这真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也就四十多,六十岁,还真是可以称为大叔了。反正已聊得坦荡,我也不介意再唐突一句:“那您这肚子?”

大叔笑起来的声音也很魔性,是那种“嘎嘎嘎”的笑声,让人不禁跟着一起开心。“我实在是太馋了,每天跳完都得大吃一顿,减不下来啊。”

两个人坐在广场中间聊。夜深了,凉风渐起。

经常来跳舞的舞友们都亲切地唤他“达叔”。我问达叔:“您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舞蹈的?”达叔露出一副骄傲又略带狡黠的表情:“嘿,我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姥姥可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舞蹈老师,知道吧?教出来好多大舞蹈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达叔的姥姥是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在当地曾颇有名望,后来因为战乱,姥姥跟着姥爷连夜逃去了海南,留下了年仅七岁的达叔妈妈和十六岁的达叔舅舅相依为命,据家里的亲戚说,后来听到消息说他们又辗转去了台湾,但这也只是在外讨生活的老乡的囫囵消息,二人从此便杳无音信了。

达叔妈妈跟着姥姥练过两年基本功,此后就是靠自己摸索了。村里的人常在兄妹二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是被爸妈遗弃的人,年幼的达叔妈妈那时还不懂事,总是抱着哥哥的大腿哭,哭着要找妈妈。达叔妈妈去世前,曾把达叔和三个女儿都叫到眼前,拿出了一幅画,是达叔妈妈花了二百块钱请当地的一位美术老师画的姥姥姥爷的画像。她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只能凭借兄妹二人的记忆让老师画出想象中父母的样子。达叔妈妈把画像装裱好,抱在怀里,她叮嘱达叔她死后要把这幅画和她葬在一起。“我妈妈离世之前跟我们说,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那些流言蜚语。她和舅舅虽然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坚信姥爷姥姥对他们的爱。那份爱虽然只陪伴了舅舅十六年,只陪伴了妈妈七年,但他们感受得到,足以支撑他们走完这一辈子。”

达叔从小便和妈妈一起学跳舞,长大了一些,达叔才意识到,妈妈也是以跳舞的方式在思念姥姥。“我妈总说,姥姥在跳舞的时候是最美的,也是最快乐的。她存留不多的画面里,记忆最深切的一幕便是姥姥一边怀抱着她,一边翩翩起舞的模样。”

只是达叔妈妈也是野路子出身,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舞蹈训练。达叔模仿妈妈,舞蹈基本功就更是“走火入魔”了。

小时候,达叔和爸爸妈妈去田间插秧,别人家的妇女都是沉默不语地闷头劳作,只有达叔妈妈一会儿哼一段小曲,一会儿把秧苗做道具,情不自禁地便在田间舞了起来,引来众人的围观,也少不了许多人暗自侧目。“那时爸爸就是一直看着妈妈笑,我妈跳完了总会让我爸点评一番,爸爸每回都说,跳得比螃蟹好看。我妈就气得满田间追着他打。”晚风习习,拂过达叔的脸,他回忆这些画面,皱纹里都是笑意。“我们家的田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村里人都说我爸妈是穷乐呵。你可能不了解,那时候穷人家连块好的地都没有,我们家里的地是爸妈自己动手在野林子里开荒开出来的,土地最贫瘠,耕种起来也最累,但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觉得那些日子有多苦。妈妈的舞蹈为我们家遮挡了生活所有的辛劳。”

“所以你跳舞也是思念妈妈的一种方式吗?”

“也是也不是吧,哈哈。我和妈妈都是真心喜欢跳舞。我觉得那是姥姥留给我妈的一份礼物,我妈又影响了我,你看我们家,相当于传了三代。这要是写在书里都算是名门望族了,嘎嘎嘎嘎嘎。”

我被达叔这独特又爽朗的笑声感染,自己也跟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逗他:“您这技术也能算是家族传承啊?”

“怎么不算?我年轻的时候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在工地经常给他们表演舞蹈,他们都夸我呢。现在广场舞这么风行,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达叔认真地说,“我的人生,包括我跳舞,遭受过很多白眼,很多歧视,但我妈跟我说过,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要拥有真正的快乐,这就足够了。”

午夜,城市的灯火渐渐退去,留下的几盏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暑气已散,清风徐来。几只飞蛾在清明的灯光下盘旋飞舞,那舞姿旖旎,像他的嘴角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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