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性和谐
在整个人类历史以及有史料记载之前,每个个体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触及了我们可能做到的最低限度。而最高限度,即使存在,对我们来说也是完全未知的。
——杰罗姆·巴尔科(Jerome Barkow)等
《适应的心智》(The Adapted Mind)
要了解人类的择偶,就要承认我们的策略是多样的、灵活的且随机应变的。我们复杂的心理机制由漫长的进化历史所塑造,给了我们无所不能的行为百科全书来解决择偶的适应问题。有了这本百科全书,我们就可以勇往直前,根据自身和社会的状况去调整我们的择偶决定来满足自己的欲求,甚至,某些特殊人群的欲求。因此,在两性的战场上,没有什么行为是必然的或是天生注定的——无论是不忠还是一夫一妻制,无论是性暴力还是性冷淡,无论是因嫉妒而守卫还是对配偶漠不关心。男性并不是因为对性多样化贪得无厌而注定发生婚外情。女性也不一定会抛弃失去地位与荣誉的男性。我们更不是在进化的命令下扮演性别角色的奴隶。只要了解我们包罗万象的欲求以及不同策略的代价与收益,我们就可以从丰富的择偶菜单中做出选择。
了解性策略诞生和它们能够解决的适应问题,是行为调整的关键所在。例如,皮肤在经过反复摩擦后会长出茧,但人类进化出这样的生理机制并不表示人类长茧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可以而且已经制造出无摩擦的环境。同样,我们已经知道嫉妒可以帮助男人确保父权,也可以帮助女人留住配偶的承诺,所以两性都会关注那些最能激发对方嫉妒的情境,比如性不忠和情感不忠。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营造一段恋情来尽量减少嫉妒,就像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个尽量减少摩擦的环境一样。那些尝试一夫多妻制的人都致力于此,而有时,他们确实成功了。不过如果你认为能把这么强烈的情感回路叫停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你就太天真了。
在整本书当中,我都使用人类择偶行为的经验研究作为建造人类择偶心理理论的基石。尽管我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思考,但之前的讨论都还只是停留在经验资料上。现在我将要超越这些研究发现来描述我的所见,进行更广泛的推论。这些推论广义上是针对社会互动的,狭义上是针对两性关系的。
两性差异
只有穿透两性相似和两性差异的迷雾,才能真正了解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因为两性在进化历史中要面对很多相同的问题,所以他们可以共享很多适应策略。两性都会通过流汗和颤抖来调节体温,两性都认为才智和可靠性是长期配偶的重要品质,他们也都会追求协作、可靠、忠诚的配偶,而且他们都希望配偶不要让自己付出灾难性的代价。我们属于同一个星球同一个物种。能够认识到我们共享同样的心理和生理机制,有助于两性之间的和谐。
与以上提及的共享适应(shared adaptions)的背景相悖,两性差异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而且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只有两性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反复面对的适应问题不同时,他们的择偶心理才会不同。因为女性祖先承担了哺育子女的主要任务,所以只有女性的乳房有分泌乳汁的功能。因为受精过程是在女性体内完成的,所以男性祖先要面对父权不确定的繁殖问题。因此,男性进化出的择偶偏好尤其注重性忠诚,嫉妒心理也围绕着性不忠而产生。在妻子出轨后,他们倾向于收回承诺,这和女性的适应机制不同。1
有些两性差异让人很不愉快。女性不喜欢被当作性对象,也不喜欢用年轻、美貌这些远远超出她们掌控的指标来衡量自身的价值,当然,有些人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这些欲求。很多男性不想在竞争过程中用钱包大小和地位高低来评价自己,但同样,他们有时也会利用这些欲求达到自己的目的。要是一个男人为了追求性多样化而出轨,那他的妻子会很痛苦。要是一个女人为了追求情感亲密而和另一个男人亲近,那她的丈夫也会很痛苦。仅仅因为不具备异性所偏好的配偶品质,就被视作不受欢迎,这会让两性都很郁闷。
曾经,传统社会科学一般会假设男性和女性在心理上是相同的,现在某些过时的科学圈子也依然这样认为,但这违背了我们已知的性心理机制。在性选择的力量下,两性都要为接近迷人的异性配偶而竞争。如果发现男性和女性在择偶方面的心理机制是相同的,这个结果就是违背科学逻辑的,因为几百万年来两性面对的很多繁殖问题是不同的。进化史走到今天,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男性和女性在配偶偏好上是不同的:男性偏好年轻貌美的异性,而女性偏好有地位、成熟、成功、能保护自己和有经济资源的异性。两性还有很多不同,如面对不带情感联结的随意性关系的态度、对性多样化的欲求,以及性幻想的性质。
交友网站是我们在当代进化出的性心理的表现形式。Tinder中充斥着的寻求随意性关系的男性多过女性。Ashley Madison.com吸引的主要是寻求性多样化的男人。Seeking Arrangement.com迎合了那些有地位、资源的男性和年轻、漂亮的女性,让他们能够充分利用自己的资质。
对两性偏好的性行为进行干扰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且能够激发他们的强烈情感——如生气和嫉妒的事件也是不同的。男性和女性吸引配偶的策略不同,留住配偶、抛弃配偶和更换配偶的策略也不同。这些两性差异是我们进化后共有的特质。它掌控着两性之间的社会交往和基本关系。
有些人会抱怨这些差异,或者无视科学证据否认它们的存在或是希望它们能够消失。但是希望和否认都不会让两性的心理差异消失,就像我们无法让胡须不再生长,也不能让乳房停止发育一样。只有当我们不再否认并且直面两性不同的欲求之时,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和谐才能实现。
父权制的进化起源
性别差异的进化不可避免带有女权主义意味,正如女权主义进化论者帕特里夏·高瓦蒂(Patricia Gowaty)、玛丽安·费希尔-麦克唐奈(Maryanne Fisher-MacDonnell)、简·兰开斯特(Jane Lancaster)、芭芭拉·斯马茨和格里耶·万德马森(Griet Vandermassen)所指出的那样。根据很多女权主义者的信条,父权制——粗略地界定为男性控制资源,而女性在身体、心理和性方面处于从属地位——是两性战争的主要诱因。压迫和对资源的控制,被说成是由男性控制女性的性行为和繁殖资源的欲望所推动的。人类性策略证实了这一女权主义观点的主要成分。男性的确想控制全世界的资源,尽管这一点在很多追求经济平等的文化中有所改变。男性压迫女性的方式并不仅仅只有控制资源,有时还包括性强制和性暴力。男性控制女性所付出的努力,主要以她们的性和繁殖价值为目标。而女性和男性一样,经常会参与维持这种压迫。2
性策略的进化观点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机会,来了解男性控制资源和他们试图控制女性性行为的起源,以及维持控制的手段。性策略的一个惊人结果是,男性在控制资源方面的优势地位,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和女性的择偶偏好相吻合。3这些偏好在千百代间重复运转,引导女性去选择有地位和资源的男性,而抛弃那些不具备这些资质的男性。不能获得此类资源的男性祖先都没能成功吸引到女性祖先作为配偶。
因此,女性的偏好为男性之间的竞争建立了一组至关重要的基础规则。现代男性从他们的祖先那里继承了一些心理机制,使他们不但对资源和地位情有独钟,更会为了获得资源和地位肝脑涂地。不能对这些目标给予高度重视的男性都无法成功吸引到配偶。
男性的一项重要策略就是和其他男性结成同盟。这些经过精心策划的联盟,可以帮助男性在追逐资源和获取性接触的过程中战胜其他男性。在动物世界中,狒狒、黑猩猩和海豚的族群中都会形成强大的联盟。4例如,雄性宽吻海豚会联合起来把雌性聚在一起,这样会比单独行动获得更多的性接触。5雄性黑猩猩——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灵长类亲属——在和其他黑猩猩肉搏时,同盟联合可以增加它们的胜算,也可以帮它们取得族群中的地位,以及与雌性的性接触。很少有雄性黑猩猩可以在缺乏雄性同盟帮助的情况下,取得族群中的领导地位。落单的、没有同盟的雄性,处境十分危险,它们会遭受来自其他族群的雄性的猛烈攻击甚至杀戮。6
人类男性也会结成同盟以获取资源,如获得大型的猎物、拓展群体网络内部的权力,防卫其他男性联盟的攻击,以及获得与女性的性接触。7这种联盟行动会带来生存和繁殖的收益,这给人类进化史上的男性造成了巨大的选择压力,迫使他们和其他男性结成同盟。因为女性祖先不参与大型狩猎,也不会对其他部落宣战,更不会试图从相邻部落中强行俘虏男性,所以她们并不会在联盟中承受同等的选择压力。8尽管女性之间也会结成同盟来照顾子女或共同抵御意图不轨的男性,可是当她们离开亲属群体,和丈夫及其宗族生活在一起时,这种同盟就会减弱。根据芭芭拉·斯马茨的研究,正是由于男性之间强大的联盟和女性之间相对脆弱的联合,才在历史上造成了男性相对于女性的统治地位。9女性对成功、有野心、有资源的配偶的偏好,与男性富有竞争性的择偶策略是一同发展起来的。男性的竞争策略包括铤而走险、夺取地位、消灭对手、结成同盟以及一系列的个人努力,这都是为了使自己在女性关注的领域胜过其他男性。这些两性共同发展的机制交织在一起,创造了男性在资源领域的支配地位。
男性控制资源的由来,绝不仅仅是历史为了某些一闪而过的奇异事件所做的偶然性脚注。相反,这个问题对今天依然有着深远的影响,因为它向我们展现了男性持续控制资源的早期原因。女性今天依然偏好有资源的男性,拒绝那些缺少资源的男性。这种偏好反复不变地出现在由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个体参与的数十个研究中。而在日常生活中,它们也无数次地出现。在任何一年里,在相同年龄的男性中,女性愿意嫁的男性都比那些她们不愿意嫁的男性要赚得多。即便是那些事业成功的女性,她们实际上并不需要从男性身上获得资源,也不甘愿嫁给不如她们成功的男性。赚得比丈夫多的女性的离婚率更高,不过,这种趋势至少在美国有所改变。不仅如此,男性会不断与其他男性联合或竞争,来获取地位和资源,好让自己在女性面前变得迷人。两性资源不平等的原始推动力——女性的配偶偏好和男性的竞争策略——也是今天资源掌控不平等的推动力。10
女权主义者和进化论者的结论,都暗含着这样的推断:男性控制女性的努力的核心是控制女性的性行为。我们进化出来的性策略解释了这种现象为什么会出现,也解释了为什么男性如此重视对女性的性行为的控制。11在人类进化历程中,不能成功控制女性性行为的男性——比如,不能吸引配偶、不能阻止通奸或是不能留住配偶——都会比那些成功控制女性性行为的男性享受更少的繁殖成功。我们都来自一条漫长的、从未间断过的进化谱系,开启并延续这谱系的父系祖先都成功地获得了配偶、阻止了通奸而且提供了充足的资源来防止她们离开。而开启并延续这一漫长谱系的母系祖先,都把性接触机会留给了能提供有利资源的男性。
女权主义者的理论有时会描绘说,所有男性会为了达到压迫女性这一共同目的而联合起来。12但是人类择偶策略的进化告诉我们这种描绘不会是真的,因为两性的首要竞争对手是同性成员。男性努力控制资源,主要会造成其他男性的损失。他们从其他男性那里抢夺资源,将其他男性排挤出位高权重的位置,而且为了让其他男性在女性面前失去魅力而贬损他们。的确,将近70%的杀人事件是男性对男性的,这一事实仅仅显露了男性为竞争所付出的代价的冰山一角。13在每一种文化背景下,男性都比女性平均早亡数年,这一事实进一步证明了男性为彼此间的争斗所遭受的惩罚。
女性也无法逃脱同性成员带来的伤害。14女性之间的竞争是为了接近地位高的男性,为了和其他女性的丈夫发生性行为,或是为了勾引男性离开他们的妻子。窃取配偶性策略在我们的族群中屡见不鲜。女性诽谤和诋毁她们的对手,尤其是那些使用短期性策略的女性。男性和女性都是他们自身性策略的牺牲者,所以很难说他们会和同性因为某些共同的目的联合起来。
不仅如此,两性都可以从异性的策略中获益。男性把资源慷慨地提供给某个特定女性,包括他们的妻子、姐妹、女儿或是情妇。一名女性在选择了有地位和资源的配偶之后,她的父亲、兄弟和儿子都可以从中受益。与其说男性或女性会联合同性的所有成员共同压制异性,不如说每一个个体都会和两性中的特定成员分享一些重要的利益,而和两性中的其他成员形成冲突。同性共谋(same-sex conspiracy)这种观点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
尽管今天的男性性策略有助于他们控制资源,但这些策略的起源是无法同女性的欲望分开的。这些分析并不是要暗示我们把男性控制资源的事实归咎到女性身上,也不是要苛责男性在追逐资源时的冷酷无情。相反,如果要达到和谐与平等,男性和女性必须都要意识到,在螺旋交错的协同进化过程中,他们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一过程在很久以前就伴随着欲望的演化开始了,而在今天它会通过我们择偶策略的发展继续运转下去。
择偶策略的多样性
两性欲望的差异是人类多样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不过每种性别自身也有巨大的可变性。尽管追求纯粹的随意性关系的男性多于女性,仍然有些男性会一生都恪守一夫一妻,而有些女性也会发现多角恋、随意性关系抑或是多元化的择偶策略比一夫一妻的生活更诱人。有些男性是为了女性的经济资源而追求她们,而有些女性是为了男性的外表而追求他们,尽管这与整体趋势正好相反。尽管大多数男性和女性会被异性所吸引,但有时他们也会对同性感兴趣,有时会对同性和异性都感兴趣,或都不感兴趣。这些性别内的差异不能被当作统计上的意外而加以排除,它们对于了解人类择偶策略的丰富语库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性多样化会因为个体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这些环境可以帮助每个人从他们的剧目中选择一种策略而放弃另一种——这种选择可能并不能被有意识地清晰表达出来。例如,阿卡男性在缺乏经济资源的情况下,会采取高亲本投资的择偶策略。15昆族女性如果足够迷人,可以一直吸引愿意投资的男性,她们会选择持续择偶的策略。16我们的配偶价值,即我们在择偶市场上有多少魅力,决定了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欲望修成正果。尽管择偶策略深深地根植于我们的进化心理之中,但是没有一项策略的实施可以不考虑社会背景或配偶价值。了解促进两性性策略的关键社会背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性别内部和两性之间的择偶行为差异。
关于这些多样性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仔细地审视那些由自私利益引发的价值判断。在西方社会,终生的一夫一妻常被标榜为典范。任何人如果不能遵从这些惯习,就会被当作是不正常、不成熟、不道德或是失败的。这样的评价正表明了支持这一观点的人心中暗藏的性策略。例如,通常情况下,最能满足女性利益的就是说服他人相信终生相爱的理想可以实现。乱交的女性会对专一的女性形成威胁,分散她们丈夫的资源、关注和承诺。最能满足男性利益的就是说服他人采纳一夫一妻的策略,尽管有时候他自己也不能遵守。乱交的男性侵占了单身男性的择偶机会,并且使已婚男性有被戴绿帽子的危险。我们所赞成的性价值,简而言之,通常是我们已经发展出的择偶策略的表现。
两性的随意性策略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进化历史当中。进化视角的描述会强调男性的性乱交和女性的性羞涩,这会夸大事实。就像男性做出承诺的能力是他们全部策略的一部分一样,女性也有发生随意性关系的能力,而事实上,当她们觉得有好处时,她们就会发生随意性关系。
在达尔文提出性选择理论的一个世纪之后,这一理论遭到男性科学家的强烈反对,部分是因为他们假定女性在择偶过程中是被动的。女性积极地选择配偶,而且她们的选择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进化动力,这样的假设被认为是科学幻想而绝非科学事实。在20世纪70年代,科学家逐渐开始承认在动物和昆虫世界中雌性选择的重要性。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科学家开始在人类物种中证实女性选择和竞争配偶的积极策略。但在21世纪初,很多顽固的反对者再度坚持女性有且只有一项择偶策略——寻求长期配偶。
科学证据给了我们不同的解释。反对忠诚择偶而转向随意性行为的女性,改变她们的择偶欲求,去迎合男性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他们外表的吸引力、他们阳刚的身体,甚至他们冒险自大的“坏男孩”特质。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们,女性有专门为短期择偶设计的心理机制。有婚外情的女性会选择比自己丈夫地位高的男性,并且她们很有可能会爱上出轨对象,说明女性有更换配偶的适应机制。如果缺乏有能力的男性为她们投资,或是男女比例不利于女性,在预见到这些情况时女性就会将策略转向短期私通,这也说明女性有专门的适应机制帮助她们从长期择偶转换为短期择偶。
人们总是会责难频繁更换配偶和乱交行为。但是,通常对他们最有好处的,就是在他人心中培养这种道德观点。我们的性道德植根于我们的进化出的性策略之中。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纵观人类进化的历史,给所有人类策略中的单独一条增加权重,并没有合乎道德的正当理由。我们人类的本质就存在于我们性策略的多样性之中。认识到人类择偶策略的丰富性,可以帮我们向和谐迈进一步。
择偶行为的文化差异
文化差异代表着人类多样性中最迷人、最神秘的一面。不同社会的成员在某些品质上有巨大的差异,比方说他们对结婚伴侣的贞洁的欲求。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几乎每一个个体,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认为贞洁是配偶不可缺少的品质。那时,中国人在失去贞洁后,几乎是不能结婚的。不过,中国的这种文化在过去30年中已经改变。我的实验室的研究发现,尽管贞洁依然被看重,但它在配偶偏好中的重要性已经逐渐降低。17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国家,如瑞典和挪威,在挑选配偶时并不重视贞洁。这种文化差异给所有人类择偶理论都出了个难题。
进化心理学关注早期经验、教养方式和其他当下的社会生态因素,用它们来解释择偶策略的差异。心理学家杰伊·贝尔斯基(Jay Belsky)和他的同事认为,严苛、拒绝、前后矛盾的儿童教养方式,不规律的资源提供,以及婚姻不和谐,都会导致孩子形成过早繁殖和过快更换配偶的择偶策略。18相反,敏感的、支持性的和有回应的儿童教养方式,配合可靠的资源以及父母和睦,则会使孩子形成有承诺的配偶策略,表现为较晚繁殖而且婚姻纽带稳固。简单来说,在不稳定、不可预测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学习到的是他们不可以信赖任何一个配偶。因此,他们会选择较早开始性生活,而且倾向于频繁更换配偶。相反,生活在稳定家庭的孩子,父母的投入是可以预期的,他们会选择长期配偶策略,因为他们期望能够吸引一个稳定的、高投入的配偶。离异家庭子女的资料可以证明这个理论。这样的孩子会较早进入青春期,性生活开始得也比较早,会比来自完整家庭的同龄人拥有更多的性伴侣。
择偶策略对早期经验的敏感性,可以帮助解释不同文化对贞洁的重视程度的差异。例如在传统的中国,婚姻历来是长久的,离婚很少见,父母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子女投入很多。在瑞典,很多孩子是私生子,离婚很普遍,而且很少有父亲会长时间对子女投入。因为这些早期的发展经验,中国人和瑞典人可能从人类拥有的全部库存中挑选出不同的策略。尽管早期经验的重要性还需要进一步的证实,但现有资料还是支持了这样的观点:在两性的性策略语库中,既有随意择偶,也有长期承诺,有窃取配偶,也有更换配偶。他们从菜单中挑选的特定策略,只部分取决于他们的早期经验,这在不同的文化中会有不同的体现。
乱交的阿赫人和相对专一的希维人之间的不同,也可以说明人类性策略的文化差异。这两个部落的男女比例差异,可能是导致他们性策略差异的关键原因。在阿赫部落,每一个男性对大约1.5个女性。在希维部落,尽管无法得到确切数字,但可以肯定男性比女性数量多。有很多可接近的阿赫女性,就给阿赫男性创造了希维男性无法得到的性机会。阿赫男性抓住了这些机会,十分频繁地更换配偶和随意的婚外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在采取短期性策略时,阿赫男性会比希维男性更成功。希维女性比阿赫女性更有可能留住男性的高投资,因为希维男性必须要提供资源来吸引和留住配偶。19今天我们有目共睹的文化变迁,诸如大学校园和大都市里盛行的“勾搭”文化,以及像Tinder这种随意性行为和网络约会应用软件的兴起,所反映出的择偶策略的变化,也许是由感知的或真实存在的性别比例失衡所导致的。
一个关键的文化变量就是预设的择偶体系,特别是一夫一妻制和一夫多妻制。一些伊斯兰国家允许男性最多娶四名妻子。在美国犹他州和得克萨斯州的部分地区,一些摩门教团体对于男性可以迎娶的妻子数量没有明确的限制,有一些甚至可以娶十几个妻子。即使是预设为一夫一妻制的文化很多实际上也是一夫多妻的,因为很多男人会通过多次结婚或者外遇而拥有很多伴侣。一种文化越鼓励一夫多妻,其中的男人就越有可能铤而走险去获得地位、资源和配偶,而这种追求不止局限于今世,还有对来生的渴望。从麋鹿到海象,正如在非人类生物族群中择偶都是暴力的关键诱因一样,在我们自己的族群中,择偶和暴力也密切相关。进化出的择偶策略受到这些至关重要的文化背景的影响,并被应用于其中。
在了解不同文化中的性策略差异时,我们发展出的择偶机制起着关键的作用。不同文化中可获得的性机会不同,它们的生态环境所提供的资源、男女比例以及它们鼓励长期择偶还是短期择偶的程度都不相同。我们发展出来的心理机制是受这些文化因素调节的。因此,择偶行为的文化差异可以反映出人类从所有可能的性策略中做出选择的差异,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以所属文化作为基础。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从我们成功的祖先那里继承了这一套完整的策略语库。
择偶战场上的竞争和冲突
人类择偶过程中有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现实,就是迷人配偶的数量总是少于对他们有欲求的人。有些男性会显露出超人一等的获得资源的能力,拥有极具吸引力的身形,或者平步青云的本领炉火纯青;女性一般会欲求这样的男性,所以她们会彼此竞争去吸引这些男性。不过,只有具备高赞许性的女性才会胜出。美貌惊人的女性是很多男性欲求的对象,但只有很少的男性能够成功吸引她们。和善、睿智、可靠、爱运动、帅气和良好的经济前景——能综合所有这些品质于一身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大部分人只能将就于那些并不具备所有这些迷人特征的人。
这些严苛的事实造就了两性内部的竞争和冲突,这些冲突只有完全退出择偶游戏才能避免。不过,择偶的基本欲望并不能被轻易消除。想要满足这些欲求的愿望,猛然把人们推向了与同性成员竞争的战场。竞争的外在表现变化多端,人们不一定总能辨别出来。一名男性或是女性在购买最新款的面霜时,恐怕不会把这种对皮肤的关注解读为竞争。一名女性或男性兴致高昂地使用最新型的健身器来锻炼时,或是熬夜工作时,也不会把这种行为解释为竞争。但是只要人们有择偶欲求,只要人们在异性所欲求的品质上有所差异,同性成员之间的竞争就会是人类择偶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方面。
两性之间的矛盾好像不会被轻易消除。有些男性对女性的性心理表现得迟钝而且不敏感。有时男性对性关系的寻求会比女性更快、更频繁、更坚持不懈,也更积极。对性骚扰和性强制的指控,几乎无一例外是由女性指向男性的,这是两性择偶策略的本质差异所导致的。男性的策略与女性的欲求发生冲突,会导致女性的愤怒和抑郁。同样,女性蔑视缺乏迷人特质的男性,也会让被拒绝的男性感受到挫折和怨恨。因此,女性会和男性一样频繁干涉对方的性策略,不过她们的干涉方式不会那么野蛮和强制。
配偶双方的矛盾也不可能被完全消除。尽管有些配偶和谐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没有配偶可以完全没有冲突。引发冲突的情况总是难以避免。一名男性因为他所不能控制的原因而被炒了鱿鱼后,也许会发现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因为他已经不能提供资源了,而这种资源正是她选择他的理由。一名女性的脸上渐渐生出了皱纹,尽管不是她自己的错,她也会发现事业成功的丈夫喜欢年轻的女性。两性之间的有些矛盾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有些酿成矛盾的情况是无法避免的。
两性冲突源自我们进化出来的择偶心理,这样的事实让很多人忧虑,部分是因为它违背了人们普遍持有的信念。我们当中很多人接受传统的观点,认为这些冲突是由某种特定的文化扰乱了人性的自然和谐导致的。但是女性遭受性强制时感到气愤,男性被戴上绿帽子时感到暴怒,都是由我们进化出的择偶策略激发的,而不是来自资本主义、文化或是社会主义。无论这一过程中诞生的策略有多么让人讨厌,也无论这些策略的结果有多么让人厌恶,进化都要受到繁殖成功这一残酷标准的操纵。
同性成员之间冲突的一个特别致命的表现就是战争,这是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的情节。男性为了取得择偶成功所必需的资源,就会去冒险,所以说战争几乎是男性特有的活动,这一点都不令人惊奇。在雅诺马马部落,促使男性向另一个部落宣战的主要动机有两种——掠夺他人妻子或是夺回在上次袭击中失去的妻子。当美国人类学家拿破仑·夏侬向他的雅诺马马信息提供人解释说,美国宣战是为了自由和民主这样的理想,他们都很惊奇。他们觉得冒着生命危险去俘获或者重新俘获除了女人以外的东西很荒谬。20
在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在战争时期总会频繁发生强奸事件,这表明雅诺马马男性的性动机既不奇怪也不反常。21全世界的男性都有同样的进化心理。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女性结为战争党派去抢劫邻村并掠夺丈夫的案例,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有关两性差异内涵的重要信息——男性的择偶策略通常比女性的策略更野蛮。22隐藏于暴力背后的性动机,也揭示了两性内部的冲突和两性之间的冲突的紧密联系。男人发动战争去杀死其他男人,而女人则成为性牺牲品。
在当代社会的日常生活中,两性之间的战争发生在男性和女性个体彼此的社会交往过程中——在工作场所、在聚会中、在线交友网站上或是在家里。比如,对配偶的挑剔并不会影响到所有人,而只会影响到那些缺乏迷人品质的人。性嫉妒并不会让所有男性对所有女性施加伤害,而只会来自某些特定的男性,比如赞许性比配偶低的男性;只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产生,比如在不忠事件发生之后;只针对某些特定的女性,比如配偶而非随意性伴侣。再比如,只有部分男性会实施性强制,特别是那些具有低共情、高敌意、大男子主义和剥削倾向等反社会特征的人。大多数男性不是强奸犯,而且大多数男性即使在不会被捕的情况下,也不会实施强奸。23
并不是所有女性或是所有男性都能团结一致,这就导致了两性冲突。相反,同性成员一般会采取一套共同的策略,这和异性成员的典型策略不同。谈论两性冲突是可能的,因为两性通常的冲突方式都来源于他们和同性共享的策略。同样,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是天生和他或她的同性成员联合在一起的,也没有哪个人是天生和异性成员相对立的。
我们现在被赋予了权利去打造我们的未来,这种权利可能比以往人类进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多。欺骗、强迫和虐待源自我们的择偶策略,这一事实并不能使它们的存在名正言顺。使用对个人得失敏感的进化机制,如害怕被放逐或是担心声誉受损,可以减少我们使用人类策略库中的那些比较野蛮的部分。
两性合作
男性和女性都要依靠对方来把他们的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婚姻结合被描绘为一个复杂的长期信任和互惠的网络,这是其他物种所不具备的。从这种意义上讲,两性之间的合作达到了人类的巅峰。我们在择偶方面合作的策略,就像我们进化出的对语言和文化的接受能力一样,能够定义人类的本质。
性策略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条件,帮助我们获得终生的爱情。孩子是两性共享的媒介,通过他们,基因可以在通往未来一代的旅途上幸存下来。他们把男性和女性的利益连在一起,而且促进了婚姻纽带的长久存在。父母可以共享孕育新生命的愉快,共同把他们的孩子养育成人。他们会一起惊奇地发现,他们爱情的结晶正一同分享着人生的繁殖循环。但是孩子也会创造新的冲突,从争论如何分配白天照顾孩子的时间,到晚上减少促进性和谐的机会。没有什么幸福是绝对纯粹的。
性忠诚也会促进婚姻的和谐。任何一点不忠的可能性,都会打开一道利益冲突的裂缝。不忠会中断婚姻的纽带,导致离婚。一夫一妻有利于延长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信任。如果一名女性不忠,她也许会受益于婚外情,可以从中获得资源,把更好的基因传递给孩子,或是在择偶市场上获得更好的机会。但是不忠所能带给她的收益,是以她丈夫的损失为代价的,这包括父权确定性的降低、信任的破坏以及可能失去长期配偶。男性的不忠可以满足他们对性多样化的需求,或让他们得到短暂的陶醉,就好像他们是奉行一夫多妻制的男人。但是这些收益的代价,就是他们的妻子必须承受丈夫的爱和投入分给了其他女性。终生的性忠诚可以促进两性之间的和谐,但是两性都要为此付出放弃机会的代价。
满足彼此的进化欲求是两性和谐的关键。在男性给家庭带来更多经济资源时,或是他们表现出和善、关爱和承诺时,女性的幸福感就会增加。当女性的外表比男性更漂亮时,或是当她们表现出和善、关爱和承诺时,男性的幸福感就会增加。24那些能够满足彼此欲望的人,会拥有更加美满的关系,尤其是择偶市场上没有人更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时。简单地说,我们进化出来的欲望,在解决两性和谐这一谜题方面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欲望的多样性可能是促进和谐的最有力的工具。两个没有关系的个体,能够把他们所有的资源都汇集到一个以爱命名的结合之中,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在于,每一方都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资源,而他们的结合也会带来巨大的收益。另外,我们复杂的心理机制也会促使我们与他人形成有益的结合。这其中有些资源是和一个人的性别相连的,比如女性的繁殖活力以及男性的供养能力。但是择偶资源超越了这些繁殖要素,包含更多的能力,如防御危险、抵御敌人、结成同盟、养育孩子、困苦时保持忠诚、疾病时陪伴照料。这些资源中的每一种都可以满足我们人类的其中一种特殊欲望。
之所以对异性有如此深厚的关注,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总是依靠彼此来获取生存和繁殖所需的资源。同样,我们也总是依靠对方来满足我们的欲望。这些事实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人深陷令人心醉的爱情而不能自拔时,会体验到一种独特的满足感。持续终生的爱情结合,是人类择偶策略的胜利果实。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新的性环境,是我们任何一个祖先都不曾遇到过的,包括可靠的避孕手段、生殖药物、人工授精、网络性爱、在线约会应用软件、隆胸和缩腹手术、精子银行的出现,以及通过基因工程“设计婴儿”(designer babies)。我们控制择偶行为后果的能力,已经达到人类进化史上空前的水平,而且地球上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物种可以达到。但是我们在面对这些当代的新问题时,用的还是那套原始的择偶策略,它们曾经发生作用的远古时空都无法再恢复。我们的择偶机制就像活化石那样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
在已知的地球上有生命出现以来的35亿年历史中,我们是第一个有能力控制自身命运的物种。基于对我们进化史的了解,可以知道我们设计自身命运的前景依然美好。只有不断探索复杂的人类性策略库,我们才能了解我们从哪里来;只有深入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策略能够进化出来,我们才能把握我们将往哪里去。